女人的天性-你喜不喜欢我

姐姐也起床了。她一路唱着歌从洗手间来到了客厅,看见披散着头发的正对着手中小园镜子的妹妹便怔住了,于是停止歌唱。她知道妹妹很少到客厅照镜子,她不太在意自己的容貌,只有漂亮的女人比如像她,才每天照上一百次的镜子。

然而今天怎么了?妹妹感到了姐姐疑惑的目光,但她从来都不把自己的心里话告诉姐姐,尤其是最近的“街头先锋行动”。她故意不看姐姐,仍然好奇地盯着镜中的自己。好在姐姐坐在妹妹前面窗口边的高凳上,开始朝窗下看去,一束光线斜照着她裸露的微微向下勾去的脖颈。

她在看什么呢?

妹妹想,好奇和吸引力都已经从她的身上退去,就像是潮水从沙滩上退过之后,留下的那些东西,渐渐在变得干燥。

姐姐的皮肤显然是干燥的,无论她擦了什么。

更何况她有时经常是什么也不擦,姐夫虽然勤劳,爱家,但是拒绝为她花太多的钱买化妆品,他们曾经为这事吵架,其实姐夫那个男人真傻,他应该明白自己的老婆也舍不得为自己买化妆品,他可以装出大方一些在掏钱包,这时女人们就会否定自己从而去阻止他。可是,姐夫不会这样,他不是演员,不愿意演戏,他不是一个戏子。他也常在客厅里以种种方式来表白他只是一个男人。

一个可怜的,爱家的男人。妹妹有时望着表白的姐夫,觉得他活得那沉闷,真是应该用一个东西把他的嘴堵住,当然应该是用枪了,因为她在电影里看惯了人们面对枪时的恐惧。可是,她没有一把枪。

“我对你的态度是真实的,这就够了。我为什么要说那些没用的话?咱们家的财务状况你应该知道,再说,现在也不是你就这件事撒娇的时候。”

姐姐每一次都楞着,好像很委屈,男人谨慎地说着话,也是委屈的样子,就好像他们的理想没有实现,全是因为女人脸上不断地生出的皱纹引起的。

每当这时候,妹妹都在冷眼观察着姐姐和姐夫,她知道只有自己才知道他们双方的哪些委屈是真的,哪些是装的。

这一对男女其实都是挺好的演员,他们体会痛苦表达激情时本是天生的一对。

她垂下手里的镜子,闭了闭已经看得发酸的眼睛,心里为“男女”这个词感到有点快意。

“姐姐姐夫”,她讨厌这样的词,就像是拎着包的女孩子讨厌没有教养的行人。此时,她确定自己能看到他们的脸,看到他们曾经像恋人一样地共用一条浴巾的情景,她与他在事后,面对一面不太大的镜子照着,镜子里的画面显得有些淫荡,构图天生就有问题,里边的人物不对,可是他们的眼光是情意绵绵的。

这时,姐姐伸手朝窗下指着对妹妹说:“你看,就那个人,戴着个墨镜,在我家窗口已经连续站了三天了。”

妹妹走过去看,地面上的街道纵横交错,最靠近的街旁落满了行人与车辆,实在是看不出有哪个人定定地站着朝上看。妹妹想,姐姐真的已经变成一个轻佻的女人了,很多女人从三十五岁就开始变得轻挑以掩盖自己年龄上的缺陷。

可是,马上她又觉得“轻挑”这个词用得不是太好。女人们三十五岁以后变成了什么呢?她们是不是真的已经变成了擦桌布呢?

这个形象太肮脏了。本来是一块棉织的柔软而洁净的东西,用过以后就变了。

当然自己轻易地跟那个美国人去看他自慰说明她从来就没有不轻佻的时候。

而姐姐不同,她是一个舞蹈演员,她年轻时的眼神是冷漠而高傲的。冷漠必须有资本,首先是年轻漂亮,现在她已经三十七岁了,即使有时还仍在台上表演,但是她要不轻佻就没有男人。然而即使轻佻是一种被迫,妹妹还是难以忍受。只要是姐姐稍稍看上的男人,对方马上就能从那细长的眼睛里读到这样的内容:来吧,来吧,我是你的。男人从不同方向钻出来,被姐姐的轻浮淹得喘不过气,只好可怜巴巴地站在楼下盯着姐姐的窗口。

自信的姐姐问:“真的?我真有这么老?”

姐姐说完顺手拿起妹妹手里的镜子,左照右照,对自己的皮肤研究了五分钟之后,莞尔一笑,对妹妹说:

“你来。我想对你说句话。”妹妹躬着身挨着她的头发问:“是真理吗?”

“是的。”

“那你说。”

姐姐微微伸直了腰,一字一字地说:“女人在任何年龄都有她独特的美,那是她别的年龄段时所不能替代的。”

说完便看住妹妹,妹妹一下大声地笑开了:如此愚蠢的话竟然还当作真理。

妹妹的笑声在客厅里回荡,姐姐从这笑声里深刻地体会到了妹妹的恶毒,一直等到她不笑了,姐姐说:“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感到委屈,想以这样的方法来报复我,但是,你仔细想想,你住在这里,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我已经尽了力了。”

妹妹脸红了,然而她还是强硬地分辩道:“我与你争论就是想表达这样的看法。一个女人,确切地说就是你,你过了三十五岁之后,还谈什么感觉,感情……”

姐姐涨红了脸从凳子上站起来,抬起手要打她,然而止住了。妹妹没有动,迎着阳光看她。她发现姐姐的眼睛里开始盈满了泪水。

她在姐姐的泪水里看到了女权的绝望。

你总是渴望你得不到的东西,这不是女权又是什么。

可是,谁又不是在渴望自己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呢?

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像这种老生常谈,在这个晴朗的上午,竟然使姐姐那么伤心。她望着她想:

她应该从黎明哭到黑夜。

就像一首歌剧中唱的。

姐姐重又坐回凳上去,一言不发地观察着窗下,就这样一直望着。妹妹有些后悔,新的一天还没开始,就惹姐姐这样伤心。她觉得姐姐的沉默使她不自在。而且,现在她也不觉得姐姐有那么老了,她知道这是由于光线的作用,从她的角度,真的一点也看不见姐姐脸上的皱纹,甚至她的皮肤还显出了青春的灿烂。

但是妹妹不想把此刻的感觉告诉她,那怕是弥补一下,她也不想让姐姐有胜利感。姐姐还在看窗下有没有男人。

妹妹回房拿来了梳子一下一下梳头发,完了,她又开始蹲下身子用毛巾抹客厅里的地毯,并且弄出“滋滋”的响声,还有她的轻轻的歌声,她想以种种声响使空气轻松起来,让一些含含糊糊归于消解。果然,姐姐回过头来看了看妹妹。她似乎不生气了,而且她也深知,无论是姐妹还是朋友,女人之间永远是以这样的方式来互相伤害的,如果不这样,就不叫女人了。

姐姐确实忘记了刚才的眼泪,她一边看,一边用手挽住白色的窗纱,又开始对妹妹说:

“如果一个女人够聪明,她应该学会把男人变成狗。”

仿佛这又是她的一句至理名言。妹妹撇了撇嘴刚要反驳句什么,这时姐夫从外面打开门走了进来。手里有几张文件正抖动着,发出沙沙声。姐妹俩一起回过头去,妹妹感到奇怪,他不是一大早就出去上班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她清楚地看见了他在出租车上的表情。可是,他直径跨进自己的房间,那张顽固的褐色的侧脸,一言不发,只是吁吁地喘着气。

妹妹皱起了眉头。姐夫翻动纸页的声音使她感到像是秋风吹过,而她又穿得很少。

细心的姐夫似乎感到了她的不解,甚至是意识到了她的想法,于是回到客厅,对全部的人说:

“刚才参加的那个会还真没劲,不如不去。”

姐姐和妹妹都看着他,看他还要说什么。果然姐夫又惴惴地说:

“可是,你们好像一直在睡,几乎睡了一上午,就好像今天没有别的事。真的有这么悠闲吗?我们中国人真的有权力可以这样放松自己的身心吗?”

姐姐感觉到了姐夫话语中的玩笑成份,就先笑起来,说:

“话语权对谁都是重要的,但是有很多人,他们在白天睡觉,他们自动放弃了。”

男人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了。

每天他在一个重要的“节目”之后便匆匆走出去。妹妹想,她刚才趁他出去的时候,就应该起来,离开这个家,上外边走走,那里她可以大口地呼吸,不像在这儿她必须与一个男人的目光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