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47
和“符号”的电视片没有拍完,老板说已不用再拍了,广告词也不用写了。这个广告没有拿下来已被别人抢走了。老板的脸几乎是哭丧着。加上其他几笔生意的失败。公司将面临倒闭。“符号”说你还记得上次他说的话吗?他说在这个商业大潮中他可以保护我们,真可笑,谁能保护得了谁呢?她又说,别跟阿伯折腾了,赶紧找陈左吧,到时说不定我还能沾点光。
于是她煽动着我给陈左打电话。陈左接了,说晚上吃饭然后带你去“九重天”。
我问“符号”能不能猜出“九重天”是什么地方,“符号”猜不出来。她说你千万不能轻易去“九重天”。从她的脸色来看,那好像确实是与恐怖或者是色情有关的地方。
在爱米克大厦门口,和“符号”分了手,刚要上一辆出租车,一个女人穿着淡灰色的呢大衣急急从路对面走过来。我一看是沈灿,便慌张起来。
她说我有话要跟你说,她甚至连笑都没有笑。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难道她知道我今天跟陈左有约?
我随她在对面的一个咖啡店就坐。只见她把外衣脱下来挂在椅背上,里面是那件我见过的领口很低的黑毛衣。
小姐送来了两杯咖啡,她一边搅拌一边直视着我。我问她有什么事。她却看了看我身上穿的衣服,悠悠地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那天在法国大使馆的聚会上,你的表现很轻挑,你穿的衣服也是轻佻的。你那天穿的是一件短袖,对吧?
短袖怎么了?
是从地摊上买来的,对不对?要不就是三流四流比较低档的服装店里买来的。我说得没错吧?做工粗糙,颜色低劣,方方面面都让人难以忍受。
我想了想,问,你今天来找我是跟我探讨我穿的衣服?我的时间有限,我另外有事。
可你自己穿着那短袖还很骄傲,你走过来时别人都说你是娱记。我现在算是知道了,对,没错,娱乐的“娱”,妓女的“妓”。
我注意到她搅着咖啡的手,手背上的皮肤已经很粗糙。我说,那我也可以这么称呼你,老妓,老人的“老”,妓女的“妓”。
立即,就像是有一颗炸弹在她的胸口炸开,她猛地高声地发出非常爽朗的明快的笑声。在她的笑声中,我的脸烧了起来,似乎看见自己的脸像一只开煮的虾一下微微涨红着。她说,我看你还挺灵巧的,其实你形容我还可以换两个字,叫老鸡,老人的“老”,母鸡的“鸡。
说完她又自己高声地笑了起来。周围的人都在朝她看。我一时不知所措。只听她又说,这样的着装怎么能见德里达呢?幸好他没来。开始我以为你跟我一样是冲着那个叫德里达的人去的。
我说,没错,我就是冲着德里达去的。
那么你也知道他是谁?其实在那天,在接到德里达去大使馆通知之前,我几乎对他是一无所知的。
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说,这点我和你还略有不同,我知道德里达是一个法国人,是一个学者,是一个结构主义的大师。
想不到她却又笑了。她说,你又说错了,他是一个解构主义的大师,关于这点,我专门问过皮里松,也问过导演,也问过阿伯。那不是结构的“结”,是解放军的“解”,你懂吗?
我的脸再次红起来。心里想,的确,德里达所写的文章我一篇也没有看,跟阿伯刚交往的时候,阿伯几乎天天说着德里达,自己当时也想把阿伯放在床头的德里达所写的书翻开,一页一页看,可是以后渐渐发现晚上只要睡不着,看一看德里达,这样,肯定就很快睡着了,而且睡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但是沈灿今天来找我究竟是于什么呢?是为了侮辱我还是跟我要谈别的什么事情?
这时她说,今天我是来跟你谈一个条件或者说我俩做一个交易。不过,我们先不要说具体于什么,我想告诉你,做这件事情我给你付的报酬是人民币五百块钱。
我眼睛里的亮光闪了一下很快又灭了。我说,做交易?我不会跟你做任何交易的。
是吗?为什么?
不为什么。
难道你一点也不想听我要跟你做成一笔什么交易吗?
我不想知道。
那么好吧,我告诉你,既然你不愿意听,那么我俩也不要再做这笔交易了。你现在跟阿伯还在一起吗?我听说你的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孩子。
这一切跟你无关。
当然跟我无关,但是阿伯的这个孩子,你是打算把他生下来还是去医院人流掉?
这也与你无关。
好,我同意,的确跟我无关。
她想了想又说,那么你肚子里怀的这个孩子有没有可能不是阿伯的而是另外的人的?
她说完这句话就开始直视我的眼睛。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心中显得有些软弱。我知道这个孩子是阿伯的,这毫无疑问。但是我不知道是什么说不清楚的原因使我并没有把目光直接对着对面的这个女人。她却依然盯着我。
我在问你呢,孩子有没有可能不是阿伯的而是另外的人的。
我说这也与你无关。
这一切真的与我无关吗?
我不看她,朝窗户外面望去,那里正对着“爱米克”楼下的停车场。
明亮的路灯下,有一辆出租车停泊着,出租车里下来一个残疾人,她在她身边的人的帮助下正艰难地把身体朝外挪着,她身边的人可能是她的丈夫,也有可能是她的哥哥或者别的人。她先把一个轮椅放在车的跟前,那个残疾人女人慢慢地朝车挪着。
我看得有些出神,竟一时没有听见沈灿在说什么。她在我的感染下也回头朝窗外望去,她也看见了那个残疾人,看见她缓慢地坐在了轮椅上。
她把头回了过来,说,你也希望有一天像那个女人那样那么困难地从车上往外挪吗?
我倏地收回目光,望着她的眼睛说,你说的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所有这些都与我无关。
我想站起来一走了之。我无法再忍受跟她谈下去了。说到底这是个神经质的女人,否则就不会早在那个聚会上跟我不明不白地结下怨仇。只听她又说道,惟有这一次在把你变成一个残废的问题上,说不定会与我有关。我告诉你,我跟陈左之间的关系,是你这种小娼妇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的。我听说你还去学了MBA,我听说你也认认真真地学过多年的语言,我还听说你采访过很多演艺界的明星。我告诉你,你所拥有的这点资历,还有就你这种长相,想真正牢牢地抓住陈左是很困难的,我跟陈左共同经历过的那些事情也是你难以想像的。你肯定不是我的对手,你的分量不够,你渺小,你虚弱,你还有些肮脏,难道说你还没有发现吗?我和你才面对面地坐了那么一会儿,我就闻到你身上廉价的化妆品的味道,那是很肮脏的人才用的东西。你想要在陈左那里得到的东西是很困难的,也顶多是一件衣服一个包一双鞋而已。她又停住看着我的眼睛说,我刚才说了,即使你愿意跟我做那项交易的话,不管这个交易是什么样的交易,我也只打算给你付五百块钱,你想想你能从陈左身上要得更多吗?你想想你所需要的那些东西,陈左他离开了我,他能够支取吗?你真是太简单了,钱要想得到是非常辛苦的,非常艰难的,发大财是需要有大运气的。所有这一切我在你身上都没有看到,你凭什么要那么多钱呢?你以为你陪陈左说说话,睡睡觉,甚至于为陈左去怀一个孩子,这一切就真的值得他为你掏很多钱吗?或者说陈左想为你掏钱他就真的能掏得出来吗?你看着陈左开着宝马,穿着名牌西装,身上透出的都是有品位的香水的味道,每天出人的都是华贵的场所,你就以为他真的能拿得出钱来吗?你把钱想得太简单了,想要得到大钱就得有不同寻常的机会。好了,我该说的说完了,你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
我看着沈灿,刹那间,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想说,觉得浑身都没有力量。我觉得沈灿说得都对,但是觉得自己也没有错。在那一刻我突然在反省自己,我究竟错了吗?如果说我错了,那么错在什么地方?
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我一接是陈左。他问,你为什么还没到?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似乎刚才所受的压抑和委屈这时候都突然有了一个渲泄口,我竟忍不住地拿着手机哭了起来。我知道自己的眼泪非常贱,也知道自己的哭泣非常无耻,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我知道沈灿正盯着我,冥冥之中,我清楚女人不会同情女人,你在女人那儿受的委屈也只有在男人那儿得到抚慰,然而这个男人又是一个多么可怕多么靠不住多么让我捉摸不定的男人,难道说自己一生的希望真的能在这个男人身上吗?
陈左在电话那头又说,你不要哭,有什么事你不要着急,我这就上你那儿去,告诉我,你在哪儿?
我什么也没说关上了电话。沈灿这时候笑了,她说你真是世界上最好的表演家。你可以告诉他我来找你了,你怎么不对他说呢?我等着他知道呢。你也可以告诉阿伯,让他也来同情同情你。说着她站起身来,拿起挂在椅背上的衣服一边穿一边说,今年天气那么暖和,我那么多件的驼绒大衣一件也没法穿。
我抹去泪也站起来背着包就要往外走。这时只听她说,哦,对了,我俩一人喝了一杯咖啡。你不要以为有钱人都会为你去结账,我只结我自己这杯咖啡的账,你那杯咖啡还是你自己去掏钱吧。
我停住脚步,只见穿好了衣服的沈灿在吧台接过了WAITRESS给她递过来的单,她看了单说我只结一杯咖啡,请你把账重新算一下。然后她在重新出的单上签上自己的名字走了。
我仍然站在那儿,看着沈灿的背影突然想,如果自己是沈灿就好了,即使是让我突然长几乎是二十年的光阴,把我直接从二十七岁变成四十七岁我都愿意。这种想法使我脸红。在我走向吧台的时候,觉得全身却是那么的疲倦。我一边掏钱一边想,也许消除疲倦的惟一方式就是立刻把我变成沈灿,即使刚才自己对她说,你是一个老妓。
阿伯50
阿伯回到公寓时已经快天亮了,他悄悄地打开门,也没有看麦子是不是已经回来就一头倒在客厅的沙发上睡了。他太累了。隐约中,阿伯感到有人的呼吸,他睁开眼,是穿着睡衣的麦子,屋子里已经阳光灿烂。他说,你去哪儿了?昨天我等了你一整晚。
麦子温柔地把头放在他胸上。她说,骗人,我回来时你根本不在。
阿伯眨了眨眼睛,费力地回想着。他说,那么,昨天晚上那一切都是梦吗?
她抬起头来问,你做什么梦了?我在里边吗?
你不在。你昨晚去哪里了?
麦子把脸重又埋在阿伯身上,心想,要不要把沈灿找她的事情告诉他?她想了一会,决定什么也不说,她既不告诉阿伯也不告诉陈左。这时她突然抬起头对阿伯说,我们做爱吧?说完整个身子趴在了他的身上。
你真的想在上边?
想。
阿伯不知道麦子哪来这么大的热情,便说,可是,那样你会很累的。
再累也要在上边,我想,这也是女人解放的标志。
麦子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幽默的话,笑了。阿伯忍不住地说,那些妓女如果你要是想让她们坐在上边,就得多加钱。
说完他就后悔,他怕麦子突然发火。可是,麦子今天没有生气,她只是好奇地听着,就像是在听一个故事。她变得宽容、大度了,她今天没有骂阿伯脏,也没有说那些妓女们的坏话。她只是在不断地问问题。你和导演难道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导演跟妓女在一起的时候你在干什么?真像是色情片里那样吗?
那天中午麦子和阿伯出去吃了烤鸭。两人都没有怎么吃,麦子把它们打包回来了。一路上,风吹着麦子的头发,好像要飞起来似的。她望着路边要发芽的树,说冬天还没怎么过呢,怎么春天就突然来到了?
阿伯想到了麦子过去所说的相同的句式:怎么女人刚刚开始男人就突然结束了?而现在他觉得冬天不是冬天,春天不是春天,开始不是开始,结束不是结束。
他们天天都在一起,就像一对眼睛每天同时睁开同时闭上。阿伯计算着得陪麦子去医院做人流了,按时间已经五十多天了。可是麦子有一天在公司里突然给阿伯打电话,说她要去深圳。阿伯当时就隐约觉得她肯定是和一个男人去。这个男人是谁呢?阿伯首先想到了陈左。
开始她不承认,到后来她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