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女人床

麦子11

那天早晨当我突然意识到我没有醒在白泽身边而在另一个地方时,心痛得都跳起来了。当时我那仅穿了内裤的身子紧紧贴着身边这个男人。他没有脱外裤,身上依然是一件厚厚的牛仔裤,也许正是这件牛仔裤使我一夜感到放松、舒适,使我感到了一种安全。我的光滑的赤裸的双腿不禁紧紧地勾在他的腿上,头埋在他的胸前,像一只鱼适应着水的温度。他的气息浸润在我的脸上,甚至深人到了我的睡梦中。

阳光洒满了这间屋子时我醒来了。我迅速离开他的身体,一边望着他一边回想着昨晚的一切。我想起来了,我昨晚没有回去,而白泽依然在那个房间里等我。昨晚他说他等着我回去,可我没有。我终于走到了一个死胡同不得不和白泽去拼了。

我没有马上从床上起来。我依然躺着,双手放在小腹上,感觉着我的腹部并没有像我梦里面那样出现了鼓鼓的小丘。此后的许多天里我对阿伯讲述着这天夜里做的一个梦:我在一个喷水龙头下脱光了衣服洗澡,门外面就是会议厅,满满一厅的人在开会,我却毫无顾忌地把水弄得哗哗地响。突然意识到门没有关,我想肯定有人在看我,于是惊慌地朝他们看去,所有人都在听报告,中间却有一个人在注视我。

她坐在中间,她的目光越过很多人的头顶朝我看过来,当我和她对视时她赶紧避开了。

那个人是谁?是不是导演?

导演?导演柯?

要不就是一个法国人,皮里松有没有资格去看你的裸体?阿伯笑了,看我紧锁的眉头,又像想起了什么,说道,该不是德里达吧?

德里达?但是那个人是个女人,她的眼睛很黑,很亮,其实我不是怕被他看见,而是当时正在……

干什么?

当时我羞臊无比,向旁边躲去。我的身体几乎在颤抖。我觉得我一生当中还没有这样羞愧过。梦中的女人影影绰绰,只有她的一双眼睛却是那么黑那么亮,在人群中用责备的眼神望着我。她看到了我自己正抚摸自己突起的腹部。

我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那里没有突起,那里是光滑的,我心里立即涌起一阵侥幸,像一个人死而复生。瞬间我发出了轻轻的叹息声,那像是我遗漏的什么,在喉咙间飞出去,消融在无边的日光之中。那究竟是什么,直到完全离开阿伯,直到阿伯有一天也突然离开了我,我才知道。如果不是为了遗忘,我绝不会到这儿来。

我跟他讲起了梦里偷看我裸体的女人。以后的许多日子,他都帮我分析着说那也许是德里达,外国的男人有时看起来就像是个女人,因为所有知识女孩都崇拜德里达,爱德里达——一个很好的原因。如果不是德里达,像你这样的女孩不一定就会到法国大使馆去参加那样一个聚会。他又说其实女人从来就爱附庸风雅,你们真会为德里达才去那样的地方吗?你们是为男人而去的,确切地说你是为我而去的。你没感觉到在那天我的脸我的影子将你整个地照亮吗?

我说你是个思维不清的男人,首先那是皮里松的家,不是法国大使馆。在此之后,我无数次地纠正过他,可是他却总是肯定地说那就是法国大使馆,法国大使馆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你想想,德里达会去一个谁谁的家吗?德里达是一个大人物。我说不是到最后德里达并没有去吗?我们不是都没有见到德里达吗?

我几乎一夜未睡,在天快亮时才恍恍惚惚地做了一个梦。有一个细节我没有告诉阿伯,我梦见我自己站在喷水龙头下摸着像小丘一样突出的肚子。我以为谁也看不见,但是有一个人在向我窥视,她发现我的肚子里有一个孩子。并且我越来越确切地认为她肯定就是一个女人,她不是别人,她就是在聚会上我遇到的那个叫沈灿的女人。

我一件件地穿衣服,末了又穿上皮里松的外套。我打开门,院子里有一个大约六十岁的老太太,她的脖子里扎着一条紫色的围巾,她端了满满一盆衣服站在院中央的一棵柳树下,一边晾晒着衣物,一边小声说着什么,嘴里喷出一缕缕白色的气息。她听见后面有动静,便止住声,回过头来,看到是我,简直惊呆了。我低下头,抓紧手上的包,慌慌张张地从她面前走过。

我几乎是逃到了院外,迎面是一个异味很浓的厕所。我几乎是小跑一样走到了另外一条巷子。上班的人群已经涌上来了,两旁的店铺也在陆续地开门。我突然想到自己没有化妆,便又匆匆折回头去,硬着头皮进了那个恶臭不堪的公共厕所。

我合上化妆盒,走出去,迎面碰到的又是阿伯院子里的那位老太太。我沉默地转过脸去,然而她却不依不饶地盯着我。走了很远,我都不敢回头,只觉得浑身难受无比。我突然想到,她也有女儿吗?女儿怀了男人的孩子她会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