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这天晚上,在阴暗的客厅里,我给柳打电话。说着说着,我猛然发现一个人影投在过道里。这是不是只是一个阴影?当我这样想着的时候,这个阴影在微微晃悠,我一下明白这是麦太太。这么说来,这几天我每次打电话,每次激动地出门,她始终在一旁观看。她知道我最近天天和谁出去,她也许还会在某个餐厅里远远注视着我和那个男人是怎样手握着手。
在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之下,我放下电话,向她那儿走去,那条影子匆匆转去厨房,打开煤炉,火光顿时映红她的脸,随即我拧亮了灯。显然那张白惨惨的脸上有几份不安。
我拿起杯子倒了开水。我说:“麦太太。”
“什么事?”她用一双上了年纪的眼睛打量着我。
“这么晚了你还不睡觉?”
“你不是也没睡吗?”
我一时无言,便走出来。
刚刚走到门口,她说:“你莫不以为那个姓柳的在爱你吧?”
我回过头去。
“我正是这样想的。”
“喔。”她盯着我,鄙夷地一笑,“为什么要找一个父亲当情人?”
她的惨白如死灰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你看我已经是这样老了,海伦,你告诉我,你今年多大?”
我不做声。
“二十五岁吧?哈,”她一手搂住我的肩头,朝客厅走去,“你知道他有多大了吗?他六十岁了,且不说他的年龄,且不说他的女人像换幻灯片一样一个接一个,就说你自己,你不是要找个人结婚吗?他虽然单身,但不可能和你结婚。”
“我没想着要跟他结婚。”
“那你跟着他干吗?”
“你不是当初把我介绍给他的吗?”
“那时你走投无路,我只是想让他帮你办签证,但没想到你会……不过他是有本事,赌马竞选议员黑白两道他都吃得开,但他的女人太多了,他不会满足你一个。”
我魄散神移地望着她,心里知道她的话至少有一点是对的,他有许多女人。但我强硬着说道:“你说这些话证明你在嫉妒。”
“我不想跟你说这些,我只是不希望看到你被他丢弃的那一天,我要帮助你,”她又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明天我约几个朋友和你见见面,他们虽然没有他那么强大,但比他年轻。”
“像私炎那样的已婚男人?”
“已婚的也有可能离婚。”
“可我没有那么多时间。”
“也有单身的,我可以给你介绍。”她几乎是在向我耳语。
我几乎按着她意思来了。那个男人飘飘忽忽地仿佛被一片浓雾遮住了,而在我身体的另一处有一种邪恶的欲望升腾上来。我想回房间去,可她挡着我的去路。惨白的灯光像一片茫茫海水托浮着我们。
“你来新加坡就是要长久地待下去,你只有这一个目的。
而他实际上也不需要你,他从来不会真的爱上某一个女人,“
她把我推到窗口,窗外是一片闪烁的灯火,依然像女人一样招摇着。“往那儿看,在那儿有你所需要的一切,你为什么不试一试?你就像一个游泳员只在沙滩上行走,从不下到水里一显身手,却又梦想着要渡到对岸去。你年轻漂亮又是高干子弟,去跟一个压根就不爱你的老头子,把时间白白地浪费,这有多可惜,也许你的一生就被他耽误了。你爸爸在信里再三让你别自我毁灭,你难道就想伤他的心吗?”
说着,她把窗口打开,一阵闷热的夜风吹了进来,拂在我的脸上。
“在你这个年纪,我曾经就是被他迷惑,像吃了鸦片一样整天蜷在他的房里,但是到头来我发现这仅仅是一场春梦,我像一只鸟一样从空中跌落下来。幸好有我丈夫,他伸出双手轻轻地接过了我。你看,新加坡的人口不是很多,但总有一些男人会像我的丈夫一样伸出双手把你接住,可是你如果跟了他,没有一个人会再要你了。”
我望着远处的灯火,如果我像她所说的那样,在茫茫人海里寻找着一个人,无论他是老是少性格古怪还是暴躁只要合乎婚姻法就行了。他跟我结婚,我就能取得绿卡,就能以不慌不忙的态度悠闲地度过这一生,这不是我来的目的吗?
是跟他还是跟别人,我深深思虑着。我站在窗口,身边有着麦太太,她还在说着什么,那壮实的身体使我心里渐渐有一种踏实感。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它尖厉地穿破短时的沉寂,并且把我刚刚和麦太太之间形成的整体撕成两半。
我呆呆地望着麦太太,她也警觉地盯着电话机。眼睛虽然看不到,但是我和她的心里都明白这究竟是谁打来的。
“别碰。”麦太太说。
但我一把握住电话,侧耳谛听,果真是他。我急急地对他说:“我要搬出去。”
2从我们教室的窗口俯视,下面是一排不高的楼房,有一条街贯穿其间,我们一直没有注意过这里,这里的车辆也很少。课间,取代了Taxi位置的芬带着我趴在窗台上,她指着一间红色小楼房,说:“我的男朋友已经到这家公司里做,他在这里很受重用,专门做市场营销。”
我好奇地问她他长得什么样,芬说:“他呀,他喜欢在身上打一条背带,领口上扎一根灰色的领带,头发长长的,兴许你还能从这儿看见呢。”
“真想见见他。”我说。
“我的男朋友你要见什么?他爱上你了怎么办?”
“那我就让我的男朋友去爱你。”
“你说的是那个柳?”
“对。这样公平了吧?”
“好,一言为定。”她拍了拍我的手掌。
我们一起笑了。我说:“今晚我要搬出去了,从麦太太家里。”
“去哪?”
“不知道。他会来接我。东西全收拾好了。”
“今晚可是元旦啊。”
回到家里,里面空寂无人。我推开麦太太的琴房,像来这儿第一晚那样又一次凝望墙上的那幅遗像。此刻这张脸若有所失地盯着我,我不知道我的未来,而他知道,他手上香烟的气息似乎正化作团团徽云,向空中升去,又在四周消散,落在我的头上身上,仿佛在向我告别。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行李早已打点好,所谓的行李也依然只是一只红色皮箱,我重又打开它,像今天上午一样抚摸着麦太太的咖啡色长裙,我不敢把它送回去,一旦那样,麦太太立即会发现那个小偷是我,而不是芬,我必须把它永远留在身边。当皮箱啪地上了锁之后,这件长裙就和我一样已经属于昨日,属于往昔。我望着这个空荡荡的房间,所有我生活过的痕迹都被打扫干净,简直就像压根儿没在这里存在过一样。
我看了看时间,猜想着柳也快到了。我轻轻溜过客厅,把大门打开,留出一丝缝隙,这样他稍一推就进来了。我重又走回房间,倒在床上用毛巾被把自己盖住。房间以至外面的客厅还是和平时一样,只要是仅我一人,我就让它们色调灰暗,沉寂无声,阴森严峻,如同是子夜时分的大海。
我沉沉躺着,一心等待他的到来。我要他在黑暗中摸我的脸,平静地握住我的手,他的气息吹来,似乎带着一种悲愤,直逼我的心坎。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我仿佛又回到了那条河的堤岸,像一片干枯的树叶,也像是一只飞行的无依无靠的鸟儿一样感受着凄凉和疼痛。我睁开双眼,突然发现四周有雪白的墙,灯光透过窗户,飘来了风声,刹那间我从床上站起来,双手摸索着,我要出去,我要走进另一扇门,我要通过这扇门看到我的父亲像我的记忆中一样依然向前追逐着,他依然要看到他的存在犹如不存在犹如没有一样,或者就像那枚时钟挂在墙上,那前哈声正是他奔跑的脚步声。他的声音飘起又落下,像巧妙的和声敲打着窗户。他就是时间,就是永恒,他的死就像他的生一样两不相离。啊,他是死了吗?他也变成了那书房里的遗像生活在另一个空间?
不。我突然觉得一阵晕眩,浑身闷热难受。这时门外闪进一个人来,我便沉重而软弱地倒在他的怀里。
我张开嘴贪婪地吸吮着他,要把他吸进我的身体里去。
在我恍惚的思绪中,空气好像更凝固了,有一只什么东西在窗口旁飞,东闯西撞,发出烦躁的咕咕响声,我脖子上好像淌下了汗水,形成小细流,顺着前胸流下去。我的双手也汗津津的,紧紧搂着同样汗湿的那个身体。
这时,我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他停在门口,看着一对身体紧紧搂着,便发出啊的惊叹,随即他打开了灯。
房间里静极了,苍白的灯光在广大的空间里似乎发出了树叶般的轻微摩擦声。我想我的眼睛肯定在这样一种摩擦声中出现了问题。我看到紧紧贴在我身旁的私炎,他的双手依然抚在我的肩上。我望着浮在门外的那个惊骇的面孔,既不觉痛苦也不受恐惧折磨,心头没有一点岌岌然的感觉。我想我的眼睛马上会恢复正常,或者就像做梦一样清醒过来,那样我会望着窗外新鲜的太阳轻松而愉快地从床上起来,对这梦中的一切只是淡然一笑。我想一个人如果死了,会像我现在一样并不感到自己已经死去。
柳走进来,我想看清楚他的面孔,但是他将我一把推开,我打了个趔趄,顿时意识到了一切,血直往脸上冲,硬塞了嗓门,不知不觉中我伸出双臂抱住柳,我说:“这不是真的。”
私炎的脸也变得通红,他膨胀的脸上微微起伏。只见柳走到他身边问:“你是谁?”
“他叫私炎。”我替他回答道。
柳回头看了我一眼,好像不认识我一样。从他目光里我知道他再也不会带我走了。
“我叫李私炎,是那个受害人的哥哥。”
“受害人?哪个受害人?”
“你难道忘了你曾昧着良心去保护过一个女人,让她免受了死刑的惩罚?她杀死的那个人是我的弟弟,我弟弟只穿了一条裤权,他几乎是精光着身子走的。”
“这跟我又有何相干?”柳冷笑一声。
“是吗?如果她不是你的情妇,你又凭什么帮她找律师?
她是你什么人你非要去保护她?“说着私炎抬起手向我一指,”现在你又把她当作你的玩物。“
我浑身一颤,继而哆嗦起来。
“真奇怪,我和女人们的关系用得着你来指手画脚?你是什么人,你也不想想。”
“可你刚才也看见了,我和他的身体是怎样挨在一起的。”私炎冷笑了一声。
我吓得魂不附体,只得向私炎投去乞求的眼光。我又转向柳说:“我以为他是你……”
“没让你说话。”他愠怒地向我吼道。我只好用目光再次哀求着私炎,私炎也看到了,他张了张嘴,还想对那个男人说上几句,但他碰到我的目光,突然一转身,跨出房间。走了几步,他回过头来,对那个男人笑了一笑又猛地发出凶恶的声音:“我弟弟的血是不会白流的,只要我还有一口气。”
说着,大踏步向前走去,把客厅的门摔得砰砰响。
我立即像一只落水狗身子打着颤,脸上还堆着微笑,眼睛却不敢抬起。我知道他是不会再带我走的了。我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什么,只听他一声叹息:“走吧。”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究竟是什么意思,便依然呆立在那里,他却抓住了我的胳膊,狠狠地说:“我叫你跟我走,你听到了没有?”
我心里一阵欣喜。他在我前面走,我拎起箱子在他后面跟着,像一个木偶。客厅的灯不知谁打开了,发出一种可怕的惨白,就像麦太太的脸。我暗自庆幸幸亏她没有在家。但是就这样离开了心里又有亏欠她的感觉。我在客厅里再次看了看那张《蝴蝶夫人》,那妖艳而肉感的美在空气中无限地扩张着。
走到门边,正当柳旋开把门时,麦太太从外面进来了。
她看到他立即变得惊愕起来,但是马上她笑开了。我说:“麦太太,我要走了。”
“你带她走?”她问他,像一个少女绯红了脸庞。
“你不是看见了?”他说。
“我是看见了,”麦太太缓缓走到我身边,上下打量着我,“只是我看不见她身上有哪一点是值得你喜欢的?要我还不如去逛妓院,又利落又省事。”
我瞪眼望着她就像不认识她一样。我似乎突然明白了刚才私炎的出现正是她的设计。是她,她一方面要我离开柳,一方面又对他精心策划刚才的一场戏。她正冷冷地笑着,而我感到喉头干涩,仿佛被人卡着了一般。
这时柳一把拉过我的手,要跨出门去。
“既然来了,就该有一点风度说会话。”麦太太说。
我转过身去,费力地咽下一口气,我对她说:“你是不是怕我搬出去,怕我跟了他,怕我从他身上吸取力量?我跟了他,你就再不能控制我,我爸爸就再不能为你服务了,是不是?不过你放心,等我哪一天高兴了,我还是会让我爸爸帮你的。”
说完我跟着柳走了出去。我闭着眼睛,觉得自己得了重病,脑子糊涂一片,一直到他的公寓里我才真正地清楚过来。
3可是我不愿意清醒。我要怎样向他解释?怎样才能使他明白?待我放下箱子时,四周突然悄无声息。我转过头想看清楚他在什么方位,他在干什么,是什么样的表情。在我张望时,大厅里宽大的镜子把我映在其中。待我再要将自己看个仔细时,突然一阵风吹在我脸上,还没等我意识过来,一个巴掌打在了脸上,随后是一阵劈里啪啦的声音。我摇晃着脑袋,身子却并没有倒下来,而是下意识地呜咽了几声,那不是哭,不是呻吟,而是临死的人喉咙里塔了一口气,这口气只要一出来便撒手人表。我全身软软地躺在地上,但是马上我的头发被揪起来,使我不得不挺起胸脯,脸也高高抬起,耳听得他的喘息声。他说:“哭啊,你不是喜欢哭吗,怎么不哭?”话音落地,他的手他的脚如柏林弹雨一般落在我的身上,旋即而逝的风一次一次掠过,我的脸很快没有了,我感觉不到了,但我还知道我的身子的某些部位已经迅速肿胀起来。我想看看他是什么样子,但好像一下碰着了什么,我两眼冒出火花。我明白他是在用他的脑袋撞着我的脑袋。我的肚子里好像有什么咔嚓一下断了,小便一下喷涌出来。
地上是哗哗的水,这一刹那,感到又舒畅又快活,我迷迷糊糊地看了一下镜子,那里面的人嘴上流着鲜血,牙齿暴突着,颧骨高高耸起,上面还有一层胭脂一样的鲜红。我的衣服也被撕破了,裸露的乳房上是几道深深的血印子,在我的下体还继续涌出黄色的液体,整个模样狰狞而丑陋。
我往旁边爬去,衣服湿漉漉的。但是我刚爬到沙发上,他一脚把我踢了下来,我整个人重又滚落在地上。我躺在地上看他的倒影,但是看不清楚,于是我闭上眼睛,又往沙发上爬,他重又把我踢开。他说:“为什么不哭?只要你哭,哪怕是装的,我也就不再打你。”
我挣扎着起来,仿佛他的声音里有许多个声音,在我周围好像尽是人,地板上是朦胧的零乱的脚步声。
“哭。”他吼道,声音撕裂成无数片。
我很想说,我哭不出来。但是我没有嘴。我的嘴在哪里?我伸手去摸嘴,但摸不着。于是我又往沙发上爬去。我要爬到一个没有水的干燥的地方。可我实在没有力气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还在说什么,我听不清楚。我一会模糊,一会清醒。清醒的时候,我听到有一个声音像苍蝇一样盘旋。我又听了听,意识到那是他绝望而衰弱的哭泣声。这是一个老人的哭声,他正轻柔地搂着我的身体。这种轻柔好像触到了我的痛处,使我感到了无法说出的疼痛。我想睁开眼睛对他说:我没事,我一会就能好,我也不疼。但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因为不能安慰他,因为不能看一看他,因为只能无奈地听着他伤心的呜咽声,我的泪水竟一下子哗哗地往外涌。喔,我真的哭了。
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睡过去了。迷糊中,我的全身又像在下连绵的霪雨。我辨认出这是一种熟悉的感觉。许多年前我曾经在这样的霪雨之中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那是一种飘忽不定难以名状的感觉,好似害怕和恐惧交织起来的一种液体,一丝一丝飘在我的脸上,头发上,身体里。那是一张固定的面孔,始终在我身边追逐着我。
他的双手和他的目光一起轻轻触着我身上的每一块肌肤,所到之处所激起的骇怕就像那双死去的手,手指的寒冷在渗透,在扩张,混杂在沉闷的空气中。我突然颤抖一下,睁开双眼,但是针刺一样的疼痛使我禁不住喊叫了一声。
他把我揽在怀里。我重又睁开双眼,看见了他那惶恐和茫然若有所失的面孔。那张发出丝光的脸上有火光在颤动,恍如一湾地水,飘浮着星星点点的光芒,望着它,我真想跳进去,跳进另一个世界。
他盯着我说;“我打了你,你就是我的女人了。”
我把头向着窗口倒过去,静静躺着。他打了我——我费力地回忆着。喔,但愿我没有记忆,但愿我的头脑一直是一片空白。可是想起了昨晚的一切。昨晚,也就是1998年的元旦。在这个元旦之夜,外面肯定有着蓝蓝的天穹和闪亮无比的星星,那莫大和透明的空间肯定和我刚从大学图书馆出来时所见到的一样,让人感到心颤。此刻,我紧紧依偎着身边的这个老人,想委身于他,想和他的身体融成一体,再一次去掌握我们的秘密。这秘密有时竟可以作为生死的赌注。
我又一次朝他看去,无意间却看到他梳妆台上的镜子,我惊呆了。我又看到了昨晚曾见过的狰狞而可怕的面孔:肿胀的双眼,青黑的脸颊,嘴唇翘得高高的,白色的牙隐约可现。我失声哭了起来,这猝不及防的哭声像狂风吹落的树叶在空中喧嚣着。我一边哭一边用手挡住脸。
他把手放在我的手背上,说:“我想跟你做爱,你肯吗?”
我哭得更凶了。我为我的容貌羞愧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