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你有没有看见我的一条裙子?咖啡色的。”坐在客厅里的麦太太问我,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没有,是新的,还是旧的?”我说着,坐在她身旁的一张沙发上。
而她用衰老而闪出亮光的眼睛盯住我,想从我脸上发现些破绽。她说:“是条旧的。”
我问她是不是把它晾在了外面,她皱了皱眉头,把目光低下去。
“昨晚要去吃饭时,我突然想穿那件衣服,就到柜子里翻,却怎么也找不到。”
“那裙子贵吗?”
“谈不上比别的衣服更值钱,我所有的衣服都是很值钱的,都是巴黎意大利的名牌。那件衣服只是我的一个朋友送的,我猜有可能是芬拿的。”
“什么?是她?”
“家里就这几个人,你刚来,只有芬摸着了我的脾气,我的柜子里的衣服多一件少一件,我从来不知道,要不是昨晚我突然想起——”
“这真叫人无法相信,怎么她会……”我住了口,我想还是不发表议论为好。我又问道,“她今天怎么不在家,哪儿去了?”
“谁知道,昨天一晚上我都没见到她。带她去吃饭她说没空。表面上看似一副冰清玉洁的模样,打从半年前搬到我这儿来,到我家里的男人她—一尝试过,开始怎么样结局怎么样,我都一无所知,也别想从她嘴里套出些什么。前两天我遇见过去跟我学唱歌的小伙子,他倒跟我提起了芬。好像他们在谈恋爱,不过谁知道呢?她只管每个月给我房租。每天她回来得都很晚,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但如果我一旦发现她在酒吧做那种事,我会立即赶她走,免得站污我的房子败坏我的名誉,还要交代她在外面别说认识我,我可从来没有这样的房客。”
“她没有去酒吧,在跳舞,教别人跳。”
“跳舞?中国人真是无奇不有,从没受过训,一点基本功也没有,还教别人跳。”
“是啊,我看她长得也不怎么样。”我趁机讨好一下麦太太,同时也发泄我对芬的一种嫉恨,“不过她肯定不是在酒吧。”
“喔,这说不定,她也许是在跳色情舞,假如真是这样,总有一天移民厅会抓住她。一旦抓住立即遣送回国。”
麦太太的脸上露出得意之色,好像芬已被抓着了一样。
我默不作声,从感觉上来说,她刚才虽然说的是芬,但也好像说的是我。
“实际上我很希望你们俩能有个好的前景,我也在竭力帮她,也帮你,但你们也得把我当个朋友,别什么都不告诉我。”
“当然。”我诚恳地望着她。
“你真的愿意跟我说实话?”
“难道我会说谎话吗?你的那件咖啡色长裙我的确从未见过。”
她迅速扫了我一眼,说道:“我现在不是跟你说裙子的事。你告诉我,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我吃了一惊,顿时心颤得像一片风中的树叶。
“我爸……”我说道,全身一下热燥燥的。
她又抬起眼睛紧紧盯住我,但脸色比较温和。我镇定下来,缓慢而轻柔地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麦太太。
怎么了,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我只是问你爸爸的名字。私炎好像说叫高林?北京外贸局的?是不是?”
我低下头去,心想他们有没有证据说我的爸爸不是外贸局的高林,他们有没有通过电话去证实?假如他们已经证实了,我该怎么办?
“实际上我早就在怀疑你。在飞机上我就感到隐隐的不安,你知道吗?那天我说你的眼睛与众不同,是因为里面有一股杀气。你坐着别动,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赶你走,只要你相信我,把你的实际情况告诉我,我不会对你怎么样,而且你也是给我房租的。”
她又微微笑了一下,但是有一种东西在她眼里一闪,像鲤鱼在水面上打个滚又沉到下面去了,我清楚地知道那是一种轻蔑与鄙夷。我的心被刺痛了一下,脸又一次红了,便问:“我所告诉你的能否就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行。”
“你答应吗?”
“答应。”
我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到了窗外,那儿的树枝轻轻拂弄着玻璃,乌鸦也咕咕地鸣叫着。
“其实我也不愿装模作样,我想痛痛快快把所有的事告诉你。你还记得在飞机上我是扎着一块丝巾的吗?”
“记得,你说你是跟沙特阿拉伯的人学的。”
“我是北方蒙古人,姓乌兰,我的父亲是那个省的省委书记,我的爷爷在中央,常年住在中南海里面。我这次出来是偷偷跑出来的,家里谁也不知道。”
“你为什么要这样呢?起码得让你的母亲知道。”
我刚要回答,眼泪忽然扑闪着下来了。我告诉她,我有一个男朋友,他和我一样也是个记者。我爸爸竭力反对,我妈妈还打了我,恨铁不成钢,我哥哥说我不懂事。家里没一个理解我,既然这样我还要对他们说什么呢?
麦太太低下头去,灯光使她的脸一片苍白,这使我无法判断她到底在想什么。她沉吟了片刻,说道:“那你先前撤的谎漏洞太多了,实际上从你紧张的神态上一眼就能看出。你说你爸爸叫高林,是北京外贸局的,我们一打听,根本不存在这个人。所以撒这种谎千万不能把名字告诉别人。这次你有勇气把你父亲的名字告诉我吗?”
我又看到了她脸上充满嘲讽意味的神色,我决心把她斗败。于是我说:“我姓乌兰,我们那个省领导里也只有一个是姓乌兰的。”
她没有说话。一会,我抹了眼泪,问:“那我的爸爸还能帮你什么忙吗?”
“这次看来帮不了了,下次吧,看看那地方有没有什么项目要做。”
她的眼神变得慈祥了。
“昨天,柳道待你怎么样?”
“他那儿的人确实很多。”
“你也知道,我把他介绍给你是费了一番心思的,我不是让你做他的女朋友,他大得甚至能做你的爷爷了。”
我盯着她,那细密的皱纹里好像藏着无穷的奥秘。
“他也许能帮你办签证。他在新加坡有钱有势,他只要想帮,他就会帮,帮得上。但是不要和他发生男女之间的事情,尽管他是单身。”
说完之后,麦太太一动不动地盯着我。这时她站起身,来到我身后,突然用手拽住我的头发,我惊恐地叫了一声,全身哆嗦起来。就在这时,她的声音像是一阵密密的细雨浇透我全身。
“剪掉。这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掩盖了一个女人身上最宝贵也是吸引人的品质,那就是清纯。你要以清纯不谙世事的模样去和男人打交道。不过你动不动脸红说明有这方面的素质。再说,你脸上最好别涂粉,什么也不要画,要让别人看出你是真的不丑。在我看来,你和芬各有特色,你一点也不比她逊色,虽然我现在每天化妆,这是因为我老了,我再没有娇嫩的肌肤,我在你这个年纪,连口红都不涂,除了在舞台上演出。你知道吗,关键是自信,千万别跟受了气的小寡妇似的,当然这也招男人喜欢,可是他们不会尊重你,有了尊重才有更深的爱慕,这样你就有保障,同样也会有金钱,当然因为你的出身,你不一定会稀罕这个。但是对于男人还要有心眼,要不易察觉地想出一些招来吸引他们,你明白吗?好啦,乌兰海伦,跟我到我的房间里,我把我的一些不穿的衣服送给你。”
我不知她从哪儿弄出那么多旧款,我断定都不是她柜子里的名牌服装。有的都洗得发白了,有的在某些地方有了小破损。她怎能这样对待一个省委书记的女儿呢?但为了不扫她的兴,我随意挑了一件,然后回到我自己的房间里,把门关上,细细检查自己刚才的谈话。好像没有失误。不过这个谎撒得太大了,我不免又有些后怕。
在洗漱间里我对着镜子审视着自己。也许麦太太的话是对的。于是我找来剪刀像切割青草一样,马上我的长发就变成了短发,镜中的形象真的充满了稚气。我望着那闪烁发亮的眼睛,想象着柳道像呵护一个孩子一样对我充满了温存与疼爱。我想象我自己病了,病得厉害,躺在他大客厅的沙发上,说着胡话,而他一直看着我,小心地把奶糖剥到我嘴里。在那默默而平和的表情后面,我闻着他身上似曾相识的气味,眼泪一颗颗落下来。那似曾相识的气味?我墓地呆住了,我为什么觉得他是似曾相识?不知怎么,我觉得这整个洗漱间开始在转,在那闪着水光的玻璃镜中我清晰地看到了一条宽阔的大河,河边上我的父亲向我追来,我惊慌得来不及哭泣只拼命地奔跑,像一只飞行的无依无靠的鸟类感觉着危在旦夕的惶恐与疼痛……我不敢回头,只不断地向前跑着,跑着。
2夜里我在沙发上辗转反侧——怎样圆我自己的谎?想着麦太太露骨的讥讽的神色全身便要颤然一惊。如果她又一次拆穿了我,我该怎么办?望着窗外远处的灯光,我忽然想到应该让我的父亲给我写一封信。
亲爱的女儿,我已有一个月没能见到你了,我和你母亲是那么担心,直到你昨天打来电话我们才知道你到了新加坡,夜里我和你母亲彻夜难眠,我们想不通的就是你为何要偷偷地跑出去受这份苦,失去了在报社里的工作,又没有带足够的钱,你为什么要这样啊,哪怕你说一声,只要你下定了决心要去那个地方,即使我不想让别人帮你,我也会让你带上足够的钱,你那么任性。过去你也是这样任性,但从来都是在我的眼皮底下,走到哪,也没有人会欺负作,现在你到了那里,我有什么办法帮助你呢?你有没有受男人的骗?想到这些,我是真的伤心。不是爸爸说你,这几年你给我范的事太多了,你也知道爸爸是不可轻易出面的。只希望你好自为之,你要多少钱,来信把你的地址详细告诉我,千万别乱花。既然是你自己选择的路,我和你母亲真心希望你能成功。女儿,虽然你过去是在北京,离家很远,但从来没有觉得你离开了家,这下你真的离开了,你千万不能毁掉你自己啊。如果你有个不测,爸爸即使拥有再大的权力也无法高兴起来。
宝贝,亲你。
挚爱你的爸爸我一遍一遍读着信,细心地查看有没有什么漏洞。可是后来,当我再读时,眼泪就滚落下来了。我忘情地假想着温情的父爱,越想越觉得委屈便索性哭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麦太太一起床走进客厅,看到我就说:“啊,短发真使你变年轻又变漂亮了。”
我望着窗外,满脸不高兴地对她说:“实际上我对我爸爸一点感情也没有,从小他就在国外做参赞,等他回来了,我也进了大学。他一点也不了解我。”
麦太太惊讶地盯着我,问怎么了。
我把手中的信纸朝她扬了扬。
“一大早就收到他的信,他总是担心我在自我毁灭。”我看到茶几旁有个废纸桶,说,“真想把信放过去,这样是不是有些大逆不道啊?”
说着我真的把信丢进去了。
麦太太一下笑了。她说:“赶快捡起来,你又不是小孩子。”
我又把信捡回来。
“可他说的话我还真不爱听。”
沉吟了一下,我还是把信丢进了废纸桶。这样等我走后,麦太太肯定会捡起来偷偷地看。
3下了课,我就到卫生间对着镜子从容不迫地化起妆来,我已开始和别的女同学一样再不躲到某个角落里偷偷地画。
不过说是化妆,其实只是在短发上打上摩丝,使自己看起来湿漉漉的,再用清水洗了脸。我真的按麦太太的意思连口红都不涂一涂。我望着镜中的自己,心中充满了信心。我觉得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漂亮过,窗外的夕阳也似乎从没有像此刻这样透明。女伴们一个接一个地进来搽香水,扑粉,整个氛围也变得友善而妩媚。
我没有再在那里停留,我不想碰见芬和Taxi,不要告诉她们我正在和哪个人交往。就像有一瓶味道醇厚的酒,我要偷偷地独个饮。
奔驰静静停泊着,我慌张和激动起来。我走过去。这时,我又一眼看到旧款沃尔沃悄悄驶过来。那驾驶座上隐约露出私炎的面容。
我径直走向奔驰。柳道马上从车里出来,这一下,我看见他的车里面还坐着几个姑娘。我脸上的笑马上凝固起来。
我记得他约我时脸上充满了温存和柔情,我以为这些只属于我一个人。
他新奇地看着我的短发。我低下头去,说:“我以为你只约我一个人,所以还特地打扮了一下。”
“没关系,来吧,我们一起去海边吹风,吃饭。”
“看来我是没法去了,”我朝私炎那儿看去说道,“我从小到大当主角当惯了,我从不掺杂在一群人里面。那辆车,你看到了吗?他在等我。”
他扭过头去。“是你的男朋友?”
“不是。但他只等我一个人。”
他回过目光来,温和地对我说:“没关系,那你去吧,我车里的姑娘少一个多一个也都无妨。”
我朝私炎走过去。可我的双腿是那么麻木,我的心产生着剧痛。但我看也没有看一眼立在身后的柳道,就打开车门,上了私炎的车。可这个人是我多么痛恨的啊。
我们一路无话。我仰身靠在椅背上,私炎知趣地只是开车。在拐向另一条道路时,我看了看他,对他说:“好了,谢谢你,刚才你配合我做了一场戏,现在我要下车了。”“依我看,你正在犯一个大错。”
“没有让你把我继续骗下去?”
“对那件事,我当然很抱歉。但是你现在所接触的那个人是个十足的玩世不恭、荒淫无度的坏蛋。你不知道吗?他是麦太太年轻时的情人。”
我吃了一惊。他的玩笑原来是真的?
“麦太太的丈夫就是让他给气死的,麦太太为了他还投过海,他们之间曾经有一场生死搏斗。这在新加坡人人皆知。你知不知道你是在玩火?”
“什么意思?”
“麦太太没让你做他的女朋友。”
“我是他的女朋友吗?”
“可他看你的眼睛里隐藏着一种恶毒的火光。”
“恶毒?哼,那只是你的臆想,你恨他,是因为他在帮杀你弟弟的那个女人请律师辩护。”
“他也正是那个女人的情人。”
“那又怎么样?这些会成为我跟他交往的障碍吗?你说的这些都无聊透了。你不是向麦太太揭穿了我吗?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揭穿你什么?”
“我的身份。”
“你的身份不是又一次改变了?”
“这与你又有何相干。如今我跟你什么关系都没有。请你停车。”
他稳稳地握着方向盘,眼睛盯着前方。
“但我身上有一个地方是跟你有关系的。”
我涨红了脸,用手去开车门,但他先我一步锁上了。我气愤得扭过头看着窗外。外面天已经黑了,路灯非常明亮地闪烁起来。
他响亮地吹起了口哨。一会他说:“我爱这夜色,我对童年的回忆就是我和我弟弟每晚跑到街上去玩,打弹子,买小食,那街上有一种平和安详的气氛。你不觉得吗?”
我依然只是把脸贴在窗上,尽量离他远远的。只见我们已到了一排排小旅馆旁。车慢慢停下来。我温怒地皱着眉头。他的脸上却浮出一丝笑容。我问:“你这是干什么?”
“不想让你去找那个男人。”
“我为什么要找那个男人?”
“因为你没钱,你会因为钱而千方百计地找他。我很清楚像你这类女人,尽管你自己到死也不肯承认自己是小龙女。什么叫小龙女?小龙女就是不断地跟男人要钱的女人。”
“如果不要钱要什么?知识?文化?感情?假如是这些,你们还没资格。你如果是总统,我们跟着你还能得到风光。
可你什么也不是,如果我们不是为了钱,凭什么要陪着你呢?“
“是吗?那好吧,我今天就是有备而来的,我身上带着钱了。五百块,不多,但也不少。”
“哼,五百块就想不让我跟某某交往?你恐怕算错了账。”
“这样吧,我也不强求。跟我去包房间,我们就下车,不去,我们就走。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东西长在你自己身上,我拦也拦不了。”
4从旅馆里出来,我坚决打消了私炎要送我回去的念头。
他说:“也好,走路走累了,就打辆出租,反正你身上也装了钱了。”
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便沿街向前走去。
只听他在身后又喊道:“麦太太的家在北面。”
我没有理会他,头也不回,只顾快快地向前走。几乎是在跑,末了,我朝另一个方向拐过去。我的眼泪不断地流,我知道这不是因为刚才所受到的屈辱,假如那确是一种羞辱,那也是我自愿的,我没有理由去为他的嘲弄而嫉恨他。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叠钱,一张张数起来。这些钱在夜灯下像是枯死的残叶,也像蝴蝶从一个人的手飞到另一人的手,上面虽然充满了各种指印,但是它不脏,可食之果腹,有营养。
我数来数去,又把它们拆好放进口袋里,不愿再看一眼。慢慢地我又想起那个男人,心里涌起悲伤,为他温存的目光和那熟悉的气息,为我永远失去了他。我也失去了一次求生的机会。可我为什么不能够和其他女人一样把他当作普通人和他谈话和他交往?我为什么对他有着那么深的期望?
我在期望什么?既然是想让他帮我,帮我办签证,为什么不和他逢场作戏?我深深地责怪起自己。
前面是一个地铁口,我走了下去。冷飕飕的风婉转吹过来,远处的铁轨声震动着清冽的空气。里面三三两两的人木然地站着。在那里面,我一眼看见了Taxi,她的身边是周先生。周先生笔直地站着,不时低下头和Taxi谈论着什么。
Taxi却始终不抬头。我很纳闷,那个斜着身子走路走得极慢的人为什么在坐地铁?
他们上了一辆朝北的列车。我也走进去,躲在离他们较远的地方,把背冲着他们。
他们在乌节路下了车,来到地面上。我在后面跟着,周先生却已不再是斜着身子慢慢地走路,而是和我们普通人一模一样,走得既快捷又稳重,像一个年轻的小伙子。
周先生跟Taxi说了句什么,然后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Taxi继续向前踱着步子,又停下来,回头看周先生的背影,直到再看不见,才慢慢地离开。
“Taxi。”我赶上她。灯光照着她一张苍白而消瘦的脸,看到我,这张脸做出惊讶的表情。
“周先生为什么不慢慢走路了?他那辆车呢?”
Taxi低下头去,路灯在她整个身体的晃动中,使她的脸破碎不堪,她像一个梦游人沉思着。
“他的车是借来的,那天在车里睡觉是装出来的,斜着身子走路是要让人觉得他是个大富翁,实际上他跟我们一样是个穷光蛋。我告诉他我今天过生日,他就带我坐地铁去戏院里看了一场电影。”
似乎她也觉得了一种滑稽,便大笑起来,笑声里飘浮着秋天令人伤感的气息。
“看电影?”
她不笑了,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说:“像是看电影,实际上一门心思地想把他的脸贴在我的胸脯上。我的身体只属于有钱人。现在我一点也不知道谁有钱谁没钱了,有钱的装穷,没钱的装富。”
她抬头又说道:“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为什么要看不起你?”
“没钓上一条鱼,唉,我也真是没用。不过,今天刚好行我的第八只手指的运,是白色的,过去每每在这天,我都不约会。白色象征着幻灭,一切都泡汤,谈什么什么都泡汤。可现在好像行哪只手指的运都不行。”
说着她张开花花绿绿的手,一边走一边仔细地看着,两只手如同开屏的孔雀在灯光里闪着幽光。
“其实我们女人无生就是开餐厅的,一有必要就可以腿一叉挂牌营业,正正当当地做一名妓女,但是又因为面子不能挂牌,就想遮遮掩掩地做,可是这样就有许多人想来白吃饭,不付钱,想想还不如去挂牌呢,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你说呢?”
她看我没回答便又说道:“我现在真的很想去夜总会,用自己的身子一点点攒,这比较踏实。”
我想起了麦太太的话,对她说:“移民厅会抓的。”
“也有抓不住的。”她又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我,“你想去吗?”
“我?”我猛地打了个寒颤。我说我不会去。
她古怪地撇了撇嘴,给了我一个表示不相信的嘲笑。但转瞬即逝,重又恢复了先前那种严肃的伤感的表情。
我看了春夜色,一只手无意中碰到了口袋里那叠硬邦邦的钱。但我还是对Taxi说:“我主要是不好意思跟男人要钱。”
“你真纯洁啊。”
我有些不自在,为我刚才的话不好意思。但我只默默地走路,并不想表白什么。一会Taxi抬起头,眼里闪出异样的神色。她说:“这两天你没发现芬不见了?”
“不见了?”我吃惊道。心里仔细想了想,我和她的最后一面是在海边游泳的那个晚上,此后我确实没有再见过她。
“她怎么了?”
“她,”Taxi回答道,若有所思,仿佛拿不定主意是说还是不说。灯光使她的脸更苍白,那淡淡的褐色斑点时隐时现,“她,她已经……”
我的心不禁狂跳起来,她究竟怎么了?
“她怀孕了。”
“怀孕?”
“昨天我陪她去了医院,大出血,就一直留医观察。”
“在这个地方怀孕真不幸。”
“堕胎、出血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没有钱付给医院。
你知道费用是多少吗?三千块,换成人民币将近两万了。芬有钱,但也没这么多。“
“那个让她怀孕的男人呢?他不付钱吗?”
“我不知道。芬不说。我想跟周先生要点钱,哪知道他也身无分文,这该死的白指甲。”
“我也跟他借过钱,他只给我送了本《圣经》。”
“怎么办呢?”她问我。
我摸了摸口袋,问:“还差多少?”
“五百块。”
“我有。”我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话,这使我吃了一惊。
Taxi也好奇地睁大了眼睛,没等她反应过来,我说我去找芬,便快快地走远了。
5上了出租车,当司机问我去哪时,我这才忽略了问Taxi是哪一家医院。我想了想,便把麦太太的地址告诉了他。
在车里,我心疼地摸着那五百块钱,心里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冲动。但是若由它去吧,心情又很沉重。芬究竟是和哪一个男人有着这样亲密的关系?麦太太说她对自己的事从来都守口如瓶,可是她在沉默中却不知道该怎样避免这种不幸之事。虽然这样的事对女人而言毫不意外,但我依然感到震惊。
我打开客厅的门,里面黑黑的,我刚要朝前走,就看见芬的房间里有一线光射出来。我站在门口,隐约听到低微的呻吟声。我推开门,看见桌上燃着一支小蜡烛。烛光下我看见芬的脸搁在枕头上,半张着两片苍白的嘴唇。看见我她动了一下,我发现她面颊消瘦,面色苍白,乌黑的头发挽成一个发譬,沉重地垂在一旁。
“芬,怎么了?你怎么回来了?”我向她俯下身去,一只手握住她的手,问道。
她哆哆嗦嗦地依偎着我,面带着忧戚、惊慌的神色,说:“那天晚上被海水一凉,回来就出血,好多好多血,我吓呆了,就去医院……现在我是把我的签证压在医院里,等筹了钱去取。”
她还要说什么,我把手压在她的唇上。“什么也别说,Taxi告诉了我。我刚好有五百块钱,你先拿上。”
我从口袋里把钱掏了出来,放在桌上。而她盯着我,眼睛里有哀求的神色,仿佛怕我走掉了似的。为了安抚她,我又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丝丝气息从她嘴里传过来,使我感到一阵彻骨的凉意。我突然想到了柳。一想起这个男人我就哭了。芬看到我哭,便久久凝视我,仿佛想了解和明白什么事情似的。她用一只手帮我擦眼泪。
“你也怀过孕吗?”
我点点头。
“几次?”
“不记得了,上了五次之后我就不愿计算了。”
“我连这个算上也有个六七次了。新加玻的技术还真是好,一点都不疼,在中国做,每一次都疼死了,可是这儿的钱太贵了,我还不如疼一下,疼总比没钱的好。”
我只是紧紧拽着她的手。她又恳切地央求道:“你今晚就在我这里睡,好不好?”
“当然,我不会离开你。”说着,我抹了抹脸,在她里侧躺下来。蜡烛颤颤地燃着,使整个房间充满了病态。“要不开灯吧?”
“电灯太刺眼了。”
我闭起眼睛。
“我想搬走。”
我重又睁开眼,疑惑地盯着她。
“我不想跳舞了,不跳舞,就不会有那么多钱付房租。”
“那你做什么?”
“搬到便宜的组屋区去。”
“组屋区?”
“就是穷人住的地方,再一边去给别人教华文,这虽然没有多少钱,但也可以维持生活。我这样做就是为了他。”
“他?”
她把头转向我,看着我说:“我的男朋友。我就是想专心专意地爱他,不让他花钱,不让他知道怀孕的事,不想给他压力,我害怕他烦我。”
说着芬哭了起来。我紧紧搂住她,不一会我们都睡着了。
翌日清晨,我醒过来。芬也醒了。蜡烛早已燃尽,芬说我夜里又哭又叫。恍惚中,我记起了昨晚的梦。我梦见我又回到了那个夜晚,我站在围墙的大门外,窥看里面的丧礼。
我看到灵台上的照片是那个男人,他正穿过满是尘埃的简易框向我凝视,嘴唇微微颤动着,好像有话要跟我讲。但是围墙的门锁着。我扒着门向里喊起来。至于我哭,我是记不起了。
放学的路上,沉沉夜色笼罩着街头,黄色的光线犹如浮烟一般弥漫在空中。我低着头又一次回想那个梦境,我不明白那灵台上的遗像为什么变成了他。难道对我来说,他真的与我隔了一个世界?那个夜晚,那个悲痛的丧礼仿佛是一个荒凉的空壳,把我的恐惧和期望深埋了进去。啊,那张脸,那脸部优美的线条才是灾祸的起源。它就像一个阴险的陷阱使人失足,一旦掉进去从此也就完了,难道我真掉进了那个陷讲?
我迷惘地看着周围的灯光和乌云笼罩的天空。我的口袋里正有他的名片。这是他的另一张脸,和那张遗像是多么不同。这时我一眼看见立在路边的公用电话亭,突然像着了魔似的,拿起了电话。
我身上极度闷热,四周的空气也像发烫一样向我袭来,钻到我汗湿的手心里,我的脖子,我的脸上。
“哈罗!”是他的声音。
“我……海伦,我在流移大厦跟前……”我哭起来。对方在说着什么话,我一句也没听到,依然固执地发出哭声,这时电话亭外响起了啪啪的落地雨声。对方已挂了线,我马上不哭了,默默地注视亭外,只希望雨再猛烈些。雨果真大了。我便冲出来,站在外面,雨点噼里啪啦打到了头上,脸上,身上。从上到下淋着水,刚才的燥热变得寒冷起来,我不禁抱紧自己的身子,但是雨势好像不像刚才那样凶猛,街道两旁的树木上都蒙上了一层薄纱。路上的行车来来往往,我不断张望着,心里隐隐不安,似乎在等待什么。
正像我预料的那样,这时一辆车刷地停在了我面前,从窗口我看见了柳。他握着方向盘,向我这边望着,辨认着,看是不是我,我冷得打颤。很快他便脱下身上的西装,下车把我裹住,并扶上车。我坐在他身旁,不停地抽噎。他没有立即开车,而是向我投来大惑不解的目光。
“你这样站在雨里是不是想表示你很特别?”
我不说话,用眼角的虚光观察他。他一直盯着我,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你,有二十二岁了?”
“在今晚我只有十二岁。”
我把眼泪抹了,抬起头以一种无助的神态迎着他的目光。他不易察觉地扯了扯嘴角,我不知道那是笑还是嘲弄。
外面的雨听上去,很轻柔,像是无数个嘴巴在倾诉。他又看了我一会,然后把车开到车道上,向前飞驰。
一会我们来到了他的俱乐部,也就是他的一套公寓房。
我的衣服还是湿的,把他的西装也弄湿了。我两手抱紧身子,冷得牙齿格格打颤。刚刚站在他的客厅里,觉得有些天旋地转,便摇晃着倒在沙发上。柳惊叫了一声,举起双手一个大步过来扶住我。我仰头躺着,眼睛紧紧闭着,全身寒冷。
这时只觉一只手在我额头上试,又把一根温度计塞进我嘴里,我稍稍睁开眼睛,看到了那张充满怜悯和关切的脸在俯视我。他深送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我的脸上,他的气息,那熟悉的气息宛如从遥远的地方袅袅吹来……
“我的十二岁的朋友,”他抓住我的一只手,说道,“看来得送你去医院,你发烧到四十度了。”
“求求你,我不去医院。”
“那你别说话,我给你弄杯热水来。”
“不,假如有什么吃的话,我很想吃点什么。到现在我……”
柳从厨房弄来了各种各样的罐头,—一打开,放在我面前,我勉强着从沙发上坐起,有红烧牛肉,沙丁鱼,什锦莱,玉米粟,有好几罐水果。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我说:“许多日子,我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食物了。”
说完我对他笑起来,发出了清脆的声音。这笑声空荡荡的,像一张白纸孤独地飘飞在空气中。
“你的脸这么苍白,你病得不轻。”
他用手抚在我的头上。我一把握住它,眼泪顺着流下来。我说:“我今天……有一个男人最近一直都缠我,他说他爱我,他说他会供我养我,只要我跟他住一起,他什么都给我,可我一点也不喜欢……”
“是不是那天接你的那一个男人?”
我点点头。
“我有时不得不应付他,是因为我没钱,我每个月起码要有一干块的开支,他说他给我,可我还是不能要,我不能跟他做那件事……”
我用手捂住脸再次痛哭着。
“你为什么不早点说,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甚至在我们见第一面的时候你就应该跟我说。”
他责怪地看着我。我用手抹了抹泪,说:“我不愿让你帮助我。”
“为什么?”
“我希望我们的交往是平等的轻松的愉快的。”
他低下头沉思了一会,说道:“我帮助你是出于关心你,我不会要求你替我作任何事,我对你像对女儿一样。你知道吗?我对那个杀了人的女孩子也是出于同样的关切。我不会因为你们贫穷而看不起你们,我没有资格这么做,我假如利用我有钱的身份而去作践你,我会感到我是可耻的。”
“可是接受了你的钱我会觉得可耻的是我。从小长这样大,我从未要过男人一分钱,就不必说我的爸爸还当着大官,他没有在位之前,我都是要什么有什么,我从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只因为我这次是偷着出来的,家里谁也不知道。”
柳慈爱地捏了捏我的手。“你放心好了,在新加玻我会做你的保护人,我会像疼一个女儿一样疼你。”
“你真的有女儿吗?”
“当然有了,那是我的宝贝。”一瞬间他快活起来,仿佛有一种旋律在他脸上迅速激荡,“她现在在美国读书,是一个心地善良而又纯洁的女孩子,今年才十九岁,她每次吃饭都要在面前划十字,做祈祷,她从不会跟人吵架,有一次被逼急了,好不容易说出一句骂人的话。你知道是什么话吗?
她说的是‘你不是人’。“
我和他都笑了起来。“她回来吗?”
“还要过几个月呢。不过她一回来就喜欢住这间公寓,我让她回家跟我一起住,她就是不肯。”
“那你——平时不在这儿住?”
“这是玩的地方,唱唱歌,打打麻将,我住的是我的别墅,很大很舒服,可是宝贝女儿就是不愿住。她平时花钱很节约的,穿的衣服我不陪她去买,她就不买,她身上的牛仔服都发白了。”
在他说话的时候,我心里盘算着他到底会给我多少钱。
我感到全身确实疲乏无力,而且哆嗦着,身上的衣服依然湿湿的。但是我顾不上这些,只紧紧握住他的手。待他话音一落,便说:“我和你的女儿一样节约,从小我爸爸都是这样要求我。
我不会乱花钱,只是付房租交学费。两千块足够。“
“你放心,在每个月的第一天我会把这钱放在你手里。”
我感觉他说话的口气很自然很镇静,也很轻松。过了一会,我又飞快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直瞪瞪地盯着前方的墙壁。他在想什么?灯光穿过他正好把他的影子投射在我的脸上。我还想再观察他一会,但是似乎有一股寒流从脚底滚压过来,我的眼睛再睁不开了。一会我感觉有轻软的被子覆在我身上,我闭着的眼睛里有一个幻影像一幅图画那样恍恍惚惚地闪动……不知过了多久,我又看见那条闪亮的大河了,我依然气喘吁吁地拼着命地向前跑。突然我发现我的奔跑如同这河流没有止境,我停下脚步,四周荒凉寂寥。没有了父亲的追赶,一切都失去了支撑,如一片干枯的树叶……
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上午。我蜷缩着身子,满脸都是泪痕。我一边抹去泪,一边怀想梦里的父亲。死究竟是什么呢?为什么死的是这个人而不是那个人?死是否正像这连绵的河流,从一处到另一处,向着不可知的神秘,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死也是把某种东西滋生在活人的身体里,与他同生同灭。我就这样想着,又昏昏沉沉地坠向迷糊之境,可在这时,心头莫名其妙地一惊,我看到四周有雪白的墙,日光透过窗户,飘来一阵风声,刹那间我从床上坐起来。
床头小柜上放着一张纸。上面写道:“海伦,请原谅我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但是我是一直等到你退了烧才走的,起来后先到浴室里洗个澡,这对你有好处,临走前关上门即可。”
我揉了揉眼睛想起了昨晚的一切,昨晚是真实的,不是梦,它标志着我每月有两千元的收人。想到这,犹如有蜜糖一样流淌到了我的心里。我下了床,打量这个陌生的房间。
家具简洁而精致,一个大衣柜,一个梳妆台,正在阳光的照射下映出淡淡的黄色。我又站到窗口旁,从这里可以看到外面大片绿色草坪,经过昨晚大雨的洗涤,显得更加翠绿亮丽,在草坪正中间有一个大大的游泳池,里面是一汪天蓝色的水,隐约倒映出天空和浮云。我回过身来,走到床对面的梳妆台前。除了一面镜子,台面上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我又打开下面的抽屉,里面是一些书本、信签和一把发刷。我细细地寻觅着,妄想看到女人在这里生活的痕迹。确实我看到几根头发的夹子和一瓶油质搽脸油。我拿起这瓶油在阳光中观照着,里面的油脂像水一样透明,我又晃了晃,它们究竟是搽在哪些人的脸上的呢?
我来到浴室。浴室的墙壁碧蓝碧蓝,正中央是一个很大很深的浴池,足以容纳六个人同时沐浴。在墙上的雪亮的架子旁挂着一件崭新的女式睡衣,这是为我准备的吗?我情不自禁走过去,把脸贴在光滑的丝绸上。啊,我爱这儿的一切,爱从窗口射进来的清澈明亮的日光,爱那又宽又厚的床铺,爱这蓝色的浴池。我像一个阴谋家一样闭起了双眼,忘了自己苍白的病态,心里涌起一股近乎歇斯底里的激情。
6待我回到麦太太的家时,看到几个陌生人正摆弄着摄像机。私炎也在,但他阴沉着脸沉默在一旁。麦太太赶紧说:“去准备一下,电视台要采访你和芬。”
“采访?我不接受。”我突然惊慌起来,像一个小偷正被人用手捉住似的。
那几个陌生人对着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其中一个约三十岁的男子,长着连腮胡子,他说:“我们绝对是善意的,只是想了解你们中国留学生在这儿的生活情况。”
“可为什么要找我们呢?”
“我也是给你们一个自我宣传的机会,这不,他们都是我请来的呢。”麦太太抢着说道,“快去打扮打扮。”
我松了一口气,心里却厌恶极了。只见私炎对着我不怀好意地笑起来。芬的门洞开着,里面有响声,一股浓郁的香水味传出来。我探过头去,芬正大包小包地收拾着东西,憔悴的面容和惨白的肤色使我吃惊。看见我,她把我拉到里面,关上门说道:“已经判了。”
“什么判了?”
“那桩杀人的案子。判了那个女孩坐三年牢。”
“那么是私炎输了?”
芬责怪地向我嘘了一声,生怕外面听见。我不说话了。
一会我叹着气小声说道:“好像我一来这个地方,甚至在上飞机的时候,这件事就像一阵阴影一样笼罩我,好像跟我休戚相关似的。现在尽管这个案子判了,但压在我身上的阴影依然没有消散。你说它跟我有什么关系呢,真奇怪。”
芬好像没听见我的话似的,停下手中的活说:“我要搬走了。”
我吃惊地看看她放在地上的大包小包。
“你身体这样差,总得等病好了之后再走。”
“不行,今天是一号,刚好又住满了一个月,再拖延一天,就得交整一个月的房租了。”
“那你搬哪里去?”
‘靠海边的一个组屋区,那里便宜,一个月才二百五,“
她说着,笑了起来,那惨白的脸色中夹着丝丝红晕,我知道这是因为极度虚弱的缘故,“不过那个房间是空的,得要自己买床买衣柜,我还得买一个梳妆镜……”
我沉默在一旁,心想:那她借我的五百块钱什么时候还?我希望她至少提一下,让我心安些,可她就当没有这回事似的,她是不是忘了或者不还了?我要不要提醒她一下,我说:“你……”我的脸突然红了,只好改口道,“你的房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男人,没有老婆和孩子,很老了。”
她已打好包,开始收拾化妆台上的粉脂、梳子等杂物。
她又拿起桌上的香水,在手里晃了晃,对我说道:“我很喜欢这个牌子的香水,我想你也喜欢,送给你。”
我拿着这瓶香水,凑近闻了闻。那是玫瑰和栀子花混合的味道。
“你还是留着吧,它已成了你的一种象征。”我把香水放在桌上,“你真的不跳舞了?”
“不跳。”
“你真爱那个男人?”
她有些发窘,盯着我的目光既局促又有些恍然。过了一会,才用轻微而又平静的声音说道:“我知道那是火炕,是深渊,但也该跳则跳,没有别的选择。”
“那他连付房租的钱也没有吗?”我不禁悲愤起来。
“有些人的钱是不能要的。”
“为什么?”
这时,麦太太在门外大声地说:“快,别人等急了。”
当摄像机对准我时,私炎暗暗地笑,并像观看动物一样地望着我。虽然我有些自愧,但面对他的笑,我犹如一个被剥了皮的青豆裸身在这里毫无藏身之处。我冷漠地对他说:“你是不是避开一下?”
“都上电视了还怕难为情?反正我总有一天要看到的。”
他知趣地离开了,也许到了芬的房间里。芬正在打扮,准备下一个接受采访。
那位连腮胡子的眼睛里闪烁出一种幽光,他盯着我看了很久。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看我,便低下头去。这时他问:“你为什么从中国来到新加坡?”
“学习。”
“喜欢这儿吗?”
“当然,这儿是花园城市,是闻名于世的一幅风景画嘛。”
“那你想在这里长久地住下去吗?”
“不,如果我真的要在这儿长住下去,我就会像一个玻璃缸的鱼痛不欲生,我渴望到更加广阔的河流里。”说完我笑了一下。
“中国不是很广阔吗?”他也笑了一下,眼里有某种嘲弄的意味。
“所以我最终是要回去的,中国不仅广阔,也确实比新加坡强大,也比一些西欧国家更有前途。”
“你的经济来源怎样?是不是像其他留学生一样偷偷地打着一份工?尤其是你们女人,办法很多的。”
我瞪了他一眼,这确实不是个招人喜欢的男人。
“不,不是的,虽然我也是从中国来的,但我是特殊的一个。”
“你的特殊是不是因为你的家庭背景?”
“不完全是。”
“那你有生存的压力吗?”
“我来就是想学好英文,然后再回去。”
“你的钱到底从哪儿来的?有没有人资助你?”
“没有,在中国时我有积蓄。”
“在中国你是一个报社的记者,收人微薄,会有多少积蓄?”
我微微笑起来,向他问道:“在这样一个文明的国度里,我想你们总不是在审问吧?”
“喔,当然,”他又笑了,眼里依然是嘲弄的神色,“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对生活抱有什么样的态度?”
“神秘的微笑,像蒙娜丽沙一样。”
“似乎你们中国女人都会这样笑,不过要看谁笑到最后了。”
“看谁能笑到最后。”我同意地重复着这句话,心里却颤然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