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今冬无雪

从火车站出来,郑文彬不由分说把姚欣和米铁扬都带回自己家中,他的妻子罗琳早已准备好一桌菜恭候他们的到来。

大家落座之后,郑文彬端起酒杯说:“欢迎姚欣回来探亲!”然后频频给大家斟酒。

这一餐饭吃得姚欣心不在焉。罗琳的目光和盛情都让她难以招架。米铁扬一言不发,不苟言笑,让她百思不解。只有郑文彬像是一位象棋大师,一个人同多人下盲棋,照顾完米铁扬,照顾姚欣,不时还得照顾一下妻子罗琳和小女儿亚欧,然后有意把聚会推向一个小小的高潮。只是姚欣很难高潮起来,显得分外疲劳。

偏偏罗琳不住给她夹过菜来:“早听文彬念叨过你!听他讲你独自一人在外,又没有成家,真难为你的!……”

“谢谢!”姚欣不知说什么好,也不大明白罗琳这话的含义,更不明白郑文彬对她平时都讲了自己一些什么。

“不过,你一点儿也不显老……”罗琳还在讲。

只有米铁扬一人默默无语。

那一餐饭吃得没滋没味。第二天下班后的傍晚,郑文彬来到姚欣家。姚家的父亲早已过世,年迈的母亲正忙着给女儿包着饺子。

“哟!团圆饺子!今儿我可是赖在这儿尝尝饺子啦!”

郑文彬一进屋就不客气地说道。姚欣把他让到里屋,请他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热茶,然后问道:“我说你昨天演的是什么戏?”

“昨天的戏先别说,今天演的是‘负荆请罪’!”

母亲耳背,听成他们要去看戏,在外屋搭话:“今儿要看戏呀?那早点儿下锅煮饺子,你们早吃早去!”

他们俩忍不住笑了。此时此地不宜说话。吃完饺子,他们走出房外。街头寒气逼人,昨天下了整整一天一夜的雪积在路上,压在旁顶和树枝上,白皑皑一片。路滑得很,他们走几步差点儿便要跌一跌,但街上到底清静许多,可以畅谈一番了。

“昨天的事,请你一定要原谅。我事先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就自作主张了!”郑文彬先开口。

“我简直成了牵线木偶!”姚欣着急地问,“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是想……想……”一贯伶牙俐齿的郑文彬语塞起来。

“想什么?你到是说呀?”

“我是想……”

是啊,想什么呢?你又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呢?难道让郑文彬说:“我是想你,想和你在一起,想和你结婚”吗?我就是想听这样的告白才千里迢迢从兰州赶回北京来的吗?

不!不是的。他有家,有妻子,有女儿,她不应这样想,这样要求他。掉下树的叶子终归要落下来,纵然再美,也不可能如鸟儿一样重新飞上枝头。谁让过去自己把叶子打落下枝头呢?我又何必要重温旧梦,企图破镜重圆呢?

那你为什么如此苦苦思念呢?你为什么要爱,他为什么也要爱呢?你矛盾了,痛苦了。

姚欣无法解释。她的心里已经是一锅浆子。她无法理清千丝万缕的思绪。当她再一次面对残酷的现实回答,才懂得爱原来并不只是一个吻、一封信,爱不只是甜蜜的,而是如此苦涩。同时,她也才懂得爱和婚姻并不完全是一回事,它们之间不是恒等式。她不知道郑文彬如何想这个问题,他是否生活得幸福?在过去、现在、与未来之间是如何营造这不大对称的三角形的?她不想问,因为他没有说,正说明他不想说,这本身便是一种回答。

郑文彬运了半天的气,忽然问姚欣:“你觉得米铁扬这个人怎么样?”问得那样底气不足。

“什么?”姚欣一愣。她几乎将这个沉默寡言的人忘得干干净净了,又让郑文彬又拽回来。她格外敏感起来,从昨天的隐隐约约、恍恍惚惚,到现在立刻清楚了。这个命中注定的人原来是这样要像一只鸟儿一样紧紧绕着自己飞吗?他是郑文彬放飞的一只鸽子吗?

“姚欣,我知道你一定会感到意外,或许还会生气,甚至恨我……”

姚欣不讲话,只是狠狠地盯着他,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这次我叫你赶回北京,就是为了……”

姚欣打断了他:“为了让我见见这个米……什么扬?”

“对!就是让你见见米铁扬!”

“那我谢谢你了!我已经见了!”

“姚欣,你别赌气,你现在的心情我了解……”

“你了解?你了解什么?你什么也不了解!”姚欣委屈的眼泪不住往外涌。她直后悔当初为什么要给他写了那么一封信,又为什么那样按捺不住寄给他?得到的结果却是一个米铁扬!莫非那封信促使了他把这个米铁扬这么快地推向我的身边,来个狸猫换太子吗?莫非我是一个小姑娘,想要吃棒棒糖,塞给我一粒米花糖就哄住了吗?

姚欣不愿让眼泪落下来,赶紧抹抹眼角,向前走去。

郑文彬追了上来:“姚欣,你听我说!”

“我不听!我什么也不听!”

姚欣甩开他,飞快向前跑了几步。郑文彬追了上来,一只大手老虎钳一样抓住她的胳膊:“你听我说!不管你怎么生气,怎么恨我,你必须听我说!”

“听你导演这场你事先预谋好的戏?这不是以前在学校里你导演《海鸥》!”

“你怎么说都没关系!但你得听我说。米铁扬是个好人!他今年快四十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

“所以要找我!我是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就等他来拾破烂?”

“你别瞎说!你听我说,他在学校就是高材生,分配到我们研究所业务也是尖子,人品好,又忠厚老实……”

“一个活雷锋?”

“姚欣,你不要这么刻薄好不好?你知道,好人没好命,米铁扬就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又有个叔叔在台湾,对象的事以前才耽误了!那年头,你也晓碍,讲出身,档案袋里那张纸像现在的文凭一样金贵,石头一样压得他抬不起头来。我就是想把这个好人介绍给你……”

“你良心便可以得到安慰了是吗?”

“你总不能这样一个人过下去吧,你得考虑一下现实!”

“现实?这就是你给我安排的现实?”姚欣莫名其妙愤怒起来。她忽然明白过来一样,以前都只生活在幻影中。一个人,我将要一个人生活下去了!当初,在那个黄河畔的夜晚,你怎么没有这样讲讲这现实呢?爱情?莫非爱情只生长在幻想中,现实中便剩下介绍对象,一个绝对好的好人!

郑文彬望着姚欣愤恨的样子,无言以对。他说不清此刻自己的心情。这就是现实吗?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吗?只是他没有勇气面对那一个更为严峻的现实。那么,是他并不爱眼前的这个女人,兰州那一夜只是萍水相逢,露水姻缘,今天才要把她介绍给别人?不!从上大学的第一天起,他便爱上了她,苦苦熬过漫长的单相思,深深尝过爱的味道。这是用刀刻在石头上的印痕,今生今世无法抹掉的。他对她、对己、对任何人都无法否认这一印痕。只是命中注定,他无法和她永远在一起,他无法让自己往前再迈出关键的一步。他无法向一直爱着自己的妻子罗琳开口,也无法向一直关心自己的老所长开口。老所长正建议提拔他担任研究所的副所长。他并不是只为了当这个官,确实陷进道德、良心的绵绵密密的网中,自己无法迈过这座珠穆朗玛峰。他承认自己的软弱,甚至自私,却不承认自己不爱她。

暂短的沉默,使得气氛平和了许多。仿佛一只小船绕过一段险滩激流后行驶在水平如镜的航道。如果这时候,郑文彬上前一步,轻轻挽上姚欣的臂膀,说一句:“别瞎想了,都是我和你开玩笑的……”立刻冰消雪融,他们会飞快沿着冰雪大道像孩子一样跑走。他们不是青春和爱情饱和的年轻人,他们太饥渴了,熬过的岁月太漫长了,他们应该珍惜、好好补偿才是。

然而,这依然只是暂时的幻影。郑文彬很快又从云彩中落到现实中。他尽量想掰开了揉碎了一样对姚欣讲清楚:“这现实不是我安排的,是命运!我们都是渺小的个人,谁也逃脱不了命运这个如来佛的手心!我不管你怎么看我,我正是出于对你一直的感情,才这样做的!你要考虑以后!你今年多大了?三十六了!青春不是常青树!再有,你也要考虑你妈妈吧!老人家也不能总是七十岁吧?你如果能够和米铁扬这事成呢,以后总有调回北京的理由和可能吧?当初你走时我就劝你要想想老人家……”

“真难为你替我想得这么周全!还有什么可说的吗?”姚欣撇撇嘴角,近乎冷笑一声。郑文彬又提起那年自己毅然决然去兰州的事,让她心里不舒服。

“有!”郑文彬不管她的冷笑,没看见一样继续坚持说,仿佛一股急潺而下的流水,什么也阻挡不住,“你应该清楚,感情这东西不是虚头巴脑的,感情也是物质,就跟时间是物质一样。人在这个世界上生活,除了感情之外,还需要别的。光凭感情,我们都得成了恐龙架子!”

这就是男人与女人对感情认识和态度的区别:男人往往把感情看做生活的一部分,拿得起放得下;女人则往往把感情视生命的全部,拿是拿得起,放却放不下。尤其像姚欣这样的女人,突然从沉迷的爱中苏醒过来,悔误以往,更会加倍对曾经失之交臂的爱进行补偿。

“还有吗?”姚欣弄不清自己此刻是一种什么心情?竟有些不怀好意地问郑文彬。

“有。”郑文彬的那股流水还没有流完,“米铁扬对你的印象十分好。昨天你走后,他就表示过。今天上班,他在所里又对我这样讲……”

姚欣用鼻子“哼”了一声,秀气的鼻翼微微一动。郑文彬依然顽固讲下去。说得那么坚决。

“他十分愿意这件事成功!……”

姚欣有些忍不住了,打断了郑文彬的话:“他十分愿意?我呢?我愿意吗?”

“你听我说完!你冷静一下!他以前对你就有所耳闻,又曾经见过你,专业、经历,都很相同,这些都是基础。我对他讲了你现在还在兰州,如果事成了,两地分居肯定会有很多难处。他说不怕,他愿意。他还说只要努力,总可以调回来。如果实在调不回北京,他愿意去兰州。因此,我劝你不要赌气,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一定慎重考虑考虑!”

“还有吗?”

“有。他希望能找个时间和你单独聊聊!”

“还有吗?”

“有。我想听听你自己的意见!”

“还有吗?”

“没有了。”

姚欣转身跑远,没跑多一会儿,就在滑溜溜雪冻成的冰上滑了一个跟头。她爬起来接着跑,好像后面有一只大老虎在追她。

她不住地跑,围巾被风吹得飞了起来。许多过往的行人好奇地看着她,一个高高个子身材健美的女人这么疯狂地跑,不像是在练跑步吧?

她不住地跑,不住地在冰雪中摔跤,爬起来又跌倒,她就那么疯狂地不顾一切地跑……

郑文彬没有追她。她多么希望他能追上来,一把紧紧地抱住自己,对自己说刚才讲的一切都不是真的,都只是他导演的一出新戏。他还像黄河畔那个夏夜里对自己说一句:“我爱你……”

姚欣明白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连同自己的青春一去不返。“两地分居”,刚才郑文彬居然提到这个词,太刺激姚欣。还没有怎么,就“居”上了,而且一下子就是“分居”,简直像未审先判一样给定了性。你有什么权利?你是我的什么人?可以这样先入为主、肆无忌惮地宣判我的生活归宿?仅仅只靠黄河边的一个吻?仅仅靠大学五年相思之情?

不!我不需要这个米铁扬!我也不需要你郑文彬!我只要我一个人!我还回我的兰州!哪儿的黄土不埋人?你要你的北京,我要我自己选定的命运!我后悔、惭愧,却不报怨!我不要别人怜悯,不要为了回北京而暂时“两地分居”,不要仅仅为了照顾老母亲让自己插根稻草标价卖出……

一时间,姚欣热泪涟涟。她觉得自己像被放逐到天尽头,四顾茫茫,没有一个亲人。我干嘛要回北京?要回北京?她骂郑文彬,骂米铁扬,又骂自己。她冲动得周身血液涨涌,想的一切都挤到了极端。

她真后悔为什么要给郑文彬发出那封信!那应该是死胎!是无花果!充其量是幅过了时的旧画……

她没有回家,直奔火车站的售票处,买了一张最早返回兰州的车票,是三天后早晨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