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四月的归来

他下决心找她一吐为快。不管她是允诺,还是拒绝。他不必再要着面子,再为了那可怜巴巴的虚荣心而受罪。压抑在心头的这个念头,像笼中的鸟儿,按捺不住扑腾腾的翅膀了。书稿的事,仿佛成了催化剂。邹老先生的话,掀开了鸟笼的门。

请她帮忙!她只要答应做保出资,帮助他在法国联系学校,他便也可以出国留学。也可以像“圆规”、像邹老先生的女儿一样,混一张洋文凭回来,免得再受这份窝囊气。有些人就吃这个,仿佛放洋几载,学问一下就非同小可了。许多干部子女,早已经从参军到经商、到留学,经过了这样“三次浪潮”了。谁不明白?有路子、有关系的,海外有亲戚朋友的,都在找个保人,出点儿资助,找个学校,哪怕外语狗屁不通呢,哪怕去给人家刷碟子刷碗呢,也要跑出去尝尝洋荤,回国之后胃、肠子就不一样了,就连那些运动员,退役之后也知道余牌的力量要让位于洋文凭了。于是,也鼓足了气四处寻找,也要去留留学。这简直成了一种热。中国人最容易脑瓜子发热,也最容易凑合在一起,形成一股热,裹携着自己,也冲击着别人。

这念头,他早想过。在建国饭店第一次见到她,这念头便不请而至。可是,一次次,他都忍住了。这一次,他忍不住了。他揣摩她不会拒绝。因为,她现在有钱,替他出这么些钱对于她算不得什么,她的丈夫在巴黎也颇有些地位,她本人又颇有些影响,替他找一个学校去进修学习,也是不困难的。更重要的是从她这次来和他相处的情况来看,从她那两本书,尤其是第一本书来看,她对他还是有感情的。那书中记述他们之间的初恋,写得那样细致,那样大胆,那样淋漓尽致……初恋毕竟是初恋。他忘不了。她也忘不了。他不要求鸳梦重温,他只要求这么一点点小事,她能够拒绝吗?不能,决不能。这算不了什么!真的,算不了什么!

他说服着自己。一个人干一件事,最大的阻力,往往并不是来自别处,而是自己的心。

“五一”节要到了。他费了不少气力,弄来三张展览馆剧场的音乐会票子。“五一”前夕,将由法国著名歌唱家米海伊·马蒂厄演唱她精彩的歌曲。票子不大好弄,他还是弄到了手。他要请她和她的丈夫一起去听音乐会。当着那个“洋种马”的面,也许更好。音乐会结束,他便当着他们夫妇两人的面,提出自己的请求,郑重其事,名正言顺。有美妙动人的法国音乐保佑他,一切会花好月圆的。

他打电话给她,她显得特别高兴,话筒里传来的声音格外清晰,嗡嗡的音波震着他的耳朵:“太好了!我们在巴黎临行之前就想看米海伊·马蒂厄的演出。那时,她在巴黎会议宫大剧院演出,可精彩哩!那时光顾着回国……”

“请你的丈夫一定也来!”他又特地嘱咐了一句。

“一定!谢谢你!”

话筒放下了,手心里出了汗。“你的丈夫……”他的心里,耳边,仿佛还响着这句话。

丈夫!本来,他应该成为她的丈夫的。谁知道呢,却桃代李僵,失之交臂。丈夫却一下子从中国滑到了法国?

他想起了在她的那本《梦断关山》书中描写她丈夫的那一段。那一段,让他看了挺不是滋味。他没有想到她会那样写。太泼辣,也太直露。国内作家是断然不会那样写的。看完这一段,他仿佛不认识她了,又仿佛刚认识了她。准确说,他像迎头挨了一棒。因为在这一段前,“洋种马”还只是“洋种马”而已。而在这一段之后,“洋种马”变成了她的丈夫。

丈夫!

这一段,她用了这样一个标题:终于接到的一个电话——

刚入冬的一天傍晚,我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我猜不到会是谁来的。这种时候,谁会给我打电话呢?徐老师已经回东北了。Y又从宿舍搬回办公室住了。除了影子,只是我孤零零的一个人。

好心人还是有。那天,我从传达室前刚刚走过,传达室的老大爷叫住了我,告诉我有我的电话。老大爷大概见我怪可怜吧?我握住话筒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我觉得那目光像是一个老爷爷望着一个爬高的小孙女,生怕她跌下来摔坏的感觉。

“喂!喂!你是……”

嗡嗡的电波声传过之后,话筒里传过来挺清楚的声音,我的心一下子涌到嗓子眼,他在叫我的名字。叫我的名字!那声音虽然迟疑,虽然试探,但我一下子听出来是他的声音。我的手和心都哆嚎起来,竟然讲不出来一句话。

“你是吗?是吗?”他还在问。

我赶紧捧着话筒,一连说了好几个:“是!是!我是呵……”

“我刚刚从法国到的中国,下了飞机就给你打电话,到了住处又给你打电话,一直找不到你……”

他又说了好些,话像开了闸门的潮水,奔涌不停。可是,我一句也没有听见。我的眼前只有一个画面:他来了!又来了!他来了之后马上找我!他没有忘掉我!我捧着话筒,竟像是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起来。

“你怎么了?怎么了?”他在问。

我答不上来,还是在哭。

他索性不问,对我说:“你就在学院门口等我!我就来!你就在学院门口等我!”他一连说了几遍,又嘱咐我,“就在门口,哪儿也不要去!”

他挂上了话筒。声音没有了。我的心随着那话筒放下时“砰”的一响,仿佛变得空荡荡起来。我生怕这一切都只是梦。我的眼前一片迷蒙。我不哭了,却痴痴地发呆。

“姑娘……”传达室的老大爷大概怕我出什么事,关心地叫了我一声。

“谢谢您!”我赶忙道一声谢,走出传达室,来到学院门口。天渐渐暗下来,冷风不住地刮。我一动不敢动,就立在那儿。我像一个和大人走失的小孩子,可怜巴巴在等着有人来招领。

我等呵!等呵!一直等到街灯亮了。学院门口出出进进许多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扫视着我。我觉得身上落满了钢针芒刺。突然,一辆出租小车在我面前戛然而止。车门迅速推开,跳下来一个高大的金发小伙子,没容我叫出声,他已经把我揽在他的怀里,然后不由分说,把我拉进车里。

他就是我后来的法国的丈夫。

说实在的,在那一刹那,我根本没看清他的面容,这些分手的日子,他变成什么样子?我完全是凭着一种感觉,觉得是他!是他!当我依在他的怀中,我像是一只雨中淋得湿湿的小鸟儿,找到了一片可以蔽雨的树林。我的全身心都软得像一滩泥。

他回国后,放心不下我,又时时想着我。于是,他想尽办法,又找到一个到中国来的机会。他这次是随政府一个经济代表团而来,他担任翻译和资料工作,要在北京住上三至四个月。他问我愿意不愿意在这三至四个月中把一切手续和关系办妥,同他结婚?

我点点头,他吻了我一下嘴唇。我从他那火热的嘴唇中感到温暖。听他讲述这一切,我沉浸在幸福中。谁说爱情中没有忠诚,只有欺骗,只有占有,只有性欲?外国人也有对爱情忠诚的。他们之中也有并不把爱情当成水性杨花,占上一点便宜便逃之夭夭的人。他们也有对中国姑娘一往情深,如同对中国大陆一样。正像有的中国人比有的外国人要好一样,也有的中国人比有的外国人还要坏,还要可卑!他们对待爱情,不过像是对待新鲜水果,一旦果皮蔫了,他们便弃之如敝履了。

爱情,是超越国界的。

还等什么呢?

我们在北京找了一间房子住了下来。我不能在这里写出来是谁帮助我找到房子,那会给人家惹出麻烦。但我要说好心人是有的。

我们同居了。同时,到处申请办理结婚手续,到处受阻,到处对我拉抽屉,而且一听我是同一个法国人结婚,常常翻出白眼球瞥瞥我。仿佛我是一个什么怪物,不是和一个人结婚,而是和一个大猩猩或大河马结婚似的。

我们一起住了不到两个星期,事情就来了。一天中午,我们正在午睡,门咚咚敲响了,闯进来一群警察,其中有一个女警察。他们只说了一句我们是非法同居,便不容我们再讲话,在屋子里到处搜查起来。我已经经过一次这样的世面,倒不怎么害怕,只是愤怒。我这个人可以有一百种错误,但爱一个外国人并不能算一个错误,更不能构成罪行呀!

他们搜出《劳军女郎》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几本原文书,还搜出几本有着裸体或半裸体插页的画报。这些都成了我的罪证。最后,一个男民警从我的枕头底下翻出一个小药瓶。那是他从法国带来的避孕药。男民警递给了女民警,女民警看看瓶子上的法文,她显然懂法文,对那男民警讲了句:

“这是一瓶避孕药!”男民警也把药片拿走,那也成了罪证。

我们两个人分别关进看守所,“一个自甘卖身堕落的女人……”在审问中,这是经常出现的句子。我不知道他怎么样?他会受到什么样的款待?夜不成寐时,我倒是认真地不只一次地想过:我真的是一个堕落的女人吗?在中国,还有什么样的罪名对于女人更为可怕而残酷呢?

在这种时候,我什么也不再多想了。我不知迎接自己命运的会是什么样子?我只想他。我觉得他对于爱比我还要坚贞。我对不起他,因为就在他想念着我,而且在他想尽方法再到中国来找我的时候,我却曾经再一次委身给过Y一次……

Y,她又用了这个字母。在她这本书中,一共用多少个Y呢?在她的跟里,大概我就像这Y一样木乃伊般的僵尸吧?爱情?她得到的就是爱情吗?我失去的也就是爱情吗?

她的这本书真好读,流畅得像山涧流水。他一口气读完,而且便记住了,记得详详细细。伤佛那本书有很多地方,不是由她来写,而是由自己来写的一样。

以后的事情,他都清楚。因为那不过是公开的秘密,早在学院里传开了。她和那个——她的丈夫的上诉,引起上一级部门的重视。此外,惊动了法国政府,通过大使馆过问了此事。国外有一些像狗鼻子一样灵敏的记者也前后报道此事。最后,将他们释放了,允许他们结婚。她便随同她丈夫一起飞回法国,申请定居巴黎,入了法国国籍。热热闹闹的一场,足够曹禺先生新创作一部戏。最后的结局定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团圆。后来,听“圆规”透露出内部消息,上级单位为此专门发了一份简报,一是要加强大学生的政治思想工作;二是要严格掌握、分清政策界限,防止人为恶化事态再次发生。

事情就那么过去了。再大、再剧烈的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人们慢慢淡忘,又被许多接踵而至的新的刺激所充溢着。也是,人们如果总不把过去的事情丢掉,而死死抱在怀里,这个世界还不拥挤得要爆炸呀!

但是,我能忘吗?她能忘吗?他想。这想使他格外痛苦。

“五一”节前夕黄昏,他早早地便来到展览馆剧场门口。他想提前来等候她和她的丈夫,这是礼貌,也是他心情有些迫切。

谁知,她比他还要早就到了,正站在那儿等他。他的心不禁“咯噔”一下,仿佛预兆着不吉利的影子,因为他忽然想起那年暑假,他同她到北戴河,那天清早,他们早早就爬起来,希望是第一个到达海滨的。可是,早已经有一对老夫老妻在海滨沙滩上捡贝壳了……

冥冥中,是有命运之神的。他想。他揣好了一肚子话,请她同她的丈夫帮忙到法国留学,帮助他拓展一条新路……但愿不会产生意外的周折。

她的丈夫没在。

“他呀,今晚语言学院有学生迎接‘五一’的联欢会,请他一定参加,还要他演出个节目。没有办法,他实在抽身不得。他让我向你表示感谢。”她解释着。

他们夫妇这次从法国归来,他还没有见过一次这位“洋种马”呢!学问与爱兼而得之,这家伙一定很得意吧?我他妈的简直像一个战败国,摇起一面白旗,向人家做一个可怜的姿态吗?“洋种马”的不来,给他带来一丝不愉快的阴影。

离音乐会开始时间还早,他和她沿着通往剧场的甬道缓缓地走着。那样子,颇像一对深情的恋人在散步,让过往的行人很是羡慕。是呵,他们完全可以成为一对这样的恋人或夫妇,可以让人们羡慕,但那只是一个恍惚的梦,一朵昨日黄花罢了。

想想自己,也真有些好笑。刚刚听说她要出国的消息时,他还躺在医院病房里,治他的肝炎呢。那时,他瞧不起她。干嘛要跑到外国去?外国的月亮就那么圆吗?干嘛嫁给一个外国人?难道中国的小伙子都死绝了吗?也许,他还太狭隘,一个中国姑娘嫁到外国去,同一个外国姑娘嫁到中国来,算什么大事呢?为什么心里不痛快?仿佛什么宝贵的东西丢失了一样。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民族心理呀!可是,当时,他这种想法得到肯定。他被认为是爱国的。而她呢?俨然像卖国的、叛国的,虽然,谁也没那么说过。

现在,轮到自己也想走走她的后门,也想到国外镀镀金,换回一个新的身价来了,他妈的。

“你看过我的那两本书了吧?”她问。

“看过了。”

“提提意见吧!”

他说不出。

“以前写作文,可是你经常帮我改的呀!”

她笑了。他只有苦笑。

“有人说我这是在发泄对共产党的不满,你这样看吗?”

“没有。怎么会是这样呢?”

“那我真要感谢你!我是有些恨,但恨不是共产党,而是恨有些人,和比有些人更为严重的那极‘左’的东西。这种恨,也是一种爱,这你能够理解吗?”

他答不上来。

“你没有这种深刻体会。我有!好比我对你也恨,但这恨里包含着爱。”

这话让他感动。

“这两本书出版以后,我正经红过一阵,得意之后,我特别苦恼。这时候,有几个香港来的记者找我,后来我知道他们是从台湾来的,他们是‘台独’组织的人。他们首先拉拢我到台湾去,又拉拢我,要我写骂大陆、骂共产党的书,稿费从优。我拒绝了他们。我对他们说:‘我从小是在祖国长大的,是在共产党的教育下长大的,虽然,我来到了法国,入了法国籍,可是,我对祖国的感情,你们并不了解!’后来,他们又找到我的丈夫,想让他来写文章抨击一下中国,他们认为他深受其害,最有发言权。可是,我丈夫也拒绝了他们。他说:‘我对中国是有感情的。否则,我不会学汉语,更不会娶一个中国姑娘做妻子……’”

“洋种马”!“洋种马”居然能说出这番漂亮的话,让他感动。他看得出她也被自己的叙述感动了。

“这次回国之前,还有人拉我的丈夫去台湾讲学,那里可以给他丰厚的报酬。他问我:‘到哪儿去好?’我问他:‘你说呢?’他说:‘当然是要去大陆!’我们来了,飞机在北京上空下降的时候,我的心咚咚直跳……”她突然说不下去了。

他很想对她讲几句什么。一直听她侃侃而谈,她显得健谈起来了。而他什么也讲不出。他实在没有想到她能又像以往一样,袒露出内心的一切。这时候,他仿佛觉得又踏入了往日的岁月,心和心相依,无遮无拦,像是晴朗天空下的一片辽阔无边的高原,风儿尽情地吹过来,又吹过去。他想,她的这些话一定是憋了四年了,她想对人讲讲,不是对丈夫,也不是对自己写的书讲,而是对祖国的人。她选择了他。是的,她只能选择他。他隐隐感到一种慰藉,和愧疚。

“一下了飞机,看见北京机场四个大字,我就想起四年前从这儿离开的情景。你还记得我在书中写的那一段吗?在首都机场,登上飞机,就要告别北京和祖国的那一刹那……”

“记得。”

“我哭了。哭得格外伤心。我的丈夫怎么劝我,我还在哭……”书中是这样写的。

“你知道那时候我为什么这样痛哭吗?”

他没有回答。她自己也没解释。

“你说我真的是那么梦寐以求离开自己的祖国,到一个陌生的国度去吗?”

她又一次问,又一次没有得到回音。

“那时候,我常常想起我小时候,母亲死了,爷爷和奶奶又死了,我是一个被人抛弃的可怜的小姑娘。初到法国,一下子离开祖国这么远,而且,很有可能就这么一辈子也回不去了,我有一种被放逐的感觉。我觉得和小时候一样,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你能理解吗?”

他依然说不出一句话。

“真的,那时候,我可真苦恼。虽然,我的丈夫不住地安慰我,带我到处走走,散散心,常常沿着爱丽舍大街,到杜拉雷斯花园去散步……为了安慰我,他总是向我表露他对我的爱。他说他离开中国,回到法国时,时时都想再回到中国找到我。他说他手里还拿着我的那本《明何璧校本北西厢记》的书,他常常念那里面的第四段。你还记得吗?”

“记得,第四段‘草桥话别’……”

“想人生最苦离别,可怜见千里关山,独自跋涉。似这般割肚牵肠,倒不如义断恩绝。虽然是一时间花残月缺。不恋豪杰,不羡骄奢,自愿的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她竟然背得这么熟。

“你丈夫真是爱你!”他对她讲这句话,心里涌起异样的滋味。

“是的。他一念这词,我哭了。不仅仅是因为他爱我,我感动了,而是因为这首词也像是写出了我的感情似的!我割舍不断的还是对祖国的感情呀!这种不清不白的离别,最伤人心呵!我丈夫的安慰排遣不了我的苦恼。以前,虽然我也曾有过大大小小的苦恼。但我觉得这种苦恼是人生最痛苦的了!我不只一次问过自己:我这样的选择到底对不对?值得不值得?这些,我都写在了我的第三本书里,名字叫《丁香结》。”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他想起了李璟的词《浣溪纱》。是用的这首诗的意思吗?

“这本书快出版了,写的全是我到达法国以后的生活和思想,其中也写到了你。”

她淡淡一笑,望了望他。他知道,在这本新书中,他依然只是Y而已。

“你知道,初到法国,我最想念的是谁吗?这四年当中,我最想念的是谁吗?”忽然,她站在一株柳树前,眼睛盯住他的眼睛问。染上新绿的柳枝条袅袅婷婷,在她的头前飘曳,黄昏的余晖在她的脸上涂抹着明灭的光斑。这一刻,她的话,和她的面容,都是那么动人。他希望他们就这样站着,哪儿也不去,哪儿也不去,化作两块岩石,使瞬间的梦幻变为永恒。

“我……你最想念的是我……”

他希望她能这样说。他自己却不敢这样说。

“你和徐老师。”

他的心长舒一口气,像跑到尽头的运动员,渴望裁判给自己亮出比分牌。她的这句话像是给他以往过去悠悠岁月的仲裁。

“我和你以往的事情,我毫不隐瞒都对我丈夫讲过。他是个豁达又注重感情的好人。真的,你别把外国人都看得那么好,也别把外国人都看得那么坏。他对我说:‘人的初恋是一幅永远不会褪色的画’。我挺感激他尊重我同你以往的感情。”

他的心头像吹进一股温馨的风,一种久别远逝的情感,又重新回归到胸中。他感到一种这些日子以来难得的冲动。

一个人,由于种种原因,可能会爱上两个或几个人,并不见得对爱不忠诚。一个人,可能一辈子只和一个人结婚,白头到老,不见得就是忠诚。我呢?我和她相比,算什么样的人?当她的身影从学院消失了,从中国消失了,他恨过她,骂过她,甚至诅咒过她。可是,也曾经刻骨铭心地想念过她。他曾经到她曾经住过的宿舍去怀念过去的一切,似乎她还躺在那里。他也曾到过她同自己一起漫步的校园小道去倾听以往她那轻快的脚步。他也曾到过她同自己一起吃过馄饨的东单夜宵店,还是买上两碗馄饨,两个芝麻火烧,摆上两双筷子,面对面仿佛她坐在那里……

他也曾不止一次想过那些裸照,他不敢承认那是自己为她照的。他骂过自己胆小、虚伪、自私,他对不起她。这一切是由自己的手断送的。他恨过自己!“记忆有如毒蛇,悔恨咬噬着深心。”普希金的诗句犹如鞭子,曾经抽打过他的心……

然而,以后呢?四年!时间,可以洗平一切。他觉得自己对她要悔疚终生。他不如她。在这一刻,她使他的心得到净化。她把他又带回以往那美好的时光。不管怎么说,他们有过美好的时光。

音乐会开始了。

米海伊·马蒂厄在深情地演唱她拿手的歌曲《阿维尼翁的小女孩》。那歌真好听,回荡在偌大的剧场上空。

自从她回归以来,他们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肩靠肩挨得这样近,坐在一起。她的连衣裙薄薄的轻纱撩拨着他的胳膊,她的发香和体香也就在身边缭绕。这一切,以前是多么熟悉。而现在又近在咫尺。一种温情如马蒂厄的歌声一样,潺潺流水般流过心头。

他真想此刻轻轻地吻她一下。

她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把手伸过来,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他感到她的纤细的小手缠绵、柔软。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来,也明白过来了。他来并不是为了和她听这美妙的音乐,也不是追寻这往日的梦境,不是!他是为别的目的而来。他欺骗着她,也欺骗着自己,同时欺骗着这动人而美好的音乐。

他骂自己,我真可悲!他禁不住把她的手握得很紧、很紧。仿佛只要一松手,她,连同许多美好的东西,以及这荡人心弦的音乐便会一下子消失掉。

音乐会结束,天色已晚,星光月色璀璨,是北京难得的好天气。她还沉浸在音乐之中,走在街上对他讲:“真没想到在巴黎没听到米海伊·马蒂厄的歌,在北京反倒听到了!”

他没有想到米海伊·马蒂厄的歌会让她那么高兴、激动。

“你大概不知道,我特别喜欢听她唱的歌,也特别佩服她这个人。她的父亲是个石匠,家里有十三个孩子,她是老大,从小就干糊信封的活养家,日子过得特别苦。可是,她咬着牙,凭着刻苦,靠她自己的努力,成功了!听她唱歌,我就想起自己,靠别人也能得到东西,但只有靠自己得到的才会是有价值的。我挺佩服她的!……”

他默默地听着。

“呃!你怎么不讲话呢?我看你好像有什么心事?这你骗不了我,你还和以前一样,肚子有事,一定要挂在脸上……”她笑着说。

他打断她的话:“你饿了吗?我们找个夜宵店吃点儿东西,边吃边谈好吗?”

她点点头。

他们来到新街口的一家小吃店。他把她让在座位上,不由她讲什么,自己先说道:“虽然店小,也没什么好吃,是地道的中国小吃。我来请客!”

她也不推辞,微笑着点点头。

他端来两碗馄饨,两个芝麻饼,和两罐白云牌啤酒。这一切,使他又想起他们最初相爱的那一年冬天,他们在长安街上走呵,走呵,顶着寒风,走到东单夜宵店的情景。

“还记得吗?”他轻轻地问。伤佛那话题,那回忆,是一个怕磕碰的细瓷艺术品。

“记得!”她用调羹抿了一口馄饨汤,然后又补充一句,“怎么会忘呢!”

他不知该再讲些什么。

她却勾起无限情思,话多了起来:“你知道吗?在国外,我常想起在国内的许多事情,其中也包括这馄饨。没离开祖国前,我真恨不能立刻插翅飞走,我觉得对我太不公平了,我一天也不想再多呆了。真的一踏上异国的土地,心里又想起祖国来了。这些,你能理解吗?”

是呀!我能理解吗?

“我首先给徐老师写信,也给家里写信……”

她没有给我写过信。他望了一眼她。

“我家里来信,一下子对我亲热起来,我特别感动。尽管以后我的父亲和继母总来信要东西,像《渔夫和金鱼的故事》里的贪心老太婆。我也高兴。我总能知道祖国的消息。那时候,我真想呀!我真正尝到什么叫做思念的滋味儿。有一阵子,我还总想起在大学时写过的那首《简爱》的小诗。你还记得那首小诗吗?”

“记得。”

简爱:你为什么要把中间的心字挖走了呢?

“那纯粹是一首地道的中国的诗。我的丈夫想把它翻译成法文。他无法翻译准确那繁体字的‘爱’与简体字‘爱’之间微妙的差别,可我对他讲:‘字可以简化,一个人的爱,是无法简化的。把心挖走了,爱也就不存在了。’你说呢?”

“你这是作家的语言。”他笑笑。

“可这是我的心里话。”

“我懂。”

“你还记得我的那位徐老师吧!我永远感谢她。没有她,我可以说是一个傻丫头。我给她寄了一些东西,她来信说一定不要再寄了。我觉得是自己对她的一片心意。可她又来信了,生气地对我说:‘我真的什么也不需要。你如果要寄。等到我四十八岁那一年,给我寄一条红腰带来表示表示你的心意吧。那一年,是我的本命年。’”

这位徐老师,还信这一套。她是她唯一的知己。我不能算。无论在什么样情况下,她始终如一对待她的学生。一辈子能碰见这样一个老师,是学生的幸福。他不由钦佩起徐老师。

“我说:‘好吧!’她的本命年,我一定寄给她一条最好最好的红腰带。我们家乡那里可信这个了,可以保佑她。而且,我也做着努力,希望能够在徐老师的本命年时回祖国一次,亲手把红腰带给她扎在腰间,她一定更高兴了!可是,她没有等到那一年……”

“怎么?她……”

“去年,她病逝了。是肝癌。这病已经好多年了,那年,她来北京时,就有了这病,学校让她来,是让她来检查一下病的。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

她的泪花坠在睫毛上。他的心也沉沉的。人生中到底是苦难多呢?还是幸福多呢?也许,人生就是不断在苦难的挣扎和搏斗中去追求幸福吧,离开了苦难,幸福也就谈不上有什么价值和意义了。

“这些话,我一直想找人倾吐!说出来,心里才痛快。我早和我的丈夫商量好了,放暑假时,我们一起回家乡看看,一是看看我家里,二是看看徐老师。她的坟就在那里……”

馄饨和饼都吃完了。

“赶不上你们西餐吧?”

“干嘛要这么讲话!西餐本身并没什么罪过。我们中国人总是爱给自己看不惯的东西定罪名,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她强调了“我们”这两个字,说罢,笑笑。他也笑了。人和人之间,能成为“我们”是不容易的,我们,不管走多远路程,隔多长时间,我们还是我们!

走出小吃店,街道比白日清静许多,也显得宽敞许多。春夜的天空,天鹅绒幕布一样柔和、舒展。无数大大小小的星星一起争着闪亮,每一颗星星似乎都有着无限的秘密,眨着的光那么神秘。

他想替她找出租小汽车,送她回去,总也找不到一辆。时间并不算太晚,北京的夜就已经睡去了。难怪有人批评北京没有夜生活。夜生活,并不是一个坏词。可有人一听说夜生活三个字,马上联想到的是钻被窝睡觉。真是没得救!

他向她发着牢骚:“刘心武则刚写完《公共汽车咏叹调》!可我们还得在这儿咏叹下去!你看到了吧?有什么办法!赶不上巴黎吧!”

“没关系!我坐公共汽车一样的。别看我四年没在北京。一回到北京,一切还那么熟悉。好像昨天才离开,今天又回来一样!”

只好往公共汽车站走。

忽然,她眨眨眼睛问道:“一直没有好意思问你自己个人的事,你现在还没有……”

“怎么说呢?曾经有过一个女朋友,后来她去了美国,也就又剩下我一个人。你呢?你的一切还好吧?”

“还好,除了想回来看看,一切都好。丈夫很好,而且我们还有了一个两岁的小女儿。”她说着,从挎包的钱夹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他:“喏,就是这个小家伙。”

一个挺可爱的小姑娘。像她?还是像“洋种马”?望着照片,他心里挺不是滋味。那一年暑假,从北戴河回来,她怀了孕,当然,那实在不是时候,是他带着她到处求人,一直跑到地安门一家小医院,才做了人工流产。呵!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一个小姑娘……

“送给你吧!”她指指照片。她还记得那次进医院做人工流产手术的事情吗?他一直坐在走廊的白长椅上等她,等她。等她出来后,她抱歉地说:“你看,打破了你做父亲的梦了……”他说:

“没关系的。来日方长,以后毕了业……”

以后……是呵!以后,有些事情是没有以后的。开始,便是结束。

“有时间找我来玩!”

他一直把她送到语言学院门口,临分手时,她向他伸过手来,这样客气而热情地说。

握握手,她走了。他立在那里,久久未动。突然,他朝着她的背影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回过身,又走了回来,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还有什么事吗?还有好多话都没有说呵!他今天来找她真正要办的事还没有办呵!难道他忘记了吗?他想了那样久、那样久,自从她从法国归来,踏上这块土地,重新闯入他的生活,他就在想,他怎么会忘记呢?他的嘴唇嗫嚅着。可是,最后,他也没有讲出来。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干什么。他连自己也没有弄明白,便靠近了她,用双手轻轻扶住她的肩头,然后垂下头迅速地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她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却禁不住也伸开双臂,紧紧搂住了他,只是这闪电般短暂的一瞬,他们又像两股溪流分开了。这一瞬间,他望见她的眼眶里泪花一闪,辉映着星光月色。

他再没有讲话。她也再没有讲话。告别了。就这样告别了。四月最后一个夜晚温煦的风,吹拂着他们……

1986年6月21日写毕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