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四月的归来

爱一个人,有时候也可以害一个人。究竟是他自己亲手埋葬了他们的爱情,还是她?现在想想,他有时觉得挺清楚,有时却觉得依然混沌一片。

在全班同学眼睛里,她从承德回来后,仿佛变了一个人,像蛹变为蚕一般。外班的同学也在悄悄地打听她是哪一位?窥视着她,议论着她。只是大家都不敢接近她,她像是得了什么瘟疫。如果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她像是得了艾滋病。

回来以后,她曾经找过他好几回,每一回不是一言不发,就是不欢而散。

“你都知道了?”

“知道了。”

他说完就后悔莫及。他妈的!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怎么想起来跑到承德去了呢?”

“我?怎么说呢?怎么说你也不会相信的!”

“你说说。”

“你整天为你那两篇破论文奔命,我闷得要命,在图书馆里认识了他……”说到这儿,她停顿了一下,挑起眉毛迅速地望了他一眼。

他知道她说的这个“他”指的是谁,这几天,他曾经有意到留学生宿舍里,重新打量过一番他,应该说,他长得很帅,比自己要帅,个头也高大,一头金发,碧蓝的眼睛很动人,对姑娘家很有诱惑力。他的汉语学得不错,来大陆之前,他分别在香港和台湾两所大学学习过。他对中国古典文学研究有很深的造诣。这便是他所知道的全部的“他”。

“他正在研究《西厢记》,想找一本《明何壁校本北西厢》,在图书馆里怎么也找不到。恰恰我那里有一本,就借给了他,就认识了。圣诞节前,他忽然邀请我到承德去玩。承德的避暑山庄我一直想去,你是知道的。去了,又可以见识见识他们的圣诞联欢会。我觉得挺好玩的……”

好玩?生活里一切的事都是好玩的吗?“你这是玩火呀!”他骂她。她垂下头,像被暴雨淋着的一只小鸟,怪可怜的样子。她愿意他痛痛快快地骂她,她确实想得太简单了,太幼稚了,或者说太浪漫了。然后,一切就算是过去了,是掀过一页的书了。她和他还和以前一样。

这一次,她想得又太简单了。他想得可不那么简单。一个孤身女子同一个洋人跑到承德去了,难道仅仅就是寻思古之幽情?就是观赏观赏洋人圣诞节的烛光,这谁也不会信。

“你和他……”

这话怎么接着往下问呢?不过,吐出这三个字,她完全明白了。她瞪大了一双惊愕的眼睛,那样的目光是他第一次见到。从那样的目光来看,他差点相信她是清白的。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的念头。而另一种念头,却搅得他不得安宁。他常常胡思乱想,想着她和一个洋人,在避暑山庄的林间小道上,在宾馆华丽的房间里……呵!他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他气得要发疯。洋人,难道会有好玩艺儿吗?他们的爱像夏日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们都是风流人物,他们勾引女人的手段和床第功夫一样高超。他不能不接着往下想,不能!最后,是她,脱得一丝不挂,光光地躺在床上……像砸核桃壳一样,这便是硬硬的壳里面的核心!

“你说什么?”她问他。双手像触了电一样不住地抖。

“我问你和他……”

“我明白了!你别不好意思说,你是问我和他是不是也像我和你一样睡过觉?是不是?是不是?睡过!我睡过!我睡过不止一次,好多、好多次!……”她歇斯底里起来,大声嚷嚷,然后,捂着脸哭了起来。

他想劝劝她,又忍不住一阵恶心。自己曾经那么爱过的姑娘,要是真的委身他人,他觉得她的身上、头发上似乎无处不在飘散着那个洋人那种刺鼻的气味。不过,他还是扶住她瘦削的肩头。她像小鸟依人一样依在他的胸前,哭得更凶了。

“别哭了!你对我讲实话,你和他真的有没有……”

“怎么?你?”她突然从他的怀中跳出来。

“如果要是真的有,你要对系里如实地说。”

“这是系里委托你来找我问的吗?”

他点点头。

“无耻!”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啪”的一下,脸上已经印下了她的五个指印。

她走了。再也没有理过他。一下课就找不到她的影子。一上课,她就常常走神。他曾经几次悄悄地跟踪过她。从内心深处讲,他是不信她和洋人有非分举动的。可是,一般人都对他这种想法嗤之以鼻。“一个姑娘能跟着一个大老外跑到承德去,不干那种事干什么?不干那种事,公安局为什么要扣留她?她不想干,为什么跟着人家去?再说,那‘洋种马’早被催得憋不住尿了!”他觉得这些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他要跟着她,看看她究竟去干什么?

一连几次,让他失望。她不是去电影院,就是去街头漫无目的闲逛着。有一次,她看见了他尾随在身后。他觉得特别难堪。自己简直如同一个下三烂的土流氓,在盯一个漂亮姑娘的梢。而她呢,根本连理都不理,扭头便走。

下一次,他发现她索性跟着那个“洋种马”一起上大街了。

一直到有一次,他跟着他们两人来到东风市场后面的和平餐厅,他彻底被击垮了。那里很安静,去的人不多。他偷偷地看见,他们坐在椅子上,那个“洋种马”的胳膊搂住了她的肩膀。这亲昵的举动,以前只是自己的专利呵!而她像以前依偎在自己的怀中一样,又依偎在那个“洋种马”的怀中。他差点儿没当场气晕在那里。

接着,他听见了她的一阵笑声,那声音不大,却伴随着她那熟悉的嘴唇喷发的气味一起向他滚来,炸开在他的胸中,腾起一团浓烟。他再也不能容忍!他妈的!你也太不要脸了!如果说过去我对你还抱有一丝幻想,那么现在全部消失了!洋人有什么了不起!他到中国来是学习,还是偷香窃玉呢?

他几步走了过去,一把把“洋种马”从椅子上揪了起来。那“洋种马”根本没有想到半道上杀出个程咬金,一点准备没有,当胸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她惊叫起来,上前拉住他的手,叫着他的名字,喊道:“你这是干什么呀?”

他一把推开了她,冲她喊了句:“干什么?你还要帮助他拉一个便宜手怎么着?”说着,“砰”的朝那“洋种马”胸前又是一拳。桌子上的杯子、盘子、瓶子,“乒乒乓乓”滚在地上,碎得一塌糊涂……

这一晚,他们三人都被公安局拘留了,一直到第二天清早,学校派人来,才把他接回学院。不过,这一天,引起学院一场骚乱。外国留学生罢课,向学院领导示威,要求惩办打人凶手。中国学生一听就火了。大家对他昨晚的行动给予支持。“打得好!这帮大老外,还以为是八国联军侵略中国那时候,可以为所欲为吗?”

晚饭前,在校园里,中国学生与外国留学生发生了冲突。双方殴打了起来……

双方越打火越旺,脑瓜子热得像开了锅,根本不管不顾,你来我往,谁也不甘示弱,激烈的像一场美式橄榄球比赛。

他没有参加打架,在一旁观阵,心里不住喊着:痛快!突然,她站在他的面前,那严肃得近乎愤怒的表情,他第一次见到。看那样子,莫非要来找我打架?

“你……你干的都是什么呀!”她大声向他喊道。

“我干的什么?你怎么不问问你干的什么呀?”他反唇相讥。

“你以为这是爱国吗?”

“我起码不以为是卖国!”

“你让他们都住手!”

“你有能耐你去吧!”

他们正说着,一块石头飞过来,正打在她的脸上,顿时划破一道口子,血流了出来……

她从法国回到北京已经一个多星期了。

他却是昨天才知道的。这次,她是随丈夫一起来北京的。丈夫已经是一位博士,应邀到语言学院任教的。而她已经成了一名女作家;在法国出过两本自传小说。四年,时间并不算长,人的变化真大呀,真像中国古话讲的那样,士别三日,须刮目相看。“刮”字,用得多好呵!

昨天,她乘着一辆漂亮的皇冠牌出租车,突然出现在学校的校园里,引起一场小小的轰动。起初,许多老师已经认不出她来。倒不是因为她打扮入时,又化了淡妆,俨然一副法国贵妇人的派头。四年前曾搅得满校园热热闹闹的风波毕竟早已过去了。人们总是要淡忘的。不是自己的事,说说,笑笑,唏嘘感叹几句,也就像夹在书中的一页书签,过去就过去了。兴许哪一天再翻过书发现这页书签,便又忽然想起了,接着又唏嘘感叹几句。兴许这辈子不翻这本书,看不见这页发了黄的书签,也就一辈子不再提了。人们就是这样,有时候忘性比耗子的忘性还大。后来,人们忽然云开日朗,眼睛睁大了,脸上露出了笑容。想起来了!是她!四年前的风云人物!一下子围上前来问这问那,关心得像婆婆疼远方归来的儿媳妇。似乎早已过忘了,四年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许多人恰恰是指着她后脊梁骨,骂得不知多难听呢!她很感动。人们还记得她,关心她。人们伸过来抹蜜的手指,当然她不能咬,只能吮吸着。

她先来到院长办公室,院长显得更苍老了,也更亲切了。他快要离休了,在站好最后一班岗。早已经有人向他汇报她来到了学院,所以他有准备,泡了一杯香茗,热情欢迎她的到来,询问了当年他在法国留学时曾到过的地方的现状,她一一回答了院长,引起院长不少年轻时代苦辣酸甜的回忆。他老人家的第一位情人就是巴黎女郎,在巴黎结识的。萍水相逢,露水姻缘,如今只留下一个缥缈的梦。院长感叹几句,不时用几句熟练的法语同她对话,逗得她咯咯直笑。他的法语讲得真动人。离开法国几十年了,他接触过许多女人,没有一个能比得上那个巴黎姑娘了。她的到来,勾起院长遥远的情思。

“你的法语讲得不错了嘛!短短四年,能学到这种程度,很不简单,很不简单!”院长夸奖着她。

“是我丈夫天天教我的结果,他教我学法语、英语,我教他学中文。”

“比翼双飞!好!好!”院长还在不住夸奖。

“国外过得都还挺好吧?”院长随便问问。

“还不错,只是天涯羁旅,很想念祖国,很想念家。”

“那是自然的喽!当年,我也同你一样……”突然,院长念头一转,他虽然年老了,思路依然像万花筒一样活跃。他对她说:

“你来给中文系学生讲一课吧!”

“我?”

“对!讲讲你的国外见闻,也讲讲你自己的创作经验。早听说你出过书嘛!不要客气,也不要推辞,就这样定了吧!”

她格外感动,觉得老院长格外慈祥。她不能不点头允诺。而且,她还从包里掏出她出版的那两本装潢精美的小说,用中文签上芳名,送给院长。

把她送出院长办公室门外,院长握着她那柔软的小手,还在热情地说:“这次好不容易来一次,多走走,多看看,对学院的工作多提提意见!”

她感到那样亲切,差点儿没掉下眼泪,紧紧地握着院长那长了许多老年斑的大手。

她同院长似乎都忘却了四年多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了。

那天,是个春雨霏霏日子。如丝似缕的春雨飘呀,飘呀,已经整整飘了一夜,到了白天,还在不住地飘,像是天空抛下来斩不断的丝线。怎么可以忘呢?怎么可以忘呢?

一夜,她都没有睡安稳。她是在公安局的拘留所度过的。那是一间小屋,给了她一个窝头,一块老咸菜,和一杯开水。又给了一床被子。被子上面有臭虫的血渍,还有厚厚的油垢。她没有盖它,睁大了眼睛,愣愣地躺在那里,望着窗外春雨飘洒的夜空。她实在弄不明白:她居然也成为囚徒,坐起牢房!难道这便是生活给予她的报偿?

那天,她被北京军用吉普带到学院礼堂。学院要开全院师生大会,自然是对大家上一堂形象的爱国主义教育课。她被带到台上。她还从来没有上过台呢!这台上一般只是院长、教授和院外学者、名流,以及外国专家才有资格登临的。大会是由院长主持的。其实,这样的会,完全可以不由他来主持,可是,他还是主持了。身穿一身警服的人宣布她的罪状,与外国人非法同居,并且出卖情报,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院长宣布开除她的学籍,让他返回法国。会开得挺短,麻麻利利地结束了,她被带到吉普车上,临上车前,她看见院长正站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望着她。她忍不住冲院长大叫起来:“院长!我冤枉!我是清白无辜的!您要替我申冤……”那声音真响,在春雨霏霏的校园里回响。她被两个女警察硬押着,推进吉普车。扑向车窗,她还在大喊:“院长!我冤枉,我……”

院长一声不吭,站在那里,细细的雨丝飘曳在他的脸上,不着痕迹。

昨天一白天,他都没有在学院。上午,他去听邹老先生的学术报告。这位老先生是中国近代戏剧史研究的权威,当年曾与曹禺、田汉、宋之的、阳翰笙等人共过事,早年毕业于国立戏专,又曾到日本留过学,对“五·四”时期的戏剧史是颇有研究的。这一天,老先生讲的是三十年代白区工人话剧运动。这方面,他占有的史料确实不少。从“五月花”剧团讲起,讲到十六岁的舒绣文是如何逃难到上海,讲到刘保罗为了工人戏剧运动被关了四年大狱,讲到侬悼如何坚贞不屈,死在狱中。同时,又讲起蓝衣剧社和爱美戏剧……不过,说实话,听众似乎并不买老先生的账,常常有骚动之声,不时还有夹起笔记本退席的人。他也不感兴趣,听起来味同嚼蜡。他早翻过老先生五十年代出过的一本书,上面讲的同他今天讲的,并无一点不一样。三十余年,老先生捧着这一本书照本宣科,没有什么新材料,也没有什么新观点,如同老先生身上穿的中山服,当年是,如今依然是四个口袋的中山服。不过,那中山服的面料毕竟有些改观,当年是双面咔叽布,如今已是纯毛呢了。而他讲的内容,还是咔叽布。听着老先生满嘴有些漏风、有气无力地讲课,他真有些替老先生难受。何苦来呢!那么些年轻一点儿的都可以讲,讲得不见得差,为什么不请别人讲呢!不行,必须请他来讲。这就是权威的力量。

下一次报告的内容是讲述苏区戏剧。依然由邹老先生讲。掌声,稀疏零落的掌声,像老先生头顶稀疏的几根白发。上前搀扶的人不少,其实,老先生腿脚还可以,与其说为了搀扶老人,不如说是为了表现自己。谁也知道,在戏剧理论界,老先生的话举足轻重。

他上台,搀扶着邹老先生的胳膊。老先生见到他,颇有几分长者风度,又不失之谦逊问道:“你也来了?讲的如何,还想听听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意见喽!”

他连忙答道:“很好!很好!我听完很受启发!”其实,他心里在骂自己:我可真是没出息到顶,言不由衷,还在捧老先生的臭脚。

下午,他叩响邹老先生的房门。他有事要求救邹老先生。他的一本论曹禺戏剧的评论集,收集了前两年来发表的论文十余篇,计十九万字,不管怎么说,是他心血的结晶,发表之后颇得好评,连邹老先生都称他是戏剧理论界年轻有为者。可是,评论集压在戏剧出版社已经三年,依然还没有发稿。他早已经请老先生亲自出马,到出版社过问一下此事,事情可以好办一些,起码可以提前一些日子发稿。他是来打听结果的。

估摸着老先生睡完午觉,他来了。他揣了一肚子客气的、却也是言不由衷的废话,他带了一脸苦苦的、也是撑出来的笑容。什么办法呢?有人就是买老先生那些老掉牙的古董,偏偏不喜欢年轻人的东西。他深知中国是个敬老的社会。人们传统的心理就是这样。他忽然想起中国有句老话,叫做“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真是对极了!中国的老话是对经验的总结,总结得恰到好处,让你不得不拍案叫绝!等他熬成了婆,也就什么都好办了。可他也就到了老先生那般年纪,说话都漏风了……

他走进老先生的房间,里面早已坐着个比他还年轻的人,其中有两个是长得不怎么起色,而服装是绝对出色的现代派女郎。人老了,如果有不少年轻人团团围住,像群星拱月,心里的滋味总是好受的。人老了,最怕是门前冷落鞍马稀,那心境不好受。他早揣摸透了有些老人家的心理。

一直等这几个年轻人起身告辞,邹老先生请他的女儿代他送客之后,他才站起来。这坐的功夫一定要有耐心,还要面呈诚心。即使你什么不想听,什么也没听见,你也要装出一副极为认真而专注的样子在倾听教诲。即使那老一套老得掉了牙,掉了漆皮,也要装出一副格外新奇的样子,仿佛第一次听到……他骂完别人,也骂自己,都是蹩脚的演员。

“邹老……”

他刚要问,邹老先生早明白他要问的是什么了。对于他,邹老先生一直是器重的。这倒不因为只是他表演出色,面目表情如何虔诚动人,主要是他的论文确实有一些水平,可以说是超过一般人,透露着年轻人特有的新意和锐气。许多论文是经他的手推荐给编辑部,在刊物上发表的。他把他的论文当成自己栽的花儿一样看待,倾注着心血与期望,当然希望看到花儿含苞欲放。

因此,当邹老先生听他讲他的这本书压在出版社三年尚未发稿,极为气愤,当场表示愿意帮助他:“这太不像话了!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呢!你放心,他们的头头儿我都熟,我问他们一下,请他们尽快处理!”

这话让他由衷感激。

“你的那本书的事,我问了一下出版社……”邹老先生在讲,他认真在听,盼望着得到的是好消息。

“你先不要着急。你大概还不知道,现在出版界不大景气,新华书店被武侠小说和三毛、琼瑶的小说所冲击,对于理论书籍尤为冷淡。而且,他们出版社压稿也实在太多,他们有他们的困难……”

他失望了。这番话,出版社的责任编辑和编辑部主任早这样对他讲过不止一次。邹老先生怎么和他们一个腔调呢?

他求救于邹老先生,并不是希望得到这种扫兴的答案的。邹老先生未免有些英雄气短了。

“你先别着急。以后,再想想办法。我会记住这件事的。”邹老先生拍拍他的肩膀,一直送他走出房门,穿过西府海棠绿萌小院。这多少给他一些安慰和希望……

忙乎了一天,回到学院,已经黄昏了。系里的一个老师告诉他:她来了。又走了。给你留下张纸条,就在你办公桌的玻璃板底下压着。

她?……

他心里一惊,没有一点点思想准备,像被突然而至的雷电击中。一时间,心中五味俱全,往事像小河里乱七八糟挤在一起的石子,被这电光照亮,斑斑点点闪动起来。

她怎么又突然降临到学院里呢?她来干什么?为了报复?为了示威?还是为了寻找过去逝去的梦?……幸亏我白天没在。要不,见了面能说什么?是呵,说什么呢?

“你还在这儿犯什么傻呀?快去看看她都给你写了什么吧!”

那老师见他还在一个劲发愣,笑笑说。他们俩是同班同学,毕业后一起留校任教的。这家伙人长细高挑,瘦瘦的脖子上顶着个小脑袋,细细的长腿还总叉开站着,使同学们想起鲁迅《故乡》里写的那个“豆腐西施”,那个“细脚零丁的圆规”。有人一说,大家越看越像。“圆规”!以后就叫开了,他也不恼,慢慢取代了他的名字。有关以往自己同她的一切,“圆规”自然是最清楚不过的了。那话与笑的潜台词是明显的。不怀好意!他真想冲着“圆规”的鼻梁给上一拳!

“圆规”拍拍他的肩膀,走了。其实,这轻轻一拍,是亲昵的动作,却也让他反感。他最受不了的就是拍肩膀,老年人,哪一个表示关怀,发出指示,拍拍年轻人的肩膀?那意思都是一样的:以后好好干,重担就落在你们年轻人的肩上了!刚才,从邹老先生家中走时,老先生也是这样拍了拍他的肩膀。这简直成了千篇一律的戏剧里的规定动作!

“圆规”走远了。他心里特别别扭,像堵上了一团铁丝,扎得难受。这位老师,当年学习成绩还不如他呢。可是凭着父亲的关系,他也留了校。留校不到半年,又是凭着父亲的关系,跑到美国自费留学两年。去年回国,身价倍增,不仅担任研究生的课,而且,他的外国戏剧史的讲义,其中论美国戏剧家奥尼尔、田纳西·威廉斯、阿瑟·密勒、大卫·雷怕等人的各章节从讲义中抽出,题为《论美国戏剧家》,编了一本书交出版社出版,不到半年,已经刊登来了。他能说什么?他什么也说不出,中国的人才有的是,中国的庸才、蠢才、歪才也有的是。这些“才”们搅乎在一起,茄子、葫芦一起数,让人们有时谁也看不清谁了。

“年龄诚可贵,文凭价更高。若要根子硬,两者皆可抛。”他想起这些日子流行的这首篡改裴多菲著名的五言诗。讲得真他妈的对,比裴多菲还要裴多菲!

有一次,他对他的女朋友讲过这番苦恼。女朋友人不错,是别人介绍的,见过一次面双方都满意。见了两个月面,女朋友便住在他的单人宿合里度周末了。挺开通、大方、又有学问的姑娘。如果挑唯一不满意的地方,那便是不如她漂亮。——是的,他很难忘掉她。尤其是当她大大方方脱光衣服,钻进自己的被窝,像只归巢的小燕子搂住他的脖子,把吻印在自己的脸上和胸膛的时候,他不能不想到她,她曾给予过自己的女人的爱。那是第一次。第一次,总是刻骨铭心的。第一次有了男女之间肉体的经验,往往会在以后再次同另一个女人发生关系时,和那第一次做出比较,比较那嘴唇,包括那嘴唇发出的气息。他竟恍惚如同和她在一起?其实,她早在巴黎了。

“你怎么了?”女朋友问。

他不回答。

“我明白。你一定想起她了。我知道你不会是个童男子!自然,实话对你讲,我也不是处女!我不在乎,你呢?你不觉得这是个进步吗?”

他也分不清什么是进步?什么是退步了?甜甜蜜蜜过了半年,她要到美国留学去了。“自然,也是通过关系。真的,你别生气!不是我变得庸俗了,是这个社会变得庸俗了!我告诉你,你别再犯什么傻了!这个社会需要的不仅仅是人才,也需要别的。真的,需要别的。有时候,这别的东西比‘才’更重要,不是对社会重要,而是对别人重要!”

临分手前一天晚上,她又来到他的单身宿合。她买了许多酒和肉、肠,对他说:“痛痛快快地过最后一个晚上吧!”他和她都喝了不少酒,微醺中,躺在床上,她把他搂得紧紧的,要勒断他的筋骨,然后哭了,哭完,又笑,笑完,又哭。他茫然不知所措。

“你干嘛傻呆着?你搂紧我!使劲!使劲……”他被弄得精疲力尽。不过,他像一个性冷淡者,一点儿也没有情绪。因为,他知道,这的确是最后一个夜晚。她对他讲过,只要能到外国留学,他们的关系就到此为止,因为谁也不能替自己这几年保证不会有什么变化。而且,她希望出国奋斗几年,争取得到绿卡,便长期留在国外。爱过,又被爱过。虽然,时间不长,也留下美好的回忆。谁也用不着后悔,谁也用不着埋怨。谁也不是无情人。她就是这么一个女人!

第二天清早起来,要分手时,她这样郑重其事地对他说:“你不必到机场送我!那样,我会更难受。我们就这样分别吧!说着,她抱住他,吻吻他的双颊。

他点点头,没再讲话。

紧接着她又讲:“临别时,我送你三句话:看别人走后门,你别生气。自己没后门,别丧气。自己有了后门,你也别客气!”

说罢,她苦笑两声。而他,怎么也笑起来。

他走到办公室,天已经落黑了。打开日光灯,他在玻璃板底下一眼便看见了她那张纸条。她那熟悉的字体,像石头上刻下一般,他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纸条上写得很简单——

你好!我从巴黎回来一个多星期了。今天来学院找你,偏偏你不在。四年多没见面了,很想找你谈谈。你若有时间,请给我打个电话,约个时间好吗?

下面是她的电话号码。

他陷入了沉思。见见面,再谈谈,谈什么?世界上,难道会有破镜重圆、时间倒流的童话吗?

有些事情,即使再简单,当时当事人也往往会看不清,必须要靠时间做出裁决。

那年学院闹出了同留学生打架的风波之后,她和他更疏远了,而同那个“洋种马”接触更频繁了。这让他恼火。爱,有时会使一个男子汉变愚蠢。他怕失去这爱,又怕人家夺去。常常有这样的念头涌出来:她赤条条地钻进那“洋种马”的怀抱里……呵,他的心便不能忍受!他恨不得立刻揪住他们两人,一人给他们一记耳光。

这念头一冒出来,便像蛇一样缠住了他,咬噬着他。他又开始盯梢。好几个晚上,他看见她跑到留学生宿舍楼。又有好几个晚上,他发现“洋种马”跑到她的宿舍。他都复习不下功课,看不下书,在宿舍搂下盯着上面。他的心情挺复杂。他希望她千万别落入人家的怀抱,或者她能够早点儿出来,他又希望那上面窗里的灯关了,他们别出来,我上去捉奸,让你们在众目睽睽下露露丑!

每一次,不是她,便是他走出了宿舍楼。楼上窗子里的灯一直总亮着。他一阵心安,又一阵扫兴。

寒假来了。同学们很多回家过春节去了。她也走了。他想去送她,可是,看见“洋种马”竟提着提包跟着她一起走出了校门。他咬咬牙,骂了一句,退回了宿舍里。记得去年暑假,他们过得正热乎的时候,她曾轻对他说过:“寒假到我家去吧,别瞅不起我们小县城,靠在松花江边,可有意思了!你看过冰雕吗?没有吧!到我们家看看,保证比哈尔滨还捧!而且,我还可以带你看看我的徐老师,我两年没见到徐老师了……”

现在,她却和“洋种马”一起走了,一起去看冰雕和徐老师了。

他握紧拳头,“咚咚”砸得床板直响。

没有过春节,她和“洋种马”又赶回学院。他更气了。这一路,他们耳磨厮鬓在一起,会有好事吗?他非要抓到他们一次证据不可。一下子,他像福尔摩斯,他天天注意观察着。

他骂自己:我这是不是变了态?

学院保卫处也在监视着他们。那年,把她从承德领回来,教育了她一番,本以为她会改邪归正的,没想到她变本加厉起来,接触越加频繁。保卫处与公安局早已联系好,只要发现充足的证据,立刻采取必要行动。

保卫处的老师把他叫了去,对他说:“你这些日子的行动,我们早发现了。你做得是对的,警惕性很高。希望你配合我们的行动!”

这一天夜晚,他们发现“洋种马”跑进她的宿舍。她的宿舍里,同学们都回家了,只剩下她一个人,正是时机。他们一直埋伏在窗下,盯着那盏桔黄色的灯,仿佛在盯着一只狡猾狐狸的眼睛。灯,灭了。他们像跃出战壕,立刻跑上搂,敲响宿舍的房门。那门还未开,已经被众人推开了。里面,一片零乱,保卫处的老师拧开十二节电池的粗手电筒。手电光柱下,他们双双赤裸着,来不及穿上衣服……

他们被带走了。他胜利了。回到宿舍,他却哇哇大哭起来。

第二天,公安局来了人,搜了她的宿舍,让他也来帮助辨认什么是她的衣物。他一一指点给公安局的人看。最后,搜出不少泳照和裸照。还有一些外汇券。也包括前两年他最初写给她的情书。

过了些日子,罪定下来了。生活糜烂,作风败坏,让洋人拍裸体相片,登在外国的报纸上。而且,出卖我国情报。自然,这后一条更为严重,足以定她的罪。只是,连他也觉得茫然,能够有什么情报可以供她来出卖?而且,有一件事,他想说明:那些泳照和裸照并非是洋人照的,而是在前两年热恋时,他替她拍的。可是,他没有勇气讲出来。那会使自己落入一种尴尬境地,仿佛也被扒光了衣服,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在学院礼堂里召开的宣判大会上,他代表同学上台发言了。他把这些裸照和泳照的罪过推给了“洋种马”。他只有这样做。为了洗刷自己,也为了仇恨“洋种马”!

他上台发言时,她就站在自己的旁边,弯着腰,垂着头。那样子很可怜,像一个犯了错,站在讲台桌前听候老师批评的小学生。一时间,他的心微微一颤。不管怎么说,他毕竟爱过他,而她也爱过自己呀。他准备好的发言稿,在手中哆嗦起来。这一刹那间,他真想下台了,不念这份发言稿了。

可是,他还是念了。这么多人,有院长在场。他不敢走下台。那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心里清楚。还有一个学期,就要毕业了。

要说,他的发言稿写得是认真的。他从她入学喜欢演陈白露那场戏谈起。他认为她是一直在追求像陈白露那样腐化堕落的生活:“出门要坐汽车,应酬要穿好衣服,要花钱,要花很多很多的钱……”

当他讲到那些裸照和泳照时,全台底下的人们愤怒已极,睁大眼睛望着她,仿佛此刻不是在开会,而是正在给她拍裸照和泳照。他忽然发现她微微侧过脸,用眼睛的余光瞥了他一眼。定眼一看,没有。她还是老老实实弯腰垂头站在那里。一切,也许只是自己的错觉。

看到她在春雨中被押进吉普车,听见她冲院长的大声呼叫,他心里并不好受。他一直站在春雨中,不知不觉被丝丝细雨打湿了肩头。他的耳边似乎总响着吉普车隆隆的马达声。

晚上,躺下了,他又爬了起来。他还是按照纸条上留下的电话号码,给她挂通了电话。他听出来了她的声音,那声音微微有些发颤。他们定好明天下午到建国饭店见面细谈。放下话筒,他的心怦怦跳得厉害起来。仿佛一下子时间与距离都缩短了。她就站在自己的面前。

我为什么要去见她?为什么?重温旧梦吗?忏悔吗?破镜重圆吗?再寻找点儿新刺激吗?……在去建国饭店的路上,他也没有理清自己纷乱如云的思绪。他也没弄清楚自己找她的主要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