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绿月季

也不能说都是小梦的功劳,大孟的生意才越发红火,不可一世。我发现大孟身上本来就有经商的潜力,只不过在关键时刻需要仙人指路而已。但大孟自己说,一切都是绿月季在冥冥之中的相助,他说每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有一个星宿、一个动物或是一种花,作为自己命运的象征,或是你的生命在这个世界上的另一种存在的形式,就像灯既有外形,又有光和影子一样。我们一般人,只注意了实实在在的外形,而忽略了其它,大孟随着生意的红火,人生的哲理也越发深刻了。生意场本身就是个大课堂,实际接触世界是刺刀见红的,自然要学会一般人学不到的许多东西。大孟和我说这话的时候,显然是不把自己排除在一般人之外。他对绿月季确实是感情深厚,每次绿月季开花的时候,他都要烧一炷香。据说,小梦为此很嘲笑他,说他变得越发迷信起来。他不听,对绿月季相爱有加。

对于大孟的这分虔诚,弄得我对绿月季也觉得有几分神秘色彩。绿月季让大孟平步青云。他的绿月季已经打到南方,就差没走向世界,大孟的名声不胫而走。深圳一家公司买了他两株绿月季,摆在接待大厅,没想到真是花如美人,比漂亮的公关小姐还管用,磁石一样,吸引了不少前来和公司做生意的客户,好多人别说没见过这玩艺儿,就听也没听说过。有了它,生意像有了润滑剂,运转格外快起来,本来和一家公司谈判生意,出现了卡壳,谈不成,一大笔利润就让别人赚走了,公司的总经理灵机一动,发现谈判的对手这位老板是爱花如美人的人,除了生意,最大业余爱好就是爱花,一下子喜欢上大厅的绿月季,便有意逗他说这绿月季如何稀少珍贵难得,又如何价值连城,直逗得人家愈发爱不释手,然后把其中一株绿月季送给了这位老板,卡了壳的生意出乎意外地起死回生。公司总经理为了感谢大孟,热情邀请大孟携小梦前往深圳作客,来往所有费用一应他们公司负担。当然,这位总经理也是猴精猴精的,看大孟养花手艺不凡,想请他此次深圳之行套套路,不仅能多卖他几朵绿月季,也帮他的公司花卉培养方面传一些真经。

大孟虽然发了财,却没去过深圳,这对他挺有吸引力。遗憾的是家里一堆生意不能没人照看,他走,小梦就走不了。小梦劝他去开开眼界,对发展公司会有好处的,家里这一摊她照看就是了,回来时顺便可以有时间去姥姥家看看贝贝。这一点,小梦还真替大孟想得周到。大孟让小梦说的不禁也格外想念女儿起来。临走之前,大孟回到大院来找到我,说他要在回来的路上顺便看看贝贝,然后回来就和小梦办婚事,让我等着吃喜酒。其实,我明白大孟的花花肠子,他是想向我讨教如何和贝贝和解,万一贝贝不理他怎么办?他想如果能把贝贝带回来更好,让贝贝在自己公司干,一来可以帮他和小梦打打下手,二来在自己身边心里也踏实,就怕贝贝不来。我知道要不是为了贝贝的事,他想不到来找我,不过,我还是好言相劝千万不要先说什么你的公司需要贝贝帮忙打下手之类的事,商人别处处言商,让人倒了胃。孩子已经大了,千万要尊重她,和她好好商量着来。他连连说对,对,可不是嘛,贝贝不小了,都快二十六了……我望望大孟,眼角鱼尾纹已经如刀相刻,想一想,大孟也快五十,我都快四十了,日子无可奈何地过去了,便真心希望大孟此行到深圳玩是其次,能和女儿和好如初,即使接不回来,起码把关系缓和缓和是最主要的。人的一辈子不长,别自己的亲人都弄不到一块儿,千里迢迢的隔着那么远的路和心,等一辈子过去了,该后悔了!我们大院的街坊们都这么劝大孟,一直把大孟送出大院的大门口,老远老远还向他招手。大孟有好长时间没回我们大院了,街坊们的心还是向着他的,我看得出来,那一瞬间,他挺感动的。我后来常想,大孟总说绿月季帮了他,其实,绿月季也害了他。如果没有绿月季,大孟能有这次深圳之行吗?他也许少受些罪和折磨。大孟后来对我说,人这一辈子,受的罪和折磨,与享的福,是对等的,有数的,这才阴阳契合。该享的福早些晚些都跑不了,该受的罪和折磨,一样在劫难逃。他想得倒开,他不怪罪这次深圳之行,他说没有深圳之行,还会有别的之行,没有梅兰芳,还有马连良。

深圳确实让大孟大开眼界,到了哪儿,他知道他这个大款和人家没法比,自己实在是太二得掉渣儿。接待他的总经理。一连陪他整整三天,顿顿饭换着饭店换着风味吃,晚上,不是歌厅,就是舞厅,要不就是桑拿浴,浴后到按摩室按摩。大孟可真不习惯,自己脱得光光的只剩下层布丝儿,躺在那儿,让穿着也只剩下几片布丝儿的按摩女的纤纤细手,在自己的浑身上下按摩,简直像有无数小虫在身上爬,爬到痒处,尤其是爬到关键部位,他真有些忍耐不住,身不由己地蠢蠢欲动,惹得按摩女抿着嘴偷偷笑。

他从来没有享受过如此的生活,确实感到放松、舒适。那些年轻俊俏的按摩女,让他想起久违的青春,想起了早已死去的淑筠,淑筠那时也是这样的年轻,这样的漂亮,有这样一双富有弹性的纤纤细手……

深圳之行的最后一天,主人给他安排了压轴的节目,带他来到一个叫做“豪华”其实并不豪华的卡拉OK歌厅,钻进一间并不太宽敞的MTV包间。总经理说:“我们这里有句顺口溜儿,叫做到了北京才知道官儿小;到了东北才知道胆儿小;到了深圳才知道钱少;到了‘豪华’才知道你的身体有多么不好……”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大孟并没有完全听明白总经理的意思。也跟着傻乐。

不一会儿,包子便一口咬着馅儿,总经理报完节目之后,演员开始上场了。进来两位身穿超短裙低胸口背心的年轻女子,笑嘻嘻地一屁股就坐在了大孟的身边,一人搂着大孟的脖子,另一人搂着大孟的腰,嗲声嗲气地向大孟要酒喝。这架势可把大孟弄得犯晕。早听说深圳有鸡有陪酒女,真让自己碰到了,真是手忙脚乱,整个一个没见过大世面的雏儿。大孟的心扑咚咚跳,这么年轻嫩得一掐就流水的妇人,让大孟有些沉不住气,欲火一下子被烧了起来,浑身躁动不安,血一个劲往上下两头喷涌,发了那么大的财,还没玩过一个这样的女人呢,都让这帮蛮子玩了,他的心里忽然涌出一种不平等。除了淑筠,“计划生育”也好,小梦也好,谁能赶得上面前这两个年轻的女人?他盯住了搂他腰的女人的胸,那么肥,那么嫩,那么鼓鼓囊囊,快要把背心都撑破了,好像兜着两窝白鸽扑腾着翅膀要飞,禁不住让他想起了小梦的扁胸……

就在他盯住人家的胸的时候,那女人说话了:“先生,快喝酒呀……”他忽然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眼光从人家的胸往上抬,一直抬到那女人的脸上,他和那女人的目光在这刻相撞,比木星和彗星相撞还要厉害,两人都禁不住大叫一声,那女人腾地站起来,顾不上把酒杯撞翻,撒腿就跑出房间。在座的所有的人都愣在那儿,焊住了一样一动不动。

大孟克制不住自己,也冲动地跑出房间,想追上那女人,那女人早跑走了,别人把他拉回包间,他已经丧失了理智,冲着人家总经理大喊大叫:“你把那个女人给我找回来!找回来!”

总经理只好派人好说歹说、生拉硬拽、软硬兼施,才把那个女人找了回来,那女人哭成了泪人,一脸的浓妆抹成了调色盘。刚才,包间里灯光暗淡,她的妆又重,大孟没有看出来,当她和大孟都互相认了出来,对彼此都无异于晴天霹雳。总经理老奸巨猾,看出了大孟和这风尘女子肯定戏中有戏,便带着其他人悄悄地退出厂包间。

包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大孟忽然抱着头哭了起来。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几年没见女儿贝贝,竟是在这种地方相见!他问贝贝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什么时候来的?……贝贝只是哭,一句话也不说,大孟拽上她,哪儿也不许她去,马上跟他回宾馆,让总经理立刻买飞机票,第二天就回家。贝贝点点头答应了,老老实实跟着他的屁股后面,像一条迷路的小狗一样,和大孟一起回到宾馆。这一夜,大孟让贝贝就睡在自己的房间,他望着睡在自己旁边另一张床上的贝贝,像望着一个陌生人。想起贝贝小时候的许多事情,大孟才感到时光真的过去了,而且过去得是那么飞快。他骂贝贝,也骂贝贝的姥姥,同时更骂自己。如果一切能够从头来的话,他什么也不要了,不要发财,不再结婚,只守着贝贝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就知足了……可是,日子再不能像放电影一样倒回片子从头放映了。

大孟翻来覆去在席梦思上翻滚,一直到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可就在这时,贝贝悄悄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溜出了宾馆,再也找不到她的影子。

大孟差点儿没病倒在深圳,他硬挺着离开了这个令他触目伤心的地方,没有直接回家,先到了贝贝的姥姥家。他没有想到姥姥前两年就已经病逝了,只剩下姥爷半身不遂躺在床上苟延残喘。

老爷告诉他,姥姥一去世,他病歪歪的,实在弄不了贝贝,便让她回你那里去,可她说死说话就是不肯回去,我怕耽误了她的前程,实在是万不得已,现在说出来也是没法子的事,你千万别怪罪我和贝贝的姥姥。我只好把贝贝的亲生父亲千方百计找了来……

如果这事,大孟以前听到,他一定气懵了,原来贝贝不是自己的孩子,原来淑筠和自己结婚之前,和别人已经有了孩子,原来淑筠并不是看重了绿月季、看上了自己,她对自己一直隐瞒着这样的事情,原来是这个事情,淑筠才以那样快的速度和自己结的婚……他还有什么相信的?他还有什么可以珍惜的?他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

现在,大孟已经麻木了。他不想再听什么了,一切对他还有什么意义呢?贝贝到她生身父亲那里,为什么是这样的结局?生身父亲就这样对待她的吗?难道她不是你的孩子?即使是一只猫,也不能让她跑走不管吧?可是,大孟再一细想,凭什么让人家非管不可?你把人家的亲女儿带到了二十多岁,这二十多年,你没有想起人家,现在凭什么想起了让人家非得要吞吃这枚苦果?大孟没有在贝贝的姥姥家停留,落魂失魄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