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梦的突然归来,大院的衔坊们都很关心,唯独大孟无动于衷。这不是以前的大孟了。他不是那种冷心肠的人。大院对他不薄,他应该知道如何和大院的人相处,如何对得起一直关心他的小梦妈。况且,他对小梦的印象一直不错,怎么也该对小梦有所表示,没有,什么也没有。我知道这不能怪罪他,都是让贝贝的事闹的。如果说,其它一切事,他可以忍,包括“计划生育”,哪怕打得个翻天地覆,也说明他还有力气打,就说明还能忍受着凑合着过。贝贝的事,让他觉得断了大梁,觉得一点儿力气没有了,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了。他一连病了好几天。
这么壮的人,突然病了,连母老虎一样的老婆,吓得也够呛,特意请了好天的假,忙不迭地侍候他。那几天的日子,是大孟再婚后最平安的时刻,让大院的街坊们都止不住替大孟念佛。我也敢到他家去看望大孟,自从那次“计划生育”狗血淋头大骂我一场之后,我见她都不敢见,更别说到大孟家去了。这次见到我,她居然客气得很,给我倒了一杯茶,真让我受宠若惊。我劝大孟要想开点儿,他对我说起了活着没意思的悲观的话。我很替他担心,因为我了解大孟是那种心重的人,是那种心看起来硬其实十分脆弱的人。他要是想不开,没准真能做出什么傻事来。临出他的家门,我斗胆对“计划生育”说了几句一定要她好好劝劝大孟,大孟的心里受的刺激太大,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她真给我面子,连连点头,说你放心,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我很庆幸她能有这样的表现。如果因为贝贝的事,让大孟和她的日子过得有些起色,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是,这样的日子,对大孟只是昙花一现。大孟的病好了起来,心并没有随之平复起来。一床被单子洗过之后,还有褶子呢,得抻抻、熨平才行,更不用说受伤的心得需要时间的康复了。下班回到家,大孟还是吃喝不香,心思重重,常常一屁股坐在床上,捂着脸,泪水顺着手指缝流了出来。男人无声的痛哭,最撕心裂肺。他的心里一遍遍骂自己,对不起贝贝,对不起死去的淑筠。
这一天,“计划生育”走了过来,本是好心好意想劝劝他,谁知话说得让人不爱听:“得了,得了,神仙也算不了那么准,谁知道会出这种事呢?你伤心有什么用?一个大老爷们儿家,老这么眼泪汪汪的跟他妈的娘们儿一样,真让人笑话……”
大孟腾的从地上弹了起来:“让谁笑话了?让你笑话了是不是?”
“计划生育”一听这话急了:“你这人怎么不懂好话?好心当成驴肝肺怎么着?”
“你还有驴肝肺就不错了!”
大孟这话也够噎人的,气得“计划生育”跳了过来,指着大孟的鼻子就开骂起来:“你这人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给你个好脸,你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啦!整个一个贱骨头,天生不挨骂长不大的东西!”
老婆这闸门一开,可就没完没了,跟上足了发条的闹钟一样,开始一个劲地闹腾,一下子骂得大孟头皮发胀,一股邪火蹿了起来,一把把老婆推倒在地,大骂道:“你不撒泡尿看看你是什么个东西!不是你这个倒霉的东西,哪儿会出这事?你这混蛋!这个家全是让你给搅的……”
老婆从地上爬起来,急得像是点着的火药桶,就朝大孟滚来了:“你才他妈的混蛋!”抡圆了胳膊上来就打。椅子、桌子、被子……统统打翻了,乱成了一锅粥。
“都是你!娶了你这么个倒霉老婆,算是我倒了八辈子霉!”
“你早干嘛去了?谁让你结婚的?你有能耐打一辈子光棍呀,我让你那玩艺儿上我这儿堵枪眼来了?你是憋不住尿了吧?……”
火赶火,话赶话,“计划生育”急得像头发了疯的母狮子,整个一个泼妇,大孟哪儿有伤疤,她就往哪儿捅。大孟想抓住她,她又像泥鳅一样滑,怎么也抓不住,一气之下,大孟抓起她最心疼的梳妆盒给扔在地上,“啪”!“啪”!两脚踩个稀巴烂。她也急了,抄起铁榔头,“砰”!“砰”!朝着大孟自行车就砸。于是,车砸坏了,车条没一根是直的,脚蹬子也四仰八叉地滚出门外。
打累了,打完了,两个人像抛上岸的鱼,张着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鼓胀着胸脯一起一伏拉着风箱。第二天,还都得上班呀!早晨起来,两人都有些头重脚轻,踩着棉花团子一样上班去了。
真是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这天下午干活的时候,“计划生育”脑袋疼得发胀,想躲在工地旁边抽支烟歇息会儿。这会工夫“沙高”从刚盖起楼架子的脚手架旁倒了下来,突然向她这边砸了下来。工人们忙冲她直喊:“快躲开!”这时候,她要是看准了躲开,还来得及。谁想她一时慌了神,脑袋胀得更凶,眼前金星直冒,慌里慌张,竟还站在那儿愣了半天,没跑出一步。“沙高”横躺下来,虽然没砸在她的脑袋上,砸在她的身上,顿时,拍柿饼一样,把她拍倒在地,鲜血流了一地,立刻晕了过去。待送到医院抢救,已经无法挽回,流血过多,加上突发性的脑溢血,她死在医院里。
大孟闻讯赶到医院,人已经被送进了太平间。站在这静悄悄的白色世界里,他心中涌出的不知是一种什么滋味?走进太平间,撩开盖在老婆身上的白被单,看见老婆惨白的、变了形的脸,他的心里刀割般难受,他想呕吐。他骂自己,都怪自己昨天晚上和她打架,打得她够呛,没睡好觉,今天干活头疼、走神,才出了危险。如果昨天不打架,她睡好了,她那么棒的身体,是不会出事的。
回到家里,望着地上残留着的昨天打架的痕迹,望着老婆摔碎的宝贝梳妆匣,大孟想哭。他替老婆收拾着遗物,翻开五斗橱,发现了一个布包包。他知道那是老婆昨天翻弄了半天才弄好的,天渐渐凉了,那是她准备让自己去劳教所给贝贝带去的衣物。她打开包,看见了竟是老婆给贝贝买的两件新衬衣、衬裤,最里面夹着的,是那条天蓝色的围巾。那是淑筠的围巾。那是贝贝喜欢的围巾。看到这东西的一瞬间,大孟原谅了老婆往日的一切。
我们大院的街坊,可不这么想。大概是“计划生育”平日犯了众怒,太让街坊们气不过了,大家帮助大孟料理完丧事,陪着大孟伤心过几天之后,开始替大孟松了一口气。可省得再打架了!省得再受气了!大孟终于逃脱那个母夜叉一样的恶女人的折磨!小梦妈说:“看!这就是命呀!我们家小梦没逃脱命,人家大孟算是逃脱出虎口了!”
应该说以前大孟的人缘实在是好,对大院的街坊们实在是够仁义。善良的街坊们的心还是偏向在大孟这一边,都认为“计划生育”的死对大孟是苦尽甜来。老天爷在保佑大孟这样的好人,好人受难之后,一定会有好结局的。
大孟再不用找我来写离婚状子了。他是彻底解脱了,我这样对他说时,他只向我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