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孟人好,命却不济。大孟后来对我说过,有一阵子,他特信命,曾经找过高人给自己算命过,高人说过,别看表面上大孟性子绵软。其实,他的命硬,五行中,他火旺而缺水,日子长了,再结实的木头也得被火烧焦。也就是说,大孟阴阳不调,若不能以阴补阳,以阳调阴,大孟日后的日子得有坎儿。说老实话,当时,我不信这一套,认为全是迷信,哪里有什么命呀?后来,我犯疑惑了。冥冥世界,没命吗?如果真的是没命,为什么有的人平步青云,有的人却一直走背字?因为他们活该倒霉?因为他们没本事?大孟是那种没本事的人吗?
正是“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那一年。我十七岁,高中还没毕业。小梦刚上大学二年级。学校没课上,我和小梦整天呆在家里,不是我看见她,就是她看见我,无所事事的样子,像两条晒得发蔫的毛毛虫。小梦学的是历史,有不少乱七八糟的书,我常常找她借些书看,解解闷,打发难熬的光阴。她那时悲观透顶,觉得这世界快走到了末日。我觉得这大概是她学历史学的,满脑子里都是朝代的盛衰,和血腥的阴谋诡计。有时候,她会冒出一句:“跟姐姐我到越南打游击去敢不敢?”说得我莫名其妙。她妈则老说她弄不好非闹出神经病来不可!她就跟她妈顶嘴:“我神经病,我看这个国家、整个世界都神经病了!”吓得她妈忙上来捂她的嘴:“我的小祖宗,这是什么时候呀,你还想要不要命了呀?”
那一年,大孟不到三十。他已经有了一个小女儿,两岁多一点儿。工厂里没什么活儿干,他倒落个清闲,整天不怎么上班,在家里哄他的宝贝女儿贝贝玩。那时,家里的盆景、月季,统统不敢弄了,他不忍心自己下手,他老婆淑筠替他下手,把那些盆景和月季都砸个粉碎,一土簸箕一土簸箕倒进了垃圾箱中了,他家门前忽然敞亮了,开始,我们都还不大习惯,一走到他家的前面,总还想绕个弯。习惯这东西很厉害,水滴能穿石,还不厉害?习惯就像这水滴,别看水滴不起眼,日子长了,这一变便成了习惯,再硬再厚的石头,都能滴穿。突然间,把这么多年习惯给拦腰斩断了,大孟一下子没着落起来,心里空空荡荡的。他得找些别的东西填补心里这份空白。幸亏,他有女儿。他给女儿用木头做坦克,那坦克的轮子链轨印都清晰无比;他给女儿做轮船,那轮舱上面还带着帆,帆上面被风吹的皱褶都看得出来……谁让他的手那么巧?他的手要是闲着,他就难受,甭管做什么,只要用得上手,他就能得到些安慰,暂时忘掉些身边的烦恼。好像他的手直接连着心,是心的触角,什么快乐,都能通过手送进心里;什么烦恼,也能通过手发泄出去。
他那阵子,是他家的女儿贝贝最高兴的日子,她老有新的玩具可玩。她的那些坦克、军舰、飞机,快可以组织成海陆空三军大部队了,于是,大孟家门前又开始挤满贝贝的这些部队,我们走过他家,又得绕点儿弯了。
那一天傍晚,我正要吃晚饭,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家吃的是炸酱面,我端着我们家的大海碗,蹲在家门口正咕噜咕噜吃,看见小梦风风火火跑进院里,直跑到大孟家门口,大声喊叫道:
“大孟叔!大孟叔!”
大孟那时正在屋里做饭,贝贝一人在家门口玩她那堆宝贝玩具,小梦的大叫把他们爷俩都吓呆了。大孟忙出来问:“怎么了?”
“你快去看看吧!快去……”
大孟一见小梦这失神落魄的样子,不知出了什么事,心里先慌了神。
“我孟婶她……”
大孟心里一颤,这年头,还会有什么好事吗?他一把抱起贝贝,就往院外跑。小梦赶紧追上去,一把把孩子又抢了过来,交给了闻声跑出来的她妈,说了声:“妈,您给看着贝贝!”撒腿就跑。这不仅让大孟,让我心里都是沉沉的像系了块大石头。
我跟着大孟和小梦,一直跑到离我们大院不远的一所中学的后墙跟前。啊!我们都愣住了。大孟的老婆淑筠,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脑门上血淋淋的,眼睛、鼻子都看不清楚了。
“淑筠!淑筠!”
大孟抱着她的身子,使劲摇晃着,叫喊着。他老婆无动于衷,只是把一脸的血涂抹在大孟的身上,那血,便越发可怕,像还在不断地流,流得好像我们的身上也在流血。我听见小梦在低低地啜泣,我的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突然,大孟猛地站了起来,扭过头冲着小梦喊了起来:“怎么不送医院呀?”一边喊一边冲小梦追去,仿佛这一切都是小梦造成的。
小梦泪汪汪地望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切都晚了,怨谁呢?淑筠下班回家,路过学校,她每天下班回家都要走这条路的,谁知道今天学校两派武斗都斗在兴头上,真枪实弹,一颗子弹,她根本无法预料,恰恰击中了她的脑袋。这是小梦,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死,突然得让我们难以接受。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那么温和柔顺的人,就这样说死就死了?她不是一只猫,不是一个盆景,不是一朵月季花!
我们一个普通的工人,招着谁了?碍着谁了?
大孟有些失去理智了,他要翻过墙找人家学校去算账。那里面的枪声还在响着呢,是闹着玩的吗?急得我和小梦赶忙一个抱他的后腰,一个拦他的去路,好说歹说把他拦住了。
大孟的老婆就这样死了。送她到火葬场火化的时候,我们大院里许多人都去了,这是大孟和他老婆的人缘好。那一阵子,死的人真多,火葬场里的队排了那么长。我不知道大孟是怎么走过那长长的路,我好像走得格外身心交瘁,因为别的路再长,都可以咬咬牙走到头,可这路的那一头,是连着死呀!
大孟的老婆的死,让我第一次尝到了死的滋味。
大孟,一个老爷们开始自己弄一个女儿,他才知道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的味道,不那么好受。老婆在世的时候,孩子,包括所有的家务,从来没让他操心过。腾出工夫,光让他弄他的盆景和月季去了。如今,孩子的吃喝拉撒睡,样样离不开他,闹得他白天、黑夜,没一刻安宁。幸亏街坊四邻过来搭把手,帮帮忙,让他喘口气。最难熬的是夜里,白天忙乎一天了,累得要死。现在,女儿可是睡着了,四周一片寂静,孤灯冷壁。想想往日,这时候老婆睡在自己的身边,不是在被子里和自己说话,就是坐在床头给女儿缝衣服,要不就是钻进被窝一起亲热。一想起这些,大孟的心里就像猫咬了一样难受。他以后曾经对我讲起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他说他长那么大从来没有尝过失眠的滋味,那时候他总是一宿一宿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在床上翻滚,望着窗外的星星一颗颗像狼的眼睛那样瘆人。
很长一段时间,大孟无法忘老婆淑筠,闭上眼、睁开眼,眼前全是淑筠的影子,半夜里,翻身一把搂住了女儿,他以为搂住的是淑筠,激动地大喊大叫,吓得孩子哇哇直哭。
我不知道大孟和淑筠当时是怎么恋爱的,他们结婚的时候,我还只是在上小学。那时候,恋爱和死一样,对我都是那样陌生和遥远。那都是大人们的事,如果这两件事来到你面前了,那你这个人也就差不多了。与其说我这是我自己的体验,不如说是我从大孟身上得到的切实的体验。
我只知道大孟的老婆淑筠,是个难得的好人。就是事后,我自己也娶过老婆了,我还是这么说,要老婆就是要淑筠这样的人。为什么?有的女人,人长得模样漂亮,但是脾气像驴,性子像刺猬,嘴像无底洞,手又像漏勺,你哪儿侍候得了?有的女人,脾气好,性子柔顺,居家过日子,是你有底的匣子、带齿的耙子,可人模样差点儿,让你总不敢深看她,心里总像缺点儿什么,一辈子这么过,不是咬咬牙就过去的事呀!淑筠好就好在要模样有模样,要脾气有脾气,要过好日子就过好日子,几全齐美,上哪儿找去?要不就是我见过的女人少,要不就是淑筠死得早,反正我是觉得我再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女人。一辈子能找到淑筠这样的女人,实在是大孟的福气。当然,也应该这样说,实在是大孟自己的造化,如果不是大孟自己人品好,手又巧,人家淑筠也不会自己找上门来。不是我一人心里偏爱她,全院的人,没有不说她好的。对丈夫,知疼知暖;对孩子,循循善诱;对街坊四邻,从来是未开口先笑眯眯的,从来没见过和谁红过脸,更不用说像有的女人为了芝麻粒大的一点儿小事,纸糊的驴一样吼叫,叉着腰,把男人不敢骂的话,都敢甩出去,让人听了起鸡皮疙瘩。她却像画中人一样,永远慈眉善目的,不管谁求她干什么事,不管她多忙,她也会放下手中的活儿,有求必应。大家都说,人家大孟两口子,那才叫并蒂莲呢!
后来,我知道了,大孟和淑筠是怎么阴差阳错地走进我们大院同一间房子里来了——一切是从小梦那里知道的。其实,那时,我并不那么好奇,想知道大孟和淑筠的恋爱,而特别向小梦打听的。我觉得那是大人的事,离我远得很。当然,也不是人家小梦主动非要告诉我不可,好像人家非要讨好我。一切只能说是水到渠成,像一条小溪水,从远处迂回地流来,自然而然地就流到了这里来了,好像这里有一个小孔,溪水一下子就顺着这个小孔流了出来,溅湿了我,也溅湿了小梦。这是我们谁也没想到的。有些事,谁也无法预料,只能凭上帝的安排。
知道了大孟和淑筠的恋爱这件事,对我和小梦很重要,因为知道了这件事,导致了我们的恋爱。这件事,成了我们恋爱的铺垫和过门儿。我只是不知道那算不算是恋爱,那时,我实在太小,才刚刚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