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家住在大院里那一间东厢房。南面的隔壁是大孟家,大孟比我大不了十岁,我管他叫叔。北面的隔壁是小梦家,小梦比我大两岁多,我管他叫姐。大院里,辈份乱了套,我们是瞎胡叫。只不过,那时,小梦没结婚,大孟结了婚,一下子大孟的辈分就高了一级。结婚的意义和作用,最初,我就是这样领会的,想想,挺可笑的。
大孟在一家工厂当工人,他手很巧,车、钳、铣、刨、电工、木工,样样拿得起,放得下。我们大院里,谁家安个玻璃,糊个顶棚,装个水表、电表,修个下水道,只要跟他言语一声,他随叫随到。干得麻利不说,又省钱又省料,比你自己想的还周全。人天生长着一副笑模样,一见人,情不自禁先绽开脸的笑纹,透着喜兴、和气。所以,大孟人缘极好。
这些,对于大孟,算不了什么稀奇,照大孟的话,都是活儿,谁想干,都能干。大孟的拿手绝活,一是弄盆景,一是养月季。不仅我们这院,包括我们整个这条街,只要提起大孟,人们必要说他的盆景、他的月季。
大孟的盆景,无论是“活景”,还是“靖景”,都让人耐看,经琢磨,有嚼头。“活景”,指的是各种花卉盆景。冬天的水仙、春天的兰草、夏天的十样锦、秋天的秋海棠……他家的窗台上、五斗橱上、地上,到处都是,让人看了眼花缭乱,进他的家门,不敢下脚,一不留神,不知道就碰着哪个盆景,哪一个都是大孟的心尖子。“靖景”,指的是人工雕塑的死景。别看没什么花香,可要是弄个珊瑚景、翡翠景、玛瑙景、珠贝景……也是富贵堂皇,一盆下来能顶上十来盆活景。大孟手里没有那么多富裕钱,他很少摆弄这种靖景,即便弄,常常只弄个简单的蜡景。蜡这玩艺儿便宜,值不了几个钱,看腻了,化掉它,还可以重来。那时,我和小梦常上他家看他弄这种蜡景。弄完一个,小梦就叫喊着让大孟再弄个新的。大孟的脾气好,又有我们这两个忠实的观众给他叫好。便也得意得很,化掉蜡,接着再弄新的。每次都不重样,手随心动,那蜡像他多出来的一个手指;那么听他的话,花样翻新,简直像变魔术。他老婆淑筠脾气和他一样好,听任我们大喊大叫,听任大孟一通折腾。最后,准还得做上两个蜡景,让我和小梦拿走。小梦不知足,不挑走大孟的一个心尖尖上的肉,绝不善罢甘休。
大孟的月季,更是远近闻名。春来春去不相关,花开花落不间断。月季这花花期长,能从四月一直开到十月。屋里要是暖和,冬天照样开花不误。大孟喜欢这花这种热闹劲和长远劲,分外爱养它们。这人就是邪性,爱哪一门,脑子就走哪条筋,常常走火入魔了一样,好像世界上除了月季,再没了别的好看的花。有好长一阵子,一到星期天,他就骑上自行车,跑到郊外的花圃转悠,见到老花农,递上支烟,嘴甜,虚心求教,一来二去,人熟了,人家挺得意他这个小伙子的,还真教他几手绝活,再加上他自己也爱钻。月季在他的侍弄下,像通了人性一样,朵朵出落得像待嫁的新娘。他养的月季,起码有七八十个品种。别的品种,也许并不稀罕,那种一枝上能开红、黄、白三种颜色月季花的,可是绝对少见。至于花是绿色的,和叶子一样墨绿墨绿,人称绿月季的,更是少见。这种绿月季就是拿到公园里展览,也是绝对的受欢迎,让那些诸如法国名种苏福士达月季,也羞愧得无地自容。大孟的这盆绿月季,让大孟更是名声大振,不惜跑个大远道跑来看大孟这盆绿月季的花迷们,还真有的是。
大孟只有一间小屋,门前有个不大的空场,都让这些玩艺儿占满了,我和小梦家出门进门,都得绕着走,那是我们大院的一绝,花影婆娑、花香飘溢的热闹劲,一点不比公园差。大孟乐在其中,站在花丛中,眼睛笑成一条缝,连他的老婆淑筠也陪着跟他一起笑,因为那时来看他的花的人实在多,谁要是看中了他的哪盆月季,或是哪盆盆景,羞答答张口想要,他大方得很,愿意奉送,不取分文,还得白白搭上好烟、好茶。记得那时我和小梦都说他也太实在、太傻,辛辛苦苦侍弄那么多天,就那么白白让人拿走了?小梦干脆说他整个一个傻冒儿。说你要是抹不开面子收钱,我替你收!大孟傻笑,他老婆说小梦:你可真会说笑话!那他不成了敲锣耍猴卖艺的,你成了替他拿锣收钱的小伙计了?
但是,一盆绿月季,大孟是谁要也不送的,铁嘴钢牙,绝对不松一松口的。那一年,绿月季又开花了,又引来不少人参观。
那些天,简直成了我们院里的节日。老花农养了大半辈子的花,各式各样的花,什么没见过?也养出过绿月季,不过,他养出的那花的绿色怎么也没有这样绿,绿得像一团搅不开的深潭水,又亮得像涂上一层釉,像祖母绿的绿宝石。这真跟自家也养过孩子,却怎么也赶不上人家的孩子长得眉眼周正又那么白白净净像玉、像笋、像剥开了皮的鸡蛋一样,实在越看越是只有羡慕、只有嫉妒、只有叹气。
老花农弯下腰,凑在了那盆绿月季跟前,前后左右看了好几遍,站起身来,递给大孟一支香烟,客气得让大孟受宠若惊。老花农干咳了两声,忽然对大孟说他愿意出几百块钱的高价,买下这盆绿月季。那时候,几百块钱不是个小数,大孟一个月的工资不过才五十来块钱,糖葫芦才五分钱一串。
大孟摇头,任人家怎么说,都是摇头。人家有些急了,实在是想要他的这盆花,咬咬牙说你要是嫌钱少,我可以再加点儿!大孟笑着说您老死了这份心吧,这是我的闺女!人家说闺女得出嫁吧?正巧我和小梦在一旁看热闹,小梦嘴快插言道:这可是我们大孟叔养的老闺女,一辈子不嫁人的!惹得她妈出来骂她小孩子家什么嫁人不嫁人的,亏了你说得出口大家一阵笑,老花农只好怏怏而别。大孟看着心里又有些不忍,赶紧说别的花,您随便拿!人家已经走出了我们的大院门口。
没过几天,公园的头头亲自跑来了,绕着这盆绿月季看了半天,嘴里一个劲儿啧啧地叫好。最后,他对大孟说:“我们中山公园要办一个月季花展,说实在的,什么品种都有,还就是少了您的这一种。这次来看花展的人不少,咱们市长,国务院总理都来,还有外国来宾。您看为了让更多的人能看上这花,也为了帮助我们公园完成这次政治任务,您是不是就把这花让出来,您要多少钱都行!”
大孟一听,当场把花抱给了人家。人家当场拿钱非要给他报酬。他一个劲儿摇头。人家说这怎么行,这不是一般的花,这么名贵的花,多少年也未能碰上开出一朵,不要钱,我可不敢要。大孟倒急了:“您要是再提钱的事,就是瞧不起我了!”当即非让人家立马抱走,大孟就是这号人,经不起人家好话一讲,他就心软。人家再给他一戴高帽,得了,更让他受不了,让他掏心窝子都是行。他觉得人家这样是看得起他,人嘛,人家看得起自己,还图什么?养月季养到这份上,让人家求贤若渴一样,三顾茅庐一样,够可以了!佛凭一炷香,人凭一口气,大孟想的,有时候就是这样简单。
人家把绿月季抱走了,小梦放学回来了,听说这事,鸡啄米一样摇头,连连对大孟说:“大孟叔呀,您可是要多傻有多傻,整个一个活雷锋怎么着?”她妈嗔怪她:“你孩子家家,怎么说话的,对你大孟叔还有没有个礼貌?”她不管不顾,“妈,要我说,您和我大孟叔一样的傻!人家没准,说办什么展览,吹乎吧,吹乎得越邪乎越能蒙您这样的人,给您一碗迷魂汤,您就三碗五碗往下喝呢!反正人家是把花骗走了!”
她妈没辙,只好说:“这孩子,那是什么三娘教子,整个子教三娘!”
大孟和他老婆在一边呵呵傻笑。
不过,人家中山公园办展览,确实是真的。绿月季搬到展览上,煞是醒目。这叫物以稀为贵,看惯了红花黄花白花,猛然间看见了和叶子一样颜色的花,这种阴阳颠倒的事,最叫人感兴趣,谁看了谁拍手叫奇。我对大孟这绿月季兴趣不像他们那么大,我总觉得叶子和花朵乱了套,这份阴阳颠倒的劲,有些像泰国的人妖,虽也能吸引不少人,总不是个正路。
公园的头头真对得起大孟,在这朵绿月季花下,挂上一块小牌子,上面用仿宋小楷写着大孟的名字、单位,写大孟献给花展的这个难得的好品种。嗬!引起更多人的赞叹了。花展上的花,几乎都是老花农、园艺家培养出来的品种,唯独他大孟一个普通工人,居然也能在这群芳斗艳中露一手,不简单!在这盆绿月季前照相的人,可是不少。这盆绿月季,简直成了花魁、花神、花精。
观花的,也有我们大院的人,回来后,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神,越传花越香,越传这绿月季越绿得带有神秘色彩。大院的人都替大孟高兴,能人嘛,谁不羡慕能人呢?这使得大孟的名声大震。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们这条街上的大人小孩,有不知道美国总统是谁的,没有不知道大孟这个人物的。即使一时叫不出大孟的名字,只要一提绿月季,谁都知道指的是他大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