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关差点没有再一次失去机会,他没有给罗曼打电话,罗曼的名片放在那里,失去了效应。他没想起有什么事要给罗曼打电话,或者说,他想起了什么事却没有想到罗曼。
党代会过后不几天,倒是罗曼打来电话找到老关。老关几乎没听出她的声音:“你怎么一直没给我打电话呢?”
“我这几天挺忙的……”老关支吾着。
“你今天忙吗?”
“今天……”
“今天要是不忙,你来找我一趟好吗?”
“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就不能找你聊聊天吗?”
老关无话可说,骑上自行车,刚到学院门口,就看见罗曼站在那里,九月底的天气,秋风飒飒,她穿着一件法式紧身风衣,风把衣摆吹得轻轻飘起。她像是长上了欲飞的翅膀。
“到我家坐坐吧!大概,你只去过我家一次,再没到我家来过呢!”
老关有些迟疑。毕业四年多一直没来往,突然之间到人家家中,这是不是有些突兀?况且,又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
“怎么不动呀?我家有大老虎,能吃你怎么着?”
老关笑笑,不过,那笑不大自然。他们两人沿着街道向前走,罗曼家不远。街头的白杨树开始枯黄,落叶了,而五角枫都撑起一树树红伞,像着了火,大自然阴阳互补,从来都不甘于寂寞,协调得又是那么天衣无缝。
“你可真行,毕业后这么久,也不说来看看我们!是不是闷头写什么大著作呀?”
“我哪里赶得上你们家郑晨好!”
罗曼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他们慢慢地走。街上行人难得这么少,清静得能听见罗曼高跟皮鞋踩着地的“噔噔”响声。忽然,罗曼又讲:
“你猜,我们这么走,使我想起了什么?”
他摇摇头,无法想象。
“我觉得这街道忽然像是一条大江,我们又倒退回十几年前,在军区时的情景,我们曾经在江边漫步……”
这话很动情,看得出罗曼是个情感丰富而细腻的人,那一幕让她刻骨铭心,可是,逝者如斯,又有什么用呢?莫非她来找我只不过是那天在街头见到我,忽然又想起要叙叙旧情吗?
老关跟着罗曼来到她家。这已经不是她刚结婚住的那一单元房子,而是一套新房子,虽说依然是两居室,但客厅很大,足足放下了一套组合柜,大的壁橱也使屋子无形之中增加了空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一点儿不假。
“你们学院分的房子?”老关问。
“我们学院分房不知要到猴年马月呢!还不是沾了我爸爸的光?”
这话说得老关心头一动,像有条小虫虫悄悄爬出心室的大门。
“你爸爸还没有退?”
“没有!死积极,还在干呢,全家一天到晚属他最忙乎!新近又当选了全国政协的常委,好家伙喽,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罗曼的话中带有挪揄。她走到漂亮的茶色玻璃镶嵌的酒柜旁,问老关:“喝点儿什么?我这儿应有尽有!咖啡?茶?威士忌?还是柠檬水?”
老关没有反应过来,他还陷入沉思之中。
“一样来一点儿吧!”罗曼麻利的给他端来好几杯!
老关嘲笑道:“你可真资产阶级化啦!”
她呵阿笑起来:“资产阶级比穷光蛋要好些吧?”说着,她问道:“日子过得怎么样?这几年?”
“马马虎虎。”
“还是那个老婆?没离?”
这话让老关听着刺耳,罗曼怎么变得这么个腔调讲话?
“咱们班上好几个同学都离了,你没听说?”
老关这一次反唇相讥:“那么说你找我来是要劝我离婚的?”
“不敢!劝你堂堂党支部书记离婚,这不是拆党的台吗?”
他们都笑了。那么,她来找我干什么呢?老关实在猜不透。他索性不去想它,依照按照刚才的思路想下去,希望这次与罗曼的突然相逢,能够使自己的命运柳暗花明,既然,她对我依然存有旧情,我为什么就不能利用这一点求助于她尚在高位上的父亲呢?不过,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儿卑劣?……
“老关,你怎么不问一问郑晨?”罗曼的话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哦,我问了呀!”
“你没问!”
“怎么会呢?”
“你是没问。”
“那好,我现在问郑晨近况如何?又出了什么书,不送我一本吗?……”
罗曼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分居了!”
老关忽然才发现罗曼白皙的脸上神情抑郁,眼睛里布满云翳。
“为什么?”
“一言难尽!没法说清……”
老关不好再问,只好任凭想象。像郑晨那样的风流才子,什么事都会干得出来的。
“唉!”罗曼长叹一口气,“当初毕业时我和他结婚,实在是头脑发昏!那时,我就错了!”
老关不讲什么。谁都是这样,明知是迷魂汤,别人讲不行的,自己还要三碗五碗往下喝,一直喝到迷糊了,晕倒了,自己清楚了才行。当初,郑晨抛弃了漂亮的方云竹来找她,企图是显而易见的?她却以为夺得全班男生头一号种子选手是大获全胜呢。
“我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真是引狼入室呀……”说着,罗曼突然掩面啜泣起来,“我好后悔呀,真的……”
老关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劝她才是。
“没有一个同学来,你也不来,好像我和郑晨都是一摊臭狗屎!我连找个诉诉苦的人都没有……”
那么,她是特地找我来诉苦的了?婚后的甜蜜日子是如何令鲜花一样凋谢了,她苦了,闷了,又像逗小猫一样想起来逗逗我吗?
女人的心真是无底洞,难以摸得清。老关望着昔日胖乎乎像个洋娃娃玩具一样的女人,如今瘦得像干萝卜一样,忧虑重重的脸一下子显得如此苍老,与前日在街头见她时大不一样。老关心中一下子涌塞蒺藜一样无限人生的感慨。
罗曼真没什么别的想法,她只是想找一个人诉诉苦,在漫漫人生中,在偌大世界里,能够找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对着他的眼睛和心尽情倾诉衷肠,是不容易的,是解脱痛苦的一种良好的方式。罗曼找到了老关,觉得他是那唯一可信赖的。她实在没有想到这一刻在老关的心中翻涌起的是另一股潮水。也许,女人软弱的命运正在于她过重的对待爱情,把爱情视为生命。而男人只把爱情放在一个恰当的位置,有时可以把它供奉在神灯下面,有时也可以把它塞进床底下的鞋盒子里。其实真正难以窥测的不是女人脆弱的心,恰恰是男人的心如深不可测的无底洞。
几杯不同口味的饮料都喝过了,该告辞了。罗曼把老关送到房间门口时说:“还记得我们的皮兰德娄吗?”
这话犹如空中传来一阵温馨的颤音,令人回味无穷。皮兰德娄,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可以说这是我们的皮兰德娄!它一下唤起辽远的回忆,使时光和感情一起浓缩成一杯速溶果珍,让人痛快地一饮而尽。
老关点点头。
“皮兰德娄讲:戏剧本身只是人类创造出来的幻像。那幻像正是人类现实中无法达到的圆满境界。我从小迷上了戏剧,命里注定我一直生活在幻觉之中,自己害了自己……”
“别这么悲观!”
“你真好,全班同学恐怕只有你没变,还是那么好!”
“哪里!我也变了,也可能变坏了,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她微微一笑:“即使变坏了,你毕竟还敢坦率的承认!”
老关苦笑,握握她的手。她柔软而细腻的小手,一下子使老关想起秀河那双骨节粗大、厚茧老硬的大手。她把手紧紧放在老关宽厚的手掌中,久久不松开,老关感到她手心一阵滚烫发热。
“常来看我!”
老关点点头。这一瞬,老关全身心一股热浪奔涌上来,他真想一把拥抱住这个瘦削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