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那一年对爱情婚姻的选择上——与其说爱情,不如说是婚姻更确切——,老关在江边与罗曼失之交臂,而失去了人生的第一次机会。大学毕业前夕,他再一次失去了对于他一生至关重要的机会。那一年,他三十一岁了。三十一岁的人,机会可能还会有,但不会轻易对他垂青了。
学院党委书记亲自找了老关。这在全班三十八名同学之中,只有老关享有这样唯一一次的召见。学院宽敞的接待室里,地上铺着簇红的纯毛地毯,沙发靠背上铺着镂花方巾,茶几上插着鲜花,四壁墙上挂有戏剧界头面人物的题字和赠画。别人的都忘记了,老关只注意记住了罗曼父亲罗老的一幅题词,引用的是契诃夫的一句话:“一个人的全部意义和戏都在内心。”
党委书记旁坐着院党委办公室主任,两个老头都已经霜染两鬓,也都异常和蔼可亲,他们一个为老关倒了一杯茶,一个递给老关一支牡丹烟,使得老关觉得这次召见一定非同小可。
“关庚寅同学,马上要毕业了,有什么打算吗?”党委书记笑哈哈先讲道。
老关没有讲话,在部队呆久了,他清楚首长问你有没有打算时,实际上首长早已经替你有了打算。他只要静静地听着下文。
“学院想把你留校工作,怎么样呀?只是你要改行喽,你学的戏剧创作专业恐怕用不上,而要搞行政工作。我们学院党委办公室很需要人,尤其是年轻人……”
“你看我都五十八了,再过两年就要退休了!”党委办公室主任插言道。
“我们比较了许多同学,觉得你最合适。党龄长,又在部队锻炼过,这四年连续是三好学生、模范共产党员……”
再笨的脑袋也会转过弯来,这一切是学院党委早已经揣摸好的,他是最佳人选。摆在他人生后半生的道路一下子明确而清晰起来,那就是仕途。非常清楚,老党委办公室主任一退休,顶替这个位置的就是他老关了。这是在学院干了二三十年的老人们梦寐以求的位置!
老关确实感到意外,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自从迷上文学后,仕途淡漠下来了。越是读多了书,写多了文章,他越淡漠了这条路。他觉得还是像郑晨那样做学问好,学习创作的要多发表作品好,即使以后人死了,作品还会在世上流传,这是实打实的。而仕途,尤其是党务工作,他越发觉得是虚的,是任何人都可以干的,没什么意思!我们这个国家缺少真正的剧作家,并不缺少党委办公室主任。如果真当这个党委办公室主任,他这四年大学上的还有什么价值呢?即便一天学不上,他照样也可当,无非是抄送、编发文件,组织党员会议,接待上级检查,迎来送往的那一套……他确实是这样想的,让他此时放弃创作而从政,他实在难以接受这个现实,虽然这个现实可能很辉煌。
“我们是和你个人商量,交换一下意见。你有什么想法和要求尽可以提!”党委书记依然和蔼委婉地讲。
老关喝了一口茶,斟酌着话语,然后说道:“我非常感谢学院领导对我的信任。不过,就我个人来讲,我觉得党和人民培养我上了四年大学,学的是创作,扔了实在可惜。我觉得我个人的条件和能力,还是搞自己的专业,可能对党更有益,请院领导能够考虑,看是否可以重新安排一下……”
党委书记和办公室主任都点点头:“明白了,明白了!”他们都是通情达理的好人。他们不想强人所难,而且十分尊重个人的意愿。
毕业分配方案下达之后,老关分配到一家剧院当编剧,党委办公室的那个位置分配给了罗曼。不管是谁,他自己长舒一口气。
这件事,又让大家议论了一番。大多数人更加敬重老关,觉得他人正派,没有当官的野心,有着中国历代文人才有的清高和骨气。老关觉得这些议论也太离板离眼,有些借题发挥。根本谈不上什么清高和骨气,他只是想搞创作,别的大作家诸如莎士比亚和曹禺赶不上吧,起码要赶上郑晨。三十一岁的人了,想的就是这么简单、单纯,让人难以置信。
大学毕业分配,不亚于一场春秋混战。目的很明确:为了留在北京,留在北京又为了有个好去向。老关算是幸运儿,他没有费多大气力,便脱下军装复了员,留在北京;学院又照顾了他个人的要求,分配到剧院当编剧。这是四年大学生活中他为人的真诚与正直给予他的报答。他越发相信自己所笃信的信条。
毕业后不久,郑晨和罗曼举行了婚礼,老关接到了大红邀请信,如约前往。婚礼就在罗曼家举行,现成的一个单元房子,是父亲早为女儿准备多年的。房子布置一新,一整套家用电器也是罗家早准备好的嫁妆,郑晨只是把全部稿费拿出来,买了一套捷克式高级组合家具和一张席梦思软床。他被分配到一家戏剧杂志当评论编辑,工作虽不如分配到戏剧家协会或戏剧研究所理想,但很轻闲,有充足时间写自己的文章,他也满意了,全班同学能够刚毕业就有他这样一套住房的并不多,这足以让人艳羡!同学们都清楚,这小子之所以走马换将,捷足先登与罗曼结婚,为的是一石三鸟:一可以稳妥分配留在北京;二可以有宽敞的住房;三可以有老岳丈这样戏剧界的靠山。老关也清醒过来,不过,他并不佩服郑晨这样干。他替郑晨惋惜,一惋惜他的才华被市侩所吞噬,二惋惜他失去方云竹那么漂亮的女人。
祝贺还是要祝贺的,毕竟与郑晨上下铺住了四年,毕竟与罗曼有着那样难忘的江边一夜!老关买了一束新鲜康乃馨送给新郎新娘。
婚礼搞得挺热闹。罗家请新侨饭店的厨师做的西餐,琳琅满目一桌子,是自助餐,显得随便而又亲热。简短的仪式过后,大家就在屋子里跳起了迪斯科。班上许多同学都来凑热闹,录音机放到最大音量上,简直像是群魔乱舞,尽情疯狂个够。
罗曼走到老关面前,请他跳舞。老关一摆手:“你知道,我不会。”
“这种舞还不会?踩上节奏,扭腰甩胯就行了呗!”
罗曼无可奈何,端过一杯葡萄酒递给老关,自己又端起一杯,说:“不为我祝福点儿什么吗?”
老关真诚地说:“祝你们幸福,白头偕老!”
他们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
老关看见就在同一时刻,郑晨正在同方云竹碰杯痛饮。他望望罗曼,欲言又止。莫非郑晨以往与方云竹的一切,她自己不清楚吗?同在一个班里,谁人不晓呀!她为什么如此神速地把郑晨夺在手?抑或是郑晨把她攫取在手心中?老关百思不得其解。他才发现人不那么简单。以前,他把人看得像分析剧本一样,简单得能够分析出一二三四几条来。对于爱,对于婚姻,他也曾经分析过,思索过,但没有这一次的疑惑更让他逐渐明白了一些什么。
方云竹被分配到东北。当初,她与郑晨都是从东北哈尔滨考场上一起考来的,如今她要一个人孤零零地飞回东北了。她还没有去报到,正在想尽办法找门路期望留在北京。一时间,老关分外同情这个漂亮的女人。自古红艳多薄命!郑晨这小子真下得了手!老关无法想象。他觉得郑晨对方云竹这最后一幕戏,如同奥赛罗亲手杀死苔丝德梦娜一样残酷无情。如果我是方云竹,我决不饶恕他,更不会来参加他的婚礼,还同他碰什么杯!老关实在无法理解她与郑晨这两个仅仅比自己小几岁的年轻人。莫非自己真的老了?迂腐了不成?他头一次疑惑不解地问起自己来。
方云竹喝醉了,吐了一地,吐了一身。这场面让在场的所有同学都感到难堪,郑晨却若无其事,还在招呼大家喝酒、跳舞。老关走过去,他觉得自己这时候应该走过去,虽然大学里那个班早已解体,树倒猢狲散了,他早不是什么党支部书记了。他劝方云竹跟他一起走,他要送她先回学院宿舍。方云竹还在大叫着:“我没醉!谁说我醉了?我要和郑晨喝!我和他喝过!赛过!谁输了,谁脱一件衣裳!我会喝……会酒令!来呀,独幕戏呀、三一律呀,五星红旗呀、八路军呀……来呀,不是你郑晨输得把衣服脱得一件不剩,露出了你那……”
大家都听愣了,满屋一下子尴尬起来。老关架着方云竹的胳膊,硬把她拖出屋,她还在不住地喊:“我没醉!我没醉……”
“方云竹,听我的话!我陪你回宿舍!”老关真怕她不走,怕她再胡说出一大堆更可怕的事情出来,他像大哥哥哄小妹妹一样劝着她。她服从了他,跟着他东倒西歪地走回宿舍。一进屋,她便倒在老关的怀里,孩子一样嘤嘤痛哭起来。老关一动没动,任她哭个痛快。他知道她心里难受,这时候任何劝慰只能是火上加油,没有用处。她哭够了,老关扶她躺在床上,望着她睡去。她睡不着,一双本来那么漂亮的大眼睛哭成了一对烂桃。她对老关说:“你知道我分到外地了吧?”
老关点点头。
“你知道他留在北京了吧?”
老关又点点头,知道她说的这个“他”是谁。
“可原来他也是分配到东北的,你知道吧?”
老关摇摇头。
“你骗我!我知道!我告诉你,我没醉,我清醒得很!”她又爬起来,大声喊着。
老关又扶她躺下。
“老关,班上只有你一个正直又正派,别人都和郑晨一样呀!心都是臭狗屎!我才对你一个人说心里话呀!我真的没醉呀……”
老关真的分不清她究竟是醉了还是没醉,他默默地听着她骂完郑晨,骂罗曼,再数着名字挨个骂完班上所有男女同学和教授、讲师……他一直看着她骂累了,哭累了,静静地睡去了。他的心像针扎一般疼。那一张原来那么美的脸,哭得变了形,简直看不出以往那般俊俏的模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