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 章-早恋

开学以后,容桂棠老师果真回学校来了,而且接着担任高二5班的班主任。她生了一个小女孩,大家都说比她要漂亮。

按照规定,独生子女的母亲产假后可以接着休息半年,在家照顾她的小宝贝。可是,寒假刚过了一半,她就给孩子找好了托儿所,决计开学以后上班了。孩子刚刚落生时,她说不上有多高兴。结婚多年没有孩子,为了这,她没少流泪。现在,看着孩子哇哇啼哭了,扬着小手在空中不知要抓挠什么,张着小嘴叼着自己的奶头,吮吸奶汁,她感到一种从未体味过的幸福。她觉得只有做母亲的女人,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

孩子渐渐大起来,寒假渐渐过去了,丈夫在忙着新学期的准备工作。她的心不安定了。往年这时候,她都是和丈夫一起备课,一起到图书馆找参考书,或者她一个人去学校开个学生干部会,去学生家中家访……这些平常让她头疼、甚至发火的事情,一样样向她走近,显得格外亲切起来。她的心还惦记着学校,惦记着学生们。离开了这些,她的心空空荡荡的,小女儿给她带来的欢乐也填平不了。

同时,她也想到自己是个模范班主任老师,总应该起个模范带头作用。高二5班早恋问题那么严重,需要自己去工作,自己怎么可以象只抱窝的老母鸡,搂着小女儿在家中清闲呢?

这哪里象个模范班主任老师的样子呢?

“老卢,我想去上班。”她对丈夫说。

“行!我看你也是呆不住。”丈夫支持她。他早看出她的心长了草。几年来,他也是模范班主任老师,当然不能拉爱人的后腿。几次发烧,医生开了病假条,他也要去学校呢。在工作方面,两口子并驾齐驱,谁也不甘心落后。

“下次评模范班主任,还得选你!”她笑着对丈夫说。

“我看你这么积极,一心惦记着这个模范吧?”丈夫揶揄着她。她叹口气,说道:“咳!什么模范不模范的,贱骨头呗!”

钟林很高兴,他本来就不愿意当这个倒霉的班主任。这下可以大松心了。再也不操这份心了。再也不用管什么梁燕燕,游晓辉……还有那憋气的避孕套!而且,容老师回来,接着教高二5班的语文,他只剩下一个班的语文课。他乐得轻闲。

如果不是命运作怪,也许,在这所中学,钟林就这样轻闲下去了,方校长只能惋惜地摇摇头:“唉!挺好的一块材料,没好好用,白糟践了!”他自己也会对自己这样说:“我并不是一个好教师。教师这行当,不适合我干!”

但是,人生的道路上,有些机遇往往是突如其来,它会陡然改变人生的方向。……

在一年快要结束时,阴差阳错,钟林再一次担任了高二5班的班主任。

容老师重新回高二5班上任后,处理的第一件事是章薇与外校男生交朋友。

寒假,章薇到西宁没几天,就偷偷买张火车票,跑回了北京。她没有张力那样的兴致,去看塔尔寺、日月山、青海湖,去探寻一下长江源头。她来到这里就明白了,妈妈并不是要她来闯荡,来开阔眼界的。不是!相反是为了把她拉回窄小的天地。

不知怎么搞的,她觉得和妈妈不贴心。妈妈问她:“那个人怎么样呀?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呀?你对那个人了解多少呀?你还太年轻呀!

那个人,就是指张力。

章薇这才明白,这是姥姥告状的结果。这次来西宁,纯属妈妈的调虎离山计。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对妈妈反感起来。她实在受不了那种审讯式的问话。好象她接触的不是张力这个大活人,而是吞了一包毒药,非逼她吐出来不可。为什么?就因为他是个男同学。如果是个女同学呢?她就放心了。她怎么不怀疑我们没准也要搞同性恋呢?妈妈!她太不了解我了。一气之下,章薇回答妈妈关于“那个人”的一系列问题,气得妈妈差点儿没给她一耳光——

“那个人不怎么样,是个流氓,还是小偷,抢过银行!我们发展到什么程度呀?明天就准备结婚……”

一谈话,不是猴吃麻花,满拧,就是拉紧的皮筋,准崩。

“你是来气我的吗?”妈妈伤心了,“你爸爸翻唐古拉山去,一时回不来,你知道,他多惦记你呀……”

妈妈一说到这儿,章薇心里也不是滋味,觉得不该那样对妈妈讲话。他们就我这样一个宝贝女儿。他们是爱我的。

但是,妈妈一说:“你呀,真不是盏省油的灯!我和你爸爸上中学时,哪里象你,让大人这么操心!那时候,我见了男同学说话都脸红,你可倒好……”章薇不爱听了。她本想立刻反驳:“老说你们那时候怎么样怎么样!世界是发展的,用你们那一套不太形而上学吗?”可是,忍了忍,她把话又咽了下去。

妈妈却说个没完了:“我们那时候,多么单纯,哪里象你们,思想太复杂了。”

这话,学校里容老师、“老长”和“石头”也常常说的。章薇最讨厌。这一回,她忍不住了:“妈妈!您说的那时候的单纯,说不客气是隐晦,是藏在肚子里不敢说得了……”

妈妈愣住了。没想到一个高二的女学生竟是一套一套的。

“于是,你胆子大了,男同学请你看电影,你就去了?”

“对!男同学请我看电影,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好的。这是对女同学的尊重。象国外男人称赞女人漂亮,人家女的就很大方,很高兴,说一声:‘谢谢!’决不象咱们假模假势地把头一扭……故作姿态!”

“你怎么能这么说?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孩子,请你看电影,你就去;请你到他家,你也去;要是再让你干别的呢?你也去吗?”

“分干什么了。”

“干什么?还能干什么好事!”“妈妈!您干吗把我们都想得那么坏!”

“不是想!而是事实!你姥姥来信,谈了你们班的同学游晓辉和梁燕燕的事。”

“那只是他们两个人。全班四十多个同学,只出了两个人!”

“那是前车之鉴!”

“您说得太严重了!”

“现在说严重点儿好!省得以后后悔!”

没法谈拢。睡觉了。谁也没有睡着。高原之夜,寒风呼啸,远比北京要凛冽、干燥。望着冷漠的夜空,妈妈越想把章薇拉到自己身边,章薇心里张力的身影反而越来越近,总在眼前转,推也推不开,就象水中的球,按下去,又浮上来。有什么办法呢?妈妈,难道你年轻时就没有这种感情吗?我并不觉得这就是爱情。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多的爱情?退一步讲,即使是爱情,又怎么了呢?是早点儿,还不到十八岁。十八岁才算成年。但绝不会象妈妈、象姥姥想得那么可怕吧?

在高原的几个不眠之夜,章薇这样想着,思绪象旋转的风车,被高原强悍的风吹着。她实在忍受不了高原的寂寞,忍受不了和妈妈一次次的抵牾,也忍受不了对张力的思念。这是他们第一次分别,隔着那么远,好象走到了世界的尽头。

妈妈完全错了。女孩子和她心爱的朋友一分别,不会冲淡,而只会加深他们彼此的感情,原先,他们常来常往,还没有体会到思念的滋味。一旦体会到了,彼此之间的魔力便增强。章薇在白日与妈妈的舌战中,在晚上独自冥冥思念中,如梦幻般的感觉占据了她整个身心。不出一个星期,她实在忍受不了了。她总觉得远方有人在向她呼唤,只有她一个人听见了。她要走。怕妈妈阻拦,她偷偷买好火车票,趁妈妈到医院去上班,她在桌上给妈妈留了一张条。她走了。

妈妈气坏了。姥姥气坏了。张力却高兴得蹦起来,伸手把树上一枝干树枝够了下来。

“吓你一跳吧?”

“岂止一跳!你可不是一般的女同学。”

“一般的女同学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一般的女同学就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去了,就老老实实呆下去,不敢一个人那么远回来,万一半道上出点儿事怎么办?”

“姥姥也是这么说。”

“大人说的总是对的。”

“即使不对,也是为了你好!”

“大人走过的桥,都比你走的路多。”

“大人吃过的盐,都比你吃的饭多。”

两个人止不住呵呵大笑起来。他们正走在雪后静静的街道上,偶尔过路的行人都朝他们这边看。他们干什么这么乐?得了什么喜帖子了呀?

姥姥犯了一次错误,接着又犯了一次错误。送到她妈妈那儿不行,只有告诉学校,请老师帮助教育这个任性的孩子了。

刚开学,姥姥就跑到学校,容老师接待了老人家。

“章薇这孩子居然也发生了这样的事!”这是容老师的第一句话。似乎这样的事,是多么不光彩,是学生之大敌。

“是啊!要不,我怎么着急呢!她爸爸、妈妈不在家,我一个人实在管不了她,真担心她就这么一步步地滑下去。容老师,您可得多费点儿心。她一直都是听您的话的。您狠敲着她点儿!小树不打杈成不了材呀……”姥姥磨叨着。这些话,只有在这里对老师,说着痛快,听着也痛快。对章薇讲,简直是对牛弹琴!

“您放心吧!这个班搞对象的问题一直没有解决,风气不正呀!章薇也受了传染。我这才离开这个班儿个月呀!我一定要抓紧!”

老师这样坚决,姥姥放心了。

容老师在开学后的班会上,先让班长覃峻收同学们的日记。这是她的惯例。自担任班主任以后,每个假期过后,她都要收同学们的日记。她没有想到,这规矩让钟林一来给破了。

没有一个同学交日记。

“覃峻,这是怎么回事呀?”容老师责问班长。

覃峻回答:“放假后,老师没有布置让大家交寒假日记。”

“那你们还记不记你们的思想了呀!”

覃峻没有回答。

叶秋月一听要交日记,首先反感。她想,交上的日记,就记的是真实思想吗?容老师也太天真了。我们都是高二的学生,快十八了!谁还会把自己的思想象老皮袄里,动不动就拿出来晒一晒!或者象时髦的衣服,拿出来展览展览?

容老师没再说什么。既然,钟老师没有布置,过多责怪学生不好。不过她心里埋怨钟老师太不负责了。

“好吧!那就先不用交了。但是,”容老师把这“但是”两个字说得挺重,“这学期日记还是要坚持写,每星期六仍然由班长收齐了以后交给我!”这是容老师班主任经验之一。一个老师教育学生的方法,有时也成了套子,就如同惯性一样,总是轻车熟路往那儿走。她觉得这是行之有效的,是统一思想的好方法。她实在和同学们想的不一样。同学们正处于这种青春动荡的时期,什么样的想法没有呢?干吗非要让他们统一起来?

而且,能够统一起来吗?

大家都没有讲话。

“听说,最近一个阶段,咱们班又发生了几起事,在全校又当了先。谈情说爱的不是一个,也不是两个!你们才多大呀?谈情说爱?这学期,首先就要煞煞这歪风。让你们写日记

,每天总结一下自己的思想,虽说严点,可是为了你们好!

所以,日记还是要写,要交。大家听见了吗?”

依然没有人答话。老师希望的是如雷贯耳的一致回答:“听——见——啦!”象一年级的小学生。

容老师又对班长重申了一遍。

这一次,覃峻站了起来,对容老师说:“容老师,是不是就甭收了。因为钟老师已经……”

容老师挺生气,班长带头反对,还象什么话,她打断覃峻的话:“钟老师是钟老师,我是我!”

覃峻是个有心计的孩子。他对任何老师一样尊重,即使对老师有意见,表面上也是很尊重的。这一点,同学们都对他有意见。可老师喜欢这样的学生,从小学到中学,历年都是班干部。似乎学生干部也有几分世袭的成份。他就是那种天生干部型的学生。其实,他是一个思想深沉的学生。他并不是那种故意在老师那里邀宠的学生。他对于自己的现在和未来有他自己的一套想法。他想考上北京大学,去研究历史,研究中华民族的历史。他对历史格外感兴趣。其他各门功课,学得也都好。他爱好广泛。体育也好,是校篮球队的队员。可是,他很清醒,他知道自己性格上的弱点,他对老师有些唯命是从。总觉得自己是班干部,应该支持老师工作,想说的也就不说了。今天,交日记,他觉得钟老师比容老师要高明,他反对再交日记。可让容老师这么一说,他什么话也不讲,一屁股坐下来了。

倒是李江流不管那一套,站起来嚷了一句:“容老师,你问问同学谁愿意再交日记的?让大家举举手!”

然后,底下几个男同学也跟着哄开了:“对对!举手!不同意交的举手!”

“唰”的一下,全班几乎都举起手来。

容老师的脸都气紫了。

日记没有收成,容老师为了抓同学们的“谈情说爱”问题,到传达室去了,要老王大爷每天把寄给高二5班同学的信统统交给她。她要从这里入手,抓好同学的思想教育。同学们没有一个知道,容老师今年又多出这么一个新章程。

巧不巧,第二天,章薇就撞在枪口上了。是张力寄来的信。自从姥姥找过容老师之后,容老师正准备找章薇好好谈谈呢。这一下,送货上门。

容老师不容分说,把信拆开看了。

这件事,在全校老师中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容老师把信拿到教导处。在同学们眼里,教导处在学校极为特殊。进哪个办公室,哪怕是进校长办公室,都可以心平气和,唯独进教导处,心里就象揣着许多只小兔子。它几乎类似派出所或收容所,学生中的问题,大部分要在这里聚拢、定案、处理。教导处主任邱老师最拿手的,一是开全校大会训斥;二是贴布告处分,一直到开除。

“看看!看看!连章薇也搞上了!情书寄到学校来了……”

容老师气愤地对邱老师说着。邱老师接过信一看,里面居然还夹着一张明天的电影票,同样气愤地说:“真是太不象话了!小钟太不象话!小钟太心慈手软,不敢处理这类问题。现在,后遗症看出来了吧?连章薇这样的学生,都出现了这种事!”

石老师也感慨地说:“上学期要是把梁燕燕和游晓辉开除,杀一儆百,这帮学生也就不敢这么炸翅儿了!”

他们对钟林都有些意见,继而又转向了方校长:“方校长也是,对小钟太……这些学生,都是一帮蹬鼻子上脸的主儿。

对他们决不能客气!……”

“这事怎么处理呢?章薇的姥姥前两天还到学校找过我一趟。”容老师抖动着手中的那封信,信纸哗哗地响着。

“你先找章薇谈一谈,看看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容老师听从了邱老师的意见。她拿着信回到教研组,又发了一阵感慨。钟林正在判作业,猛听容老师拆了同学的信。心里“格登”一下,怎么好随便拆学生的信?不过,他能说什么?

反正他也不当高二5班的班主任了,犯不上走这份脑子。

容老师却走到钟林的身旁,扬着信,对他说:“钟老师,你和这帮学生接触过,你说这问题严重不严重?”

钟林没有说话。

“你看看这信上乱七八糟都写了些什么,不抓能行吗?……”

说罢,容老师把信摊在桌上,好几个老师都探过头来,想看看学生的信中都写了什么。学校几次大搜查,可没少搜出学生中的情书,那里面的笑话大了,不是错别字连篇,就是肉麻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钟林没有看,相反把信推还给容老师,说道;“容老师,拆学生的信,这样不大好吧?”

容老师一愣,然后反驳道:“怎么不大好?当老师的,对学生的问题就是要敢管!再说,章薇的姥姥还到学校来,请求老师管管她的宝贝外孙女呢!怎么不大好?……”

钟林没再讲话,坐下来接着判作业。他心里不大好受。有几个好奇的老师从容老师的手中夺走那封信,嘻嘻哈哈地在评论着。

怎么可以这样呢?

钟林放下作业,悄悄地离开了教研组。

中午吃饭时,这封信也成了老师们饭桌上的话题。这大概因为张薇平常给老师的影响不错,长得又出众,才格外引起老师的关注吧?乔安娜仗着自己和容老师是同学,便端着饭碗找到容老师。想对容老师提出忠告。

“听说你把给张薇的信拆了?”

“怎么了?”

“你呀!干吗要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这事要是让学生知道了,和你争起来,你说谁有理?”

“谁有理?难道学生的思想工作,老师可以撒手不管吗?”

“我的好容老师呀,管也得讲究个方法!”

“那你说怎么管?”

“怎么管也不好拆人家学生的信呀!”

这话,容老师不爱听了。虽然,她们俩曾经是同学,可是在这同一所中学里教书,容老师对乔老师谈不上看不惯,却总有些隔膜。为什么?连容老师自己也说不清,是因为乔老师至今还没有结婚?这你干涉不着!

那么,是因为乔老师长得比自己漂亮?那也犯不上运气。都是三十五六的人了,再漂亮能漂亮到哪份上去?况且,自已结了婚,又生了女儿,漂亮难道能管人一辈子吗?或者,是因为乔老师数学课教得好。听说最近还要出版她写的中学数学教学方法有关三角一章的小册子,自己有些隐隐的嫉妒?哪里呢!她教学教得好,我语文教得也不差呀!况且,这几年,年年我还评上了区先进,捧回来一张模范班主任的奖状呢……谁知道,反正是两个人表面上不错,内心深处总有一些矛盾。谁都清楚对方的缺点。女老师和女老师相处,一般容易这样。

乔老师根本不理解容老师,不知道此刻她心里翻腾的风雨,相反,还在好言相劝:“这事你千万不要让学生知道。还是把信放回传达室算了!现在高二的学生……你还以为跟咱们那时候一样,都是五分加绵羊?”

容老师把饭勺往饭盒里一扔,颇为生气地说:“那也不能都是二分加流氓吧?”

谈话满拧。

事情让章薇知道了。

第二天,张力在电影院里等她,左等,右等,不见人影。

本来,张力想这学期是高三毕业班,时间紧,不大会一起来看电影了。可是,一路过这电影院,他心里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门前的广告,那售票窗户,那里面一排座位,那幽暗的走廊……无不使他感到格外温馨。他忍不住又买了两张电影票,给章薇写了一封信,约她看这高三年级最后一场电影。“再要看,要等到考上大学之后了。要考不上大学呢?我发誓永远不看电影!也永远再不见你……”他在信里这样写着。

可是,章薇没有来。张力有些生气。电影刚放映时,他还抱有幻想,以为章薇有事情耽搁了。银幕上出现了高仓健,他是张力崇拜的男明星。章薇和他有同感。他们格外爱看他演的电影。今天,高仓健演的是《追捕》。他们看过都不止一次。演到一半,张力想走了,却又不死心,总盼望章薇还能来。一直到灯亮了,电影散场了,高仓健不知又到哪儿破案去了。他彻底失望了。没有回家,他直奔章薇家。

姥姥一见是张力,脸就沉下来了:“你总找我们家薇薇干什么呀?”

张力一时没有答上话来,心想今儿是怎么啦?喝凉水都塞牙缝儿。

“章薇没在家!”姥姥生气地把门关上了。

张力吃了一个闭门羹,心里好窝火。望望这间他曾经熟悉的、亲切的房屋,他涌起一种难言的感情,竟愣愣地站在那儿没有动。

姥姥从窗户里看见他还站在那儿,隔窗又冲他喊道:“不是告诉你她没在家吗?”

张力从来没有受过这种驱逐。他觉得这是一种侮辱。章薇为什么没去看电影?又为什么没在家?莫非是故意的?还是真的屈服于家里的压力?他想不通。他不知道一个高三的男学生希望和一个高二的女学生交朋友,为什么成了大逆不道的事,而不为这位面相慈善的姥姥所容呢?

张力怏怏不乐地走出小院。他迎面碰见了吕咏梅。吕咏梅最近心情一直很好。整个一个寒假,她和游晓辉的关系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游晓辉挨了一顿揍,她自己得了场病。使他们两人走到一起来了。而自从上学期期末考试结束,她向游晓辉奉献了一切之后,她觉得游晓辉已经彻底摆脱了梁燕燕,象一头拴上了笼头的野马驹。有两次,他竟哭哭啼啼对自己说:“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吕咏梅的心一下子软了,象冰雪倾刻融化。他们的关系,象小孩家玩的滑梯,一下子飞快地滑了下去。吕咏梅很高兴。双方家长看到他们这样和睦相处,也很高兴。只要别再出岔,两家的亲事就顺顺当当了。老的,少的,都不伤和气,还添了喜气,加上了亲戚。

吕咏梅一眼就看见是章薇的“拉菲克”。他们两人常在这条胡同里出入,吕咏梅早盘问过章薇:“老实告诉我,他是谁?”

章薇也就老实地告诉了她:“32中高三的。”

“交上了?够‘比由’的呵!”

章薇一笑。这是苑静的专用词。她不喜欢。倒不是这词。

男同学嘛,干吗非得都要长得“比由”呢?男同学要有气质,要有风度,要学习好。

“算了!算了!不说我也知道了!我们姐妹谁瞒得过谁呢!”

吕咏梅拍拍章薇的肩膀,以一种过来人的姿态和语气说。章薇觉得自己很难接受她这种语气和姿态。她未免把所有男女同学之间的交往都看成了她自己和游晓辉的关系了吧?

这时候,吕咏梅看见张力象只斗败的小公鸡从胡同里走出来,便大声叫道:“嘿!找张

薇吧?”

这一嗓子把正低头想心事的张力吓了一跳。他抬头一看,似乎见过面,有似乎没见过面。

“张薇就在后面呢!你等一会,他就来!”吕咏梅好心地告诉张力,接着有热情的说:“要不到我家坐会儿?从窗户就能见她过来!”

“谢谢了!”张力连连道谢,向胡同口走去。

章薇放学以后,去办公室找钟林老师。这学期,钟老师不当班主任了,也不教他们班了。不知怎么搞的,章薇觉得挺惋惜。钟老师和容老师,在章薇心里,钟老师显然高于容老师。

她很想向钟老师表达一下自己的这种感情。一个学生对老师的感情,有时候是微妙的,虽说难免于偏激和片面,但绝对是真挚的,那是一汪未被污染过的清泉。

推开办公室的门,刚刚露出一条缝,章薇心里犹豫了。钟老师不教自己了,找钟老师干吗呢?说些什么呢?再碰见容老师怎么办呢?

但是,里面的老师已经看见了她,而且几乎所有老师都把目光集中在她的身上,仿佛她今天穿了一件多么奇特的衣服?

要不就是她的身上落上了一个多么古怪的东西!她莫名其妙,被望得手足无措。

有个老师问她:“你找谁?你们容老师出去了,不在。”

章薇嗫嚅道:“我找……钟老师。”

钟老师这才回过头来,对她招呼道:“请进来吧!”

章薇发现钟老师的目光也有一种异样的东西。她不明白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自然更不知道,就在昨天,在这间办公室里,她成为老师们议论的中心。张力给她的信几乎被所有老师拜读过。如果不是今天上午,容老师接到电话,她的宝贝千金发烧,她赶快回家抱孩子上医院。章薇早被叫到办公室,着着实实挨批评了!

“我……我们班……”

“章薇同学,我虽然只教过你很短时间。但我觉得你是一个好孩子。新的学期了,好好抓紧时间学习。如果需要我帮助的,还可以再找我!”

似乎钟老师明白了她的心意,他知道自己和全班大部分同学都欢迎他。他说得很得体,也很亲切。

“快回家吧,姥姥还等着你呐!”钟林很想对章薇谈谈那封信的事,然后嘱咐她几句正确对待容老师,也正确对待自己。想了想,他没有说。这件事,不好说。

章薇“嗯”了一声,走出办公室。老师们又议论开了。

“这孩子文文静静的,长得不错呀,怎么也乱交朋友呢!”

“现在的学生,可别光看外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啊……”

“嗐!现在的学生。真难教!”

“嗐!现在的老师,真难当!”

最后,总结出这两条结论。

章薇走出校门,心里漾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感情,她似乎觉得还是钟老师和自己的心贴近。她真不愿意容老师当她的班主任。她希望容老师永远在家里生孩子!想到这儿时,她忍不住直想笑。

正是冬末春初的季节,寒风虽然还打着欢儿,却没有冬日那呼啸的威风了。柳枝枝枯枯的,被风吹得在空中四下飘荡,用不了多少天,就会染上鹅黄新绿,象乐队指挥手中挥舞的一支支指挥棒,将要指挥奏出一曲曲春天的有声有色的交响乐了!

章薇盼望着春天。她心头充满着春天般的欢快,向家里走去。就在胡同口,她意外地见到了张力。

“是你?”她高兴地跑过去,叫道。

张力可没有她那么高兴,一言不发。

“我就知道今天会有好事!”她发现张力有些不高兴,便问:“怎么啦,你?”

“怎么啦?我昨天寄给你的信,你没收到呀?”

“什么信?我没收到!”

章薇愣住了。张力寄给她的信,一封没有丢失过,都是她从传达室老王大爷那里取来,看过之后,用一个猴皮筋捆好,放进抽屉里。昨天,今天,她路过传达室,那块黑板上没有自己的名字呀!

“这是怎么回事?”

“我明天问问传达室的王大爷!”

第二天上学,章薇就到传达室,问王大爷:“王大爷,前天您见到有我一封信吗?”

王大爷说:“有呵!你们容老师拿走了,没还给你吗?”

什么?容老师拿走了?已经过了两天,还没有给我。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第一节,是乔老师的数学课。章薇根本没有听进去。乔老师正在讲多棱柱的体积求值方法,提问到章薇的头上,章薇一句也回答不上来。乔老师奇怪了。莫非真如容老师讲的,这孩子搞对象神魂颠倒了,是要好好抓抓不可了吧?

章薇总想着那封信。

下了课,章薇在办公室里找到了容老师。容老师的孩子病稍稍好了些,可烧还没有完全退,就又跑到了学校。别的老师劝她回去,春天孩子感冒发烧,最容易引起肺炎,大意不得。

她说:“刚开学,班里有那么多事,哪放得下呢!”工作上,容老师真是没的说,老师们都佩服她。自从当上模范班主任,她给自己上的弦更满,更紧了。

章薇这时站在她的面前。

“章薇,我正想找你呢!”“容老师,是给我信吧?”

“对!”容老师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掏出来那封信,章薇一眼就看见信封是拆口的。

“你自己看看吧!我真没有想到你也……交朋友!通信!

约会看电影……”

章薇一把夺过信,打断了容老师的话:“您……您怎么随便拆我的信!”说罢,“呜”的一声哭了起来,然后不管容老师怎么叫她,她跑出了办公室。

“看看!看看!这学生还怎么得了!”容老师生气地对其他老师讲。

钟林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没有讲话。他害怕的一切,终于出现了。

章薇哭着回到教室,同学们问她怎么啦?当知道她的信被容老师拆了之后,都气愤了。

“这还象什么话!”

“通信自由,受宪法保护!”

……

教室里,一下子象黄蜂炸了营。李江流嚷得最欢。其他几个平常来信多的同学更有一种危险感。叶秋月平日不爱言语,但对这类事最反感。容老师真是的,看人家日记,又拆人家信。难道这是班主任的工作?她也跟着嚷嚷着。

只有班长沉默着。

“班长,你得向老师反映反映!这样下去,谁还敢往学校寄信呀!”李江流冲覃峻喊道。

“是呵!通信都没有保障,这学校还叫什么学校!”别的同学也都围上来,冲覃峻喊着。一时间,覃峻成了中心,仿佛一切过错是他一样。

“班长,你这回要是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白薯!”李江流又学着唱戏的腔调说。

“铃——”上课铃声响了。这节课,是物理。不过课没有上好。教室里,总在骚动不安。物理老师是学校一级教师,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况。他的课从来都是格外吸引人的。

覃峻对容老师私自拆章薇信的做法,是十分反对的。同学们的议论,他都听在耳朵里了。他在想,怎么对容老师讲?依照容老师的脾气,她能不能接受同学们的批评?如果不接受的话,他该怎么办?他从来没有和老师正面冲突过。老师的话,他一直是尊重的,照办的。可是,这一次难道让自己违心地站在容老师一边,还象以往一样,老师怎么说就怎么办,有意见保留在肚子里吗?那也太窝囊了,哪里象是一个高二的班长?

一堂物理课,覃峻思想在激烈斗争。同学们都说他有个安了转轴的脑瓜,真是不假,他想得比大家都要周全。处理事情,往往以少年老成著称。不过,这一次,他决心不辱使命,要代表同学们和容老师好好谈谈了。

物理课下了。物理老师摇摇头,抱着一大摞教具,佝偻着腰,走出了教室。同学们刚要涌出教室的时候,容老师正站在教室的门口。大家都不讲话了。容老师望着大家,大家也望着她。

“章薇,你出来一下!”容老师向章薇招了招手。

章薇没有动。

“章薇,你出来一下,听见没听见?”容老师有些火。

章薇嘟囔一句:“出来干吗?”

容老师:“你说干吗?你的问题你自己还不清楚吗?”

章薇也火了,“噌”的一下子站起来:“我有什么问题?您拆了我的信,我倒有问题了!”

同学们开始议论起来了:“是嘛!老师拆人家的信!”

“以后谁还敢再写信呀!”

“就是!老师也太过分了!”

容老师走到讲台桌前,一拍桌子,大声说道:“都不要再讲话了!你们说说,你们的信为什么那么怕看?你们那些都是什么信!”

李江流不管那一套:“不管什么信,也不能随便拆!”

同学们随声附和着。

覃峻几次想站起来,对容老师说几句,一直没有站起来。

大家议论纷纷,容老师一下子压不住阵脚。

容老师对李江流说:“你不要忘记你是班干部!你要起模范作用!”

李江流说:“班干部怎么啦?您做得不对,也要人家服从呵!”

底下更乱了。容老师气得满脸通红。

本来,第二节课后是课间操。高二5班还在教室里,没有到操场去。灵敏的邱老师立刻从操场来到高二5班,这才替尴尬下不来台的容老师解了围。

“大家都不要再吵了。容老师这样做还不是为了对你们负责!再说,章薇的姥姥还特意来学校嘱咐过容老师,要不容老师也不会随便拆信的。覃峻,你领同学们用课间操的时间讨论一下。容老师,咱们先走……”

邱老师拉着容老师刚要走,覃峻站了起来:“邱老帅,这个讨论我没法组织!”

“为什么?”邱老师和容老师都为覃峻这种反抗态度感到吃惊。

“老师拆同学的信本来就不对嘛,还讨论什么!”

“班长说得对!”大家一致叫了起来。班长第一次不唯命是从,而说出了同学们的心里话。

“覃峻,你怎么可以这样讲话。别忘记你是班干部……好,同学们先休息一下吧。这个问题,以后再解决!希望大家要正确对待!”

邱老师毕竟富有经验,他让同学先下课,自己陪容老师走到教导处。

容老师没有想到班长居然也说出这样的话,全班同学这样反对她,她感到委屈,伤心地流出了泪水。

“容老师,别伤心!学生嘛,都是孩子,不要和他们计较!”邱老师尽量安慰着她。容老师更加委屈了:“您说我是为了谁?您看见了吧?这些学生,不跟‘文化大革命’一样了吗?还要造老师的反呢!”

“别这样说。学生有意见,有火嘛,总得撒呀!”邱老师这时候也感到拆学生的信是有些不妥。

“有火就往老师身上撒呀!老师怎么这么倒霉!”容老师捂着脸。哭得更加伤心。

刚刚下了课间操,教导处的玻璃窗外围着许多张学生好奇的脸。老师哭了,真新鲜!老师还哭呀!他们要看个热闹。

邱老师气得走到窗前,把窗户使劲推开,冲着这些学生嚷了起来:“看什么!都回自己的教室!”

一个星期以后,《青年报》“读者来信”专栏里登了这样一封来信——

编辑同志:您好!通信自由,是写在宪法条文上的。我们中学生为促进友谊,促进学习,相互之间通信,是极其正常的。但是,为什么我给建安里中学一位同学写的信,却无端被该校班主任老师拆封?希望报纸能替我们中学生呼吁一下,请老师和家长尊重我们的人格,保障我们的通信自由。

下面的署名——本市32中高三2班张力。报纸的一角还登着“编者的话”,对张力的信表示支持,指出了一些老师和家长私拆学生信的做法是错误的。

这张报纸一到,李江流就把它贴在后面的黑板报上。不知哪个同学还特意在“建安里中学”下面用红笔画了两道杠。

班长覃峻站在这张报纸前,端详了半天。他听见同学们在议论:“还是高三的学生棒!”他心里挺不服气。高三不就比高二高一年嘛!

章薇早知道张力写了这封信,没想到这么快就登了出来。

她心里腾腾跳得格外快。这一下,她和张力的关系公开化了。

而且,也把和容老师的矛盾公开化了。一个小小的中学生,竟然写信登报批评老师?老师怎么看呢?

还没有上课,容老师没有到教室来,不知道她看到这份报纸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