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秋月的日记——
1980年2月3日
放寒假了!也许,全是放假给闹的。我竟然陷进感情的旋涡里,不能自拔。那天,大扫除,我搬李江流的桌子,哗啦一声,他桌子里的东西全都掉在地上。我慌忙帮他捡起来。我发现有一本日
记,竟然和我买的新日记本一摸一样。我好奇地打开了。呵,我心跳了。原来是李江流的日记。前面厚厚几十页用钉书钉钉着。为什么要钉起来呢?这又引起了我的好奇。我翻了翻,里面有一首长诗。题目是:《十八岁畅想曲》。往后翻还有一首诗是《爱的秘密》。我仿佛在窥看一个人的秘密,心怦怦地跳,不应该看,却忍不住看。我觉得挺对不住李江流的。抬头看,他正站在窗台上擦玻璃,什么也没有看见。我匆匆忙忙把日记本和一大堆别的东西塞进他的课桌里。
1980年2月4日
这件事,我总觉得对不住李江流。我不是最反感爸爸偷看人家的日记吗?为什么自己看了人家的日记呢?几次见到李江流,我都想告诉他。可是,总是张不开嘴。
晚上,没有作业,时间充足,我胡思乱想起来。秋菊这几天天天在家了。因为妈妈没再给她介绍对象。而秋明却几乎天天晚上不在家,不知道在忙什么。没有一个人问她。秋菊总想找我说话,我不理她。我懒得搭理她。一看我就够了!
1980年2月7日
放假几天了。我以为见不到李江流,就会把那件事忘掉。其实,一点也忘不掉。今天团支部活动,大家去陶然亭滑冰。我不爱滑冰,站在冰旁,给大家看衣服。我总看着李江流。他滑冰的姿势很好看。大概他注意到我看他了,便滑过来招呼我:“来,
滑冰呀!我来教你!”我连忙摆手。他滑走了。象只飞走的燕子。
滑完冰,我鼓足了勇气,对李江流说:“我看了你的日记了!”
“是吗?什么时候?”他挺奇怪。
我告诉他是那次大扫除。我对他说挺对不起的。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我没有尊重他。
“我真亏!”他倒没有过多责怪我,相反却幽默地这样说。到底是男生!和女生就是不一样,不那么小心眼。
一路上,我们聊了许多。我竟然和他聊起了秋菊和秋明。
我说了我在家最苦闷了。没有一个人了解我。他和我有同感。他说他最不愿意回家。他是他家独生子,可是爸爸妈妈都好象很忙,根本顾不上管他。他和他们讲不上话。一回家,爸爸问:“考的怎么样?”妈妈问:“饭做的行吗?菜还好吃吧?”
似乎,除了这个,就没有别的好讲了。
快到家了,我又想起了日记本,总觉得是对不住他,便对他说:“我把我的日记也给你看看吧!”
他很惊讶,说:“那太好了!我看看你们女生都记的什么!”
“到我家来吧!”
他跟我到家里,爸爸妈妈还没下班,只有秋明一个人在家。她直愣愣地望着我们。我把日记交给李江流说:“只能你一个人看,不许给别人看!”他笑着说。“里面一定没少骂我!”
也不知道他会怎么看我那本日记。今天,不知怎么搞的好象格外兴奋。一下子记了那么多。
1980年2月8日
我盼望着李江流给我送日记来。他今天没来。
1980年2月9日
今天,李江流又没有来。为什么我这么盼他来呢?而且,连日记都懒得记了呢?
1980年2月10日
今天,李江流来,把日记本还给了我。多巧,他来,正巧赶上爸爸、妈妈的公休日。他们用一种那样的目光打量着他。
真讨厌!“走!到外面去!”我拉着李江流走了。我很想知道他对我的日记的看法。
他的许多看法竟然和我差不多,比如对父母,对考大学,对“老长”、“石头”,对班里许多同学,甚至包括对新班主任钟老师。
我真高兴。我们那么谈得来。他还把他的《十八岁畅想曲》背了一遍给我听。我记不过来,只记住两句:“十八岁,我将是青年,我要走出学校,走向辽阔的地平线……”我还想让他给我背背那首《爱的秘密》,可是,没好意思提。他的诗写得真好,我觉得完全可以拿出去发表。我觉得和男生交朋友就是同女生不一样。和女生交朋友,有心里话也不能说,心都脆弱,要是一谈苦恼,便一起苦恼;一高兴起来,一起忘乎所以。纯粹象两个癞蛤蟆,都跳不出井来。和男生谈话,却可以给你鼓励,给你启发。这大概是男女相交的心理因素吧?以前,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今天,和李江流的交流,也使我认识了他,也认识了自己。
我想起了以前,我太幼稚了,竟然把人家陈国栋写给我的信交给老师。我以为只要男女生交往,就一定是不光彩的事!
真是愚蠢透顶!
爸爸真讨厌。我回家后,象审贼一样审我,问李江流叫什么,哪儿住,你怎么把他领到家里的,刚才上哪儿去了……最后,又特地嘱咐我:“你年纪还小,千万不要交朋友搞对象!”我听都不想听!妈妈在一旁打边鼓,说什么都是为了我好!
1980年2月12日
今天,李江流给我送来他的那首《十八岁畅想曲》。是我要的,他特意抄了一份。怎么?这也要审查一下吗?难道是情书吗?看爸爸妈妈眼睛瞪得那个圆劲儿。似乎那是秘码,藏着不知多少秘密。他们越想看,我偏不给他们看,气气他们!
送走李江流,爸爸妈妈,一个敲锣,一个打鼓,又开始给我上课,又开始说什么,都是为了我好。为了我好?当初,秋菊和秋明,他们不是也说为了她们好吗?现在她们哪好了?秋菊上高中时,有个男生,是个挺不错的男生追秋菊。秋菊也爱上了人家,回家和爸爸、妈妈讲了。他们说:“千万不要交,不要着急,找对象的事,家长会管的。”他们什么都想管。这种事,难道同熨衣裳一样,也是可以大包大揽的吗?秋菊工作了。刚开始,有个工人看中了她,她也看中了人家。又是爸爸、妈妈反对:“不要着急!这么早想这事,在工厂里影
响不好!找对象的事,家长会管的!”他们管什么了?现在,姐姐眼瞅着快三十了。他们着急了,一个个对象,走马灯似的介绍,秋菊也着急了,雪花膏、美容霜、珍珠霜……使劲地往脸上搽。但是,能够真的抗皱、抗老吗?秋菊也活该倒霉,谁让她那么听爸爸妈妈的话,而且,讨厌的是现在变得象爸爸妈妈的一个拷贝,连找对象的条件和标准都和妈妈一样了。前几年是要政治好,最近又改成要文凭,要职称了。哼!真没劲!
秋明呢?中学时也有个男同学,和她不错。她没秋菊那样。她事事埋在心里不愿外露。谁知,还是让妈妈发现了。
她从秋明的书包里发现了一封男孩子的信。爸爸就把秋明的抽屉都翻了。翻出一摞信、照片……爸爸竟打了秋明一顿,逼着秋明和那个男孩子断了线。男孩子参军去了,爸爸就是不让秋明去送。男孩子寄来的信,他们给撕了。他们也说搞对象的事,他们管。他们管。管什么了?他们能管什么呢?他们给秋明介绍的对象,秋明都不愿意。我知道,秋明的心还在那个男孩子身上。而那个男孩子在前年,在广西前线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牺牲了……
不写了!他们今天又来管我了!我不需要他们的“好心”!
1980年2月13日
李江流的诗写得真好。“十八岁,我将是青年,我要走出学校,走向辽阔的地平线……十八岁,我将是太阳,我要跳出海面,去拥抱白云蓝天……”真好,真有气魄。我真盼望早点儿到十八岁。十八岁,我将毕业,我一定要考上个外地大学。离开家,去住校。我一切行动就自由了,爸爸、妈妈甭想再管我!离他们越远越好!
大概昨天我把他们顶得够呛。他们气得没办法。我今天看见爸爸给三叔写信。他们知道我最崇拜三叔,希望三叔来家好好劝劝我。我倒真盼望三叔早早地回家来。
1980年2月14H我终于又盼来了今天。今天团支部活动,又是到陶然亭滑冰.其实,平常我最不愿参加团支部活动。寒假团支部活动几乎全部是滑冰,这都是李江流提议的,谁让他是体育委员呢。
当时,我还反对呢。现在,我却盼望滑冰了。人,有时候怪得很。
我又见到李江流了。我知道我来就是希望见到他。他问我对他那首《十八岁畅想曲》的意见。我谈不出。我想跟他要那首《爱的秘密》看看,但又不敢张口。我也实在没出息。不敢提“爱”这个字,更不用说Love了。仿佛那是炸药包,一碰就会爆炸。可是,我这两天又禁不住一次次地想。一次次问自己:我这算不算Puppylove呢?
滑冰的时候,李江流又招呼我来滑。我竟然穿上了冰鞋,跟着他学着滑了起来。我总摔跤。他总笑我。班长他们几个男生更笑我是西伯利亚大狗熊。我穿的是太多了。李江流只穿了一件高领毛线衣,显得很潇洒,又带着一顶尼龙滑冰帽,很精神。他的滑冰得让好多人羡慕。能学会滑冰该多好呀!我也想学滑冰了。奇怪的是,陈国栋上次没来,这次也来滑冰了。
他看着我和李江流学滑冰,感到很奇怪。我虽然总摔跟头,眼角的余光还是看到了陈国栋的表情。
1980年2月15日
想起昨天滑冰时,我是那样依赖李江流,真好笑。我真希望我们成为好朋友。我现在体会到了一个人不能没有朋友。没有朋友的人,内心是一片荒凉的沙漠。
1980年2月16日
我又开始盼望下星期的团支部活动。下一次,我一定能滑几步了。滑冰,真有意思。我总想前天滑冰,我和李江流学,他拉着我的手,我身体总是掌握不了平衡,象个摇摇晃晃的不倒翁……我真想去他家找他。又不敢。我笑话自己,一个寒假过了才一半,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呢?我骂自己,变得心浮起来。什么事情也干不下去。
我翻到一本书,名字叫《傲慢与偏见》,是秋明借来的。我是想拿来解闷的,谁想看了十几页,就喜欢上了这本书。我喜欢那个二女儿伊丽莎白。她聪明、直爽、有头脑,有反抗精神。
同时,她也天真纯洁。她追求真正的爱情,不贪图财产和生活的安逸,拒绝了柯斯恩先生,也拒绝了傲慢的达西。但是,当达西从傲慢中走出来,悔过之后,她又是那么真心实意地爱上了达西。我感到她很象我,尤其是反抗精神。我也能象她那样,追求到真正的爱情吗?呵!我真不害羞,我在日记里第一次写上了这个爱情的字眼!
我又看了这本书的前言,作者奥斯汀才活了四十一岁半,是个女的。真了不起。如果我也能象她一样,也能写一部书多好。我一定把我们高二5班的事好好写写!可惜,我不行。李江流行。他会写。他的诗写得多好呀……呀,我又情不自禁想起他来了。
看完书,我都不知道几点了。反正很晚了。关上灯,钻进被窝里,怎么也睡不着。不一会工夫,窗户就发白了。
我生平第一次失眠了。索性坐起来记日记。
1980年2月18日今天清早,下雪了。今年的雪不多,一直天旱。见到了雪,真高兴。我喜欢雪,因为它洁白,柔软,它给人带来的不是寒冷而是清新。
我想去找李江流,又不敢。我想把这几天的日记给他看看,也想看看他这几天的日记,他是怎么记的我。这都是我的胡思乱想。
妈妈又给秋菊张罗了一个对象。秋菊又开始收拾、打扮,里里外外换一身……真没劲。保证成不了。我都替她算好了。
这几天,李江流没有来,爸爸放心。他以为他的训告起作用了。谁听他的那一套。他的那一套,我最不相信。他哪里知道我真正想的是什么!
1980年2月20日
明天又可以滑冰去了。明天,我一定要学会,起码要独立滑上五十米。
1980年2月21日
今天滑冰把我摔得可真够意思!最可恨的是把门牙摔掉了一个。真可气,又真有趣。都怨李江流,他总喊:“越不敢滑,越挨摔!”我倒是敢滑了。谁知,一个跟头摔掉了一个门牙。
这一下,把他们都吓坏了。李江流用自行车把我驮到医院,班长他们几个在后面跑。我真感谢他们。我进一步体会出友情的重要。
为了滑冰,我付出了一个门牙的代价。我一定要对李江流讲讲。不知道他能够理解吗?
1980年2月22日
今天,李江流、覃峻、还有几个女同学都到家里来看我。
我真希望李江流能最后走。我愿意和他多呆会儿。可是,他还是和大家一起走了。但我依然高兴!如果不是掉了一个门牙,他能来看我吗?那么说,我还想再摔掉一个门牙吗?老天呀,
保佑我千万别再摔掉一个门牙了。那我该多难看呀!
他们来的时候,我都不敢多讲话。说话尽跑气、漏风。真倒霉!
爸爸说我了:“看吧!不听话。不听话,你没把腿摔断了就是好事!”
摔掉了牙,是我胆小,是我不会滑冰,这跟听话不听话沾哪家子边?要不是说话费劲,我真想顶爸爸两句!
1980年2月23日
我多么盼望同学们还象昨天一样来看我。今天,谁也没有来。真闷!我打开秋明的录音机,里面有一盘磁带,放起了一阵缠绵的歌声——
为什么我心情不定?
这种心情说不清。
每位姑娘使我倾心,
每位姑娘使我动情
我打开录音机取出磁带,才知道这是歌剧《费加罗婚姻》里的插曲。翻过另一面,录音机里是伯爵夫人的那段唱——
何处寻觅那美妙的时光,
幸福的爱情在心中激荡。
何处是海誓山盟,
甜言蜜语在何方……
这是秋明爱听的歌。不知怎么搞的,我也爱听。而且,我从心里更加理解秋明为什么爱唱这段唱。秋明呀,我真同情秋明!如果,真有一个小伙子爱上了我,而且也值得我爱,比如是李江流,我可决不会象秋明一样软弱,我要大胆地去追求!
呵,我在这里写起爱情来了。在老师和家长的眼里,我还是个黄毛小丫头哩。他们不知道,明年我就十八岁了呢!
1980年2月24日
再不能滑冰去了。今天是返校日,过两天就要开学了。我滑冰摔掉了一个门牙,简直成了一大新闻,全班同学都知道道了,纷纷要看我的牙。好象我的牙多么奇特一样!我总闭着嘴,不敢张口讲话。
返校日最没意思,钟老师没来,听说容老师要来上课了,还当我们班主任。如果真是她来,那我们可倒霉了。她那一张阴转多云的脸,够大家受的。
我也是够讨厌的,今天一到校就显得心神不定,眼睛总象不够使的,在到处找。找谁?李江流。而且,看到李江流和旁的女生说话,心里就嫉妒得要命。这算什么感情呀!我越希望他能看见我,他偏偏不往我这边看。我都有些恨他了。白掉了一个门牙!
一直到后来,他向我走来,而且送给我他新写的一首诗。
我的气才没有了。我是多么讨厌!我要珍惜这种感情。千万别落入世俗中去。我没敢在教室里打开诗看,到回家的路上,才匆匆地打开看了一遍。回家以后,坐在桌旁,又看了一遍。题目是《写给风的诗》。两首——
(一)
我该怎样画你呀,风?
是画你夏日时——
绿荫蒙蒙;
是画你冬日时——
白雪融融;
是画你高兴时—一
一朵玫瑰花;
是画你生气时—一
一片乌黑的云;
是画你唱歌时,——
满树百鸟啼鸣;
是画你跳舞时,——
漫天柳絮飞奔;
我该怎样画你呵,风……
(二)
我知道,你会有爱情的——
当你吹开了睡莲,
当你吹红了苹果,
当你吹醒了小鸟,
当你吹化了冰雪……
我知道,你会有恋人的——
当你携带着新绿,
当你席卷着纤尘,当你沾惹着水花,
当你飞回了白云……
我知道,你会有孩子的———
当你吹落下种子,
当你吹落下细雨,
当你吹落下流星,
当你吹落下我的泪水……
我知道,你会离我远去的——
在闷热的夜里,
在下雨的黄昏,
在雪霁的原野,
在晴朗的清晨……
我糊涂了。我实在看不明白这两首诗写的是什么意思?这两首诗,与那首《十八岁畅想曲》,简直不象是同一个李江流写的。他为什么要写这首诗呢?他又为什么送我这两首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