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过去了。八十年代的头一年,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到来了。
高二5班本来是兴致勃勃的,准备好好庆祝一番,迎接这非同寻常的八十年代。四个现代化的宏伟目标,这几天,报纸、广播、电视……象一把把火,烧得大伙心头发热。加上钟老师赢得同学们的心,大家劲头更是十足。班长覃峻一号召,大家纷纷响应,以往班上的活跃分子李江流、苑静、WC系列,自不必说,就连平日不大关心班上事的梁燕燕和游晓
辉,元旦前,忙里忙外,也跟着积极起来,大有立功赎罪的表现。
谁知道,临到元旦前一个星期,学校宣布庆祝元旦的联欢会各班不搞,由全校统一组织来搞。为了把联欢会搞得隆重些,特意请了市劳动模范,某百货公司卖水果糖的张雅娟参加,并要做报告。而且特意花了几百块钱租了区俱乐部的礼堂召开。同学们一听就扫了兴。这种全校的大会,从初一到高一,他们真是开腻了。他们实在不愿意老老实实坐在那儿听哪家子报告,也不愿意看台上老长的长脖子,看台下背着手,遛跶着,监视着的石头的胖敦子。而且,准是老一套:各年级的代表发言——
那发言跟报纸上的社论差不多,没人要听,真不相信老师们就能爱听;然后是校长总结,从德智体讲到学校历史……这发言,几乎每次大会都差不多,大家差不多能背下来。然后,文艺演出开始。不外乎是学校舞蹈队、合唱队,外加上话剧队,演出几个合唱、独唱、小话剧,跳上一段白毛女呀、洗衣舞呀……
都看腻了,听腻了!
首先,覃峻没有了情绪。那几位活跃分之也象皮球泄了气。
他们想得可美哩,不仅想让李江流装个新年老人,而且想在晚会后搞个舞会哩。一切泡汤。想得美,失望得让人憋着一肚子气。
据说,元旦联欢会那天,高二5班有几个同学没有参加。别人是谁不大清楚。章薇就没有去。
就在这一天,章薇在学校传达室门前的黑板上发现了自己的名字。有她的信!她平常就很关心这块小黑板。其实,又何止是她一个人,学校里不知有多少学生都关心这块小黑板哩。章薇的妈妈、爸爸的信,都要寄到学校。她关心的是他们的信。别的同学呢?她清楚,有许多是外校朋友们的来信,当然这里包括异性朋友的信,也有的是本校同学的来信,本来可以见面直接说,偏偏要花上四分钱邮票,在信封上写上个通信人地址“内详”。从学校寄出,又寄回学校来。听说,教导处的“老长”和“石头”曾经查过同学们的信。同学们一边骂,一边仍然不断地有信来。章薇不大相信老师们会拆信。通信自由,受宪法保护。她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她想可能是大家猜想,对老长和石头有气没处撒就是了。
这封信不是爸爸妈妈从青海来的。陌生的信封,陌生的字迹。这一切,都让她疑惑,也让她心跳,尤其是信的右下端那“内详”两字,让她朦朦胧胧地预感到了什么。
她还从没有给男同学写过信,也从没有接到过男同学的来信。她曾经想过,心猿意马地想过,给班上男同学写封信。给谁呢?班长?不行,他太傲气了。李江流?不行,他太风流了……她也曾经想过、盼望过也能象有的女同学一样,接长补短地收到一封男同学的信。那是什么滋味儿呢?那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信。或者,就是人们常常说起的情书?同学们喜形于色,而老师们恨之入骨的情书?第一封情书,对于女孩子,有着如此大的魅力。
章薇心荡神驰,手禁不住微微发抖,拆开信一看:“亲爱的章薇同学”,她觉得脸“刷”的红了起来,仿佛这五个字被周围所有的人都看到了。
是情书!呵!是情书!
她又迅速看了看信的末尾。末尾的署名挺长:“可能被你忘记却一直想念你的张力”。
张力?呵!张力!
章薇的脑子立刻象电脑一样闪动着,无数个输出和输入信号碰撞着。她很快想到了这个张力。那天到电影院看电影《望乡》时碰见的那个小伙子,那个32中高三的学生。
章薇走到传达室后面的空地上。夏日,这里种满了西番莲花,现在空荡荡的,很是清静。她展开信,激动地读了起来,生怕漏掉一个字——
亲爱的章薇同学: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因为我爱你。爱情,从来不是吞吞吐吐的。也许,你会骂我,那你就骂吧。也许,有人责备中学生恋爱,可是,中学生如果真的产生了爱情,你说怎么办呢?自从那天看《望乡》和你分手,你的身影一直在我心上。第二天,你没有来。我一直等到电影散场,仍然没有见到你。我想,你一定生我的气了。或者一定认为我是个坏学生,甚至是流氓吧?我想那就算了。世上的姑娘千千万。可是,我错了。世上的姑娘千千万,却只有你使我忘不了。尤其是一到电影院看电影,我就想起了你。我总觉得身旁坐着的就是你。这两天,就要期末考试了。下学期我就要毕业考大学了。学习是很紧张的。
可是,我怎么也温不下功课了。我又到了电影院,又买了张票,进去又找到那次看《望乡》时你坐过的位置。我的眼泪竟流了出来。我知道,我骗不了我自己。我忘不了你。不管你怎么看,我知道,这就是爱。我只有给你写封信。接到这封信,你完全可以撕掉,置之不理。也可以嘲笑一个高三男生的冒昧与痴情。怎么都行,随你的便吧。
如果你愿意,请你明天还是到那家电影院门口,还是那天那个场次,我等你。明天,是新的一年的第一天。
但愿有运气。
我盼望着你来。紧紧地……
“紧紧地”后面是删节号,没有写什么。紧紧地什么呢?他故意留下这一串空白,让章薇心跳不止。紧接着是那象糖葫芦串儿一样的署名。
毕竟是高三的学生!信写得真动人,字写得也潇洒。章薇看着信,完全忘记了是站在冬日的寒风里。信象一阵春风,把她卷走了,卷到了另一个天地。那里充溢着芬芳的花儿,啁啾的鸟儿,温煦的风儿……爱?这就是被爱与爱吗?这就是初恋吗?……她象沉浸在幸福之中,又仿佛踩着飘忽忽的云朵,在袅袅地升起。
“章薇,看什么呢!快上课了呀!
同学们在叫她。她匆匆忙忙地收起了信,赶紧跑上楼。她匆匆地推开教室的门,才发现走错了教室。她多上了一层楼。
她立刻又跑下一层楼,心不住怦怦地跳,似乎谁都知道她收到了情书……
这一节课,是数学老师乔老师的课。乔老师是全校最漂亮、也是全校最和气的女老师。她和任何班的同学,和任何老师的关系都很好。因为她宽容,随和,任何事情都不计较。同学们上她的课虽然随便,但都很守纪律,不和她捣乱。可是,今天的课,章薇不是把铅笔盒“砰”地一声掉在地上,就是对乔老师提问所答非所问。乔老师觉得莫名其妙。虽然没有批评她,却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了看她。
放学以后,章薇没有走。教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时,她把那封信又拿了出来,又仔细地看了两遍,都快背诵下来了。她的心又一次翻动着、摇荡着。那次看完《望乡》分手,第二天因碰上梁燕燕和游晓辉的事,没有去成电影院,渐渐地她把他忘了。
萍水相逢,偶尔相遇了,又倏忽分手了,这也是常有的事。就象电烙铁上的热气,热了一阵子很快又消散了。可是,今天这封信,竟又迅速地接通了电源……
也许,这就是命运?爱情,神秘的,捉摸不透的爱情呵!
一颗少女的心,象风中抖动的树梢梢……
“章薇!”
听到钟老师的叫声,章薇慌张地把信塞在课桌里。钟老师站在门口。他没有发现章薇的“秘密”:
“你还没有走呀?在看什么呢?”
“没……什么!”
“你知道覃峻到什么地方去了吗?”钟老师转了话题。
“不知道。”
噢!那你看吧!马上要考试了,抓紧时间复习功课吧!”
钟老师说罢,转身要走,章薇站起来,说道:“钟老师,您找班长有事吗?我替您找去吧!”
钟老师向她摆摆手:“不用了!找他说说明天学校联欢会的事。快复习你的功课吧!”
钟老师把教室的门关上后,走了。
钟老师还以为我在复习功课呢!章薇微微一笑,很有些得意。老师要想知道每一个学生的秘密,难呐!同时,章薇对钟老师的好意,又很感激。
明天,去不去呢?去电影院找张力?还是去俱乐部参加全校的联欢会?她真想去电影院。可是,不参加学校的会,不说违反纪律,起码对不起钟老师呀!
章薇就这么斗争了一晚上。第二天她还是去了电影院。
“我们学校还要开联欢会呢!”章薇说。
“我们学校也在开。那种八股会,谁愿意参加?”张力这样回答。
走进电影院,灯暗了下来。今天演的是《小花》。不过,他们谁也没有看进去。章薇只觉得张力在她耳边说他们学校许多新鲜事,比电影还要热闹。她也禁不住向他讲起了她们班的新鲜事。新班主任,梁燕燕,吕咏梅……
“你们班主任不错!不象我们老师,整个一个事儿妈!”
“怎么事儿妈啦?”
“她老想把同学管得服服帖帖的,象小绵羊一样!行吗?动不动就训人,谁吃那一套!”
他们尽情地说着,背后传来了批评:“呃!要聊外面聊去呵!”
他们只好住口了,看看银幕。刘晓庆正在抬担架。李谷一动人心弦的歌声。那声音真甜……
章薇被歌声感染了。那一次看《望乡》,里面有一对恋人,这一回,没有了。她的心有一种异样的滋味。他们的手都扶在椅子上,不由自主地碰撞着。章薇没有躲开,她很希望他能象上次一样握住自己的手,她渴望着那种时刻。她隐隐感到张力的手在颤抖。这感觉更激起她的这个念头。她自己的手也禁不住微微抖动起来……
电影散场了。走出电影院,来到人流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要分手了,张力望了望章薇,说:“我没想到你会来。”
章薇轻轻地问:“为什么?”
“因为……因为上一次……我可能给你留下的印象……不好。”
章薇笑笑。没有答话。
“下一次……”张力又问。
“给我来信……”章薇的话很轻。
“一定!回去好好复习,祝你考出好成绩!”
张力一下子激动起来,说完这句话,向她挥挥手,跑了。
章薇一直望着张力的背影,自己也不明白,此刻他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她觉得张力变了,变得矜持,变得深沉了……
回到家里,姥姥问:“会散了?”
呵!章薇才又想起了学校的联欢会。“散了!”她匆忙回答。
“人家怎么早回来了?你这么晚才回来?”“我……有点儿事。”
章薇想起学校的联欢会,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安。
元旦过后,章薇到学校,听说元旦那天的大会,钟老师也没有参加。不知怎么搞的,她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班里有好几个同学都没有来参加学校的联欢会。WC系列就是一对。
自从他们俩的关系在班上公开化以后,老师拿他们没办法。
虽然撤消了陈国栋的学习委员,但他在班上的学习还是最拔尖,依然在全班有着很高的威信。而汪洁以前数学成绩不好,却有了很大进步。今年期中考试,数学得了92分。数学老师乔安娜遇见班主任容老师,奇怪地问:“你们班汪洁的数学进步很大呀!这是怎么回事呀?会不会是恋爱中的人智商高呀?”
容老师说什么呢?班上同学都拿他们俩做样子,老师说他们因为交朋友、搞对象影响了学习,他们可有了话说。一,我们不是搞对象,我们是交朋友。二,我们可以互相帮助,互相促进。
……这观点,就连班长覃峻在底下都议论过。别看他没有过这方面的问题,可他却替他们讲话。容老师很生气。乔老师怎么可以用这种语气讲话?这不是在怂恿学生们早恋吗?难道要提高智商,提高成绩,各个同学都需要找个异性的朋友吗?什么话!
容老师和乔老师原来是中学同学,以后又一起考上了师范学院,不过一个学数学,一个学语文。按理说,她们应互相了解。但是,实际上,容老师不大理解乔老师,有时候觉得她挺怪。原因就是她至今尚未结婚,而且也没有对象。她们都是“文化大革命”前最后一届大学毕业生,论年龄一般大,三十四五岁了。一个三十四五岁的老处女,自然比别人难以理解。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琢磨自己的婚姻大事的。上大学时候,她曾经有过一个挺好的男朋友,是比她高一届的同学,学校学生会的主席。那男同学毕业分配时还到宿舍里找过她,她和他一起走了,大半夜才回来。容老师看得出,她对他感情挺深的。以后,那个男同学分配了工作才一年,“文化大革命”爆发了。乔老师也毕业了。当他到她家找她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情景:
她们家被抄了。她的父母被剃了阴阳头,跪在院子里,就连乔老师也被推倒在地上……他没敢进去,也没敢叫她,悄悄地走了。她曾经给他写过几封信,都没有回信。半年过后,乔老师从干校回来时,在大街上见到了他,他的身旁已经有了一个挺俊俏的女人……
从此以后,乔老师再也没谈过对象。不少人给她介绍过,平心而论,有的对象介绍得还真不错,她都没点头。分配到这所中学时,石老师还没有结婚,也曾经主动追求过她,而且是正经地下了功夫,足足追了一年多,光替她代课,帮助她判作业,替她训那些捣蛋的学生,就不知有多少次!可是,她依然没有动心。
“安娜!我劝你见好就收,年龄不饶人呵!”容老师没少以老同学的姿态劝过她。她很感谢她。可是,她依然故我。
容老师麻麻利利地结了婚。其实,她条件远不如乔安娜。
她长得矮胖,算不上漂亮!还有几分臃肿。对于婚姻问题,她一直是淡然处之的。大学毕业前,正在上学,一心钻在书堆里,很少有时间考虑这件事;大学毕业后,赶上“文化大革命”,一心闹革命,也很少心思去考虑这件事。“文化大革命”
后期,复课闹革命了,父母开始替她着急了,她也觉得这是一回事了。但一想自己的条件,觉得很难找一个如意的,便采取一种无所谓的态度。谁想到,无心栽柳柳成荫。五年前,她被选为模范班主任老师,到区里出席表彰大会。她同另一个中学的一位模范班主任卢老师前后登台发言,小组讨论在一起,合影留念,巧了,又挨在一起。这么,算是熟了。而且,人家在做后进生工作上确实有两下子,她也佩服。会议休息,饭后散步,短不了要碰在一起,彼此打个招呼,进而相互取取经,就算是熟了。会议结束时,区教育局局长特意找到她,笑呵呵地要把卢老师介绍给她。
“我看你们俩挺合适。都是模范班主任,政治上可靠,人品又好!容老师,就这么定了吧!
就这样,卢老师成了她的丈夫。举行婚礼时,局长亲自参加了,而且显得格外振奋,多贪杯了一点儿酒,话也格外稠了起来。他觉得这是一对最为美满的夫妻。
丈夫是个忠厚的人,无论对她,对学生。对老师,还是对上级。他是个穷书生,除了一些书,其它几乎都是零。好在容老师也不过于挑剔。他们的婚礼,很是“革命化”,仅仅请大家吃吃喜糖。一切还都满意。唯一不满足的是结婚几年没有孩子。这在他们夫妻生活中,在她自己的内心深处,总飘浮着一层阴影,既便别人看不见,自己却沉甸甸地感觉出来呀……
最近,她终于添了个千金。而乔老师还只是一个人!别人着急,她倒好,整天没有什么愁事一样,还有心思拿学生搞对象打哈哈!
钟老师接任高二5班班主任,班里一连发生几件事情,老师中自然议论纷纷,绝大部分人是骂这帮学生太不象话。有的老师说:“文化大革命”中批判十七年的教育路线,说那时候的学生是五分加绵羊。现在倒好了,尽是二分加流氓!这个总结博得许多老师的赞许。只有乔老师持不同意见:“什么事都不能绝对。你看钟老师他们班的陈国栋和汪洁,学习不是挺不错的吗?既不是二分,也谈不上流氓!”于是,别的老师开始和她争起来:“照你这么说,中学生搞对象倒有好处了?……”好在乔老师脾气好,人缘好,争了半天,影响不了和气。大家气愤半天,哈哈一笑了事。
有一次,乔老师见到钟林,说起他们班同学搞对象的事,她问:“新官上任三把火……象你们班WC系列,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干吗要处理,人家挺正常的嘛!”
“你这是怂恿1”“我可不怕大帽子!况且,怎见得人家就是搞对象?我们有时候把早恋现象夸张得过于严重了。哦,男女学生一接触就是搞对象?草木皆兵……”
“邱老师要是知道你有这种思想,非找你好好谈谈!”
“把我这个班主任给撤了才好呢!”
他们俩禁不住发起牢骚来了。不过,在处理班上同学早恋现象,乔老师是钟老师的支持者。
问题并不象他们两位老师想的那么简单,他们视为最正常的WC系列,在元旦前,却出现了不正常的阴影。虽然,一闪即逝,但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却是件大事。
元旦前一个星期天,陈国栋到汪洁家去。他们两人约好的,汪洁请他帮助自己复习数学。期末考试,她最担心的是数学。陈国栋刚走进汪洁家的小院,就听见屋里传来汪洁的笑声和一个陌生男人的说话声。这话声和笑声,对陈国栋都有着极大的刺激性。
是谁?汪洁的姑姑家,他来过几次,没有见过一个男人。
班上的同学知道他们两人这层关系,都很少到她家里来。怎么突然间出现了一个男人,引起她这样愉快的笑声?
陈国栋走进门口,在一扇明亮的玻璃窗里,看见了一个小伙子,也就比自己大二三岁吧?长得挺英俊潇洒,没有穿外衣,只穿一件高领驼色毛衣。汪洁也穿了一件红毛衣,正用小拳头砸他的后背,一边砸,一边笑。这种亲昵的动作,让陈国栋吃惊。仿佛那拳头砸在了自己的心上……和汪洁相好,两个人见面不是谈学习,就是谈理想,谈未来,谈生死。也谈过爱情。他们谈的、做的都是纯洁的。汪洁对自己从未有过这种亲昵的动作。而他到她家里,从来没有脱掉外衣,只穿一件毛衣……他觉得这有些亵渎他们之间的感情。汪洁这种笑声,这种举动,伤害了他的心。原来,背着自己,她还有一个小伙子……
陈国栋连门也没有进,就悄悄地走了。他下决心再也不理汪洁了。为了她,他曾经忍受过那么多的痛苦、非议,以至爸爸的打。可是,她……他觉得自己要象个男子汉,要坚强,要拿得起,放得下。回到家,他拿出数学书,自己复习,却怎么也复习不下去了。他的脑子里跳跃的全是刚才出现的一切。
第二天,汪洁在学校里见到陈国栋,问:“你昨天怎么没来我们家?”
陈国栋连理都没有理她,转身跑了。
怎么啦?他对我从来不是这个样子的呀!我哪里得罪了他呢?汪洁实在弄不清。上课了,她的眼睛总盯着他。他调到了自己的斜前方。她能看见他那一头乌黑的头发。那头发蓬松的,能看出什么名堂来呢?下课铃声一响,陈国栋不是上厕所,就是跑到操场上去玩。他在有意躲着我!这一天的课,汪洁没有上好。她实在弄不清什么原因。星期六分手时,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过了一个星期天,人就变了呢?放学时,陈国栋走得很快,汪浩跑出教室,想追上他问个究竟。陈国栋见她追上来,故意叫住了前面的叶秋月。叶秋月莫名其妙,平常他很少理自己的,今儿怎么啦?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她停住了脚步,等陈国栋走上来。
“叶秋月,把你的化学笔记借我抄抄行吗?”
一听陈国栋这话,汪洁气得停住了脚步。不跟我借笔记?偏偏向叶秋月借,什么意思?叶秋月也愣住了。她看见了后面追上来的汪洁,便笑笑说:“你看,有人给你送笔记来了!”
“我就跟你借,你借不借吧?不借就算了!”陈国栋说罢,拔腿走了。
汪洁追上来,从叶秋月身旁走过,瞪了叶秋月一眼。叶秋月莫名其妙,心想,这是怎么了?我招着你们俩谁了呀?该死的WC系列!望着他们俩的身影,她心里骂了一句。
汪洁在校门外追上了陈国栋。她已经喘着粗气了,眼镜被呵气模糊了。
“你怎么啦?你哑巴了?倒是讲话呀!”
陈国栋还是不理她。
“呜”的一下,汪洁哭起来。陈国栋禁不住停下了脚步。
“人家昨天等了你一整天。我哥哥来了,我还向他说起了你,他也等你……”
“什么?你哥哥?”突然,陈国栋眼睛一亮。
“可不是!我哥哥可好了。他知道了你,不象爸爸妈妈。他可理解我了。谁象你!”汪洁还在伤心。
“快别哭了!有同学看呢!”
“看吧!我偏哭!偏哭!”
“别哭了,我们去看看你哥哥吧!”
“谁要你看!你跑吧!跑吧!”
陈国栋一言不发,汪洁数落着。待汪洁知道一切原因都来自她哥哥时,也止不住笑了起来。
“亏了你还是个男子汉,心眼儿那么小!”
不过,这个小小的误会,他们俩心里都更清楚了,他们的关系更加深了一层,他们更加相互依恋了。
汪洁的哥哥已经工作两年了,他是出差到北京,顺便看看妹妹的。妹妹的事,他早知道一些,这次来,自然也要看看陈国栋。对他们俩的事,他是很关心的。从妹妹的嘴里,他知道了陈国栋的情况。
“对于你们这个……挺好的关系,我不反对……不过,你要处理好这种关系。现在,你们的当务之急是学习,是争取考上大学。
你说对吗?”谁说不对呢?陈国栋和汪洁也是这样想的。陈国栋见到了汪洁哥哥,有些局促。他为自己一时的嫉妒,感到不好意思。不过,他们很快便熟了起来。元旦那一天,他们一起约好到北海去溜冰。元旦后的星期天,他们又一起去美术馆,然后去
王府井买些东西,第二天送汪洁的哥哥走。他们亲亲热热像一家人。这真让汪洁高兴。
望着哥哥和陈国栋肩并肩走着,有时候,汪洁心里忽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如果他也是我的哥哥该多好!那么,我们便什么都不怕了。
……可以天天在一起,在一起吃饭,一起住,一起玩,一起学习,一起看看妈妈爸爸!呵,一起……她现在怎么那么想和他能天天在一起呢?
在美术馆的二楼展览厅,汪洁和陈国栋忽然看见了范爱君的父亲。他们上范爱君家去过,见过她爸爸。他们本想叫他一声的。可他们看见他身旁有一个陌生的女人,那不是范爱君的母亲呀。比她母亲年轻,也漂亮。她正亲热地挽着他的手臂,对着一副油画指指点点。
他们绕开了他们,和哥哥匆匆地走下楼。
第二天,汪洁上学的时候,心里憋不住,总想把昨天在美术迎见到范爱君爸爸的事,告诉给范爱君。
她没敢。
范爱君是班上的宣传委员,画得一手好画。,班里的黑板报和宣传栏,都是她负责出的。这要归功于她爸爸从小对她的培养。
范爱君性格在全班是最孤傲、冷僻的一个。她长得虽然赶不上“早已美”苑静,赶不上标准女中学生章薇,甚至也赶不上文静的“眼镜”汪洁。可是,她自有独特的魅力。她个子不算高,属于中等身材的女生,白白净净,不胖不瘦,打扮得总是色彩和谐,充满生气,艳而不俗,俏而不媚,式样新颖,总让人看着舒服。尤其是把她和苑静一比,虽然苑静长得比她漂亮,穿得比她洋气,但同学们,尤其是苛刻的女同学给她们两人打分,总是给范爱君高些分。大家说:“范爱君是属于那种素中俏,会打扮的人!”有人羡慕说她是“冷美人”。她平日除了学习、社会工作,很少和同学们谈笑。上课来,下课走,全学校找不到她的一个好朋友,到是有几个高年级的男生给她写过信。
她都没有回信,也没理那个茬儿。她一心只读圣贤书,班上的家长里短,她从不掺乎。老师留的作业和交的任务都能按时完成。回家还是读书。大概是自恃才女,分外傲气吧。同学们对她一般是敬而远之。前任班主任容老师特别喜欢她,总是当着全班同学讲:“你们看看人家范爱君,这才是中学生的样子。人家不考虑乱七八糟的,只是认真学习。你们要向人家学习。好好读书,考上大学,为了我呀?还不是为了你们自己好!”
其实,小学的时候,范爱君不是这种性格的学生。她和一般女孩子一样,爱玩,爱闹,爱唱。自从上了初二,范爱君的性格渐渐地变了,变得内向了,老成了,仿佛有着一肚子心事。
一切都来源于范爱君的爸爸和妈妈。
范爱君的爸爸叫范伯铭,工艺美术学院毕业,分配到一家宫灯美术工厂搞设计。妈妈叫陆菁菁,是一家医院护土。他们两人的恋爱倒很有些浪漫色彩。范伯铭因为困难那几年,营养不足,全身浮肿,查不出病因,住在医院里疗养。陆菁菁那时是住院处的护士,负责照看他,每日三餐,四次喂药,一次注射,一周一次大小便、血液化验。年轻时的陆菁菁要比女儿漂亮多了。病人们都喜欢她。她长着一张甜甜的脸膛,服务态度也好。许多病人出院时留下表扬信,出院后还常常回来看望她。范伯铭的病情稍稍好转,就忍不住拿出捎来的速写本,给病房里每一位病人画像。进而给来病房的每一位大夫和护士画像。自然,这里面有陆菁菁的像。陆菁菁比其他护士、大夫都漂亮。范伯铭的目光常常留在她的脸上,手下的笔也不时勾勒她的身影。于是,在他的速写本里,渐渐被陆菁菁的各种姿态,各种角度的速写所占满。
夜晚查病房时候,陆菁菁从床底下发现掉落下来的速写本。
她好奇地翻了起来。当她看到自己的肖像,一张,两张,三张……她惊讶。她禁不住打量着睡得正熟的范伯铭,灯光下,那高挺的鼻梁一起一伏,那渐渐消肿的脸膛平静得犹如结冰的湖水,那耷拉在被子外面的手……呵,就是用这只手画的这些速写吗?陆菁菁觉得心头袭来一种微微的波澜。她把速写本拿走了。
第二天,范伯铭找不到速写本。他心里纳闷,莫非半夜闹了鬼?临出院时,陆菁菁把速写本拿了出来。他们俩没再多讲话。一切,都尽在不言之中。
半年以后,他们结婚了。
一年半以后,他们生下了范爱君。
两个人的关系一直很好。“文化大革命”,全国山河一片红的时候,他们又添了一个男孩,范爱君的弟弟爱民。这时候,他们之间的磨擦开始了。倒不是因为“文化大革命”,他们观点不一致。那时候,他们都是逍遥派。陆菁菁产后患了贫血症,加上两个孩子,花销增加了。而范伯铭买油彩、画笔、纸张的费用也增加了。但他们两人的工资并没有增加,日子一下子拮据起来。
开始,是陆菁菁唠叨:“你少买点子那没用的吧!不顶吃不顶穿的!”
范伯铭说:“总得交些学费吧!”
她也不再说什么。因为她知道丈夫一直在给美术出版社搞一套中国历代民族英雄的连环画。要不是“文化大革命”突然爆发,早就出版了。他愿意画,就让他画吧!就这么画了七八年,钱没少搭,没见一本连环画出版。他又是死轴脾气,人家让他画点赶时髦的连环画,他又不肯放下一直端着的架子。矛盾激化了。
“你看你,画了十几年,画出什么来了?”陆菁菁失去了以往的耐性。他也一肚子火。他不愿意自己辛辛苦苦画出来的画早点儿见世面呀?火碰火,气赶气,两口子开始争吵起来。两口子吵架,只要有第一次,就象埋下了种子,一遇到合适的土壤,准能冒芽,而且一天比一天见长。从那以后,争吵,便成了家常便饭。她骂他没出息,到现在没有发表过一张画,还画什么劲,全家人为他省吃俭用……他骂她头发长,见识短,鼠目寸光……她后悔当初,受了那本速写本的骗……他后悔当初,瞎了眼,光看外表,没看内心……每次吵架的词语不一样,内容都差不多。
三年前,范爱君上初二的时候,爸爸有一天回家,饭也没吃,只是拿了些画画的书和日常用品走了。好长一段时间,爸爸烦和妈妈见面就吵,索性搬到工厂的单人宿舍去住。范爱君同情爸爸。她觉得妈妈未免太凶了些。她不象一个护土,护士总是温柔的,倒象个母夜叉,怎么可以把那些难听的话骂出口呢?每一次吵架,总是以爸爸不张口了,离开了家,才算平息。
她才算胜利一样。而且,最让范爱君看不惯的,她把爸爸的油彩、画笔和画稿统统踩了,扔了,烧了,气得爸爸手哆嗦,上前给了她一巴掌。她开始扑上来,把爸爸的脸挠得一道道血印子……
妈妈把范爱君和弟弟叫来:“你们俩跟着你爸爸,偷偷地,别让他知道,看他回厂子里都干什么?回宿舍和什么人在一起!”
爸爸走了。范爱君和弟弟不敢不去,只好偷偷地跟在爸爸后面。什么也没发现。妈妈不放心。她一直怀疑,爸爸肯定有了外遇。要不怎么总不回家呢?许多次,妈妈都让范爱君跟踪爸爸。
妈妈的怀疑没有落空。
一天晚上,范爱君偷偷地跟着爸爸来到一家文化馆的门口。一个个子高高的年轻的姑娘正在那里等爸爸,老远见到爸爸,就象小燕子一样飞过来,叫着爸爸的名字。范爱君愣住了。
她忘记自己应该躲起来了。
“爱君!”爸爸发现了她。
“你就是爱君?”那女的跑上前来,拉着她的小手,似乎她早就熟悉自己。
“走吧,到我们文化馆里玩玩吧!”
范爱君被她拉了进去。她真和气,拿出许多糖来。原来,她在文化馆也是搞美术的。她和爸爸一起在搞一幅挺大的油画,画的是天安门广场的纪念碑,还有很多很多的人和白花。范爱君知道这是在纪念“四五”运动。她不知道爸爸和她是怎么认识的。不过,看样子,他们很熟,虽然,油画还只画了一个大致轮廓,她很想问问爸爸。但她忍住了,没有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两人交谈和画画。
天黑了。范爱君要回家了。她问爸爸回家吗?爸爸让她先走。她和那个阿姨说了声再见走了。爸爸把她送到门口,嘱咐道:“爱君,回家别对妈妈说!”她点点头。
她回到家,告诉妈妈什么也没看见。妈妈问:“那你怎么回来这么晚?”
“我和爸爸学画画!”
“画画!画画!穷画个屁!”妈妈又骂了起来,似乎画成了全家的文星.以后,妈妈总是让她当爸爸的小尾巴,跟踪着爸爸。她见到那个阿姨的机会多。她知道了她姓白,便叫她白阿姨。她亲热地叫她小爱君。他们三个人常常一起画画,一起玩,还有过几次一起去饭店里吃饭。不知怎么搞的,她觉得白阿姨比妈妈要和蔼可亲,从来不骂人,也不翻白眼。她渐渐地爱上了她。她甚至想,如果白阿姨当自己的妈妈,家里一定会幸福。她暗暗替爸爸保佑着。她不知不觉地参加了反对妈妈的同盟。每次回家,妈妈问她,她总替爸爸保着密。她成了爸爸的一顶天然保护伞。
爸爸和妈妈的架吵得更凶了。妈妈的脾气更加暴躁了。家里几乎没有一样东西她没有摔过、扔过。爸爸说她早早地便到了更年期。范爱君不大懂什么是更年期。但是如果人的更年期都是妈妈这样子,那太可怕了。
最近,爸爸提出离婚。妈妈愣住了。打了这么些年,她好象从来没有想到爸爸有一天终于忍受不住了。她开始哭,然后闹,最后摔东西。她不同意离婚。
家庭的阴影没有消散。一想起父母要离婚,她不知不觉可怜起妈妈来了。可是,怨谁呢?爸爸说得对:“脚上的泡,全是自己走的!”她又同情起爸爸来了.呵,妈妈,爸爸,还有那个白阿姨,我都是爱你们的呀,我希望你们都好!都好呀……
这些痛苦,是无法向老师和同学们讲的。她只好象蚕作茧一样,牢牢地把自己的苦楚藏在里面。多一丝痛苦,就把自己包得更深一层。她觉得班里没有一个同学能够了解她。如果世界上有一个最痛苦的人,那就是她。
那天,汪洁和陈国栋在美术馆里看见了爸爸和白阿姨,用不着他们告诉自己,她也知道。他们三年前画的那幅纪念“四五”
运动的油画失败了,既没能展出,也没有发表。他们没有灰心。
这几年,还在合作,还在画。范爱君真希望他们能画成功,也能在美术馆里展览出来。
可是,她又真害怕他们成功。她预感到,他们的成功之日,恐怕就是爸爸和妈妈彻底分手之时。妈妈呀,妈妈,你太不了解爸爸了。她害怕爸爸从自己身边飞走……
元旦,爸爸也没有回家来过。
叶秋月的日记——
1980年1月12日晴
今天,我换了这个新本记日记了。本来,1980年刚开始的第一天,我就应该用这个新日记本的。可是,学校那个联欢会真是倒胃口,我没有让新的日记本糟践了。
今天,我能写些什么呢?今天是期末考试的头两门:政治和语文。我考得都不错,值得祝贺一下。政治反正是死背书,好考。语文考了一个作文题:元旦有感。我真想把学校那老一套的联欢会好好骂骂。没敢。要不是怕影响分数,真想解解气。不是我一个人有这种想法。学校也不了解了解!钟老师倒好,那天开会根本没来,说是有事,临时派来数学老师乔老师管我们班。她和事佬一个,哪里管得住!八十年代了,试看我们学校,我们班有些什么新起色吧!
临睡觉前,还得补写两句。秋明早睡着了。这两天晚上,她常常外出。也不知在忙什么。但愿她也象秋菊一样,忙于搞对象,去约会。我是真心地祝福她。她和秋菊太不一样了,一个是那么热,一个又是那么冷,我正在刷牙,妈妈陪着秋菊回来了。她呜呜直哭。真没出息。原来,她的对象吹了。白白高兴了那么些日子。人家没有看上她!没看上就没看上呗,哭什么!爸爸又开始劝她。妈妈这时候还有脸讲话!秋菊和秋明落到今天这步,还不全是他的责任!一想起这个事,我就止不住想起三叔。
哼,爸爸,现在又板起面孔,教育起秋菊来了。他要是这样教育我,我才不听哩!我恨不得早点毕业,也象三叔一样远走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