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又到了。
不知道别的同学有什么感觉,叶秋月最讨厌这星期六。
第一节课又是语文。钟老师早早来到教室里,首先发现讲台桌前摆起厚厚两摞小山一样高的笔记本。“这是怎么回事?”
他有些奇怪地问。昨天,他并没有给大家布置什么作业呀。即使是作业,也应该用作业本,犯不上用这么好的笔记本,一本本厚厚的,塑料封面,郑重感一下子增强许多。
班长覃峻站起来回答:“这是大家交的日记。”
“日记?”钟老师问。他的眼睛睁得更大。似乎他第一次听说同学们写日记。
“是日记。老师要求每星期六交一次。”覃峻又说。显然,容老师没有把这件事交待给新班主任。班长按照以往的惯性动作,依然把日记收了上来。这是一个忠于职守的好班长。
叶秋月最反感每星期六收日记。为了这件事,她在日记里没少骂容老师。全班同学,可以说是她最早记日记的。她从小学六年级就开始记,现在足足记了有三大本哩。买日记本,是她的一件大事。她要跑好几家文化用品商店,选了又选,选中一本封面和里面都满意的笔记本,然后郑重地写下第一行秀气的小字。以前的日记,老师也象容老师一样要收去批阅的。那时她并不觉得什么。上到高一,还要收日记本。她反感了。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怎么可以给旁人看呢?又不象作文,还要老师评改?为了对付每星期六收日记本,她不得不准备两个笔记本。一本是自己的真正日记,一本是专门应付老师的日记。她自己给这两本日记起了个名字,一本叫A日记,一本叫做B日记。
A日记是一本红色塑料皮日记。
B日记是一本是绿色带提花的缎面日记。
这件事,不知道是谁汇报的,容老师知道了。
“听说你还有一本日记,在底下偷偷地记?”容老师问她。她没回答。
“有什么心里话,不能对老师讲吗?”
她还是没讲话。不过,心里想:有什么心里话,为什么非得对老师讲呢?学生有学生的秘密。那一角天地是躲在密密浓荫之中的,对任何人也不敞开。
容老师皱眉头了。她打量着叶秋月。叶秋月是属于那种寡言少语的姑娘。她生性内向,不大活跃,象化学里的惰性元素。在班里,她是个子最高的女生,身高一米七一。瘦瘦的,象支修长的竹子。体育老师相中了她,想让她参加校篮球队。她不去。体育课上,她出洋相最多。她的动作的确笨拙,后滚翻常常要翻到垫子外面,跳跳箱,十有八九是过不去,只能骑山羊一样骑在上面。虽然这样,每次体育测验,她还能得个4分。体育老师喜欢她,说穿了,是喜欢她的个子。总觉得她是块材料,不搞体育,算糟践了。她不这样想。她喜欢看书,和一般爱美的姑娘不一样,她不喜欢钻商店,挤那个化妆品专柜和首饰、服装的柜台。她喜欢去图书馆,去新华书店。正因为这一点,她尤其看不起坐在她前面的章薇。章薇太爱打扮了。过分的装饰和过分的香味,都让她不屑一顾。
她是语文课的课代表。
按理说,容老师应该喜欢她。就因为日记本,容老师对她有看法。她觉得这个姑娘心太重,思想复杂,始终摸不透,象一潭深深的湖水。
一次家长会上,叶秋月的父亲和容老师交谈孩子的思想情况。容老师谈起了她的日记:“现在的孩子思想复杂得很,接触外面的东西也复杂。我们当老师和家长要多关心孩子,注意了解、掌握孩子的思想状况,避免节外生枝。叶秋月这孩子别的还不错,就是比较沉闷,不愿意敞开思想,不知您知道不知道,她有本黑日记,不知天天写些什么……”
大概是旁人把那本墨绿色的缎面日记看成了黑颜色的,容老师随口说了这么一句黑日记,象一道黑色的闪电,立刻在叶秋月父亲的眼前一亮。他格外警觉。
回到家,女儿还没有回来,他翻女儿的桌子。在抽屉里,果然有一本日记。精致、柔软的缎面,让人觉得象捧着只绒乎乎的小猫。他看着它。它也看着他。
自从女儿上高中以来,做父亲的觉得女儿有些变化,不大好理解了。听她妈妈讲,有一次她一个人在屋里,竟然吹起了口哨。她妈妈纳罕了,平日那么文静、沉默的女儿,怎么竟象个男孩子吹起了口哨?口哨,这声音和动作都太富于刺激性了。
“女孩子家一点不象女孩子家样!吹哪家子口哨?”她被妈妈训哭了。他回家了,知道这件事,觉得女儿怎么突然间有了这种变化呢?他把女儿叫过来,面对面认真地谈了又谈。从小学开始,他对女儿的要求一直格外严格。女儿一言不发。
拿着这本柔软的日记,做父亲的首先想起了女儿的口哨。
他真想知道女儿是怎么想的?
他翻开了女儿的日记。
刚刚看了五六页,女儿回来了。
“爸爸!”
她亲热地叫了一声,忽然发现爸爸在看她的日记,脸色立刻沉了下来:“爸爸,你干吗偷看人家日记?”说着,上前一把把日记抢了下来,抱在她瘦削的怀中,象保护一只受到伤害的小羊羔。
偷看?怎么是偷看呢?女儿怎么可以这样讲话呢?他还没有讲话。女儿“噌噌噌”把那五六页日记撕了下来,从桌上抄起火柴,“嚓”的一下划着,当着他的面把这几页日记烧着了。火苗舔着纸,很快红成一团,又很快化为一堆灰烬……
爸爸怔住了。女儿长这么大,第一次这样强悍,抗议起自己的爸爸来了。他望望地上一堆灰烬,又望望女儿,觉得难以想象,女儿怎么变成这样!第二天,女儿的抽屉外多了一把新锁。
班长覃峻虽然每星期六早上准时无误地负责收同学们的日记本,其实,他也很反感。只是他不讲。由于大搜查,他和容老师打过几次交道。他知道容老师是有一定之规的,而且相
当自信。向她反映意见,犹如雨水落在水泥地上,只能全都流走,而不会渗进一点一滴。
覃峻每星期六只管收日记本。
老师纯粹是瞎掰。从初一到初三,同学写了三年日记,交了三年日记,班主任老师逐个检查,写上批语,划上红圈,管什么用?有几个同学是认真写?写上自己心里真正的秘密?笑话!秘密。什么叫秘密?秘密,能告诉给别人的,还叫秘密吗?
你老师要求,我学生便写。东抄两段报纸,西抄两段书,要不就是浮皮蹭痒地检讨两句课堂上接下碴儿了,写作业不够仔细呀。
以前,是抄上几句“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作为开头。现在,是抄上几句“四化道路迈阔步,革命到底不回头”作为结尾。老师的批语今儿是“有进步,继续努力!”明儿是“百尺竿头,更上一层楼!”统统是老八股,新八股。你骗我,我骗你!高中生了,谁还会傻不叽叽地把自己心里想的写上,专门送给老师瞅?笑话!老师不知怎么想的,还当回大事来抓,有好的日记还要让同学抄下来,贴在墙报上。莫非还想抓出一本《雷锋日记》或者《王杰日记》来怎么着?给学校增增光?
不得不交。覃峻的日记全部是读书心得体会或摘抄。他觉得这比胡编一通要好,对自己的学习总还有用。容老师每次见他的日记密密麻麻的,比谁写的都多,字整齐,对他也就最满意。覃峻自己只是觉得好笑。
老师总以为她的心眼多。但她忘记了,她只是一个人。要和全班四十几个同学斗,她哪里招架得了?
以往,容老师就是把自己架在这个位置上。她看着同学,觉得同学眼眶子发青,同学看她呢,也觉得是一眼眵目糊。
且看这位新来的班主任老师如何了!钟林没再管这一摞日记。他开始上课了。
这是他的第一堂语文课,讲解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
“古之人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他开始讲述几个文言虚词的用法,讲解王安石在这篇游记中所阐述的志、力、物即条件三者之间的关系……说实在的,连他自己都觉得枯燥无味,没想到学生们听得都很认真。望着一双双明亮而清澈的眼睛。只有学校里学生的眼睛才会是这样。一走到社会上,他们的眼睛就不会再是这样了。
他的脑子开了小差。
他自己很清楚,讲解古文并非他所长,尽管备课时,他是格外认真的。头三脚难踢,他想头一次上课能够给学生一个好印象。无奈容老师走得不是时候,给他留下这么一篇王安石的游记。同学们认真听,居然真给他捧场。他感到一种鼓励,禁不住和这些陌生的学生亲近了一些。学生的心,总还是天真的。
他感慨道。“这个班,学生的学习都还不错,但是思想复杂,尤其是搞对象成风……”在他刚进学校时,邱老师这样介绍情况。他不大以为然。也许,正是他自己这种态度,无形之中赢得了学生的心?
他几乎把面前这一摞日记忘了。章薇心里却格外不安。她的心还在日记上。
今天来上课的同学,只有她一个人没有交日记。说实在的,平常她不怎么重视。今天,她倒想应该交。她不愿意再给新的班主任老师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昨天,相片;今天,日记!她实在想交。她觉得这个老师不错,冲着他,也应该交。
可是,这一周日记,她一页没写呀!昨天晚上,她把钟林带到吕咏梅家,赶忙往电影院走。是早定好的约会。约会的人就是钱包里照片上那个小伙子。
他们认识,包括今天,不过三天。三天前的下午,下课了,她约好吕咏梅一起去看日本新电影《望乡》。听说是写一个妓女的,还说学生看不好。这更加吸引她。电影开映了,她身旁的座位还空着。吕咏梅没来。这个傻丫头,一根筋,一准是游晓辉又找上她,甜哥哥蜜姐姐几句好话,她又走不动道了。
她真傻!她就看不清?游晓辉早和梁燕燕关系不同寻常,她吕咏梅不知相中了游晓辉哪儿了?几乎天天以补课为名,把游晓辉请到自己家里,不仅供应茶水、糖和瓜子,还偷偷地给他买过几回带嘴的“大前门”哩。
章薇和吕咏梅、游晓辉住在一条胡同里,从小一起长大的。她和吕咏梅虽说性格截然不同,却还说得来。各自心里的悄悄话也不保密。
“你真的看上了游晓辉?”
吕咏梅点点头。
“你不知道他脚踩两只船?”
吕咏梅又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还非在一棵树上吊死!”
谈起这个问题,她们有一套特殊的语言。比如说和男同学相好,要说“交上了”,有个“戳根儿”了。好的程度要解释的话,分为“递条子”,也就是写封情书,称为开端;再深入一个层次,看女同学是否给男同学买过烟没有?“你跟他到底怎么样了?可以了?给他买烟了吗?买了!什么牌的?礼花?牡丹?……”如果再深入一个层次,那叫“递KS”’。这是英文KISS的缩写。她们独特的说法。自然,这些话都只是象章薇、吕咏梅这样一些同学讲的。
班长覃峻,学习委员陈国栋这一类在学校里学习拔尖的同学,自有他们那一圈子的语言。语言的不同,说明彼此对于这类找朋友的看法以及方法的不同。
阿琦婆还没有出场。个子高高的女记者正在林间小道穿行……
忽然,章薇眼前一团黑乎乎的影子闪过。紧接着,身旁的空座位上坐上了一个人。是个男人,闻着身上的气味,就可以知道。有一股子说不上浓却刺鼻的烟草味。她禁不住把身子往旁边挪了挪。那人却也紧跟着她往这边挪了挪。一种不祥和讨厌的感觉爬上心头。
“我跟着你半天了,你长得真美!”
小伙子讲的话吗?和刺鼻的烟草味不同,话轻轻的,象飘飘的羽绒。章薇的警戒线没有完全撤除,却在听下去了。
“这电影其实我早看过了。就是为了看看你,我才买了一张电影票,跟着你进来了。”
小伙子的话还是那么轻柔,而且真挚。在四周一片幽暗之中,在弥漫的音乐里,这话让章薇心动。就是为了看看我,买了张电影票……呵,一种从本体味过的感觉,象小虫虫,爬出了心室的大门。
小伙子没再讲话。章薇也没再讲话。她很想看看这位如此钟情的小伙子究竟是什么样子?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而且,她也不敢多看,只是迅速一瞥,接着把目光投向前方的银幕上。阿琦呢?女记者跑到哪里去了?……她没有找到。她看见她座位前面一位姑娘已经把头倚靠在一个小伙子的肩头。那乌黑如带的头发顺着脊背流泻下来,垂落在她的身上。她的心里立刻掠过风一样轻柔却难以言传的波动。忽然,她发现自己扶在椅上的手,正好触着身旁小伙子的手,倏地,象触电一样,她赶紧缩了回来。
电影里究竟演的什么,章薇再也没有看仔细。她的心一阵阵怦怦地跳,象敲出无数面小鼓。难道……爱情就这样突然向她走来?她曾经幻想过,尤其见到班里许多同学偷偷地交上了朋友,偷偷地约会,更禁不住一次次幻想。然而,现在未免有些太突然吧?这不有些象“马路天使”吗?“马路天使”,这是她们的专用名词,指的是在马路上见到了,虽然素不相识,但只消说几句话,便算“交上了”,下一次便是老朋友了。
章薇有些害怕,又有些激动。又想得到,又怕得到。她又禁不住望望前面那一对依偎在一起的情侣,心里更是小鹿撞怀般跳荡不已。如果他……也这样……我会怎么样呢?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怎么也止不住。她悄悄地歪过头,想瞅瞅身旁这个小伙子,正巧和小伙子的目光相撞。
小伙子也在看她。
电影快结束的时候,伙子把他的一只大手掌轻轻伸过来,握住了她的小手。她的心一阵颤栗。可是,她没有拔出手,只是让他轻轻地握住。
“我们交个朋友吧?”
小伙子在喃喃细语。
她没有讲话。
散场了。电影院里突然灯火齐明的时候,吓了章薇一跳。
她仿佛觉得所有的人都发现了刚才看电影时她的秘密,脸有些发红。她看看身边的小伙子,长得不错,仪表堂堂,粗壮的体魄,匀称的身材,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给她留下美好的印象。
“你在哪儿上学?”小伙子问。
“你怎么知道我上学呢?我工作呢!”
小伙子笑了:“这你骗不了我!我也上学呢!32中高三。
你呢?”
章薇说出了实话。
“我很喜欢你。刚才,一看见就喜欢。你比我们班所有的女生都漂亮。这是实话!”
他送她到公共汽车站。路上,他从衣袋的月票夹子里掏出一张照片。这就是钟林老师看过的那张照片。
“我叫张力……”
“你也姓章?”章薇高兴起来。
“嗯,姓张,你也姓张?”
“对!姓章!”
两个人莫名其妙地高兴了一阵。
“明天晚上,还是这个电影院,我等你……”
章薇点点头。
公共汽车来了。她跳上车,一直趴在窗口望着地。她看见他一直站在站牌底下,一直到望不见了……
她的一颗少女的心,留在那块站牌下。
昨天晚上,她如期赴约。
临出家门,姥姥叫她:“这么冷,天又这么黑,你上哪儿去呀,薇薇”
“姥姥,人家有事嘛!”
“什么事呀,非要晚上办?”
姥姥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可是,这种事,章薇实在不愿对任何人讲。
“姥姥,您就别管了!”
她说着,跑了。
因为送钟老师到吕咏梅家,耽误了一些时间,她小步跑着,想早点跑到公共汽车站。刚刚跑到大街上,就听见一声叫唤:“章薇!”
她回头一看,是梁燕燕。她身旁站着的正是钟老师要找的游晓辉。他们俩倚在一个卖菜的绿塑料棚下。夏天,即便到了现在这样晚上,这里也很热闹,卖西瓜,卖汽水,卖冰棍的,把棚子挤得满满腾腾。眼下,冷风飕飕,象刮着小刀片,刮得人脸生疼。这里冷清清的,如同结了冰的荒湖。
章薇知道他们两人关系不一般。她有些瞧不起他们。尤其是那个游晓辉,明明早早地和
吕咏梅“交上了”,怎么又和梁燕燕眉来眼去呢?
“章薇!”
梁燕燕又叫了她一句。
她答应了一声。公共汽车已经来了。她想走。
梁燕燕跑了过来,亲热地搂住了她的脖子。她有些反感,掰开了梁燕燕的手。
“章薇,我求你点儿事!”
“什么事?”
“你过去说。这里人来人往……”
章薇跟着梁燕燕走到塑料棚下。游晓辉一反常态,象棵被风把树叶子全部吹尽的秃树干。垂头丧气,一言不发,一点儿也没有白天上课时那个疯样儿了。
“游晓辉,钟老师正找你呢!”
他还是不讲话。他知道钟老师为什么找他,可是眼下他有了更麻烦的事。活该他倒霉,今天他走背字。全是新来的这位老师给“妨”的!“章薇,大姐求你一件事!”
梁燕燕初中时蹲过一年班,比章薇大两岁,是班里年龄最大的同学,因此,她总自称大姐。
“什么事?”
“这,只跟你说,你可别对别人讲……”
章薇听梁燕燕一讲,愣住了。
他们三个人一时再没有讲话。
章薇答应帮忙。可怎么帮呢?
电影错过了。约会错过了。
今天早上,章薇起晚了。本来,她想早点儿到校,借同桌范爱君的日记抄几段,再借学习委员的日记抄两段,东一榔头,西一笊篱,凑乎上一周的日记,交差了事。每星期六,一到交日记的时候,她都是这样的。可是,今天她赶到学校,预备铃都响了。她跑到教室门口,钟老师已经站在那儿了。从钟老师背后挤进教室,讲台桌上已经放满了日记本。
坐在座位上,望着这一摞日记本,章薇的脑子里思绪纷坛:她想起昨天的照片;她想起昨天的约会;她想起昨天梁燕燕求她的事……她的心里忽然跳过一个念头:要是把这件事写在日记上,让这位新来的老师看看,他会怎么说呢?他会帮忙吗?
这念头,有些古怪,一闪而过。这样的事怎么可以告诉给老师呢?
日记本,一本本,码得整整齐齐,摞在讲台桌上。别看里面写的不怎么样,封面姹紫嫣红,倒是好看得很哩。
下课铃声响了。
钟老师抱起那摞日记本,象是在掂量掂量它的分量,他微微摇了摇头。这有些刺伤同学们的心。
钟老师把日记本又放下了。他说:“这些日记本,我不看了。下课以后,班长把本都发下去吧!”
同学们都惊讶了。
章薇格外高兴。她没交呀!老师不看了,多好!“而且,从此以后,我也不再收同学们的日记了!”
教室里骚动起来了。简直是新鲜事!起码在高二5班是新鲜事。这不破了容老师的章程了吗?
“我虽然没看你们写的这些日记,但我敢断言,你们交上来的,绝大部分甚至全部并不是真正的日记,而不过是为了应付老师的。记的不过是一些套话、假话,或者是空话、大话。
我们吃这些话的亏还少吗?讲这些有什么用呢?真正的日记不是写给别人看的。这是你们每个人的私有财产。别说我这个当老师的不可以看,就是至高无尚的权威,也无权侵犯……”
同学们笑了。
“同学们写日记,不是为了应付老师,不是为了得个好评语或好分数。同学们写日记,说明你们要求独立,说明你们认识世界、认识自己的要求和意识加强了!日记应该是你们最好的朋友。你们可以把你们的秘密尽情向它倾吐,它应该为你们保密,而不应该向别人泄露你们的秘密!我希望你们日记就记真实的,要不,索性别记,别浪费时间,也别浪费笔记本……”
钟老师的话竟赢得全班热烈的掌声。同学们觉得一节课只有这时候最精彩。连钟老师自己也觉得,讲这些话,才是他的所长,而讲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真没劲,整整一节课,只有这时候,最痛快。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和同学们的心在交流,在融合。他奇怪,多日郁闷不舒的心情,此刻象云破天晴,爽朗了许多。
第一课,获得了成功!钟林坦然地走出了教室。
班上,体育委员李江流竟喊了一句:“钟老师万岁!”不过,钟林已经走远,他没有听见。
又是鼓掌,又是欢呼,一阵阵声浪,从高二5班的教室里涌出,惊动了教导处的老长和石头。他们俩人的耳朵锻炼得相当灵敏,能从学生异样的骚动中,摸清学生的动向。经验告诉他们,高二5班,这些不是省油灯的学生们,一定又闹什么新鲜事哩。
老长伸长了脖子,走出教导处,正要向高二5班走去,恰巧碰见刚刚走到这里的钟林。
“小钟,你们怎么回事?这么热闹!”
“没什么事!”
“小钟,这个班的同学思想复杂哩,早恋现象又这么严重,你可大意不得哟!”
钟林没再讲话。他冲这位曾是自己的班主任老师笑笑。他知道他是好心。
“游晓辉的父亲,你找了吗?一定要查清那两个避孕套是怎么回事!在学校里竟发生这种事情,真是耻辱!……”是啊!现在的学生,真够可以的!钟林骂了一句。他差点儿把那两个该死的避孕套忘了。应该先找一下游晓辉,倒不必要先找他的爸爸。
“这件事,你要抓紧。必要的话,要给游晓辉一个处分!”
这时候,游晓辉象一条鲇鱼,正从这里路过。他一看见老长和钟老师在,想顺着墙边偷偷溜走,没想到被老长一眼看见,冲他叫道:“游晓辉,你过来!”
游晓辉只好磨磨蹭蹭走了过来。
“你的问题,向你们钟老师交待了没有?”老长厉声问道。
游晓辉一肚子心事,不象昨日那么活蹦乱跳了。
“你看看你,还象个中学生的样子吗?你跟我进来……”老长一指教导处的大门,游晓辉知道,今儿他又该倒霉了。只要一进教导处,他站在中间,四周坐着一圈老师,你一嘴,我一嘴,雨打芭蕉,连挖苦带损,那滋味儿够他受的!上课铃声又响了。
钟林拦住了正往教导处门口走去的游晓辉,对老长说:“邱老师,先让他回教室上课吧!呆会儿放学,我去找他!”
“好!你先回去上课吧!你的问题,要好好想想!别整天吊儿郎当,天是老大,你是老二的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游晓辉回教室了。
放学时,钟老师到教室里找他,他早没有踪影了。下午的课,他根本没来。
叶秋月的日记——
1979年12月12日晴
我对钟老师的看法今天有些好转。他对同学记日记的态度太对了。日记嘛,别人就是没有权利看。谁也不许看。日记,只能是写给一个人看的。那就是藏在日记里的一个“我”……
爸爸真讨厌。我越来越讨厌他!每天我拿出日记本,写日记的时候,他总是偷偷往我这边看,仿佛我在写不可告人的反动日记。他又想查出来,为自己立功,表现一下他的无产阶级立场有多么坚定吗?一想起这个,我就想起我的三叔。全家人,除了三叔,我看谁都不顺眼!
妈妈见我总和爸爸顶牛,说我:“你小时候还听话,大了倒不听话了。”多新鲜呀!要是一个十七岁的青年还象五、六岁的小孩一样,听任你们的摆布,那也就白活那么大了。
我现在特别想三叔,我有一肚子话想对他一个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