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早恋

上课前三分钟的预备铃声响过了,高二(5)班教室门口空荡荡的。

第一节是语文课。班主任容桂棠老师上。她没有来。

班上的同学都知道她为什么没有来。昨天,她就没有来。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显山显水。本来,个子就不高,这一下,越发显得矮,凸突的肚子,滚圆滚圆的,走起路来象企鹅,

一摆一摆的,煞是费劲。要生孩子了吧?准是!备不住,昨夜里就熬不住,麻利儿地往医院里赶哩……

班上,起码有一半同学这样想。这一半同学恨他们的这位班主任。她不来上课,少听她唠叨,少见她脸色,更好,更自由。有的同学已经拿出其他课本或者作业本,有的同学拿出了《大众电影》、《健康顾问》之类的小册子,有的女同学索性拿出了钩针和毛线活……教室里,一下子热闹得像集市。

上课铃声响了。

容老师还没有来。没准就在这时候,她的小宝宝降生了呢!哈哈!看看她以后怎么教育她自己的孩子吧!她有的是法子!

这时候,坐在后排的游晓辉,从座位上跳了出来,噌噌几步,双手扶着两旁的桌子,荡着秋千一样跑到前面,几步就蹿到门口,“砰”地一卞,把门推开了。

班长覃峻站了起来,问道:“游晓辉,你干什么去?”

“我?”游晓辉回过头,伸长了脖子,拧着眉头,故意做了一个鬼脸,“我去看看我老婆给我把儿子生出来没有?……”

全班哄堂大笑。

游晓辉很得意。他回身刚要往外走,教室门外已经走来一排老师,为首的是教导处邱老师,紧接的是石老师,后面跟着许多老师。游晓辉的笑纹凝固在脸上了。他知道大事不好。只要是邱老师或者石老师一来教室,保证没好事。

“游晓辉,又是你!上课时间怎么往外跑?”邱老师厉声问道。脸绷得紧紧,象刷上浆糊。

“我看看容老师来没来,都上课半天了……”

“算了吧,你是要饭的打官司,没的吃,老有的说!”石老师打断了他的话。一把把他推进了教室。他故意一摇三晃,象个醉汉一样回到自己的座位。

邱老师站在讲台桌前,石老师站在他的身旁,象个护兵。

其他老师站在门口。邱老师人瘦个高,脖子又细又长,五十多岁,是学校的元老。同学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长脖鹿”,或索性简称“老长”。别看他手无缚鸡之力,风一吹能把他单薄的身子摇三晃,说话可损得厉害。动不动,就把他认为不顺眼的同学叫到他的教导处。数落一溜够。他痛快了,你蔫巴了,算了事。“他来,不知谁又要遭难。”同学们没敢言声儿,心里都这么想。

那位石老师,刚过四十,胖乎乎的,和邱老师站在一起,象是一对说相声的。他脸皮白白净净的,保养得极好。说话笑模滋滋,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不过,同学们称他是笑面虎,谁都清楚,他和邱老师不过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来对付学生罢了。大家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石头”。石头一来,不是把你砸破,就是把你砸起个大包。

同学们都眼睁睁望着前面站着的这些老师。最近一个阶段,教导处对高二5班格外“关心”。不用说,这都是班主任容老师汇报的功劳。看样子,要重点抓抓哩。

其他老师都认识,唯独一个男老师没见过。他三十左右。

兴许还不到三十,但面相显得老,头发蓬松,显然没经过梳理。胡子刚刚刮过,不过下巴青青的,显得格外楞,楞得刺眼。他的眼光略显疲惫,似乎昨天熬了半夜,精气神儿蔫蔫的,眯缝着一双细细的眼睛,不知是在发困,还是以一种瞧不起的藐视的样子,在看着这些陌生学生的脸。

老长伸长了脖子。脖子象按上了转轴,迅速地转了一个扇面形的弧度,把教室扫了一遍。他立刻发现有两个座位空着。

“怎么有两个人没来?是谁?”

班长覃峻站起来回答:“苑静和梁燕燕。”

“又是她们俩。请假了没有?”

班长没有回答。

老长问苑静座位旁边的同学:“你知道她为什么没来吗?”

那个同学站起来,摇摇头,低下头,又坐了下来。

“游晓辉,你知道梁燕燕为什么没来吗?”

老长又在大吼。

大家的目光都转向了游晓辉。游晓辉和梁燕燕并不是同桌,但他们两人的关系,全学校都清楚。不仅上学、放学常常一起来,一起去,就是看电影,也要千方百计地把票换成挨在一起的座位。那热乎劲,真比大街上搞对象的还要厉害。自然,大家明白老长为什么要这样严厉地问游晓辉。游晓辉,没少被老长提拉到教导处去“过堂”。他尝过老长的厉害,自然,老长也尝过他的厉害。他不是盏省油灯。

他连站都没有站起来,歪着脑袋,撇撇嘴,说道:“我怎么知道她为什么没来!她又不是我媳妇!”

全班止不住又大笑起来。

“都别笑了!”老长又大喝一声,“你们这个班,看看!都成了什么样子!不整顿整顿,行吗?整天媳妇媳妇挂在嘴上!”

同学们看见他瘦瘦的脖子上鼓起一根根青筋,象蚯蚓似地直蹦。

“下面,同学们都坐好,把你们的书包、钱包、月票夹子、兜里的东西,统统倒在课桌上面,老师每人检查一行……”

噢!大搜查!

这就是老长所说的整顿了。这是老长最拿手的一张王牌。

时常瞅不冷子来这么一出戏,打得同学们措手不及。男同学的香烟呀,火柴呀,女同学的书信呀,男朋友的照片呀……统统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然后,老长要在全校大会上,通

过高音喇叭,指名道姓地让大家亮亮相,出出丑。不用说,全班出现频率次数最多的就是梁燕燕和游晓辉了。高二5班,有他们两位而闻名全校。可以说,全校有的同学不知道美国总统、印度总理是谁的,却没有不知道他们两位的。

老师们各就各位。象要执行一个至关重要的任务,个个神情严肃。老长在后面督阵,显得格外威武,脖子伸得越发长了。

班长覃峻最反感老长这一手。他曾经当面找过班主任容老师,也找老长提过意见。容老师和老长都这样回答他:“这法子不是针对象你这样好学生的,是针对那些歪瓜裂枣的。你们班,象游晓辉和梁燕燕这一对……搞对象成风,是全学校最严重的。不加强一些措施,还得了?你是班干部,要帮助学校,帮助老师,做好工作呵……”容老师和老长都很喜欢他,对他格外器重。他能说什么呢?站在覃峻这一行的是那位新老师。他们的目光相撞了一下,似乎在相互打量着,试探对方的虚实。不管怎么说,他是班长,既然老师要求了,他还是照办了,把东西都倒到桌上,老师看了看,一动没动,向后走去。

覃峻的后面是章薇。有的同学认为章薇长得最漂亮。自然,也有的同学不同意,认为梁燕燕和苑静比章薇漂亮。标准不同罢了。章薇长的算清秀的一类姑娘。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都是恰到好处。鹅蛋型的脸,红润润的,有着青春少女独具的光泽。一双眼睛不大,细长细长,又是单眼皮,按理说,这是姑娘们最忌讳的。可是,长在她脸上,却格外“时衬”,而且越发显得文静,温柔,一看就让人喜欢,觉得典型的中学女学生不是别人,就是她章薇。她在照相馆照的照片,就是这样被人家相中了,放大成十二寸彩色的,端放在照相馆的橱窗里。这让班里不少女同学咂嘴、羡慕、嫉妒哩。

章薇见这位陌生的老师走了过来,便袅袅婷婷地站了起来,见他根本没有注意自己,便觉得受到了冷淡。在任何场合下,她都是让人注目的。漂亮的姑娘是一朵花,人们的目光象蜜蜂,自然都会飞到花朵周围嘛。她希望自己被别人关注。虽然,有时候,有些目光过于粘乎甚至有些猥亵,但有目光落在身上,总让她得意。

她有些生气,故意把课桌盖“砰”得挺响,打开来,把书包里的东西“哗啦”一下倒在桌上。那里有爸爸妈妈昨天刚来的一封信,和她昨晚刚刚写了个开头的回信。还有一团膨体纱,乱七八糟的课本、塑料铅笔盒和一卷卫生纸……然后,她抬起眼睛,故意地盯着新老师。

这些举动,自然逃脱不了她身后叶秋月的眼睛。她和章薇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班同学,对章薇的了解,门儿清。谈不上恨她,却有些瞧不起她。尤其是瞧不起她那种自我感觉良好,总有些自作多情的样子。缺少少女的庄重和矜持。总想找点儿刺激,满足满足虚荣心。这是叶秋月在日记里偷偷给章薇下的评语。

此刻,叶秋月看得清清楚楚,并且一直死盯着章薇手里攥着一个小小的塑料丝编的小巧玲珑的钱包。凭直觉,她敢肯定这钱包里准有问题。她希望老师翻出来看看,别让章薇蒙混过关。

其实,新老师已经发现章薇手中的钱包了。不过,他没有讲话,他只是看看课桌上这一堆东西,然后抬起头来望望这位一直大胆盯着自己的女同学。他觉得有些奇怪,这目光里有几分挑战的意味。他禁不住又望望她手中这钱包。

章薇自然不愿意把这钱包交出来,让老师发现里面的秘密,然后抖落出来,在全班爆一个小小的新闻。可是,不知怎么搞的,一种奇怪的心理在作祟,她伸出手,把钱包递给了新老师,那意思分明说:看吧!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新老师接过钱包。钱包已经被攥得微微发热。钱包小,里面夹着一张相片,露出一道白边。他用手抽出来一看,是个小伙子,长得不难看,头盔式发式,T恤衫,半身头像,高调子摄影。只是迅速一瞥,他把照片又塞回钱包。章薇已经无所谓了。如果说刚才她还有些紧张,现在反正相片已经在你们手里了。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象对梁燕燕一样,在全校大会上数落,恶心吧,然后再找一趟家长。最后,让我写个检查……学校不外乎就这一套本事。

章薇知道过不了这一关。她做好了准备,故意摇着头,睁大眼,望着这位新老师。

新老师没说什么,把钱包还给了她,接着往后走,走到叶秋月的身边。

章薇愣住了。

搜查结束了。

大获全胜。搜出几盒烟,几张照片,还有几封情书。最大的收获是在游晓辉的裤子的后屁股兜里,石老师搜出了两个避孕套。

唯一漏网的,恐怕是章薇钱包里的照片。

“看看!看看!还象样子嘛!还象中学生吗?”老长指着满满一讲台桌的东西,厉声喝道。“要知道,你们是在社会主义的学校里,不是在资本主义的学校里!”

班里鸦雀无声。的确,带把儿的烧饼,又让老长攥住了。

“游晓辉,你出来!到教导处去!”

游晓辉毫不在乎,站起身,双手扶着两旁的课桌,象刚才的姿势一样,荡着秋千一样悠出了教室。这已经成了他的家常便饭,反正虱子多不痒了。石老师带着其他老师陆续走出教室,不知是不是接着到别的班里进行大搜查?教室里,只剩下了老长和那位新老师。

“你们班主任容老师有事情,大概要请一段比较长的假。

这学期快要结束了。这是你们高二的第一个学期,希望你们要抓紧。以后的班主任由钟老师担任。钟老师也是教语文的。”老长指指身旁的新老师。全班同学的目光象聚光灯一样,紧紧地落在他的身上。

“大家鼓掌欢迎呀!”老长带头鼓起掌来。

紧接着,是一阵快要把教室顶棚掀起来的热烈掌声。不用说,一大半是起哄。

“希望你们支持新班主任的工作,好好学,期末考出好成绩,为以后考大学打下坚实的基础!”老长说罢,用张大报纸把讲台桌上的“战利品”包起来,抱走时对钟老师说了句:“钟老师,你上课吧!”

钟老师走到讲台前。教室里出奇的静。这倒不仅是因为老长走了,一场骚动终于结束了。更主要的是对于这位新老师,大家都有些好奇,都试图窥测出他的一些秘密,比如性格呀,学识呀,厉害不厉害呀……包括结过婚没结过婚呀?高中二年级学生的头脑,个个象安上了转轴,风车一般旋转起来。

章薇尤其注意这位钟老师。他是个什么样的老师?为什么没有拿走我的照片,相反象没那么回事一样还给了我?初次见面,他给她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

“我姓钟,叫钟林。”

说罢,他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上了“钟林”两个大字。遒劲、潇洒,盖过了容老师的字。学生们的心理有时候很古怪,他们从字上去辨别老师的为人。

照惯例,下面是老师照着花名册点名认认同学了。

“同学们,我先不认识了。你们人太多,认了,我也记不住。

以后慢慢会认识的。”

钟老师没有抬头,脸上始终没有表情。他似乎在思索着下面该怎么讲。大家静静地等着。可他半天没讲话。大家等得有点着急了。

这老师,怎么这么粘乎呢!有的同学不满意地摇摇头。

章薇一直注视着他。她敢断定,他一定有心事。一定!什么心事呢?“我刚到咱们学校报道。以前我也是这学校的学生……”

他终于又讲话了。

“能到母校教书,这是好事。这间教室,当年就是我的教室。方校长、邱老师,还有许多老师都曾经是我的老师……”

讲这些干什么用呢?同学们莫名其妙。

章薇敏感地觉察出,这淡淡的话语里有深深的回忆。他一定在想过去的什么事情。

“我还不大了解你们,你们大家也还不大了解我!我们都有一个从无到有,从少到多,从薄到厚的相互了解的过程……”

这话,让同学们听了高兴起来。

章薇更加好奇地睁大眼睛。她真想了解了解这位新班主任老师。他这人有些神秘。话说得淡却有味,不象“老长”一开口就张牙舞爪,唾沫星子能溅到头排同学的脸上。也不象原来班主任容老师,动不动就发脾气,象训小孩一样训同学,总想把同学训得笔管条直的。

“今天,请大家原谅。因为我刚来,还没有备课。今天的语文课,我不能给大家上。不过,大家对语文课的上法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要是觉得说话不方便,可以写个条子给我。

下面,大家上自习吧!”

他没再讲话。从空座位里搬出一把椅子,他坐在讲台桌前。然后,他从书包里抽出一本书,也不管大家,静静地看起来了。

班长覃峻坐在前面,他看清了,那本书的封皮上有醒目的《聊斋》两个大字。怎么?他不是说还没有备课吗?怎么看起小说来了?这个语文老师!覃峻对他的印象和章薇相反。以后就是他来教语文,当班主任吗?做为班长,我就要同他常常打交道吗?覃峻皱起了眉头。

下课铃声响了。

没有一个同学写什么条子,希望语文课怎么上。怎么上?大家要看他的能耐了!

“下课吧!”

他放下手中的《聊斋》,站起身来,冲大家摆了摆手。

教室里立刻象放蜂的巢,嗡嗡响着,涌到门口的同学挤成一团,把钟老师甩在一旁。覃峻坐在位子上,不住地皱眉头。

他不知道新来的班主任会怎么想。难道高二5班真的要成为老大难?派这么个手拿《聊斋》的老师力挽狂澜吗?正在这时候,靠在窗台望着操场上打篮球的李江流,忽然看见游晓辉从操场上穿过。这小子,被老长和石头左右夹攻,连挖苦带损地训斥了十来分钟,然后被赶出了教导处。

“回家,把你的家长请来!”临走时,老长赏给他这样一句话。

自然,都是那避孕套搞的,居然在学生身上发现了这等东西。全班同学都瞪大了眼睛。连老师也瞠目结舌了。“这是我爸爸的,我觉得好玩,我是当汽球吹着玩的……”不管游晓辉如何解释,最后,老长给他的还是这句话。他知道今天这顿揍是逃脱不了啦。爸爸的铁沙掌抡下去,砸在屁股上,火辣辣的,象起了火。那滋味儿,什么时候,最好让老长尝尝才好哩。

他没敢回家,一直在学校里到处跑。完全是无目的地跑。

他知道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即使今天不告诉爸爸,明天老长会派同学,要不自己打电话把爸爸请来。这对他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在想一个什么好主意,既能对付了爸爸,又能对付了老长。李江流推开窗子,大声冲游晓辉问道:“你小子不上课了?干什么去呀?”

“我给我老婆……”

这是一句下流话。大概是因为刚挨了批,说话一向毫无顾忌的游晓辉竟没有说下去。

覃峻发现钟老师的眉头微微一蹙,头禁不住转向窗口。

钟老师这一瞬间的表情,坐在自己座位上一直没动的章薇也看见了。

钟林走到教导处的门前。他想找邱老师推掉这个班主任的担子。短短的一节课,他知道迎接他的将是什么。邱老师讲得对,这个班搞对象成风。问题摆在这儿,他能怎么办呢?他愿意好好上他的每周十二节的语文课。算了。班主任,不是那么好当的!

门,推开一点点缝,里面正传来邱老师的声音。听得出,大概是在念一封刚刚“缴获”来的学生的情书吧?邱老师的话音刚落,紧接着是石老师的声音:“你们听听我这里还有一封呢,别看错别字不少,但是绝对比写作文要认真百倍!”

满屋静悄悄,象在听什么“绝密文件”。

我十分想念的最亲爱的朋友:你好!苦恼、气愤、伤心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吧?你还生我秀英的气吗?愚妹(听听!还跩词儿呢——石老师念到这里,故意用了尖尖的嗓音,而且这样解释。)我回到家,茶喝不进,饭吃不进,夜里睡不安稳。我总想起这一天发生的一切。我更加想念你。我真是离不开你,恨不得能立刻见到你!求得你的原谅。你永远是我的心上人!

我永远爱你!我要为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然后再照上一张照片给你寄去!……

石老师的声音有些刺耳。怎么可以这样念呢?带有一股子既欣赏又嘲讽的口吻?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学生的信呀!幼稚也好,可笑也好,荒唐也好,起码不可以这样念,念得大家象在听什么奇闻逸事,念得大家哈哈大笑。

钟林觉得自己念不出来,也决不会念。

他有些反感,没有进去,把门悄悄关上了。他在想,如果学生们知道了他们之间的书信被老师搜了去,并且是这样的方式,这样的口吻,在念,在乐,他们会怎么想呢?来到这个学校才两天。一切,对于他又熟悉又陌生。他感到很不适应。母校的教室、操场,包括方校长邱老师等许多老教师,对他都是亲切的。他决没有想到,阔别母校十三年,居然又回到了母校,不是当学生,而是当起老师来了。命运,有时真让人捉摸不透啊。时间是一位魅力无穷的雕塑家,能够把人雕成不同模样。他居然会成为老师!他真想一走了之!只要还有一分能耐,他也决不会到这里当哪家子老师,还什么班主任!

他向二楼语文教研组走去。上楼时,在楼梯上遇到了方雯校长。他上学时,方雯是副校长。如今已经满头银发,一个精神矍铄的硬硬朗朗的老太太。他能够到这里来当老师,一切都是方校长的努力结果。对于这个为人厚道的老太太,他有一种深深的感激之情。

“方校长!您这是到哪里去呀?”

“哦,小钟呀!听说在高二5班学生的身上发现了避孕套,你知道了吗?你不就是这个班的班主任吗?”

钟林没有回答。

“走!跟我一起到教导处去,找老邱,看看怎么处理好!”

没办法,钟林只好跟着老太太又下了楼。

“你看看现在的学生,简直难教得很!你们上学的时候,哪里会发现这种事情?当校长,我都替这些学生害臊!”

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走进教导处。

教导处里,石老师正在读一封新的情书。这封情书写得更肉麻。见校长进来了,他们才中断了读和笑。

“方校长,您看看吧!情书大全!才多大年纪呀,乳臭未干哩!”

石老师抖动着手中一叠情书,向方校长说着。那一页页情书,象受惊的小鸟,纷纷颤动着羽毛。方校长“唉”地叹了口气,问邱老师:“老邱呀,听说从学生身上发现了避孕套?”

这样的消息,在学校里传得最快、最广。

邱老师点点头。邱老师叫邱凯。钟林很熟悉他。上中学时,他曾经当过钟林初一到初三的班主任。他工作以泼辣见长。学生们对他敬而远之。他对付学生有一整套办法。“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时,他受了不少冤枉罪。作为陪斗,不知多少次和方校长一起押上了操场上的领操台。其实,他的课上得很好。他是北师大数学系毕业。最拿手的是在黑板上画圆。他从来不拿圆规,只是顺手拿起粉笔一画。绝对圆!就这一手,让不少初中学生佩服,爱上他的数学课。他要当个数学教研组长,一定会比当教导处主任强。在这一刹那,钟林的脑子里竟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可是,由于对付学生有办法,他舍弃了他的数学专业,干起了这一行。即便他见过的各式各样学生多了,整治他们的方法也多了,可也没见过今天这样的学生,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来了。

方校长说:“你看看,和大家研究一下,怎么处理一下好。

一定要严肃处理!”

方校长办校几十年,头一次在学校里发现这等东西。老太太气得够呛!“我想先把学生家长请来,问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事情发展到什么地步。然后,根据情节轻重,让学生在全校检查,必要时给予处分……”邱老师说。

“这事不能放过。要通过这件事,对全校同学进行一次思想教育。现在有的学生,连共产主义理想都不信了,就知道搞对象,这怎么成呢!”

方校长说罢,气愤地走出教导处。

邱老师和钟林说:“游晓辉问题很严重。有的同学反映,他和好几个女孩子的关系都不正常,尤其是和你们班上的梁燕燕。这个班,搞对象的问题最严重。你一定要下得去手,以今天游晓辉为靶子,狠狠抓一下,给他们来个下马威。让这帮学生服你……”

说罢,他拍了拍钟林的肩头。

钟林很反感这种拍肩头。难道自己还是孩子吗?还是以往的学生吗?他没有说话,走出了教导处。

一直到放学时,游晓辉的父亲也没有来学校。不用说,游晓辉根本没有告诉他爸爸。

邱老师找到钟林:“游晓辉的父亲还没有来。你看看怎么办好?要不要我……”

“我去游晓辉家找一趟吧!”

“那也好!这个东西你拿着。见了他爸爸。一定不要客气!

这个游晓辉不是什么好鸟,不知挨了他爸爸多少次打,撂爪就忘,纯粹是属耗子的!”

校园里,除了偶尔有几个住校的学生还在温习功课或者打球,学生不多了。夕阳正把余晖一缕缕收回去,学校被笼罩在朦朦胧胧的幽暗之中,显得比白天宁静了许多。在这时刻,使钟林想起自己以往上学的情景。似乎只有这时候.才象以往他的校园。

从学生的花名册里,他查清了游晓辉家的地址。那是容老师清晰、工整的字体。上面不仅有学生的地址、父母工作单位、家庭成员、初中学习成绩,而且有对同学性格、品行简短的概括。容老师的工作做得可真够认真的。他在学校食堂里匆匆吃过晚饭,向游晓辉家中走去。他的家离学校不算太远,只是在一条很难找的小胡同里,东拐西拐,把钟林拐得有些胡涂了。拐了半天,不知怎么搞的,又拐到了大街上。

街灯已经亮了,两排明亮的光如水倾泻在街道上。如果不是冬天,这里的行人一定不少。此刻寒风飕飕,连个问路的人都找不到了。

钟林正在为难的时候,背后传来一声叫唤“钟老师!”他回头一看,是个女孩子,穿着一件时兴不久的深红色防寒服,风把里面的羽绒吹得蓬蓬松松的,系着的一条红围巾,裹住了一张红扑扑的脸。

“您不认识我了?我是您的学生啊!”女孩子爽朗地说着。

哦!他想起来了。今天在教室里搜查时,从她钱包里发现一张男孩子照片。

“真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章薇。钟老师,这么大冷天,您要到哪儿去呀?”

章薇大老远就认出了钟老师。她本来是有事情的。她想避开他,趁他没有看见自己,匆匆走掉算了。可是,不知怎么搞的,由于白天那张照片,她对钟老师产生一种好感,禁不住止住脚步,主动地叫了起来。

“这么晚,你要到哪儿去呀?”钟老师反过来问章薇。

“我……”章薇犹豫一下,她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抬起头,她迅速地望了钟林一眼。钟林感到那目光里有一层难以捉摸的东西。他想起钱包里那张男孩子的照片。不过,他没有再问下去。既然这学生有些难言之隐,他也不想打听她的什么秘密。

“你知道游晓辉的家住在哪儿吗?”

“您找他?”

“对。”

“您去他家,他准保不在。他呀,准在吕咏梅家。我带您到吕咏梅家找吧!”说罢,不由分说,她便在前面带路。

吕咏梅?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不过,听名字,大概是个女孩子。游晓辉到她家干什么呢?听章薇的语气似乎他和这个吕咏梅的关系不同寻常。这里面又会有什么问题吗?他追上几步,赶到章薇面前,说道:“你不是还有事吗?你办你的事吧,我自己去找,会找得到的。”

“没关系的!我带您去吧!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章薇还是坚持往前走。

他们一起向一条黝黑而幽长的胡同走去。谁也没有再讲话。章薇很想向这位新老师讲几句什么。她就是这么一个姑娘,对于她认为不错的人,就愿意把心剖给人家。对于她看不起的人,她会爱搭不理,走对面,都不打一声招呼。可是,钟林没心思多讲话。头一天班主任工作,给予他的不是快乐,而是烦恼。这一切,不仅来源于学生,也来源于老师和这所学校。

他琢磨着见了游晓辉,讲什么呢?他不禁用手摸摸衣袋里的那两个避孕套。就讲这个?然后,让游晓辉从实招来,到底拿着它干什么来着?真的当汽球吹着玩?还是干了其他勾当?然后,告诉他的父亲?让他父亲当着自己的面,狠狠揍他两耳光,象揣发面团一样,狠狠揍他一通……再然后,汇报给学校,让他到教导处去挨一顿训,去交出检查,去接受处分……

这便是他钟林上任当班主任后干的第一件事吗?如邱老师所言,给学生们来的第一个下马威吗?说实在的,他不愿干这件事。他不愿因为这件事,学生们怕他——由此也恨他。他并不怕怕,也不怕恨。他只是不愿意。一个人的一生很短暂,也很漫长。常常会出现一个或许多个闪失。也常常会由于这一个或一连几个闪失而陡然改变人的生活道路。还是小心为好,还是宽容的好。尤其是对待这些不过十六七岁的孩子,他们还不是已经骨骼长就的成年人,他们还在发育,他们身上每分每秒都会诞生一个新的世界,而且有可能这个世界和那个世

界截然相反。

这便是钟林的思想。可以说,既是他的教育思想,也是他的哲学思想。

他实在后悔答应邱老师来找游晓辉的父亲。他更后悔为什么当这个倒霉的班主任。

想到这里,他把衣袋里那两个弹性十足的避孕套揉成一团,路过一个垃圾箱时,把它们扔了进去.“钟老师,到了!”

章薇轻轻唤了一句。前面是一座独门独户的小屋。窗口流泻出桔黄色的灯光,在风中一眨一眨的,象跳动着一颗小小的心脏。

“砰砰砰!”

章薇轻轻敲响了门。门开了,露出一张圆乎乎的胖脸。见到了钟林,立刻叫了起来:“妈!爸!我们钟老师来了!”

钟林端详了一下开门的这个小姑娘,圆圆的脸,圆圆的身子,浑身象个小皮球。不用说,这便是吕咏梅了。

“钟老师,我先走了!”章薇走了。

吕咏梅的父母迎了出来。吕咏梅没有想到新班主任头一天就到她这里来家访。她不知他究竟是为什么而来,而且是由章薇带路而来?她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反感,她觉得奇怪。

“屋里坐吧!坐吧!”

钟林被吕咏梅的父母让进家里。他发现游晓辉并没有在这里。

叶秋月的日记——

1979年12月11日晴

……班里新来了一个班主任,姓钟。大约有三十来岁。他和许多老师不大一样,起码和原来的班主任容老师不一样。我明明看见他发现章薇钱包里的照片,为什么不声张,相反还给章薇呢?为什么这么偏向章薇呢?因为章薇长得漂亮吗?女的长得漂亮,不见得人就好。章薇是一个好学生吗?起码,我就发现,在她钱包里出现的男人的照片,今天不是第一张。钟老师这样做对吗?是姑息?还是纵容呢?他是一个怪老师。我不喜欢他……虽然,我也不喜欢容老师。为什么我没有发现一个我所喜欢的老师呢?哦,现在的老师都不大理解我们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