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一最近兼着三个人的编辑工作,感到有些吃力。内心也因发生的一切事情而倍感交瘁。艾非儿的自杀,柏林的逝去,小冬的不幸,都令她不堪回首,内心的空痛在没有尽头地漫延,她简直不敢静下来,或者一个人呆在一个地方,那样她会变成一具被抽空的空心人,对身外的一切都浑然不觉,她的躯体在此地,灵魂早已飞离而去了。
琦一在编完一个礼拜的稿件之后,就坐在办公室里,一个人发呆,丁旦进来她毫无知觉。
丁旦站在她旁边,注视着她,然后轻声呼她,并在她跟前的桌子上敲了几下。
琦一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懵懵懂懂地望着丁旦。
丁旦摇摇头,说,对你目前的状况,我真的有些担心。
琦一释然地笑笑,说,没什么,我常这样……
丁旦说,对于一些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要想开一些,有些事情,我总觉得是命中注定要发生的,连抗拒也是毫无作用的,只是在面对这些的时候,坦然一些更明智……
琦一若有所思地说,是啊,一切都似乎是注定要发生的,这些天,我总觉得小冬站在我的面前,用一双哀怨的目光看着我,似乎在说,你是可以救我的,你们却一个人也不救救我……
琦一说,一个多么年轻的生命,一晃眼就消失了,这给我们活着的人的心里留下了什么?是惨痛,还是悲哀?还是其他?
琦一伤楚而悲愤地望着丁旦。
丁旦垂下头,眼睛望着别的地方,沉默不语。
这时电话铃响了,“丁旦望着琦一,说,你接吧,我有点事要出去,我再告诫你,请注意身体,好吗?
丁旦的语气关切而温存,使琦一心里感到一种温暖的酸楚,琦一点点头。
丁旦说,刘力最近怎么样了!办签证有困难吗?我可以帮她……
丁旦走了,琦一呆愣了片刻才去接电话。
电话是刘力打来的。
刘力告诉琦一,她此时此刻,已经在香港的土地上给琦一打电话了。刘力说她在香港呆两天之后飞日本国去。
琦一大吃一惊,说,你这个魔女,搞什么名堂,怎么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那么远去了?
刘力说,我怕分手的时候你会难过,所以左思右想就不辞而别了。人生就这样,来了去了,聚了,散了……
琦一一下哽咽了,说不出话来。
刘力声音也嘶哑了,说,我理解你,也心疼你,你这一生中经历那么多的生离死别,又何必为我的离别而吃苦呢?在离开你之后,才真正感到你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呵,我们的友情是多么地深厚。虽然曾经居住过的城市给了我太多的伤害和遗憾,但是我却为拥有你这么一位朋友,而深感安慰和自豪。那座城市和那里的人们,在我的心里已经变得遥远而黯淡了,惟有你,像一颗闪亮的星星,悬挂在那座城市的上空,令我怀想和悦目……
琦一笑了,泪水却禁不住地流下来,说,怎么一下变得这么浪漫和缠绵?
刘力说,这都是我的真心话。
琦一说,你的那位日本新郎,怎么样,对你好不好?这是我最担心的问题,其他都是次要的。
刘力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口气,说,此刻他就在我的身旁,睁着一双日本鬼子进村时的目光,监听我的谈话,他生怕我对我的朋友们说他的坏话或者说他是日本鬼子,他说,要知道中国这么好,中国的刘力这么让他心醉,他会早几十年出生,以他的生命代价去阻止那场可恶的侵华战争,免得我成天叫他日本鬼子。我说,如果你早几十年出生的话,我就该跟你孙子结婚了。
刘力大笑起来。
琦一也笑了。
两个女人在相距遥远的地方,开心地对笑着。
琦一说,你走了我很不习惯,你总让人愉快,开心,对朋友永远那么真挚透明,丁旦可能也有我这种难离难舍的心情,他刚才还在问你的情况。
刘力说,丁旦是一个好小伙,就是长时间泡在那种各方面水准都不是很高的文人圈里,久而久之。就会发霉了,我越来越觉得中国文化对男人很不利!
琦一说,也不尽然啊,别因嫁了一个日本鬼子就大说中国男人的不是。
刘力说,非也,倒是因为我曾经错误地嫁给了一个中国男人,导致了我对中国男人的恐惧。
琦一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告诉你,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人的弱点和人的局限,世上没有绝对的东西,千万别再犯盲从和偏见的毛病,听见没有?
刘力说,谆谆教诲,铭记于心!
这时电话里传来男人的叽叽咕咕的声音,琦一听不清楚说的什么,但可以听出是在说日语。
刘力说,我的郎君说他快嫉妒得发疯啦!
琦一说,暂停吧,到了日本给我来信,好吗?
刘力的声音一下变调了,像哭泣的声音,说,琦一,你别活得那么苦,好吗?愉快起来……
琦一想了想说,你别担心我,你身处异国他乡,要多加保重才是……
没等刘力说话,琦一已经把电话摘下了。
琦一哭了。
刘力走了。
琦一搁下电话后,心里十分空落,刘力是她多年来最可以说心里话的朋友,不管遇到什么事,首先给予她关怀的是刘力,可是现在她走了。
琦一无法一个人再在办公室呆下去了,她走上大街,站在十字路口,茫然地望着来来往往的车和人,望着大大小小的建筑物,刘力的笑声和模样就在眼前晃动,刘力的话在耳际飘动——人生就这样,来了去了,聚了散了,泰然处之吧……
琦一不知此时该干什么。
琦一想,去大街上闲逛一趟,然后拖着疲乏的身体回家?还是去看看托儿所的儿子?还是去咖啡馆坐坐,品尝一种无言的苦楚……去哪里呢?琦一想到了老木。
琦一返回了办公室,她给老木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位小姐,她说老木现在正在开会,待一个小时之后打来。
办公室里仍然空无一人,桌上却堆放了一堆信件报纸,琦一坐下发愣,突然发现一撂报纸的下面露出一个信封的角,直棱棱地对着琦一,琦一把它抽出来,琦一一下就发现是琦重写的,信是从海南发来的。
姐姐:
给您写这封信,实在太难了,离开您几年我一直怕给您写信,我怕一
次又一次地伤害您,尽管您是我姐姐,一个在情感意义上,比母亲还更深
重的姐姐,我还是感到面对您时的无颜。
姐姐,自从上次给您打了电话之后,告诉您柏林去世的消息,我的心
情一直沉痛,我仿佛一下子从一个冗长的恶梦中苏醒过来,从一堆千疮百
孔,浑浑噩噩的躯壳中爬起来,过去的一切不堪回首,我无法如实地向您
诉说我目前的心境。
过去我在一次偷看了您知青时代的日记,我知道了您所爱的人柏林,
后来我从美国回来,在走投无路,连生存都无望的时候,我认识了柏林,
认识他的过程十分简单,当时我在海边被三个流氓毒打,被路过这里的柏
林撞见,他救了我,接着就领我去喝酒,他那时很苦闷,喝酒之后他告诉
我他叫柏林,是登山运动员,其实那时我已经在一些新闻报导上看到过对
他的报导,在与柏林见面之后,他无意中谈到他知青时代的往事,谈到一
个一直使他深爱着的姑娘时,我笑然明白了,那个姑娘就是您。就在这时,
我对他隐瞒了我是您弟弟的事实。我为了尊重您和他的关系。我们成了朋
友,我多少对他有着崇拜和热爱,跟他在一起,我觉得我像一段发霉发臭
的木头,他在不断地感动和感化着我。
在跟柏林不长的交往中,我深深地觉得他是一个非凡的男人,他那么
强有力,不管是内在还是外表,他对我的灵魂有着强大的震撼,他使我感
到了自己的卑微,无耻和昏噩……他很欣赏我的画,说我再加一把力绝对
能成功,他鼓励我,出钱为我办画展,正在我办画展的过程中,他去了四
川峨嵋,他走得很匆忙,本来说好要参加我的画展的,不知为什么突然告
辞说要去四川。后来,我去了他出事的地点,正好赶上几千名中学生和老
师举行的追悼会,当时我非常想告诉您,让您能来,可是我没能这么做,
我怕您经受不住这种打击。在那里我看到了柏林留在峨嵋山拇指峰上的照
相机架,为了纪念他,人们就让它永远留在了山上。柏林是为救一名夏令
营的中学生掉下拇指峰的。那时他正在准备拍摄日出,那名中学生也在准
备拍摄日出,不小心掉下山去,被山岩上的一丛荆棘拉住,柏林在救起中
学生的一瞬间,自己脚下踩滑,掉进了深渊……
姐姐,我是生平第一次为一个人的逝去感到了痛心,这个世界失去了
一个多么好的人呵!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我从未看到过的东西,我说不明白
这种东西是什么,但我隐隐约约地觉得,这种东西是一种真正属于人类的
精神和人类的情感。
姐姐,我现在在慢慢变好,痛改前非,我不想让您为有我这么样一个
混蛋弟弟而感到可耻!您相信我吧,柏林说我的画很有前途,他也通过他
的国外朋友,将我的画介绍到国外,总之,我在努力……
琦一抓住信,紧紧地闭住双眼。所有的泪水都从心底的那个最隐秘的深潭汩汩流出……
琦一走出办公室,走在了秋高气爽的大街上。世界还是它原来的样子,车辆在拥挤,人在奔忙,树叶在枯黄,叶片在风中飘零……
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已经没有柏林了。
柏林呵,你已经上路了,路上如果很黑的话,就想着人世上爱你的人,你就会眼前明亮了……
琦一站在街沿边,仰起头,出神地看着一片在空中翻滚的落叶,想着柏林。
叶片正好落在琦一的跟前,琦一弯腰拾起它,是一片透黄的银杏叶,琦一仔细地看过之后,把它夹在包里的笔记本里。
当琦一路过一家正红火着的烤鸭店时,她突然想到了今天是丈夫和儿子的生日,他们父子俩是同一个日子出生的,不同的是儿子是清晨的9点钟,丈夫是晚上的9点钟,儿子属猪,丈夫属猴。于是,琦一就去为一个属猪一个属猴的男人买了一只肥美的烤鸭。然后琦一又转到一家玩具店里,为儿子买了一盒“变形金刚”,售货员小姐对琦一说,这种变形金刚是世界一流的,能变一百零一种形状,可神气了。琦一拿着的变形金刚,此刻正变成一个火眼金睛的魔鬼,转动一下脖子又变成了一个一脸刚正不阿的驱魔英雄,琦一就笑了,她觉得人类将一种理想寄托在一个小小机器人身上,挺有趣的,人可以改变自己的面孔,却没有改变自己命运的能力。
从玩具店出来时,琦一突然看见了街对面的花圈店,门口摆放着绚丽多彩的花圈,呈现出一派虚假之气。
琦一突然想起柏林曾经对她说过,如果有一天我去世了,请千万别为我送来一个纸做的花圈,请送我一把带着露水的青草……
琦一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她并不是想去买花圈,而是被花圈屋里的另一种东西吸引了。
琦一站在门口往里看,映进她眼帘的是一副崭新的棺材。
这时从花圈店里走出一位小伙子,他就是花圈店的老板。他对琦一说,这棺材是不卖的,作点缀用。
琦一想了想,很茫然地点点头。小伙子热情地招呼琦一进屋。琦一随他进屋之后才发现这屋子很窄小,人必须紧靠着那副棺材站着。挨着棺材站着的感觉就如同紧贴着死亡一样。
琦一闻到一种木头的清香味。
不知为什么这时琦一突然想到琦重信上的那段话——你们彼此相爱,对对方的爱超过爱自己生命的本身,当他面对死亡时,是那样无所畏惧;可是面对你,他所爱的人,他忍受着所有的痛苦,他选择的是一种漫长而无望地等待,柏林是一个有魄力,有坚强能力的男人,可他没有用自己的力量去夺取你,因为爱,他在委屈自己。当他从监狱里出来后,发现你已经结婚了,他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可是他无法改变对你的情感,在漫长而孤寂的日子里思念着一个女人,可是你们又相遇了,他发现你仍然如初地爱着他,这也是他一直坚信的,这是天意啊!当他知道你的家庭正在面临一种危机,也就是你丈夫对你提出离婚时的威胁行为,他很痛心,也为你担心,他觉得不能通你,他退后一步,他打定主意等下去,十年,二十年,只要还活着……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以强大的理智在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但是他却意外地离开了人世,离开了他坚定地爱着的人……
琦一回忆起柏林在最后离开她的那个夜晚,他紧紧地抱着她,使她感到自己的整个生命都在发病,柏林用他全部的生命力量与她做爱,那么认真仔细投入,似乎想把那爱的感觉一一留在生命的记忆深处,留给他漫长的等待中去回忆。他那么温存,忧伤地依偎在她的身边,用他那只残缺的手去抚摸琦一的身体,琦一在他的抚摸中睡熟。半夜时琦一突然醒来,她发现柏林一整晚都在看着她,他满面泪水地看着她,他忧伤脆弱得像一只受伤的鸟,依偎着琦一,一句话也不说。
柏林他预感到了什么吗?他已经知道这已成为他们的最后吗?
…………
您需要买点什么吗?
琦一被花圈店老板的声音唤醒,她茫然地望着墙上挂着的花圈。
琦一摇摇头。
小伙子从柜台内拿出一包东西,意味深长地瞧了琦一一眼,很神秘地揭开上面的黄色纸,露出一排崭新的淡红色纸票,纸票的两面印有“壹佰万”面值,还有“冥通银行”发行“地府”通用等中、英文字和玉帝的头像及印章、编号。
琦一被这些东西搞得眼花缭乱,她想,艾非凡需要这些吗?柏林需要这些吗?小冬需要这些吗?小龙的爸爸需要这些吗?
琦一神情哀伤地摇摇头。
小伙子看着琦一想了想,似乎想起了什么,他从柜台内取出一把包装精美的冥香,让琦一看,琦一接过冥香,就立刻闻到一股在很小的时候闻到过的香味,那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突然从梦中醒来,发现她的父亲站在幽暗的地方,点燃一支支冥香,香烟袅袅,它使琦一的童年增添了一种神秘和玄惑。这种香味一直伴随着琦一度过了许多年,在后来的日子里,琦一一闻到这种香味,就想到父亲冥望远方那种凄然神情,就恍惚感到冥冥之中一对真诚的灵魂在互相召唤。
…………
买一把吧,一缕青烟托着您的灵魂飘向冥冥天国,在那里您能见到您的亲人,朋友,您心爱的人……
小伙子的话似乎把琦一的灵魂攫住了,琦一紧紧攥住了那把冥香。
琦一说,再给我两把……
从花圈店走出来,走出了那种充满棺木清香,冥香萦绕的冥冥世界。
琦一一路上都在回想着花圈店里小伙子说的话。她觉得人世间的一切,包括宗教、文学、艺术,都产生于人类绝望之后。人类自身明明知道有许多想法是不可能达到的,但人类还是努力地营造着种种可能性,于是这些东西产生了。
…………
柏林对琦一说,我一直觉得冥冥之中有一种光环在照耀着我——我好像是为爱你而生,我的生命为爱你而充满光辉,充满活力。自从对你产生爱的那一天起,我心中就没有失去过,我一直拥有它并一直在与爱你的那颗心在一起,在任何一种困境中,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没有失去对你的爱。我对此已经感到满足了,人的一生,心中充满了爱,是极其幸运的,不管这种爱有没有岸,有没有结局,只要内心爱着,就是幸福,就是人生一个大境界。一个不爱的心灵,是很悲惨的,像一条兀长而黑暗的送道,没有光明,没有希望,没有自信,生活就像在挣扎。
柏林深情地说,琦一,爱你,我就足够了,真的,况且我们彼此是如此地相爱,我还有什么可以去痛苦的呢?如果一个生命在这个世界上即将消失的时候,才突然发现,这颗心还未曾爱过或者被爱过,那才是生命的大遗憾呢!
琦一紧紧地搂住柏林坚实的身体,被他的话深深地感动着,她的心被他温暖得透明而清澈。她觉得,人就是为了爱才到人世来的,尽管受尽千辛万苦,为了爱,他在所不辞。没有爱的人生,的确是残缺而没有光华的人生,懂得真爱的人,才懂得付出的真正的含义。付出是一种高尚的幸福。
琦一远远地看见儿子在阳台上玩耍,丈夫正在摆弄那几盆几乎被她遗忘的花。丈夫的腰上还是扎着那件蓝色工作服。
儿子发现了琦一,立刻挥手高喊——妈妈!妈妈……
丈夫放下手中的浇水壶,远远地看着她。
琦一对丈夫和儿子举起了手中的肥美的烤鸭。
儿子的欢呼声顿时在阳台上响成一片。
琦一很受感染,她仰望着儿子,儿子正头朝下,满脸幸福美满地望着琦一。
儿子远远地对琦一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您知道不知道?
琦一对儿子意味深长地笑了。
琦一走进楼底的大门,努力地朝五楼爬去,家在五楼。
夜里,琦一待儿子睡熟之后,就回到房里躺下了,她感到极度地疲惫,满脑子纷纷繁繁理不出头绪的东西更使她脆弱不堪,她无力地靠在床头上,将灯光拧到最小的光线。
丈夫看了一会儿电视,就将电视关了,走进洗手间;他故意将声音弄得很响,传递出来,在每一间屋子里回荡。当响声停止,丈夫就从里边出来,他穿着漂白布的睡衣,布的质地显得有点硬,穿在身上不那么贴身,总是不服贴的别别扭扭的样子。他边朝里屋走边用干毛巾抚着湿湿的头发。
琦一的目光正对着丈夫进门的方向,丈夫边擦头,边试探性地轻声说,睡啦?
琦一嗯了一声,表示还没睡着。
丈夫就走近琦一,站在琦一跟前,弯下腰,用还带点潮湿的手拍拍琦一的头,轻声说,行吗?
琦一听了丈夫的话,突然受惊地睁大眼睛,盯着丈夫。琦一发现,她已经跟她丈夫,很久很久没在一起作爱了,自从柏林最后一次走后,她就没跟丈夫作过爱了,这一事实令她大吃一惊,她完全忘了,她应该跟眼前这个男人睡在一起,在一起作爱,因为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可是琦一明白,她已经不可能从情感和肉体上接受世上的任何一个男人,即使是她丈夫,她不可能跟别的男人作爱了。因为她的一切都被柏林带走了,她的情感和肉体,统统被柏林带走了。柏林所给予她的情感和肉体的满足和愉悦,已经达到了顶峰,超过一个女人所能得到的最高限度。琦一明白,当一种东西达到并超过了极限时,任何一种力量是无法将它挽留的。
丈夫没有明白琦一惊慌的神情,他不解地说,怎么啦?这么长时间没在一起了……
琦一觉得丈夫的声音既陌生又遥远,从很远的地方游离过来,显得极不真实,使她睁着眼睛,半天才回到现实中来,她看着丈夫一张半怨半哀的面孔,她蓦然明白,她与她丈夫真正的难题和尴尬现在才真正地拉开序幕。
琦一坐直身子,背靠在床背上,不知为什么,一股深藏在内心的巨大悲伤从心底里涌出来,她遏止不住地将头朝背离丈夫的视线转过去,泪水顿时汹涌而至,从她的脸颊上迅速地滑落而下,滴在自己的肩上和枕头上。
丈夫愕然站立,然后在她的床边坐下,手里摆弄着毛巾,不知所措的样子。
琦一稍有平息之后,她把头转过来,丈夫把毛巾递给她,她接过擦干了泪水。
俩人都沉默一会儿。
琦一说,健夫,我们离婚吧。既然你已知道我与柏林的关系,我不想欺骗你……
丈夫说,我从来就没想过你在欺骗我,那是历史……,再说,我们已经是多年的夫妻,我们有孩子,我是爱你的……
琦一听了丈夫的话,突然觉得心脏被一支毒箭击中了,那种古怪的疼痛朝着全身漫延……,琦一第一次听她丈夫说这样的话,说我爱你的话,她觉得听起来这么刺耳和陌生,甚至在无情地刺伤她,她说不清楚这种被伤的感觉,她从内心里恐惧丈夫对她说他爱她,她情愿她丈夫此刻狠狠扇她几个耳光。
琦一感到从未有过的虚弱,甚至是虚脱,她呼吸都困难起来,她大口大口地喘息。
丈夫略有些惊慌,他摸了摸她的头,说,用不用送医院?
琦一痛苦地摇摇头,说,不用,给我一杯凉水。
丈夫赶紧去倒了一杯凉水,让琦一喝下去。
琦一喝水之后,渐渐平静下来。她无力地仰躺着。
丈夫说,你的身体不好,就别去想一些不切实际的事情……
琦一说,不,健夫,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你应该有你的幸福,你应该重新成立一个家,找一个爱你和你爱的女人结婚,我们不能这么继续下去了,你有权力选择自己的生活,应该得到你应该得到的幸福,我们在一起你是不会幸福的,这样下去我们终究有一天都会崩溃的!再说,你一点也不了解我。
丈夫张大嘴,木讷地望着琦一,半天说不出话来,久久之后,丈夫说,我知道,你并没爱过我,仅仅是结婚而已,我也知道你内心一直很痛苦……,我了解你,你是一个心底善良的人,不管什么事都为别人着想,宁愿委屈自己,自从一年之前,你提出跟我离婚,我做出那样蠢事之后,我是后悔莫及的,你是一个为人情感真挚,对感情问题认真负责的女人,你怕因为柏林的出现伤害我,想跟我离婚,可是我舍不下你和孩子,心里憋气的慌,并不是我想威胁和吓唬你,后来当我知道他去世了,我的心里并不比你好受……
丈夫说,琦一,我这一生,不可能再去结什么婚,找什么女人,不可能了,我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是多么地爱你。将来的生活,会使你明白的。
丈夫说,我是这么想的,如果你将来不重新嫁人,不重新成立家庭,愿意守着自己那份感情生活下去,我们就在一起吧。为了孩子,孩子需要我们对他的抚养和保护,那天夜里孩子被绑架,你也亲身感受到了这一点……,我们为了孩子在一起吧,哪怕像朋友一样相处下去,我也是满足的……,我只想跟你和孩子在一起,想用我的力量来保护你们,关心你们,我都能做到的……
丈夫的嗓音低沉下去,哽咽难语。
琦一怔怔地看着丈夫,她明白丈夫对她说的这一席话都是肺腑之言,她也承认,她对丈夫的了解是很少很少的,她最多知道丈夫是一个勤奋工作,努力挣钱的男人,丈夫是一个好人,一个比别的男人活得累十倍的男人,别的她知道的太少,他的内心,他的情感,包括他的要求,她都是一无所知的。特别是对他的那种宽容和忍受,她更是震惊。
琦一想到此,内心一股强大的愧疚,一下子覆盖了她,她感到了自己的自私,平日里对丈夫,哪怕是对朋友那样的关心都是很少的。眼下她无法说服丈夫的固执,这样让他永远与一个并不爱他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是不公平的。她的心情会永远得不到安宁的。
琦一把手伸给丈夫,丈夫握住她的手,俩人默默地握着。
琦一几乎是心碎地说,这样对你是不公平的!
丈夫说,生活本身就很难对谁公平,自己给心灵寻找到一种公平的位置才是最重要的。
琦一目光幽幽地望着丈夫,心想,这就是我的丈夫啊!他在用他的方式和对爱的理解,在爱着我,一心一意地想保护我。我还能对这样的男人说什么呢?
她把头深深地埋进枕头里,她的心脆弱得没有丝毫的力量,她怎么能不去想柏林呵……,在她的情感领域中,怎么还能接受别的男人,哪怕是她丈夫。
泪水湿透了琦一埋在枕头里的面孔,她不想让丈夫看到她在流泪,她默默地控制住自己。
琦一感到丈夫在拍她的头顶,听见他说,你睡吧,我们需要时间。
琦一听见丈夫轻手轻脚地走出去,他出去之后的任何一种刻意压抑的声音都准确无误地传进琦一的耳朵里。
琦一回味丈夫的话——我们需要时间。
是啊,时间可以涵盖一切,它有着无坚不摧的力量,它会使一切有形和无形的东西消亡和新起,人世间的任何东西也无法逃脱时间之手的控制,可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爱会因时间颠覆而消亡吗?
一九九七年五月二十二日
写毕于北京八里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