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一上班后不久,小龙给她打来了电话。
小龙在电话里像大人那样对琦一说话。
小龙说,倚,你好,最近好吗?
琦一说,还好还好,你呢?我怎么最近没见到你,你的鸽子呢?
小龙叹口气,说,最近很忙,忙我爸的事,白天在我奶奶那里陪她,晚上回到平安里八号楼喂鸽子,睡觉,有点空就去约几个同学散散心,高中毕业后,我们班一小半没考上大学,一时又不想工作,凑在一起瞎苦闷,喝酒。
琦一说,你肯定有事找我。
小龙说,好几件事,我怕忘了,记在纸上,一件件说,我这人说话挺罗嗦,我奶说我比她还罗嗦……
小龙说,第一件事,今天早晨你上班走了之后,我发现越北搬家了,拉了两大车的东西,我在楼道里碰见越北,他的神色很不对劲,脸也很苍白,胡子很长,头发蓬乱着,像……?我吓了一跳,艾非儿死了他也没这副模样,怎么成那样了,反正他搬走了。
琦一说,不说他!
小龙说,我知道,艾非儿的眼角膜安在谁的眼睛里了。
琦一对小龙的话大吃一惊,说,谁?
小龙神秘地压低嗓门,说,一个女的,做黄金生意的商人。我姑说,越北以十五万的价格卖给了她,那天我姑告诉我之后,我还特意跟在那个女的身后,把她看了个清楚,她眼睛亮着呐,可就是没艾非儿那眼神劲儿,我挺失望。听我姑说在此之前,她已经瞎了,像我奶奶一样,用半只眼看人。
琦一闭上眼睛,心里直发憷,她阻止小龙作再说下去,琦一说,小龙,别说这些好吗?
小龙支吾了一下,传来轻微的稀稀哗哗的声音。他可能在找纸上的第二件事。
琦一想,一个快瞎的有钱的女人,用十五万买走艾非儿眼角膜,目前正目光炯炯地活跃在生意场上。琦一想,现在有钱,什么都可以买来,脑袋,眼睛,人体的各个部位,都能用钱买来装进自己的器官里,占为己有。良心可以用钱买来吗?良心的价码是多少?十五万?二十,或者更多?’
琦一转念又想,一代伟人都可以将自己的器官眼角献给别人,艾非儿又算得了什么呢?可是越北趁艾非儿死去之后,擅自将艾非儿的眼角卖给别人,这种作法,太让她难以接受和平静。
琦一咬牙切齿地说,太过分了!
小龙在那边吓了一跳,赶紧说,倚,对不起,这纸条被打湿了,字迹模糊,看也看不清!
琦一一愣,说,小龙,没事,我没说你,说别的,你告诉我你爸爸的情况。
小龙的嗓音低下去,哀伤地说,我爸快了,已经判决了,他想请你去一趟监狱,他有话告诉你,这……,这很为难你,你如果太忙,或者……我爸说,你实在去不了也没事,他让我传口信给你……
琦一说,小龙,你放心,我一定去,再忙我也要去。
小龙的声音一下哽咽了,他嘘出了哭音,说,倚,我爸说,你是好人,让我有什么事都去找你……
小龙哭出声。
琦一忍不住流出泪来,小龙的父亲,即将离开人世,留下如此多的遗憾牵挂,他想托付给一个人,他们父子相信她……
琦一擦了眼泪,对小龙说,小龙你告诉我,什么时候去?
小龙一下振作起来,说,今天下午,我爸说,今天下午和后天下午是与亲人朋友见面的时间!
琦一说,你跟我一齐去好不好?我比较陌生。
小龙说,倚,你放心,我在长途车站等你。
对监狱的认识,琦一仅仅在影视中看到过,留给琦一的印象是既恐怖又陌生,可是到了离城市五十公里处的监狱,呈现的景象打破了琦一以往的概念。这里很宁静,长长的绿荫道,笔直地通往监狱大门,监狱的四周高耸的铁丝网不早早提示人们的话,一定会认为这里是修道院或者疗养院什么的,可是当走近它时,层层的阴森森的铁丝网,将这里的内涵表达得一目了然。
一路上小龙与琦一很少说话,琦一心里很沉重,她第一次到这样的地方来。过去她曾为琦重担忧过,担心有一天她会去监狱探望琦重,可是没有,却是她的交往不深的邻居——小龙的父亲,让她登上了这一片让她担忧而恐惧的地方。
小龙对琦一能去看他的父亲很感动,一路上他很兴奋,两眼亮晶晶的,总不安分地在座位上转来转去,一会儿看车外,一会儿看琦一的表情,他怕琦一太劳累,总安慰说,快了,快到了,你别害怕,没事似的,那些人对判死刑的人都不凶,还很客气,还给我爸烟抽……
琦一点点头,心想,小龙这孩子真善良。
小龙突然指着临近监狱的高墙上的铁丝网,说,那就是死回呆的地方!
琦一望着窗外,心里揪得很痛,她看着小龙兴奋的面容,心想,就在他不懂得人世间的许多事情的时候,就要面对这么残酷的现实,他相依为命的父亲就要离他而去……
琦一眼睛酸涩而潮湿。
琦一走进会客室,小龙被留在了外面。
琦一见到了小龙的父亲。他们面对面坐着。小龙的父亲对琦一来看她,感到非常震惊,他目光惊愕地望着琦一。琦一把带来的香烟糖果和酒推到小龙的父亲跟前。琦一说,酒是定量的,只许带一小瓶,别的都收走了。
小龙的父亲突然热泪滚滚而下,泣不成声,他双手抓住包袱,头垂下去。
在小龙的父亲与琦一交谈之后,琦一知道了小龙的父亲被捕入狱的全部经过,琦一被震惊了,她从这个普普通通的男人身上,看到了她从未看到过的东西。
小龙的父亲曾经在一家车床厂当技术工人,改革开放之后就辞掉工人的职务下海做生意,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跟许多年未见面的朋友吕达相遇,俩人见面后很投机,便商议一起做生意的事,俩人先合伙做服装生意,一年下来攒了一笔小钱,后来俩人又到哈尔滨搞了一段时间的木材生意,后来又开了一家专卖妇女用品的商店,生意也不错,吕达与小龙的爸,常常分工去外地进货,一人去进货,一人在家照顾商店,干得有头有序,热火朝天,很顺利地攒了一笔钱。吕达心细,凡事都想得周密,小龙的爸爸心宽,心底比较坦荡,什么事也不往心里放,不计较个人得失,俩人也在艰苦的创业中结上了很深的兄弟情谊,两家人团结得一家人似的。吕达的老婆比吕达小十岁,是一个贤慧多情的女人,模样长得俊秀文雅,很使吕达喜欢,在两个男人跑生意期间,吕达的女人常帮助照顾小龙,有时把小龙领到家里来住,一住就一月两月的,有空还到老宅子去看小龙的奶奶,小龙的奶奶一见这个女人就抹泪,就念起小龙的妈。小龙的妈在生下小龙七天就害产后风死了,小龙的爸爸就一直独身,小龙就由奶奶拉扯大。这样一来二往,小龙的爸爸与吕达的女人接触多了,慢慢产生了感情,他就越来越觉得离不开这个和善温柔体贴贤慧的女人,女人说话轻轻的柔柔的,小龙的爸,常常在她面前发愣。吕达去广州进货期间,吕达女人常去商店照看,给小龙的爸送吃送喝,帮他料理家务。事情就发生在一天夜里,小龙的爸收店之后,去吕达家传吕达口信,吕达捎信说要晚两天回来,吕达给小龙的爸打了电话,说,要等着进一批新货,得晚两天回家,让传口信给他老婆。小龙的爸到了吕达家,把话说完之后,本该就走,已到深夜,四周邻居早已歇息,可是吕达的老婆见小龙的爸很疲惫,也很辛苦,就说,喝点酒吧。就去端来酒菜,让小龙的爸吃喝。小龙的爸就喝得有点晕乎,他就对吕达的老婆说了自己心中的苦衷,他说他想女人,但又怕讨了女人对小龙不好对瞎眼的老母不好,所以一直不敢娶。他说吕达有福气,讨了这么好的女人……吕达的老婆对小龙的爸很理解,就说,慢慢来吧,碰到合适的,缘分到了,兴许就找到好的了,再说你人这么好,不怕找不上好的。
小龙的爸听了女人轻柔的安慰的话,心里就涌出激动的情感来,他不由自主地去拉吕达女人的手,把吕达女人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泪水直流下来。
吕达的女人见他这样,就没把手缩回去,任他握着,后来也许是小龙的爸喝酒的原故,他没把住自己,他就把吕达的女人抱进怀里,对女人诉说了自己对她长期以来压在内心的感情。他说他再苦再累,有时再受吕达的气也忍着,不跟吕达分伙,吕达在分钱的问题上常坑他,他假装不明白,目的是为了不要离开他们这个家,离开这个让他心恋的女人,那怕每天能听见她说话也就可以了。
吕达的女人听了小龙的爸的话,也抹了泪,说,这都是命!
小龙的爸就和吕达的女人睡在一起,跟她睡过之后,他觉得这个女人比他想象的还要好,他一夜搂住这个女人如痴如醉,女人体贴这个感情很苦的男人,就尽情地温柔他。
到了第二天早晨,小龙的爸醒来后的第一个感觉就是产生了一种负罪感,他觉得自己干了一件天理不容的事,这是他朋友的妻子,他把她占了,中国有古训,朋友之妻不可奸!可他!小龙的爸一筹莫展,但又恋这个女人恋得不得了,在吕达未归的几天中,怀着极其矛盾的心情跟这个女人在一起,结果吕达又打来电话,说出了点事,推迟一个礼拜才回家,让小龙的爸就在本地进点货,打发短时的买卖。这样就使小龙的爸与吕达的女人有了充足的时间在一起。到了吕达回来的日子,俩人已经恋得无法分手了。
小龙的爸心中对吕达有愧,不敢坦诚地面对他,就对吕达撒谎说,有一个远亲戚去世,招他去赶丧,然后就匆匆离去。吕达还信以为真。
小龙的爸一去一月未露面,吕达就慌了,四处打听,没有小龙爸的消息,去问小龙奶奶,奶奶说她也不知道,走之前他只在她那里放了些钱,说有事要出远门,让小龙的奶照顾好小龙,就走了。
吕达对小龙的爸出走未归又无音讯的事大惑不解,就问他老婆是什么原因,他老婆也说不明白,吕达心里就产生了疑惑,觉得小龙的爸可能嫌跟他在一起挣不上大钱,一个人跑到一边干大生意去了。吕达心里好一阵不愉快,常在他老婆面前骂小龙的爸,说,这人平时看不出,挺憨厚老实的,背地里尽干缺德事!
吕达老婆听吕达这么一说,吓了一个大白脸,说,人家在背地里干什么了?
吕达说,他肯定背地里与人早联系好,到时就挪窝了,不跟我干了。
吕达老婆这才长吁一口气,说,别把别人想这么坏,人各有志,再说跟你在一起合伙做生意也不是长久之计,他离开你也许有他的打算,又考虑到你们是多年共患难的朋友,不好伤你的心,就一个人悄悄离开了。
吕达想了想,想不出其他什么道理来,觉得老婆说的话有点道理,也就信了。
其实吕达的老婆也不知道小龙的爸怀的什么心,这么突然就消失了。她回忆小龙的爸跟她在一起的那几天日子,心里无比甜蜜,她觉得偷情真好。她天天盼这个男人出现,心里就添了相思之愁。这些吕达是无法知道的。
事情就发生在小龙的爸消失了两月之后的一天夜里,小龙的爸从外地回来了,他想去商店看看吕达,想装着没事一样地出现在他面前,可是到了商店,吕达不在,打工的小秋子告诉他吕达到深圳去了,得一个礼拜之后返回。
小龙的爸犹豫再三,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去看看吕达的女人,他跑出去这么长一段时间,就是想避开这个女人,他爱她爱得六神无主,面对吕达他又羞愧难当,于是他只有离去,他去了南方,在一个公司打短工,艰难地敖过两月的时光,他实在忍不住了,又回来了,这里边多少有些牵挂老母亲和儿子小龙,他怕这祖孙俩生活有困难。可是见了他老母之后,老母生活得很好很精神,老母对他说,吕达的女人隔天来一次,送吃送钱,帮她洗衣,洗被,跟亲闺女似的。人家吕达哪里修来的福气呐,讨了这么贤达的女人,你成天只知道瞎跑,也该静下来琢磨琢磨一下女人的事啦!不过吕达的女人告诉我,她来这里别告诉吕达……
小龙的爸听了老母的絮叨,心里更是七上八下,那个女人的模样就更加生动地浮在眼前,他着急得双手直冒汗,全身发烫,难受无比,他实在走投无路地去了吕达的家。
吕达的女人一见小龙的爸,泪水哗地就流下来了,什么也没说,泪眼巴巴地望着小龙的爸。
小龙的爸心里又疼又慌,他一下给女人跪下。
吕达的女人抱起他,对他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觉得对不住吕达,你心里亏,其实你别这么想……我也说不清楚,我觉得你没什么对不住他,你是你,他是他,我愿意给你,只要你要,我就给你,你只要不要舍下老母儿子,舍下我,一个人出去乱闯,我就心甘情愿……
小龙的爸听了女人的话,心都化了,他搂紧女人,说,你怎么这么好,你是人还是什么?我总也忘不了你……
小龙的爸又在女人这里如痴如醉地度过了好几天。在一天深夜,小龙的爸正和女人绞在一起,痴迷不悟的时候,吕达突然回来了。
是昌达的女人最先听到吕达进门的声音,她立刻将小龙的爸拉起来,打着手势,让小龙的爸从窗户上跳出去了。她顺手将小龙爸的衣服扔出去,可是口袋里的钱包包括身份证掉在地上,她一点也没察觉。
吕达进门之后,起先并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事,虽然听到女人住的屋里有异样的响动,却也没去多想,他在客厅里大声喊叫女人,女人应声跑出,吕达发现她涨红着脸,双手捂胸,气喘嘘嘘,说,吓死我了,半夜深更,大喊大叫!女人边说着边躲进厕所,在厕所里调摆着情绪,不一会儿又出来。
吕达见了他女人的样子,挺奇怪,就下意识地走进里屋,看了一眼,并没发现异常,却在转首之际,看到了地上的钱包,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小龙爸的猪腰子钱包。他抬起来翻看,里边有一千多元钱,有他的身份证,还夹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吕达大吃一惊,看着大敞开的窗口,心里突然什么都明白了,他转身出屋。他女人从厕所出来。他与他女人打了一下对眼,俩人都打了激灵。他打激灵的原因是看到了他女人丰润皎好的面容,像一朵怒放的美人蕉,在充足的阳光和雨露下,饱满地开放,这大大地证实了他内心的怀疑——他的女人在偷情。一般偷情的女人才有这般妩媚神情。
他女人的激灵,是她从丈夫目光中看到了二种刺目的冷冷的杀气。
吕达很快平静下来,很疲累的样子,去洗了澡,然后就躺在了沙发上,抽烟。他对一直小心陪着他的女人说,我们好在住的是一楼,晚上这么吵吵,不担心楼下的人不满。
他的女人说,是啊……。她并没听出丈夫的弦外之音。
吕达迅速地望了女人一眼,便闭上了眼睛,说,你去睡吧。
吕达第二天突然出现在小龙的奶奶家,这使小龙的爸大为惊愕。他一时结巴无语,脸涨得彤红,倒是吕达一副宽容大度,没事一样地放声大笑,使他很快恢复常态。他想对吕达解释这两月的情况,吕达没等他把话说出口,就挡住他别把话说下去。
吕达说,别解释,别解释,咱们哥们儿兄弟一场。没有什么解释的,我理解你,人各有志,我不能老拦住你,能有发财的机会,尽情地去,我今天只是来看看你,我想你该回来了吧,丢下老母儿子,你放心吗?
小龙的爸心中平稳了许多,立即又涌出阵阵惭愧,使他说话语无伦次。
吕达说,你回来有什么打算?
小龙爸想了想,说,还没有具体的打算,看看再说吧。
吕达说,你从明天之后,有空吗?
小龙爸毫不犹豫地说,有空。
吕达说,那好,你陪我去一趟澳门,我有一个哥们儿在那里,一笔生意,必须要去一趟,你陪我去。
小龙爸说,什么生意?
吕达说,到时你就知道了。你就做一些出门的准备吧,你把身份证给我,我现在就去购机票。
小龙的爸这才发现钱包和身份证丢失了,他大吃一惊,他吃不准究竟丢在什么地方,他一下子就慌了,到处乱翻,一副丢魂落魄的样子。
吕达在一旁都看在眼里。他说,这样,我下午来取。
吕达走了,走出不远,他躲在一棵银杏树后。他看见了他的女人从右侧的胡同口神情慌乱地走来,朝小龙爸家去。
吕达脸上闪过一丝阴恶的笑意,他在来之前,故意将小龙爸的钱包及身份证,扔在了屋里的地上,他知道他的女人发现之后,很快就会给小龙的爸送去。
果然!
就在小龙的爸与吕达到了深圳之后,吕达半道突然改变主意说,让小龙的爸先去澳门一步,他还要去一趟广州,明天就赶到澳门,小龙的爸并没在吕达表情里发现什么,以为吕达真有事,就答应了一个人提前前往澳门。小龙爸爸在与吕达分手前,吕达交给他一个黑提包,说到了澳门交给那个朋友。
小龙的爸在过海关检查时,被抓了,海关人员在他的黑色提包中发现了一包重100克的海洛因。
小龙的爸当时就傻了,片刻之后,他幡然大悟,这一切都是吕达干的,吕达知道了他与他女人的事,吕达要害死他!小龙的爸,当时就有一种在劫难逃的毁灭感。
小龙的爸在短暂的惊恐和愤怒之后,平静下来,他觉得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结局,这就是他命中注定的结局。
就在那一瞬间,小龙的爸就决定一个人将这场杀身之祸揽下来。
…………
琦一望着小龙爸灰沉沉的面孔,说,你为什么不如实交待,将实情告诉公安部门,这样对你的清白也有个明确交代,这样承受不白之冤,对小龙是什么打击?
小龙的爸默然片刻,摇摇头,说,我都考虑过了,即便我将实情讲出来,把吕达也抓起来,我们都是死路一条,何必呢,再说,我心里亏着他,我占了他的老婆,他肯定要报复我,虽然这种手段歹毒了一点,我也就硬着脖子伸出去了……俗语说的好,朋友之妻不可欺。我占了他的女人,我罪有应得……
琦一很激动,打断他的话,说,这与犯罪是两回事,一是感情纠葛问题,一是犯罪,你不能混为一谈!我找律师为你辩护,讲出事实真相!
小龙的爸一听,就瞪大了双眼,目光中射出一道亮光来,可是片刻之后又黯淡下去。他灰头灰脑地摇头,说,没有必要,我一个人承担了吧,事到如今,只能这样,我一个人死了,仅仅给这人世间留下一个可怜的孤儿和一个可怜的瞎眼老母,就当我不孝不义不仁!可是他也被抓进来,跟我一道死,世上又多了一个寡妇,何必……这是一个好女人呐,我相信在我离世之后,她会去照顾我的老母和儿子的,我已经把她害了,害她走投无路,她不能再失去更多……
琦一说,如果这样,她还能跟她丈夫生活下去吗?你为她想过没有?
小龙的爸愣着眼睛想了想,说,我已这么决定了,法院已判了死罪,你没必要再去推翻,这要费很大的精力的,再说,这世道还存在着黑暗的一面,你看不清,你会因为为我伸冤而被黑道所害,何必呢?我今天请你来,你能来,我已感恩不尽了,将一肚子的心里话都告诉了你,把你当成我的好朋友,我是生而有幸的。
小龙的爸停顿一会儿说,我想托付你几件事,请你务必帮我这个失去自由的人……
琦一默然点头。
小龙的爸说,我已经跟我当医生的妹妹交涉好了,也向法院作了死后尸体的处理的申请,在枪毙我的那一天,我妹妹开车守候着刑场,我一断气,就把我拉到医院,将我的眼角膜移给我的老母,让她老人家老了有一双看得见路的眼睛,她的双眼快彻底瞎了……另外,我的肾,我想移植给吕达的女人,她的肾衰竭已有好些年了,我的肾很健康,移植给她……
琦一惊讶的叫出了声,说;你在说什么呀,又不是借东西给别人,这是人体器官!
小龙的爸说,是啊,是人体器官,现在科学发达了,完全可以将健康的器官移植到不健康的器官里去,把不健康的器官扔掉,这挺好,我这副好身体,白白的埋进土里,烂成臭泥,多可惜,更何况我的身体器官这么健康,把它们献给我的老母和我所恋的女人,有什么不好?
小龙的爸目光笃定地望着琦一,琦一的身心都为此震动了。
琦一想,这世界上什么都可以移植,灵魂可以移植吗?
琦一面对着这样一个男人,她还能说什么?
小龙的爸说,这就需要你的帮助了,请你去找到吕达的女人,将我的想法告诉她,让她务必同意我的恳请,接受我生前的愿望,这样我就死而无悔了。
小龙的爸说,另外一件事,就是小龙的事,小龙这孩子人虽聪明,但学习不上进,考不上大学,现在成天养鸽子,还跟一些丢魂失魄的孩子混在一起,说不准哪一天就会走上犯罪的道路,我很担心啊!他的奶奶老了管不住他,谁的话他也不听,他成天就跟我说,他投胎投错了,投在琦一家多好,当琦一的儿子多好……这孩子从小失去母亲……
小龙的爸说着就哽咽了,他垂下头,泪水流了一脸。
琦一呆坐着,浑身冰凉,她脑子里不断翻飞出小龙的样子来。
琦一轻声说,你放心,我会照顾小龙的。
小龙的爸抬起头,感激地望着琦一,说,我谢你了,在九泉之下,我会时时刻刻想着你的大恩!
琦一难过地摇头。
小龙的爸说,另外一件事,就是艾非儿的事,这事说起来就挺复杂的,一时半时说不清楚,但是我心里总有一种疑惑,艾非儿不是自杀,而是他杀…
琦一愕然,苍白的脸对着小龙的爸,说,你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小龙的爸说,我知道你为艾非儿的去世很揪心,我也看出来你与艾非儿长得很相像,你们有血缘关系……艾非儿在去世前的几个月里,我常常听见一个声音在说——你去吧,朝前走,一直朝前走,不要往两边看,跳下去,你的母亲,林纯一跳下去了,你的外祖父跳下去了,你也跳下去……他们在那里等你,他们在盼望着你,希望和你团聚,你跳下去……
小龙的爸说,那种味道挺像日本电影《追捕》里的一个情节。这种声音往往都在夜深人静时,从艾非儿的十一楼传到我的楼上来,先我并不明白,感到十分奇怪,就走到阳台上往下望,发现艾非儿站在阳台上,像泥人似的站着,我就吓了,怕出什么事,就站在阳台上咳嗽吐痰,弄响门。过一会儿艾非儿回去了……
几乎隔一段日子就这样,我就觉得艾非儿要出事,可是没有多久,艾非儿就跳下去了,就在她跳下去的前一刻,我又听到了那种声音传上来,等我走到阳台上,艾非儿已经跳下去了……
琦一倏地站立起来,面孔扭曲着望着小龙的爸,说,那种声音是什么人发出来的?男人?还是女人?
小龙的爸爸说,我也一直在琢磨这种声音它来自男人还是女人,还是其他什么,可是就在那一天,我蓦然听清那是一种录音,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当时我就为了辨别这种声音,打了一会儿恍惚,晚了一步上阳台……艾非儿!
琦一呆立着,目光僵直,久久之后,说,是这种声音,唤醒了艾非儿祖辈们遗留给她血液中的神秘的信号,他们成功了!这使琦一蓦然想到了那一张怪物的脸——女人的脸,那一张在艾非儿死后不久,呈现在艾非儿曾睡过的大床上交织在越北脚影中的女人的脸。琦一断定那种将艾非儿引向死亡的声音是这一张脸发出来的。
这一张脸究竟是谁?一个巨大的问号悬在琦一快爆炸的头顶上,她遏止不住地全身发抖。
小龙的爸不明白地望着琦一,说,你要保重啊,听说现在一些人利用科学杀人,利用遗传心理杀人,花样挺多……
琦一说,你说的很对,他们正是利用遗传心理在杀人!
小龙的爸若有所悟地点头。
琦一说,大哥,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会以一个你邻居,朋友,一个还有点良知的人记住你的遭遇,会向世上诉说你的清白无辜,你为人的博大善良……我会用全力保护小龙,不让他再受到伤害……,我要找出杀害艾非儿的凶手。
小龙的爸猛然站起,一下跪在琦一面前,痛哭失声。
小龙的爸立即被人带走。
琦一从监狱返回的当天夜里,按照小龙的爸爸给她的吕达家的地址,找到了吕达的女人。吕达不在家,吕达的女人一个人在。吕达的女人见了琦一之后,很吃惊,迷惑的目光一直看着琦一。琦一说,我是小龙的爸的朋友,刚从监狱回来,有事要转告你。
吕达的女人一听,像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痉挛了一下,伸出一双冰凉的手,拉住琦一的手,很神秘惊慌地拽进门里去。
吕达的女人面目清秀雅致,和善的眸子里浸透着过多的艾怨和忧愁,整个神情似乎被沉重的压力压着喘不过气来,吕达的女人显得憔悴而虚弱,稍一激动就摇摇欲坠。
琦一很理解吕达女人目前的心境与处境,琦一让她先坐下。
琦一与她面对面坐着。琦一沉默一阵,她见了这个女人之后,心里很乱,她不知道怎么对她说,关于小龙的爸爸的事,琦一很为难。
吕达的女人眼巴巴地望着琦一,等待琦一告诉她什么。
琦一沉默好一阵,说,小龙的爸爸真是个好人……
吕达的女人,身子抖了一下,软下去,双手捂住面孔,她压抑地呜呜地哭了,哭了一会儿,她抽泣着对琦一说,都怪我,我该早早地把吕达的为人告诉他,让他防备着一点,没想到……这一切都晚了,都怪我,是我害了他……
琦一说,事到如今,你不要太难过,小龙的爸爸没有责怪你,也没有责怪吕达,只是觉得这是命中注定的,觉得对不住你。
吕达的女人伤楚地摇摇头,欲言又止。
琦一说,小龙的爸爸放心不下你,他觉得你身体有病,又要承受这种打击……他有一个愿望就是在他去世之后,将他自己的肾,移植给你,希望你能接受,这是他生前的愿望……
吕达的女人顿时像被电打的似的,呆怔了。她脸色苍白像死:人一样,双目骇然,泪水无声地流下来。
琦一想安慰她,但心里堵得慌,甚至觉得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
琦一强忍着说,现在医学很发达,你就别担心其他什么。
吕达的女人一动不动地坐着,目光恍若隔世一般地看一个地方,脸上一切表情都退却了。
琦一默坐一会儿,便起身告别了。
吕达的女人把琦一送到大街上,她一句话也没说,两眼直愣愣地望着琦一。当琦一走了一段回头看她时,她跟随在琦一身后,隔着一段距离,那样子很让琦一揪心。琦一痛苦地摇摇头,心里默念道——老天爷啊,救救我们吧!
琦一停下,望着她。琦一知道她此刻已六神无主,她想对琦一说出内心的话,但她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想琦一对她说些什么,她会把琦一的话当成一个溺水的人抓住的稻草一样死死抓住不放的。
就在此刻,琦一在这个女人脸上看到她这一天,乃至一生的孤独和痛苦。
琦一走近她,轻声说,事情已经发生了,总有个结局,你就坚强地面对这种现实,尽管残酷……
琦一突然想起什么,说,后天下午,是小龙的爸,最后与亲人……,就是探狱的时间,如果你去……
琦一欲言又止,她望着吕达的女人,她希望她此刻能有所表情。
吕达的女人怆然摇头,她单薄的双肩在发抖。
吕达的女人抬起头,突然说,你说,我应不应该接受?
琦一一下被问住了,虽然这个问题问得有点别扭甚至有些唐突,但是琦一理解这出自一个失魂落魄的女人之口,是无可非议的。
琦一想了想说,说真心话,我也说不清楚该不该接受,你好好想一想,如果你觉得能够接受,就尽量地去接受,因为小龙的爸爸很爱你,他把一切罪名揽下来,也正是为了你,他渴望为你付出一切。再说这是他作为一个男人,对一个他热爱的女人,惟一的,也是最后的情感表达。你能接受,也许他会好受一些,也许他会少一些遗憾……
琦一说完,她没去看吕达的女人的脸,她觉得自己快承受不住了,她明白,这对一个处在这样一种境地中的女人,太难了。
琦一走出一段,回头再看了一眼站在原地目光直视着她的女人,心里突然掠过一丝害怕,她觉得让一个女人去接受那样一种请求,简直比杀了她还可怕。但是琦一很快平静下来。
琦一边走边想,她还跟她丈夫吕达生活在一起吗?她还能跟一个活着的男人一起踩过一个死去的男人的尸体走过去吗?生活给了这个女人什么?这两个男人所做的一切,却要让这样一个女人去承受,这公平么?再坚强的女人也是顶不住的。
琦一蓦然在这个女人身上看到了自己。
命运往往是不那么善待女人的。这是谁说过的话,琦一怎么也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