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千年之缘

琦一回到家进门之后,屋里竟然没有开灯,静悄悄的黢黑一片。

琦一站在黑暗的屋子里,感到很意外,平时很少有这种情况,丈夫一般都是按时回家的。

琦一茫然地在黑暗中站立一会儿,去开了灯,她发现屋里的情境与她早晨走的时候一样,那就是说,她丈夫一早出去就没回家。

琦一心事重重地进了洗手间,刷牙洗脸之后走出来,刚在沙发上坐下,电话铃就响了。

电话里传来丈夫很压抑的声音,他说,琦一,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先千万别紧张,我们的儿子可能被什么人绑架了!

丈夫的话一点不含糊地冲进琦一毫无设防的大脑里,琦一被这突然的消息击垮了,她顿时脑子里一片空白,一片炽烈的白光在耀眼地闪,她仿佛觉得有人掐住她的脖子往深水里摁,她窒息得快死去。

琦一的丈夫在大喊琦一,说,琦一,你千万要稳往自己,不能不问青红皂白地吓成这样,问题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危险,我们现在要保全大人的安全,才能有力量去救孩子!

琦一从窒息中缓过来,她双手颤抖着握着电话筒,她斯声竭力地说,究竟是为什么?我们做什么了,有人要绑架我们的孩子?你说,健夫,他们会对孩子下毒手吗?

琦一的丈夫说,你不要惊慌,不要胡思乱想,也千万别报警,好吗?为了孩子,我们要冷静!

琦一的丈夫缓了一口气,说,事情是这样的,今天下午我去接孩子,托儿所的老师说,我们儿子下午三点时被一个男人接走了,那个男人说是我们的朋友,说是我们托他去接孩子的,于是我找遍了你和我认识的所有的朋友熟人,都说没去接过孩子,经过分析,我们的孩子可能被人绑架了,这个问题不知与我还是与你有关……?我一时想不清楚究竟有什么事,使别人……

琦一说,什么事,值得去伤害我们的孩子!我们做什么了?

琦一的丈夫说,这事会不会与你弟弟琦重有关,他是不是在外惹什么祸了?

琦一愕然,这是她一点也没想到的问题。

琦一的丈夫说,我只是一种猜测,回家再说,刚才我想报公安局,但我没有,我们再等一等电话,如果……

琦一说,健夫,你快回来吧,我很害怕……琦一感到难以抑制的恐惧和脆弱,她自己在面临危险的时候,从没如此怕过,可是她的儿子在面对危险,她怕儿子遭到不幸,她怕。

琦一浑身哆嗦着难以自持。

琦一的丈夫说,我立刻就回来,你注意听电话!

搁下电话之后,琦一僵直地坐在电话机旁,愣望着电话,直到她丈夫回到家里。

琦一抬头望着丈夫,丈夫一脸风尘和疲惫,目光中充满了惊慌和愤懑,琦一在与丈夫对视之后,就立刻紧缩成一团。琦一和丈夫坐在电话机旁,像两颗被推上膛的子弹,一直默然地绷到深夜一点半。

电话铃突然响了,琦一和丈夫几乎都以同一种姿势扑了上去。

琦一拿住电话,对方传来陌生男人的声音,对方说,你是琦一吧?

琦一说,是的。

对方说,你的孩子在我这里……

琦一尖叫起来,你是什么人,凭什么绑架我的孩子?琦一歇斯底里地吼了起来。

琦一难以自持地将电话递给丈夫。

丈夫拿起电话之后,说,你告诉我,你想干什么?

对方停顿了片刻说,你是孩子的父亲吧?

丈夫说,是的,我的孩子在什么地方?把你的目的告诉我!

对方冷笑了一声,说,你挺痛快,那就实话说了吧,这事与你妻子有关。

丈夫听了愕然地望了一眼在旁的琦一。

琦一看了丈夫的眼神,就更加深了紧张,她不知所措地紧盯着丈夫。

对方说,只要你妻子将那一枚艾非儿曾经交给她的核桃拿出来还给我,我就将孩子还给你们……否则!

丈夫说,什么核桃?我怎么不知道,莫名其妙!他迅速地望一眼琦一。

琦一一听心里立刻明白了,这一切都是越北制造的,她抢过电话,说,你是越北吧?

对方说,不是。

琦一说,你既然不是越北,你凭什么要夺取这枚核桃?

对方哑然片刻之后,说,如果你要在这些枝节问题上纠缠的话,你就别想见到你的孩子!

琦一说,你告诉越北,艾非儿给我这枚核桃,对我来说,仅仅是一种情感的留念,而不意味着其他,它对我全家没有任何作用,如果他需要,我会立刻还给他,让他把我的孩子还我!

对方说,既然这样,就没什么问题了,这仅仅是一场小小误会,希望你们现在和将来不许因此去报警和找公安局什么的,否则,悲剧和不幸还会发生。

琦一咬牙切齿地说,你们立即采取核桃,还我孩子!

对方说,二十分钟之后,在平安里八号楼的小巷口,交接孩子。

琦一放下电话,怔怔地望着丈夫,半天说不出话。

琦一的丈夫说,什么核桃?我怎么一点不知道,酿成这么大的祸,你一直瞒我!

琦一的丈夫悲愤地怒视着琦一。

琦一无力地坐在沙发上,说,艾非儿去世之前,送我一个她的家族遗传的已有五百年历史的核桃,我并不知道这颗核桃对我们将意味着什么,我只以为是艾非儿对我的一种情感上的纪念送我这颗核桃,哪知道越北对这颗核桃一直耿耿于怀,暗中盯梢,过去我曾告诉你的,半夜里的脚步声,还有他在半道上注视我的奇怪的目光,都与这颗核桃有关系,可我忽视了……,现在回想起来,真是……

琦一痛苦地摇摇头。

琦一的丈夫愣怔片刻之后,他说,你赶紧把核桃找出来,我去巷口等他们!

琦一进到里屋从抽屉的一个小盒里拿出核桃,当她的手指触到核桃微凉的身体时,她的心颤抖了,一股难以盈握的悲痛从心里涌出,她看到了艾非儿那双凄迷的眼睛,那双眼睛饱含着人世间的凄凉与悲哀,她注视着琦一,片刻之间这双目光似乎在这个屋子里到处飘动,甚至无处不在。

琦一将核桃托在手心里,手指缠绕着那一条隐隐约约闪动的金链,她仔细地看着核桃,核桃在昏暗的灯光下,仍然灵动地闪着红光,琦一对着这种神秘的光,感到从心到身的震颤,她感到心脏在大量地释放血液,使她全身发烫而肿疼。

琦一喃喃道:艾非儿,这些都意味着什么?与你的家族,家族历史还有家族血液中的危险信号,有关吗?……艾非儿,你救救我!我的孩子!琦一痛苦地睁大双眼,望着空荡的屋子。

这时她丈夫冲进屋里,看着神志恍惚的琦一,不解地说,你在干什么?你给我,我看是什么劳什子!

他一把从琦一手里抢过核桃,举到眼前粗略地看了一眼,转身出屋。

琦一就听到开门,关门,急速下楼的声音直到消失。

琦一感到手指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似的刺痛,她抬手一看,刚才握核桃的那一只手,流出许多鲜血来,染红了手指,血还往下浸染。她发现核桃上那一根金链,仍然留在她的食指之间,与血泡在一起。刚才琦一的丈夫拿取核桃时用力过猛,金线被指头缠绕,断落在手指里,并将手指割伤。

琦一拧起那一根金线,心里突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平静,这种平静令她都感到奇怪,她觉得一切都会风平浪静,平安无事,这种感受,是在她拧起那一根细小的金链时产生的。琦一喃喃道:艾非儿,你究竟给了我什么?留念,历史,还是灾难?

琦一顺手将金链收起塞进口袋里,她看了一眼手表,离那个交接孩子的时间还有五分钟。

琦一穿好风衣,有一种冷冷的念头从她心里生出来,——如果今天夜里越北不把孩子还给她,她会与越北同归于尽的。

琦一朝楼下走去,楼道里十分黑,她抚着栏杆,一级一级地往下去,当走到楼下,她下意识地朝楼上望,发现楼上家家户户的窗户口都是黑着的,此时已经是凌晨二点了。

琦一走出巷口,发现丈夫孤零零地站在巷口外的一棵小树下,他的后背朝着琦一,显得那么疲惫和苍老,琦一在那恍惚的片刻,竟然没有认出那个背朝着她的人就是她的丈夫。

她丈夫听见琦一微弱的脚步声就转过头面对着琦一。他与琦一无言地对视。琦一发现丈夫双眼深深地凹下去,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晦黯可怕,这对琦一触动很大,孩子的失去仅仅几个小时时间,丈夫的身心就遭到了空前的打击和毁灭,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使她心痛难忍。

琦一的丈夫轻声说,你不应该来。

琦一走近丈夫,与他并肩站在树下,朝着对面那条黑幽幽的巷口望着。他们明白此时,肯定也有几双罪恶的眼睛在暗处窥视着他们。此刻世界一片静谧,琦一仿佛都能听到来自丈夫心脏紧张的跳动声。琦一的脑海里不断翻动出一切有关警匪抢劫绑架之类的影视片里的画面,她简直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而是在一场恶梦中。

时间过去半个小时,四周没有一点动静,琦一就紧张得浑身颤抖起来,她挨近丈夫,低声说,会不会是一个骗局?

琦一的丈夫看了琦一一眼,发现她的身子在禁不住地摇晃,就伸出一只手臂将她搂住,琦一伏在丈夫肩上,感到虚弱难挡。丈夫的手臂很有力,使琦一感到了些许的安全。

丈夫在琦一耳边说,别怕,他们不敢对孩子下毒手。他们就为了这个破玩艺,简直是神经病!再说这破玩艺能值几个钱,就让人去干犯罪的事?

琦一哀伤地摇摇头,说,有些问题,可能不是我们想象的这么简单。

正在这时,一种汽车的轻微的轰鸣声从对面的幽深的巷道里传出,一辆黑色的轿车,像一条在幽深的大海中潜游而出的大鲨鱼,神秘莫测地从巷子里开出来,然后轻轻停泊在街沿旁。

琦一和丈夫瞠目以对,好半天,车门开了,车门像一只乌鸦的翅膀,悄然张开,里边出来一个孩子,琦一和丈夫立即认出是他们的儿子宁宁。

琦一张大嘴想喊,但被丈夫的手捂住了,丈夫压低嗓门说,别出声!

孩子下车后,先茫然懵懂地四处张望,当他看到街对面的父母时,就战战兢兢地朝他们走来。儿子走得很慢,犹豫不决地样子,这使琦一的心都从胸膛里弹跳出来了。

当儿子走到他们跟前时,琦一和丈夫同时张开手臂迎接从另一个世界走回来的儿子,儿子虚弱的声音叫道——妈妈,爸爸,我怕。

琦一首先抱住了儿子单薄而冰凉的身子。这时琦一的丈夫压抑地惊叫一声,说,不对,你看!

琦一看了一眼丈夫,丈夫惊愕的目光盯在儿子脖子里一条金属制成的绳子上。绳子是通过儿子的脖子从车里一直拖到他们面前,街道上横卧着一条长长的金属线,它连系着儿子的生命,稍有不测,这根绳子就会无情地夺去儿子的生命。

他们在儿子脖子上拴了一条绳子,目的显然是,如果不照他们说的去做,他们就会在一瞬间拉紧绳子勒断儿子的脖子,或者开车将儿子拖死。

琦一的丈夫瞪着儿子脖子上的绳子,咬牙切齿地骂道:真毒!畜牲!

一股仇恨从琦一的心里窜出,她腾地站起身来,但是琦一被丈夫抱住,控制住了。琦一一把拽住绳子,显然感到了另一端阴森森坚硬的力量在与他们抗衡。

儿子难受地转动着脖子,说,我难受,妈妈解下它,解下它,我怕!

琦一说,儿子,他们怎么对你说?

儿子说,他们让我把核桃拿过去,就放我……

丈夫这才恍然大悟,他赶紧把核桃塞进儿子手里,说,儿子你拿去给他们,让他们将你脖子上的绳子解下来,啊?

儿子恐惧地望着琦一和丈夫,琦一的心都碎了,琦一对儿子点点头,说,好儿子,去吧,别怕,有爸爸妈妈在这里等你……

儿子拿着核桃转过身,朝对面走去。

儿子的细小身影在穿越那条横亘在他们面前的马路时,琦一双手紧紧抓住丈夫的双臂不放,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地抓住身边的浮木,双目惊恐地望着儿子走去的影子。

儿子的身影被张开的车门吸了进去,车门关上了。

就在这一刻,琦一无法遏止地叫出了声——儿子!我的儿子!

琦一的丈夫已经来不及用手去捂琦一的嘴,他死死抱住琦一,用自己颤抖的唇堵住了琦一那张大声呼叫的嘴,琦一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这时车门开了,儿子从车里出来,他是奔跑着过来的,当琦一双手触到儿子的身体时,她拥着儿子一齐倒在丈夫怀里。

车悄然开走。

琦一的丈夫抱着琦一和儿子,站在寂静的街道上,久久说不出话来。此刻,在琦一的心里,又一次感受到了若干年前,陷入沼泽地后的那种在大自然面前人的弱小和无奈,她感到了人在邪恶面前的弱小和无能为力,善良在罪恶面前的脆弱和不堪一击。

那一天夜里,琦一和丈夫和儿子经历了这一场别人无法知晓的凶险之后,他们三人相依相偎地在一起,竟在沙发上彻底地昏睡过去。

到了第二天天亮,琦一发起了高烧,烧得昏昏迷迷。儿子却没事一般,在对他父亲说着他被人领走的全部过程。

后来琦一知道,在这一场绑架中,越北并没出现。

琦一清醒一些的时候,她看见丈夫的身影走马灯似的在床前转动,她昏昏沉沉地想,他在干什么?总这么转来转去?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琦一发现丈夫在用凉毛巾搭在她的头上,屋子里又散发出煮红枣的气味,显得那么安祥和静谧。

琦一睁开眼睛望着不知时光处在何时的空间,半天才回到现实中来,她望着丈夫,感到恍若隔世一般的不真实。

丈夫青黄的脸上布满了黑压压的胡子,显得很惟悴和苍老。他仍然用手拍拍琦一的头,如释重负般地笑笑,说,躺了两天了,烧好不容易退下去,编辑部的刘力和丁旦、乔总编,还有叫什么的一个男的,来过了,你什么也不知道,儿子送托儿所了,托儿所派专人来陪礼道歉,并定了规定,从今往后,任何一个孩子没有父母亲自来接决不轻易地交给陌生人,儿子的那个老师因此被调离托儿所了……哎,这个世道,坏人当道!

琦一望着丈夫,心里很酸楚,她的昏迷,如同死去一般,对于发生的一切都不知道,来过什么人她更是不知道,这跟死亡有什么两样呢?

生命是与睡眠的一场较量,起初我们胜过它,但最终还是被它征服。睡眠是微量的死亡,被借来保持和更新在白天消耗了的生命。睡眠永远是我们的敌人。

琦一反复地琢磨布达赫的这一段关于睡眠与死亡的话。

琦一的丈夫说,他们要这么一颗破核桃干什么?

琦一想了想摇头,说,我也不知道,艾非儿送我的时候,什么也没告诉我,发生这些事,恐怕艾非儿也意料不到的。

琦一沉默一阵说,这核桃对越北就这么重要?

丈夫说,我们都是局外人。自从艾非儿死后,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又说不清楚,自从那天晚上发生之后,我心里目前就平静下来了。

丈夫去厨房端来煮好的红枣稀饭,坐在床边,一手端碗一手拿勺,先舀一勺,在嘴唇边试一试,然后喂进琦一嘴里,一股淡淡的清甜和温热,从琦一麻木的喉咙里流下去,琦一几乎是机械地吞咽着,直到半碗稀饭下肚之后,琦一已是大汗淋淋了。琦一的丈夫赶紧放下碗和勺,取来毛巾为她擦汗,边擦边说,你太虚了,简直是不堪一击!

琦一感到很劳累,无力地闭上双眼。

琦一闭上双眼,她就看见儿子那一双恐惧而悲伤的眼睛在望着她。自从那天晚上,儿子经受了那一场恶梦一般的绑架之后,他的目光中那种对这个世界的刻骨的恐惧就在他那双眸子里无法抹去了,这是琦一在救回儿子后那一小段时间里,与儿子默然相对时,她所看到的,她为此感到揪心地痛。这种恐惧她曾从弟弟琦重幼年时的眼里看到过,这种恐惧伴随了弟弟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在他心灵上烙下了深重的阴影和伤害。

琦一在这个时候,遏止不住地想念着出走多年的弟弟,自从琦重前段时间突然给她来了一个电话,告诉柏林的消息,此后就一点音讯也没有了。他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跟什么人在一起?琦一多么想把弟弟召唤回来,在她的身边,她用全部的温暖去安慰他千疮百孔的心灵,用她的真情,换回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琦重。想到此,琦一心里很沉痛,她深深感到对琦重自己的无能为力和无奈,以及深深的内疚,她觉得她没照顾好他,没能把他拽回来,他像一匹野马,践踏和伤害着自己和别人,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