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夜的失眠,琦一对自己的短暂的几十年所经历的一切,在大脑中像看一部纪实电影似的看了一遍,在这个过程中她深深地感到——如果把一个人在生活中经常遭遇的痛苦与不幸,一一清楚地摆在他面前,他将会毛发倒立。
琦一在回忆自己所经历的人生历程时,虽然没有毛发倒立的惊怵,却有了深刻的感喟。她甚至怀疑,那一切是自己经历过的吗?既然是自己经历的,当初是怎么经受住并走过来的?琦一常常这么问自己。她时常站在时间之外的一个角落里,观看着一个从遥远的地方,步履艰辛地朝她走来的女人,这个女人虽然很疲惫,却有了风雨后的宁静冲淡,历练后的睿智笃定。
琦一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朝窗外观看,她可以十分敏感地辨别出这一天天气的好坏,当她发现一线清新的阳光正透过紫色蝴蝶花窗帘轻描淡写地映进屋里来,她预感到这一天将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天气,天空里没有闲杂的云彩,碧蓝的天边深远而充满佛意。琦一十分喜欢这种天气,她常常独自站在碧空下发呆,她的心被掏得很空,空得一无所有,那一刻的感受,是别人无法知晓的。琦一的丈夫常常对琦一这种举动。感到莫名其妙,他认为琦一这种发呆,是一种智力低下的表现。琦一对丈夫的说法不以为然地笑笑,她觉得一个人被别人认为是傻瓜倒是一件有趣的事,往往在实际生活中,一个真正的智者却看不到自己的优点,一个庸人或者傻瓜却从未看不见自己的缺点。这两者都活得糊里糊涂,找不着北,“聪明人”大骂“傻瓜”傻瓜!“傻瓜”真以为是傻瓜,于是“傻瓜”越来越傻,“聪明人”越来越“聪明”,这个世界往往就被越来越聪明的人弄得越来越面目全非,琦一在通过望天的感受中,觉得人缺少和丧失的东西已经太多了,人们只顾低头追寻着既得利益,将一个又一个欲望滚雪球似的朝前滚动,却忘了歇下来,朝沉默的天空看看,望望,一旦有人朝天上那么一望,就蓦然觉得人心在缺少什么了,就明白自个儿的心情如何了。
这是琦一在抬头望天时得出的悟性。
从外投射来的阳光,虽然显得那么漫不经心,却使屋里沉寂了一个漫漫长夜后僵滞的空气有了些许的轻飘的浮动感,琦一想与丈夫离婚的念头便从对这种浮动的阳光的观望中油然而生,这种念头一经产生,便迅速地膨胀起来,变得那么清晰、笃定和势不可挡。”
这种离婚的念头在一年之前产生过,产生之初,尽管显得那么昏茫迷离,最终仍然被丈夫的“浴血”反抗破碎。
一年之后的今天,一个经过一夜失眠的女人,再次捻起这种念头时,她就有一种心如磐石一般的坚定了。一年之前她想离婚,是为了柏林,而一年之后,她想离婚,是为了自己,为了将自己还给自己。
一年之前的离婚的事发生在夜里,因为世上的许多事情特别是秘密的事情都发生在夜里,大至国家机密,小至个人恩怨,特别是婚姻家庭以及情感的建立与破裂的问题,多半都发生在夜里。
琦一对她丈夫说,离婚吧,我觉得我们该离婚了,不能这样下去。
琦一的丈夫对琦一的说法,大惑不解,就像对琦一的失眠状况和她的对天空发呆的状况,大惑不解一样,他不明白好端端一个男人和女人和一个家庭,为什么要破裂开来,面目全非地对着这个离婚的问题大伤面子和大伤脑筋。
琦一的丈夫像战场上中弹的战士,表情突然僵硬,定格在琦一的面前,这种定格的表情在经过悠长时间一成不变,之后,大吼一声——你她妈吃撑了没事干,闹什么离婚!我有什么不好对不起你!
琦一自然是无话可说的,她找不出任何理由,她丈夫有什么不好,或者有什么地方对不起她,她觉得这个世界上的确没有谁对不起她,谁都对得起她,只有她对不起别人。即便是她想要自己对得起自己的这种想法也显得那么多余。
琦一的丈夫脸色发灰,双眼发直地盯着琦一,琦一那种想要对得起自己的念头,一经产生就破灭了,她全乱了,面对丈夫,她毫无经验,她觉得离婚简直是敌对的双方在战场上一样,那么让人举步推艰,无路可逃。
琦一脸色苍白,嘴唇发紫,毫无理由地哆嗦起来,就像她毫无理由地失眠,毫无理由地呆望天空,毫无理由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长泪默琦一样,她毫无理由地呆愣着。她发愣的原因,全在于,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对不住她,她的痛苦,她内心的绝望,她要离婚,全是毫无理由的。
她的丈夫就在她果如木鸡之际走进卧室,去干什么琦一不知道,她只看到丈夫的背在震动,有一种异样的信息传递给她。片刻之后,他又踅了回来,端坐在琦一的对面,一张桌子横亘在他与琦一之间,他目光在看琦一的时候,闪出一道战士才具有的那种冷漠残酷的表情,他挽起自己的一只手臂,将挽起袖管的赤裸的手臂平展地放在琦一跟前的桌子上,琦一睁大眼睛看着她丈夫做着这一切,心脏在一瞬间大量地朝外释放血液,可倏间将释放的血液吸了回去,紧缩成一团,她的心脏在倍受折磨中不知所措。她不明白她丈夫要干什么,她不明白丈夫为什么对离婚的问题如此反感,她虽然与他共同生活了许多年,但是她并不了解他,特别不了解潜藏在他骨子里和血液里的特殊的东西,就像不能了解属于艾非儿家族血液中那种浩浩荡荡流动的并潜藏着的危险信号一样,令她无法破译和视透甚至去接近,它是属于她的家族历史中的东西,她只是一个旁观者。
就在琦一不知所措之际,她丈夫的另一只手从桌下闪出,那只手握着的一把匕首朝桌子的那只赤裸裸的手扎下去……
琦一在那一刹那里,亲耳聆听了刀尖刺透肌肉时的声音,这种声音在琦一的胸腔内迅速地扩大,变成一种像电影里的子弹飞跃在空中时的尖啸声。在那一刻,琦一蓦然明白,中弹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时,她就怔了。接着琦一就目睹了鲜血从刀尖与肌肉深处喷薄而出的情境,它与电影中的镜头十分相似,先是一小股,慢慢变成一大片,随着镜头的推近,变成血色汪洋,朝着一个充满本意和喻意的方向流淌……
然而现实中的血是顺着桌缝再沿着桌腿,朝下流去,缓缓流动的血液,浓而细腻,有水质的流动感和燃烧的跳跃感,在琦一的目光中逐渐变成一条又一条蠕动的黑色的小蛇,小蛇愤怒地昂起头,朝琦一扑来。
琦一大叫一声,扑过去,双手抓住刀把,用力一扒,一股刀与肉亲合的吸力,使她的身子弹击了一下,结果琦一和刀一齐跃落在地上。
琦一再一次尝试休克是什么滋味,因为在她的一生中有过许多次休克,比如说七岁时过马路,那位老者在她身旁如一缕清风逝去那一刹那,她休克了,在若干年前在茫茫无际的雪原中,她休克了,后来还有许多次,她自己也无法记清了,她只知道自己脸色的苍白多少与那无数次的休克有关。
当琦一醒来,时间已经在她充满死亡颜色的脸上轮回一个反复了。
琦一的丈夫沉默地站立在她的面前,胳臂上缠着白色的沙布,像从战场上凯旋的战士,显得那么悲壮,星星点点的血从里浸出来,变成僵硬的那种紫黑。
琦一对这一切都感到了空前的陌生,她几乎回忆不起自己生活的年代和什么年代在和她一起生活?战争、沼泽、荒漠、饥渴、疯狂、绝望,种种意象,在她的脑海中翻腾,琦一想,人能从战争中活下来,能从沼泽地里爬出来,从荒漠中走出来,能从人自己设置的心狱中走出来吗?
那一天夜里,琦一在这座城市的某一个宾馆里见到了柏林,柏林是从电话里知道琦一与她丈夫之间发生事情,他怕琦一经受不了这种打击,就专程从日本的一个中日登山会议上回国赶到了这个城市。
他们见面时,谁也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渴盼的目光注视着对方,俩人默默地拥抱在一起,他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就这么久久地拥着对方,都渴望时光就此停顿,他们永远不分开。
柏林对琦一说,琦一,我等你,永远等你……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跟你在一起。
琦一哭着对柏林说,我不愿伤害你们任何一个人,我宁愿独自吞咽这种痛苦,你千万别等我……你另外寻找自己的幸福吧。你忘了我吧!
柏林当时被琦一的话惊呆了,他愣了半天,木讷地摇摇头,说,我惟一的等待和惟一的幸福,就是你……如果按你的说法,我可以去另找所谓的幸福,我这次就可以留在日本,与一位日本姑娘结婚……可是,我爱你,我怎么能够忘得了你!琦一,离开你,这对我意味着什么,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柏林很难过,他垂下头,低沉的声音说,如果你与他在一起很幸福,你爱他,我决不会来找你,待你盼你,我会永远离开你,可是你并不爱他,你跟他在一起不幸福,你不爱他!你的身心都在受着折磨……这能让我忍心去跟别的什么人在一起,而永远承受着爱你却又不能与你在一起的痛苦吗?你爱我,只有我们彼此相爱的心,才知道这爱有多深,痛苦有多深……你怕伤害别人,而你受到的伤害,谁来关注和赔偿你,谁!
柏林在痛苦中颤抖。
柏林不辞而别。
之后,她的沉默,在很长的时间里持续着。沉默使她变成一具活的影子,而这个影子常常在深夜里站在镜子前呆若木鸡。
她从她丈夫的神情中看到了茫然和惶然。
一年之后的今天,虽然她的精神与情感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内心的破碎已经到了极限,当她再捻起那根离婚的念头时,她已心静如止水。
琦一想,这一切都该结束了。
琦一在洗手间的镜子里观看着自己,她对镜子里的女人的默望中淡漠一笑,凄然摇头。
琦一从洗手间里出来,发现她丈夫睡在沙发上,昨天夜里她喝多了。目前正睡意飘浮在九霄云外,一副不知人间烟火的面孔,呈现着虚幻的神情,好像在做着一个与现实毫不相关的梦。琦一呆呆望着丈夫的睡姿,她极怕他在这种时候,这个样子的状况下说出一句让她心惊肉跳的梦话来,她记得前不久的一天深夜,她的失眠使她忍无可忍地倾听着夜里的声音,她的丈夫突然在黑夜里清脆地说出几句话,使琦一吓了一跳,她丈夫的声音在梦中时比在醒着时要显得尖硬和没有弹性,干崩崩的像在敲一口大罐,丈夫就持着这种声音说道——枪的语言是什么?是子弹,操你妈!
琦一在夜深人静里听着丈夫的梦语,顿时产生心惊肉跳的恐怖,恐怖稍去之后,她细细琢磨丈夫那些梦语,心跳就更加快了,她几乎是睁着双眼到天明。
第二天她问丈夫昨天夜里做梦没有,她丈夫感到莫名其妙,说做什么梦,我这人极少做梦,琦一惶惶然点头。她丈夫说,这些天我在看一本书,书里说的一些话,我觉得挺有意思,像上帝的语言,让人摸不着头脑。
琦一迅速退回屋去,丈夫深睡的样子仍然在她脑海中无处不在地涌现着,琦一心想,人啊,好在有梦,如果做梦的权力都被生存的重压剥夺了,那将是一个多么悲惨的世界。心灵的重压又从何处去释放?
琦一坐在床上,看着屋里飘浮的阳光,然后她跳下床,用力拉开了窗帘,推开一扇窗,一股清新空气立即冲进来,琦一却对着这种清冷的空气打了一个激灵。
琦一在厨房里准备早饭时,她丈夫起来了,走进厕所,不一会儿,汹涌的冲水声和刷牙时的咕哝声,疯涌而至,涌进琦一的耳朵里。
琦一与丈夫无言地吃着早餐。
丈夫的脸色发青,是喝酒过量的原故。
琦一的丈夫说,你今天上班吗?
琦一点点头。
琦一沉默一阵,看丈夫已经吃完,就把写好的离婚报告送给丈夫。
丈夫接过从头至尾地看了一遍,然后将报告放在餐桌上,凝神屏气地坐着,然后就抽起了烟。
琦一站起身去穿衣服,往包里放上班去用的东西。
琦一临出门时,她丈夫发话了,他说,他,已经不在了,你又何必呢……
琦一听后愕然,她真有一种背后中弹的感觉。
她没想到丈夫知道柏林!琦一眼前直冒金星,她克制着自己,她背对着丈夫,说,我与你离婚,与任何人无关,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何必呢?何必非要这样下去呢?
琦一的声调极其悲凉和沧桑。
琦一说出这些话之后,心里突然平静下来,一切原有的紧张和恐惧都不存在了,她产生与丈夫好好谈谈的想法,她转过身,看见她丈夫低垂着头,在盯着手指里夹着的纸烟,她看不见他的目光,但能感觉到他内心的不平静。
琦一在丈夫对面坐下,她丈夫动了一下,抬头看一眼琦一,说,你不是上班去吗?中午你就在食堂吃算了,我中午回不来。
丈夫说完,起身穿衣,穿皮鞋,提包,很简捷而迅速地做完这一系列动作,然后开门,走出去,下楼的脚步声,快速而沉重。
琦一突然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是明白人,聪明人,心里有数的人,惟有她,才是真正的糊涂人,傻瓜,心中愚钝的人。她以为别人什么都不知道,其实别人对她心里的一切秘密了如指掌,一件令她痛心疾首的事情,别人只需轻描淡写中说出,一个在她心里重如泰山的人,只经别人不经意地“他已经不在了”,就抹去了。
琦一呆呆地一个人坐在家里,她被丈夫在她背后冷不防的一击,击得晕头转向。
当电话铃响了好几遍之后,她才从呆怔中醒过神来。
对方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这种声音琦一第一次听到,很特别,似乎充满了某种含义不明的东酉抑或叫磁性,这种磁性似乎不是贴在人的听觉上,而是游离在人感觉末梢的某一个地方,这也许是陌生造成的游离感吧。对方也许感到了琦一的茫然,就立即解释说,我,你曾经见过,可能见面才认得出,这当然是很冒昧的,可是我有事情想见到你,并转告你,所以在今天夜晚十二点之前的任何一个时间里,我想见到你,因为我是十二点之前的飞机,要飞向广东……
琦一说,什么事需要告诉我?
对方沉默片刻,说,关于柏林,我是柏林的朋友。
对方的语气变得十分凝重,使琦一无庸置疑。
琦一沉默片刻之后,与对方约好了见面的时间。
琦一按约定的时间走进那扇金碧辉煌的旋转门里,进门之后,一种轻盈飘飞的音乐,从大厅的四周层层波浪似的无处不在地漫延过来,使人一踏进这扇门,就置身于一种轻飘飘舒畅的音乐之中,不管你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来到此地,你立刻会被这种音乐包围住浮起来,你的大部分感觉已被那种神奇的乐声吸走了,何况琦一还是一个对音乐如此敏感的人,常常在进入无人之境时,心仪着各种音乐,去回忆一些尽善尽美的往事。在琦一看来,音乐与绘画一样,都有一种人类语言无法表达甚至是言无尽处时起到抵达极限的作用,比如一个人的感受和心情,无法用世界上任何一种语言来表达清楚,甚至以语言无法抵达时,音乐与绘画会帮助人抵达,帮助人将许多说不出的感受说出来。在琦一看来,音乐绝不是人所能创造的,它一定是上帝给予人类的。
琦一站在音乐中,她看着穿戴整洁考究在大厅里穿梭的男人和女人,外国人和中国人。
这是一座五星级大宾馆,这个世界有为数不多的一族人常常忙于穿梭这种豪华的地方,他们举止高雅,神情安宁,似乎人世上的痛苦与灾难,生老病死,都与他们无关,因为这种地方,不涉及什么终极关怀和灵魂的问题,而着重现实关怀,它使人在眼前的享受中,忘掉许多的问题。
琦一的眼睛的余光里有一位身材高大结实的男人,从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朝她走来,她耳际立刻回旋着电话里男人那种特殊口音,她想那种声音出自一个高大结实男人的口中,一点也不奇怪。
男士将手伸给琦一,说,你是琦一,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我叫老木,别人都这么叫我,包括柏林。
老木的语言简练干脆,神态平稳而泰然,使琦一产生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却又想不起来何处相识。
老木有力地握了握琦一的手,让琦一落座在一个环境幽雅光线暗淡的咖啡厅里。进门时的那种音乐,仍然如轻浪拍岸似的,无处不在地舒缓地流动着。音乐使琦一心神飘盈,心怀悠悠感伤。
她怀着感伤心情望着这个陌生的男人。
老木是那种稳沉练达的男人,他目光平和友善地看着琦一,琦一垂头搅动杯里的咖啡,她心里的感伤渐渐消退,一种紧张从心底涌出,她闹不明白,这位自称是柏林的朋友的男人究竟要告诉她关于柏林的什么?琦一看不出对方的身份,是与政治、军事、商业有关还是与柏林的体育、摄影、登山有关,琦一无法从他的气质中判断出来。琦一等待着他告诉她关于柏林的一切。
老木说,我目前在中国进出口贸易总公司工作,就是与外商做生意,过去在公安部队呆了许多年,从部队考上外贸学院,毕业之后在国外呆了两年,现在成了一个纯粹的商人。
老木对琦一介绍了自己的经历,并递上一张名片,琦一认真地看看,然后装进包里,她仍然不明白他要对她说什么。
老木坦然地对琦一笑笑,说,时间过得简直不可思议的快啊。
老木说,我与柏林的认识应该是在那次从北到南的火车上,那次还有你……
琦一愕然抬头,目光紧盯着老木,老木的目光深沉而平静。
老木坚定的目光望着琦一,说,你难道一点也认不出我吗?
琦一望着他,看了一会儿,茫然地摇摇头,说,真对不起,我认不出……
老木释然地笑笑,说,我提示你一下行吗?
琦一点点头。
老木说,你还记得二十年前,你与柏林在火车上相遇的事吗?
琦一心里一惊,睁大眼睛望着老木,记忆如利箭一般在脑海里穿梭,直射向往事中的那辆从北往南的列车……柏林双手的镣铐,痛苦的双目,身旁的押送柏林的军人……
琦一怔怔地说,你是?
老木说,你想起来了吧?我就是坐在柏林身边,一直沉默的那一位,后来在下车时,把柏林让给你的那一位。
琦一呆怔地望着他,往事清楚地呈现在脑海中,那一张始终如一沉默的面孔,以及这个男人那双炯炯有神且含意深刻的目光,至今留在她的心底,一经回忆,仍然清晰如初。
琦一长长地缓出一口气,喃喃道,你就是那位一直在暗中保护柏林的于雄先生……
老木深沉地点头。
琦一心里一颤,泪水盈满了眼眶,她垂下头,说,柏林跟我谈起过你,他很感激你……
老木说,你们真是不容易啊!
琦一在老木的感叹中,感到了老木对柏林与她之间的事情的深切关注与了解。
老木沉默一会儿,说,一年之前,你和柏林分手之后,他很痛苦,去海南看我,我发现过去他经历了许许多多的灾难和厄运仍然那么顽强和对未来充满信心,可是那一次我见到他,他的精神几乎垮了,这使我很吃惊,但是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他只告诉我,他很爱你,他要一直等你,别的什么也不说。
老木望着杯里的咖啡,默然片刻,伸手去端起它,不知为什么,他没喝,又将咖啡杯放下。
老木没用目光去看琦一,他继续说,柏林是我认识的男人中,最坚强,最令我折服的人,我们之间的友谊,几乎就是在二十年前那次与柏林相遇的火车上结下的,他是犯人,一个政治犯人,我是押送他的人,专门看管和打击他们的人,后来在一次将他们这一批政治要犯押往大西北的途中,突然犯人染上瘟疫,病势之快,让我们有点迅雷不及掩耳的惊慌,在一天一夜之间就死去一大半的人,当时押送这批犯人不应该由我去,但我去了,当时我们正处在戈壁滩的道路中,药品几乎用光,去运药品的车又在半道出车祸,那天夜里,我去看他,他已经病得奄奄一息了,他见了我,就抓住我的手,几乎是哀求的目光看着我,他说,你一定要找到她,告诉她不要等我,我已经死了……他的样子十分悲惨……后来,我让护士将仅剩的一支救命的针药,注射在他的身上,他活了下来,当时我们的护士及公安战士,死了俩人,他和为数不多的犯人活下来了。
老木说,后来柏林出狱后来找过你,但是你已经结婚了,他去了西北的一个城市,先在一所大学里任体育老师,后来当了登山运动员。你可能也看到了前几年关于中日登山队在青海梅里雪山全军覆没,二十几名中日登山运动员牺牲在雪山之中的消息吧?真是很悲壮,柏林是惟一活着出来的人,柏林是中国登山队的队长,在那次中美联合登山队攀登北美麦金利峰出发前他给我来过电话,后来就听到了他们牺牲的消息,我以为柏林牺牲了,事后不久,柏林在一天夜里,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他风尘仆仆地赶来,他怕我为他担心,我们见面后,足足半个小时没有说话,紧紧抱住对方,那种生与死的感受只有我们才知道,后来柏林告诉我,当时他们在攀登北美麦金利峰时,十六名中美运动员被暴风雪卷进了万丈雪壁之中,三位美国运动员从海拔四千多米摔到三千米处,那真是粉身碎骨……柏林当时一个人突然倒悬在绝壁上,只有一根绳子勒住他的脚,这时他已双目模糊,什么也看不见了,两手冻伤,随身带的气氧气瓶也丢失,后来他硬是将身子倒转过去,手指紧扒着彻骨冰寒的岩石往上爬行,底下是万丈深渊,不能松手,结果冰雪毫不留情地吞噬了他五个手指……
老木突然打住,长叹了一口气,沉默一会儿,说,至于柏林是怎么活着回来的,这是一个谜,新闻报道中也谈到这一点,也认为柏林的生还是一个谜,当我问起柏林时,他只是淡淡地笑笑,什么也不说,柏林这人就这样,干了天大的事情,最多的也就是朴实地笑笑,在我见到他之前,他们已经成功地攀登了珠穆朗玛峰,南极文森峰,北美麦金利峰,还有南极北极的探险……我想,这个星球的所有最高峰即将被他们征服至尽,难怪孔子说“仁者乐山”,孔子是很伟大的,他能体会到这种崇高美的极致,然而几千年过去了,精神与物质相比,前者的位置似乎越来越轻,惟有这些“乐山”的仁者志士们,他们远离功名利禄,城市的豪华与浮躁,将视野投向了世外旷野,他们的事迹常常使我心情激荡,在他们身上,我发现了牺牲和壮丽,和人类特别稀少的遗世独立的高旷风骨。这是灵光四射的魂,它使我透过外壳感受到震撼人心的内在力量,说实话,人类社会确实需要这些大无畏的闪光的精神,悬在高高的天空上作为关照和启迪,这样或许我们的生存状态能稍稍变得好一些。
老木沉默片刻,说,柏林他们下一步的计划是攀登非洲的乞力马扎罗,大洋洲的查亚峰和欧洲的厄尔布鲁士峰,可是柏林却永远不能去实现这一愿望了……
老木神情肃穆地望着一个地方,久久地沉默着,陷入深深的哀思之中。
老木回过神来之后,他轻轻叫了一声神情处在恍若隔世中的琦一,琦一虽然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但是感到非常遥远而不真实,她怔怔地望着老木,老木关切地望着她,说,你喝一点咖啡,快凉了。
琦一机械地端起咖啡杯,发愣地望着杯子,然后又放下。
老木说,我们不谈这些好吗?
琦一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她对老木歉意地点点头,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老木说,后来我听说,在那次柏林去四川的峨嵋山休假时,你们相遇了,你们相遇的情况他很快电话传给了我,我当时真为你们高兴啊!我激动得一夜没睡,回想你们的过去,回想柏林充满神奇的一生,我深深地感到,这个世界是多么需要一种像柏林这样的人,这样一种精神,柏林是真正意义上的好男儿……
老木激动得面红耳赤,他怔怔地望着琦一,半天讲不出话来。
老木沉默了一会继续说,后来柏林又迷上了摄影,总之他一直一个人生活着,他常去海南看我,我一直在关注你们之间的事情,自从你们分手之后,我再次见到柏林,我就一直很焦忧,我担心……
琦一的泪水默然地顺着脸颊往下流,她垂下头,双肩禁不住地微微颤抖。
老木说,我真担心柏林,他承受不住这种打击,他太爱你,在监狱中的时候,他几乎是靠着对你的思念和爱才抵抗住了一切灾难和痛苦,他有时偷偷地与我谈起你,他说你是他精神世界的全部,故乡,家……他神情中所洋溢出的幸福,真是令我心疼和敬重,我真的想帮助他,那一年他出狱之后,面对的是这个世界上他已举目无亲,他的父母已被迫害至死,他的父母是中国革命历史中真正的革命家,可是他们死得很惨,柏林被捕入狱就是因为向中央反映那一批被迫害的革命者的真实情况,结果柏林被捕入狱,甚至想杀人灭口,柏林活下来,真是奇迹……老木悲痛的目光望着琦一,说,历史啊,告诉我们什么?
我当时已转业到了南方的一个城市,他来看我,他对我说,他要去找你,要我陪同他一道去,后来我们去了……你已经结婚了,这对他来说,打击很大,但是他很快平静下来,他说,他为你高兴。他说,这是我在狱中的时候想到过的问题,希望她忘掉我,找到自己的幸福。当时我鼓励他与你见面,他思前想后最终没去见你,后来他就回到了中国登山队,真是上苍有眼啊,听说就在他从北美麦金利峰生还不久,偶然的机会中你们相遇了,这对柏林来说,意味着什么!
琦一几乎抑止不住地痛苦摇头,打断了老木的话,说,老木你别说了,我……
老木说,我知道你仍然爱他,他最终决定离开你,是不想太为难你,他觉得你为了他要去打乱一种有序的生活,一是不容易,再说也没必要,他觉得你不容易,也很为难,他说他一个人已经习惯了,我知道他说的不是真话,其实他很想跟你在一起……
琦一说,他为什么……这样地离开我?
琦一忍不住地哭出声,她悲绝得几乎痛哭失声。她用手捂住嘴,不让声音发出来,悲咽的哭声像受阻的风暴,从心的深处滚动出来。泪水如流水似的从手缝里流淌下去。自从得知柏林去世的消息之后,她没能倾心地痛哭过,然而就在今天,当着一个她二十年未见面的朋友,她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感情,她倾泻似的哭了出来。
老木望着琦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琦一稍稍平静之后,老木说,柏林他们与美国登山队去南极考查的事因美国资金不到位的原故推迟了,这一期间,柏林去了峨嵋山,他的情绪不是太好,一个人去了,是为了拍一张日出的照片给你……老木停顿片刻,说,柏林的摄影技术是很高超的,曾获过国际摄影大奖,特别他对珠穆朗玛峰以及各国登山运动员的实况拍摄,引起过摄影界的轰动。
老木沉默一会儿,目光痛楚地望着琦一,说,听说你们曾经在峨嵋山相遇时,想拍一张日出的照片,因天气不好而未拍成?
琦一沉重地点点头。
老木说,后来他去拍,当时山顶上有许多观日出的中学生,他是为救一名落下山崖的学生而失足掉下去的,他不是轻生,或者自杀,我了解他……没想到这个翻越了世界最高峰的英雄,却掉进了……
老木沉痛地垂下头,半天没说话。
久久之后,老木说,柏林是我最好的朋友,为他的逝去,我深感心痛,他的一生经历的苦难很多,历史的,天灾人祸的,他几乎都顶过来了……
老术打住话,默望着琦一,说,琦一,你要坚强一些,生活的路还很漫长,我们这一代人,所经历的,所付出的,是后代人难以想象的,战争时期的人,他们的目的很明确,为了解放全中国而奋斗牺牲,而我们,柏林,是为了什么?为了真理,为了正义?谁来对我们解释?
老木涨红的面孔对着琦一,半天没拧过神来,久久之后他哀伤地摇摇头,说,活着的人,谁都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宽容大度地说道,这是历史嘛,何必那么认真?谁又没事干地去与历史较真呢?
老木自嘲地耸耸肩,说,一切都推给了历史!荒唐!
俩人一时无语,静默地坐一阵,不知为什么大厅里的音乐变成了悠扬而感伤的麦德金吹奏的萨克斯——《回家》。这使琦一遏止不住地想着柏林,这是柏林最喜欢的一首曲子,每当他听到这首曲子,他那如痴如醉的样子,真令人心疼,柏林一直想要有一个家,想回家……
她听着这首曲子,过去的时光,犹如纷飞的画片,在她脑海中转动,她与柏林的相遇就是在那个阳光柔如薄羽的清晨,山顶上回响着这首《回家》的音乐……
柏林从琦一身后紧紧环抱着琦一,倾心倾情地听着这首他一直酷爱的曲子,他的感动和感伤,通过他微微颤抖的身体,传递给琦一。柏林紧闭双眼,将一张痴迷的面孔贴在琦一的脖子里,显得那么脆弱和缠绵,琦一反过手去抚摸他的脸时,发现柏林在流泪。琦一轻声呼唤他,他突然将琦一的身体扳过来,紧紧拥在怀里,用劲地抱住她,琦一几乎在他的拥抱中感到窒息和全身粉碎般的疼痛。
就这样许久之后,柏林也不愿放开琦一,他像孩子一样执拗地说,我不敢放开你,我很怕,我觉得一松手,你就没有了,我会因此而死去!
琦一吻他安慰他,但是琦一感到一种恐惧从心里生出来,她一时不知道这种恐惧是为了什么?她抱紧他,靠在他的胸前,倾听着他活蹦乱跳的心音。
柏林突然跳跃起来,将她抱起来,一口气抱到了山顶,将她放在一个椅子上,山顶已被清晨的阳光温柔地环绕着,清新温和的微风使人缠绵悱恻。
琦一仰起头,望着柏林高耸的身躯和他强健的胸膛,在阳光里有节奏地起伏。
柏林说,这很怪,我在过去的梦中,好像来过这里,也是有你,太阳,鲜花,微风,跟这都十分相似……
琦一痴迷地望着柏林,柏林快活得像一个大孩子,脸上充满了幸福和甜蜜,在那一刻里,琦一被柏林的情绪感染了,她觉得她心灵的一直等待,一直等待,就是为了这一天,和这一天琦一看到的柏林的那张笑脸……
那一天,柏林深情地望着他,对她说,我很想要一个孩子,我过去在监狱中,老想这个问题,我甚至可以在梦中看到我们的孩子的样子……
琦一用手捂住他的嘴,她不想让他讲下去,她的心很疼很疼,她觉得柏林失去的太多,他仍然天真纯洁得像一个孩子,她多么怕伤害他……
柏林抚摸着琦一的头发,目光悠远地望着远处的山峦,他说,我之所以选择登山这种事业,是因为我觉它太适合我的性格,它使我能与自己热爱的自然相守万古,它也是一种至纯至美的事业,可是,除了这些,我心里就是你……
柏林望着琦一,痴迷而痛苦地说,当我们背负着很沉重的行囊,呼吸着令一般人昏倒的稀薄的空气,与地球引力一寸一寸地艰难争夺,在寒风中,我们把一把巧克力、黄油一起往嘴里塞,我们每一个人行囊里都有一面祖国的旗帜,还有贴在胸口上的口袋里的妻子父母的照片或者是嘱咐,我没有,我除了旗帜,心里珍藏的就是你,你给我的全部……当我们攀过一个又一个的冰壁和岩壁,一个又一个的万丈深渊,翻越一个又一个的死亡和恐怖,当我们悬挂在寂寞的崖壁上,陪伴我们的惟一生物,就是那些与天齐飞的鹰和雕,我对它们的崇敬油然而生,我多么想伸出手去抚摸它们……当我们往下看时,大地令人晕眩地遥远,家就更加遥远得不可想像了,常常在这个时候,我就产生一个念头,我想,你在哪里?你在干什么?你在偶尔的机会里,能想起我吗?在那一瞬间,我有一种心灵的感应,我感到了你的眼睛在波动在闪光,甚至你的呼吸,你的温度,在那一刻全在我的感应之中,往往就在这种将要倾覆的时刻,我轻灵地一跃,越过了死亡……那一次我的一只手被留在了雪壁上,五个指头齐齐断了,我坠入到深渊里,被雪崩埋进雪里,这一般生还的可能性太少了,可是昏迷中,我觉得你还有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来到我的身边,我伸手可触,我听见你对我说,这是我们的孩子,你把孩子推到我的面前,那个孩子多像你啊,她对我明媚地笑……你和孩子同时将手伸给了我,我仅仅是为了拉住你和孩子的手,奋力地往前爬啊,我听见你的声音在对我说,柏林,爬啊,你爬啊,还差一点点,一点点了……我看见你的手在我的眼前闪烁,我为了拉住你的手,用出了毕生的生命力量……我逃出了危险,从死亡中爬出来,在所有营救我的人看来,我的生还简直是一个谜,有的人采访我,有的人研究我,甚至有的人怀疑我是被外星人复制的另一个柏林……是一个谜啊!谁能告诉我这为什么呢?
那一年,乔总将报社分给编辑部的一个去南方疗养的名额,分给了琦一,琦一当初不太想去,乔总说,我好不容易给你争取来了,你又不去,这不是让我为难吗?再说你看你的身体,差成什么样子,老这么下去肯定要出毛病的,编辑部其他的人,常常出差,到处游山玩水,你一次也没出去过,我这心里也感到不公平。
琦一对乔总的真诚关心,心里是很感动的,不好再推辞,就接受了,乔总冲琦一直摇头,说,别人抢着出去,你是被人赶着出去,真是!
琦一就在一个春风荡漾的季节去了四川峨嵋山金顶疗养院。
琦一随同前往疗养的队伍,来到峨嵋山的山脚下,就感到森林的气息,置身于徐徐山风中,呼吸着大自然纯净的空气时,才深深地感到,久居都市的人,思绪和肉体都已经僵化和生锈了。
琦一像孩子一样发出天真的欢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她首先感到这次疗养,会给她身心有着深刻的释放。因为这里远离着纷云复杂的人际关系和你争我夺的阴谋诡计。
琦一被峨嵋秀丽风光陶醉了。她站在半山腰往山上望,大峨峰和二峨峰尤如一对少妇额上修长的眉毛,有一种诉不尽道不完的女性妩媚。琦一面对秀丽的山峦,想到了郦道元描绘的峨嵋山:“云鬟凝翠,如螓首娥眉,细而长,美丽艳。”古人对自然之美的敏感,更显通畅透明,现代人对美的敏感,已显得更加艰涩和功利了。峨嵋山果真很少有象征男性气质的挣挣巨峰,惟有树木葱笼,云雾茫茫,犹如一层轻纱覆盖着一位含情脉脉的少女。
晚霞稍稍退去时,山风吹来清爽的潮气,琦一依靠在身后的一棵古松的树干上,品尝着久违了的陌生气息。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戈壁滩,想起了沼泽地,想起柏林。她对柏林的思念,随着时间的深远而凝重深远。她想,如果柏林还活着,还活着……
琦一摇摇头,她遏止自己不要往下想,往下想她会掉进记忆的深渊不可自拔的。
群山慢慢深沉起来,静默的山峦在暗蓝透明的天穹下,显得幽深而含蓄。偶尔有丛洁白的杜鹃花映入眼帘,星星点点地点缀在幽谷山峦之间。路的两旁是直刺云霄的古松,古松挺拔伟岸排列得参差错落,将人带入原始的冥静之中。这时一阵山风穿林而过,身后的古松轻轻颤动,顿时满山遍野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声音,像一种恢宏博大的感喟,琦一心里有着一种想流泪的冲动,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感和皈依感。琦一感到了人的卑微,弱小,无奈和无助,盼望着将疲惫的身体和伤痕累累的心灵皈依于永恒的大自然。
到了山顶,带队的小伙子,是本地人,他给琦一指点着说,那是舍身崖,每年都有人从上面跳下去,尸体是找不回来的,从古到今还没人敢下去过,多数是为了爱情才跳下去……
琦一愕然,她看了一眼带队的小伙子,她,喃喃道,为了爱情……为了爱情……琦一琢磨着这句话,觉得很苦涩。
舍身崖是峨嵋全金项山上一处悬空五六百米的断崖,过去人们称为睹光台,后来一些善男信女们为了在舍身崖下滚滚雾海中寻觅到普贤菩萨显圣的佛光,不远千里来到这里,寻觅佛光中自己的影子,凡是在那充满神秘的光环中找到自己的影子的人,都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投奔到那个极乐世界中去。这里便又被称作舍身崖。
此时,琦一发现舍身崖的山壁上飘动着一缕柔云,像轻纱曼舞袅袅烟云,似沉似升,有一种来自于冥冥世界中的虚幻意味,琦一想,那一定是有的人在佛光的召唤下步入极乐世界时,蓦然回首人世间的最后一丝叹息吧。
疗养院修建在金顶上,是一座融西方建筑艺术和东方古典建筑艺术为一体的极其优美典雅的别墅。外景给人以极强的女性化印象,充满了一种女性的。冶静情韵。
晚上,琦一就由疗养院的小姐领到了一座小楼的二楼房间里。站在窗前,可以看到楼下的水池和竹林,瀑瀑的流水声,使宁静的夜充满了迷人的遐想。琦一吃过晚饭之后,趁大家正在客厅互报家门时,来到了水池边,凝视着水池里蓬蓬勃勃盛开的白莲,月光使白莲显得更加灵动和圣洁,清风拂过,白莲轻轻摆动。
也许因为夜色的美好,柔情的流水,这充满神韵的白莲,温和的晚风,这远离纷繁人世的宁静,让琦一感动,她此刻不去想儿子,也不去想丈夫,她的心漂浮得很远,在很远的地方,好像看到了柏林……柏林在一个方向不明光线不清的地方对着她微笑……他的目光仍然是那么深情,坚定,充满活力……
琦一有些震惊,她感到很奇怪,为什么一置身于这个地方,心一静下来,就不由自主地想到柏林,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存在,为什么?
琦一仰起头,望着浩大的幽静的苍穹。
她轻声地呼唤,柏林,你在哪里?你真的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吗?我去找过你,他们说你已经去世了,是真的吗?可是我为什么总能感到你的存在?为什么?
琦一被风吹清醒了,她感到脸上的泪水很凉。
第二天早晨,琦一同大伙儿一起吃过早餐之后,回到屋里换了一身淡黄色的薄羊毛衫,穿了一双白球鞋,往金顶上的舍身崖跑去。天气很好,初升起的太阳,柔和得像透明的薄羽,在空气中轻轻荡漾,给人一种慵懒的舒适感。游人在开满山茶花的小径里缓缓散步。这时整个山顶都回荡着麦德金那一首之回家)的萨克斯曲,悠扬悲伤,似乎跟这里的气氛不是十分协调,但仍然使人感到了贴近人心灵深处的抚慰。
当琦一靠近舍身崖的时候,琦一的目光被崖边伫立的一个背影给夺去了。她突然发现了这个人,他双手卡在腰间,凝视着远方的群山。他的背影坚毅挺拔,琦一非常眼熟。
琦一突然心跳加快,她脱口喊出——
柏林!
琦一的喊声在山顶上震动很大,传得很远,在清晨的山峦里迂回漫延。
柏林蓦然转过身,他们互相凝视着,他就是在若干年前火车上相遇相离的柏林。
他快步走过来,紧紧地握住琦一的手,他叫道——琦一!
琦一在那一刹那,发现了柏林一只手失去了手指,当柏林将一双有力的双臂伸向她的时候,琦一的心都痛碎了,她抱住柏林的手臂,痛楚得几乎晕倒在柏林的怀里。柏林却安慰她,说,我人不是好好的吗?
柏林还活着,那年他正好四十岁,他结实健壮,充满活力,他自豪英俊。他曾在巴里坤草原牧过马,赶过马车,在天山深处伐过木,唱过信天游,他为了坚持正义良心和真理,他被捕蹲过监狱,在狱中几死几生,大西北的风雪造就了他,人生的苦难磨顾了他,他出狱后就进入了中国登山队,他是登山队队长,他几乎征服了这个星球所有的最高峰,他这次正好到峨嵋山来疗养。
柏林毫无顾忌地拥抱琦一,把他那一片野性的黑森林一般的胡子伏贴在琦一滚烫的脸上,琦一突然感到心灵中隐藏了二十年的柔情一下子被释放出来。琦一不顾一切地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心里不停地呼唤——天啦,上帝,我的柏林!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当初的情境。时间停止了。
他们的周围都是来峨嵋山旅游的中外游客和来疗养的人。一位外国老人久久地注视他们,欣赏着他们,目光中充满了羡慕敬意和甜蜜,老人拿起照相机对着他们,但是他没拍,他的脸上挂满了泪水。
琦一感到自己彻底地融化,她几乎艰难地喘出一口气来,她说,我到处找你啊!一股透心的委屈从心里涌出,使琦一顿时热泪滚滚。她喃喃道,我到处找你,去了三个劳管所,都说你……你不在了!琦一哭出声来。
柏林大笑起来,说,我这不好好的吗?我一直坚信我们会见面的。
柏林擦去琦一脸上的泪水,俩人凝视着,笑了。
琦一说,这些年,我在一些新闻报导中看到你们登山队的消息,我一直在想,中国会不会有第二个柏林,那个叫柏林的人是不是你,这事一直在折磨着我。
柏林说,你为什么不去找我?
琦一默然,片刻之后说,我想啊……可是我不知道,你目前的处境,还有……
柏林目光直视着琦一,说,还有什么?还有一个家,一个妻子,孩子,是吗?
琦一抬头望着柏林,不知道说什么好,她难过地摇头。
柏林一把把她抱住,目光直视着琦一的眼睛,说,我没有家,也没有妻子孩子,我在等你……那一年从监狱出来,去寻找过你,发现你已经结婚了,我就彻底地断了找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的愿望,我进登山队也是为了离人世远一些……
琦一惊愕地望着柏林激动的面孔,她怔怔地半天说不出话,只有泪水籁籁地流下来。
柏林依偎着琦一,抚摸着琦一的头发,轻声说,我们不谈这些,说一些高兴的事,我能再见到你,就是我最大的满足了,真的琦一,相信我,我一直在爱你,想你……我在任何情况下都很坚强,就是想起你,我就十分地脆弱,甚至有时候都过不去了……
那晚的月亮又圆又亮,疗养院里到处是人,热闹非凡。柏林对琦一说,我们去爬拇指峰。琦一笑了,说,到什么地方你也忘不了登山。他们离开了疗养院。
月光把通往峰顶的青石板阶梯照得青幽地闪光。上山时柏林一手拉着琦一,一手抓住铁索,一步一步往山上登,到了半山腰,琦一累得气都喘不过来了,几乎瘫软下去,柏林坐在台阶上,他将琦一抱孩子似的抱在怀里。他低头注视着琦一,用脸蹭琦一脸上的汗,琦一听见他的胡须在脸上的呻吟。
琦一笑了,洁白整齐的牙齿被月光映着,闪着生动的光泽。琦一笑得十分迷人。
柏林的双唇重重地压下去,吻着琦一,吸吮着琦一,琦一在这种长吻中,感到自己的心被吸去了,悬在了空中,她随着飘了起来,她呻吟着,惊慌地双手抓紧柏林,喃喃道,抱紧我,抱紧我,我快飞起来了……
柏林加紧地抱住琦一,使琦一觉得自己在柏林的怀里粉身碎骨。
当一阵清风吹拂过来时,他们渐渐松开。柏林抬起头,深情的目光注视着琦一,手抚摸着琦一发烫的脸颊,用手指轻轻抚摸琦一颤抖的红肿的唇。
柏林说,琦一,你没有变,还是那个样子。
琦一说,你也没变……说真的,在那次火车上,我们分别之后,我的心情一直被重压着,我不知道你去哪里,结局会是什么,我不知道你是否还活着……这种担心、恐惧一直伴随着我,我做恶梦,失眠,常常梦见我们都掉进了沼泽地里,挣扎啊……挣扎,你突然脱手而去,我常常在这种失去你的惊恐中醒来。当我打听到你已经不在了,我内心的绝望几乎将我毁灭了……柏林抓住琦一的双肩,目光炯炯地望着琦一,说,我一直有一种感应,特别是在孤寂的登山中,或者一个人悬挂在崖壁上时,我能感到你的思念,甚至你的体温……
琦一感到柏林的脸很烫,她抚摸着柏林的脸,一点一点地仔细地抚摸,仿佛在抚摸过去的每一次思念,将每一点的感受留进记忆里。
柏林闭上眼睛,脸上呈现出孩子一般的幸福和甜蜜神情。
琦一禁不住地捧住他的脸,将自己的唇轻轻贴在他的唇上,轻轻地吸吮着。
他们在那轮美丽的月亮下,久久地沉浸在幸福中。
柏林突然睁开双眼,说,琦一,你看今晚的月亮多亮多圆,她一直这么看着我们……你记不记得戈壁滩上的月亮也是这么亮这么圆,很近地贴着人的眼睛。
琦一说,记得呀,怎么会忘记呢,那次你还说我像月亮一样。
柏林望着琦一,俩人都笑了,柏林笑得像一个天真的大孩子,他把头轻轻地靠在琦一的胸口上,眷意深深地说,我们不要回首往事,不要说将来,让我们离过去和将来远一些,让我靠在这里就这样睡下去,永远睡下去,睡到下一个人生……
此时,月儿幽幽,山风轻轻,天穹默默。
柏林说,这世界多么静谧啊,只有你和我,这种情境,在登山时常常能感受到的,在最孤独的时候你跟我在一起,万籁无声的悬崖雪峰,我们相依相偎,你跟我说过的话,在那时都很清晰地再现出来,包括你的容貌……如果没有这种感应和幻觉的话,也许我……
柏林望着琦一,欲言又止。
柏林说,我给你唱一首歌好吗?这是我们登山队员最爱唱的一首歌。
琦一欣喜地看着柏林。
柏林唱了起来——
呜喂……
风儿呀吹动我的船帆
船儿呀随着微风荡漾
送我到日夜思念的地方
呜喂……
风儿呀吹动我的船帆
姑娘呀我要和你见面
向你诉说我心里的思念
当我还没来到你的面前
你千万要把我记在心问
要等待着我呀
要耐心地等待着我呀
姑娘
我的心像东方初升的温暖太阳
呜喂……
风儿呀吹动我的船帆
姑娘呀我要和你见面
永远也不再和你分离
琦一被柏林深情的歌声打动了,她把脸颊贴在柏林的脖子里,琦一动情地说,你唱歌这么好听啊!
柏林说,不知为什么,每当我想你的时候,梦里总要出现一片水乡的秀丽景色,朦朦胧胧的村庄,掩映在淡蓝色的月光中,一条闪闪烁烁的河,轻轻流淌,河面上漂流着小船,我和你在河岸边柔软的草滩上……草滩很温暖,像你的皮肤一样……
柏林的脸很烫,他靠近琦一,他轻声说,我每次唱着这首歌,灵魂在靠近你……我总在这种梦境中与你作爱,经常……
琦一望着那张坦诚的脸,一股热从心里轰然散开,她的每一根神经都被震得发痛,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激情从内心里激荡开,她将胀红的面孔伏在柏林结实的胸口上,柏林的胸起伏得像颠簸的小船。
柏林说,我对这种梦境感到很奇怪,后来我觉得,那一定是那一次咱们在沼泽地经历那一场危险之后,刻在心里的印象太深,确切地说,我是在沼泽地里爱上你的,你使我的心灵感到了震动,在那时我有一种信念就是我要爱你,保护你,跟你在一起……可能这种经历,和产生的那种初恋感觉,幻化成了后来的梦境。
琦一幽幽的目光,望着柏林,觉得柏林纯朴执着坚强,在经历了人生如此多的苦难之后,仍然那么美好和笃定。琦一幽幽的目光望着柏林,柏林的脸很生动,显得那么年轻和充满活力,似乎人生的灾难和苦痛从来侵扰过他。琦一感慨地说,对同样的经历,每一个人有不同的感受,比如说我对沼泽地的感受是非常复杂的,恐惧、思念还有说不出来的心情,而你呢,感受却是透明的。
柏林笑了,他依偎着琦一。
月上中天时,琦一和柏林才登上山顶。站在冥静的山顶上,琦一惊呼起来——天啊!
再往下,琦一却什么也没有喊出来。
柏林拉住琦一的手,他们并肩站在一起,谁也不说话,默默遥望夜幕中充满灵性的山峦。
这时夜色沉沉,山风习习。独立于群山之中的拇指峰除了他们这对恋人之外,只有天上那轮美丽而忧戚的月亮。
他们默默地注视着,在忧戚美丽的月光照耀下,彼此都有流泪的冲动。沼泽地里的相遇,火车上的分别,一晃二十年过去,当他们再相遇时,那一切都仿佛就在昨天。他们的心仿佛从来没有分开。
琦一说,我真的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我真的不敢相信,因为我……
柏林因激动涨红了脸,琦一握紧他的手,一行热泪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柏林说,在那次火车上相遇之后,我突然觉得我这一生会爱着这个女孩,不管将来遇到什么,只要我还活着……
琦一赶紧伸手捂住柏林的嘴。
柏林紧紧拥抱着琦一,他把琦一的头抚靠在剧烈起伏的胸膛上。
琦一看到柏林脸上闪亮的泪痕,一颗很烫的泪滴在琦一的额上。琦一抚摸他脸上的泪水,抚摸他起伏的的脸膛,她的手指触到他脖子里一道深深的伤痕,这道伤痕从脖子一直延伸到胸膛。
柏林抓住琦一的手,轻轻地蹭那道伤痕。他仰头望着那轮明月,然后说:那一年,我们这一批政治犯人在往西北的路途中,突然感染了瘟疫,大批的犯人因此而死去,我也命在旦夕,在昏迷中,那一位曾在火车上,你也见到的那个押送我的人,你还记得吗?琦一点点头。
柏林说,他救了我,在关键时候,将惟一的一支针药注射给了我,我活下来了,后来他一直在暗中保护我,我们结下了深厚的友情,要不是他关怀和鼓励,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在一次车祸中,他差一点牺牲,是我和另外几个犯人救了他……柏林对琦一淡淡笑笑,说,留下这个伤痕。后来他转业了,我们一直有书信来往,我出狱之后,就去看他,那时他正在一家公司任总经哩,跟外国人做生意,他执意要我留在他那里工作,我拒绝了,我觉得我的心境和性格,很适合去登山去探险,于是我去了登山队。
琦一说,你为什么不去找我?
柏林看着琦一,沉默一阵,说,我去找过你,可是你已经结婚了,我心里很痛苦,我怕影响和打乱你的生活,我离开了……
柏林抚摸着琦一柔软的头发,默然无语。
琦一仰起头,望着柏林,几乎是心碎地说,你为什么不问问我的婚姻,我为什么结婚?还有我的生活?
柏林表情痛楚地搂紧琦一,让琦一靠在他胸前。
柏林说,我不想问,真的不想问,我怕你为难。
琦一说,为什么?
柏林说,二十年中,我对你惟一的感应就是,你在时时刻刻地想念我,爱着我,特别在登山时遇到危险时,这种感应就更加强烈,你在爱我,你的心在呼唤我……我还问你什么呢?当我这次见到你,我就更不想问你的婚姻以及你的家庭。直觉告诉我,你生活得并不幸福,你不爱他——你的丈夫,你在爱我!
柏林深情地近在咫尺地注视着琦一的眼睛,把她抱得更紧。你的性格跟我不一样,我能对你畅快地诉说心里的情感,诉说我对你的思念和爱。可是你不可能这样,你内心的重压使你喘不过气来,你内心的苦楚,你从不会去告诉别人,你爱着我,却要跟一个你不爱的男人在一起,你要为道德责任付出,你太善良,善良的人要为善良付出很大的代价……
柏林痛苦地仰起头,泪水从眼角直流而下。
琦一靠在柏林胸口上,她哭出声来。
柏林说,我等你,一直等下去,我惟一的愿望就是跟你生活在一起,永远!
他们就这样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不知过了多久,柏林突然叫道,天亮了!
琦一睁开眼睛,发现整个山峦被一抹微微的晨光拂绕着,像一处仙景在浮动。
柏林说,马上就日出了,我们拍一张日出,作为我们相遇的记念吧。
琦一精神为之一振,欢快地叫道,好!
柏林轻轻拂开琦一脸上的被露水打潮的头发,他说,琦一,我们不要再分开,永远在一起,好吗?
琦一把头贴向他起伏的胸,琦一听着他激烈跳动的心音。
一轮燃烧着的红日从山的臂弯中冉冉升起。
这时柏林大声叫了起来,相机没有带上山来,真可惜啊!
琦一先一愣,而后快活地大笑起来,俩人大笑着,手挽着手,对着那轮鲜红的太阳,柏林说,别动,会掉进深渊的,搂住我的腰。
琦一吓了一跳,轻轻叫了一声,柏林,我怕!
柏林说,别怕,有我呐!
俩人相依相偎着,站在万丈光芒之中,久久地一动不动。
他们从山上下来的时候,他神情冥蒙地说,下次我一定要亲手拍一张日出,我们俩站在太阳里,在我再次登山时带上它,别的队员他们都有妻子儿女的照片放在贴心的衣袋里,惟独我没有……
琦一望着柏林,半天说不出话。
他们回到了疗养院,在一起吃了早饭。柏林说,我住的是单人房间,规格在这里是最高的,可能比你们住的地方强。
琦一笑了,说,因为你们是英雄,朝世界最高处飞的雄鹰,所以对你们格外一点。
他们俩亲密地说笑,旁人都若有所思地朝他们望,以为他们是一对正处在热恋中的恋人。
柏林和琦一彼此都有一种崭新的感觉——即,一段搁在时间之外的初恋,他们把它找回来继续下去。
柏林像孩子一样望着琦一,几乎是幸福得难以抑制地说,我们要在一起呆一个月,一个月啊,上帝!
琦一被柏林的情绪感染了,她脸上浮现出一抹明媚的红晕,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柔情从心里溢出。
他们从饭厅走出来,手拉着手,一时感到太难舍难分,站在过道的长廊上,他们彼此望着,不知该怎么办好。
琦一关切地看着柏林,说,我们已经一夜未归,没有睡觉,先各自回房睡一觉,然后再见。
柏林哀衷地望着琦一,无奈地耸耸肩,说,这太痛苦了。
柏林把琦一送到宿舍门口,琦一说,我们下午再见吧,好吗?
柏林就站住望着琦一,他那个样子极像二十年前火车上分别时,望她的那一瞬间。
琦一心里突然被一股热浪冲击着,她十分慌乱,她垂下头,她不敢去看柏林此时的目光。
柏林几乎在用颤抖的声音对琦一说,不要留下我一个人,我会发疯的!为什么还要分开!
琦一抬起头,却见柏林转过身去,背朝着她。她愣了一下,从柏林背后抱住柏林,她感到头很晕,身体在轻轻飘起……
柏林蓦然转过身,将琦一抱起,进到屋里,柏林将琦一轻轻放在床上,目光深情地望着琦一,琦一抚摸他的脸,他的结实而宽厚的胸,琦一用唇吻着他的身体,琦一解开了柏林的衣服,把头埋伏进他身体的深处……
柏林痛苦地呻吟着,轻轻地呼唤着他久久思念的女人的名字,这种呼唤像是从一个遥远的天边经历了很久很久时光传过来,显得那么悠久,深远绵长,缱绻像温柔的河水,温暖的水草,在他们和四周蠕动,波及……
琦一在柏林坚实地进入她的身体时,她感到自己在一点一点地粉碎,一点一点地飘扬起来,那些从未经历和体验过的激情从她的毛发里,细胞里,血液里,骨髓里,生命里,灵魂里,奔涌出来,通过她的喉咙,变成一声深沉的呼叫——柏林啊,抱紧我,快,快,我快掉进去了,啊!
不知时光过去多久,他们清醒过来,他们发现他们的身体在紧紧贴偎着对方,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他们凝望着,深深地笑了。
柏林和琦一在峨嵋山上呆了十五天之后,他们几乎是每分每秒地呆在一起,他们已经深刻地感到,他们已经无法分开了。
就在这时,琦一突然接到儿子生病住院的电报,是她丈夫当天发来的。琦一在这种现实面前,精神都快崩溃了。她要离开柏林。她的儿子在生病,儿子在病中呼唤她。
柏林抱住琦一,安慰她,说,儿子不会有事,我同你一起回去,明天一早我们就下山,乘坐当天下午的航班回去。
琦一望着柏林,柏林镇静笃定的目光望着她,她心里平静了许多,同时心里掠过一丝浅浅的愧疚,自从与柏林相见以后,她几乎把儿子忘光了,儿子生病的痛苦浮现在她眼前,使她坐立不安。
柏林抱住她安慰她。
她把头埋在柏林的怀里,无奈而痛苦地摇摇头,现实中的压力和沉重又回到她心里。
柏林感受到琦一内心的无奈,他捧着琦一的脸,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她,说,我爱你,不管遇到什么,我都会跟你在一起……
琦一从柏林的目光中感到了力量,当初她陷人沼泽地里时,柏林是用这种目光将一种生命的智慧和力量传递给她,当她又一次看到柏林这种目光时,她内心的激动宛如潮水一样席卷开。
琦一神情笃定地说,我想离婚,柏林,我真的想离婚!
柏林一把抱住琦一,他紧紧闭着双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久久之后他说,我等你,一直等下去!
最后,琦一执意让柏林留在疗养院,她一个人回去,她怕柏林难过和痛苦。
柏林只好把琦一送上了飞机,在机场与琦一分手时,柏林突然感到一种揪心的痛从心里生出,他甚至为他那突然暴发的心痛身子都在晃动。他很快稳住自己,他当着众多人的目光,如痴如醉地吻着琦一,然后看着琦一的身影消失在人群当中。
琦一背转身后朝前走时,她不敢回头去看此时正孤孤零零站在那里瞪着两只眼睛望着她离去的男人。
此刻,琦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婚。
就在琦一的儿子病愈出院的第二天,琦一突然接到了柏林的电话,他告诉琦一他已经到了这个城市,就在离她不远的一个宾馆里住下了。他们要在这里开一个去南极考察的会议。琦一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的心脏顿时停跳了几拍,一阵眩晕,使她难以自持地扶着桌子沿。
当时琦一身处在办公室里,丁旦和刘力都用莫名其妙的目光望着琦一。
琦一紧紧地攥住话筒,柏林说,琦一,我实在太想你……
琦一心里漫过一种柔情和伤楚,她说,我也是……她无法说下去。
琦一一下班,去托儿所接上孩子,就直奔了柏林住的宾馆。
柏林比以前削瘦了许多,目光更加深邃和热烈,他久久注视着琦一。琦一的儿子在叫他叔叔,他这才一振,忙抱起琦一的儿子,这才想起他为孩子买来的一只大熊猫,他把大熊猫送给琦一的儿子,迷醉的目光望着琦一的儿子,然后又望着琦一,他把琦一的儿子连同大熊猫抱起来,对琦一深情地说,多好的孩子!
琦一看了柏林那种迷醉一般的笑容,心里很疼,她心疼柏林,她想,柏林是一个多么好的男人啊,生活却对他如此地不公平,同时她也感到柏林在顽强和不可摧毁的毅力背后,特别是面对她,他的那种天然的脆弱的依恋,会使他将来非常地痛苦。这也使她看出,一个极其顽强和坚强的男人,就有极其脆弱的另一面,这一面就是在面对她时,对她的依恋。
琦一眼里掠过一丝忧虑。
柏林感到了琦一内心的忧虑,他放下孩子,站立在琦一面前,他不好当着琦一的儿子面去拥抱琦一,他痛苦难奈地皱着眉,冲琦一憨赧地笑着。
琦一被他的样子逗乐了,她伸手抚摸他削瘦的脸,一股很热的泪水突然从眼里涌出来,她对柏林说,我真想你……
他们凝视,默然站立着。
琦一的儿子很奇怪地望着他们,说,妈妈你们怎么啦?
柏林一下子抱起琦一的儿子,疯狂地吻着他的小脸,儿子吓了一跳,竭力地想挣脱,却无法挣脱,就吓得哭起来。
琦一望着柏林和儿子,发自内心地笑了。琦一说,看你把他吓成这样。
琦一为儿子擦去泪水,柏林在一旁很傻地望着琦一和儿子。
……
琦一向她丈夫提出了离婚。令她痛心疾首的是,她的丈夫当着她的面,将一把锋利的匕首扎进了自己的手臂,丈夫这种无言的威胁与反抗,使琦一一时不知所措。她把这种局面告诉了柏林。当她把这事告诉柏林之后,她就后悔了。她觉得不应该将这些告诉柏林,她怕柏林经受不住,他已经经历得太多了,他怕再失去她,她也更怕失去他。她惟一的想法就是要和丈夫好好谈谈,告诉她的丈夫,她并不爱他,她在爱着别人,她不能这么虚伪地生活下去,她要离婚!她离婚是为了不想伤害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
那天晚上的月亮很亮,月光透过树叶洒了一地的斑斑驳驳,风带着几许温柔,送给皮肤一种亲切。
柏林在电话里跟琦一约好在这所公园里见面,他早早地到了这里,他坐在一棵茂密的丁香树下抽烟,当琦一到来时,他脚下已经堆了一堆的烟蒂。
他们执手凝望,此刻说什么都使他们感到痛苦。柏林眼里充满了痛苦,这一天乃至一生的痛苦从他眼里一览无余。
柏林默默地一直望着琦一,他说,也许他爱你,不想离开你,用这种自残的方法,使你……我主要怕他伤害你!我也觉得离婚对他对你都是一种负责的态度。
琦一感到很眩晕,柏林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他在流泪,每一滴泪水都滴在琦一的脸上。琦一紧闭双眼,她不敢去看柏林的眼泪。
柏林说,琦一,我等你,我耍一直等下去,只要我还活着……
琦一一下捂住柏林的嘴,她一直不喜欢柏林说这种话,因为她知道他从事的事业几乎每次都在面对死亡走向死亡,她不愿听到如果活着还是死去的话,她觉得不吉祥,她从心灵里希望她心爱的男人生活得好,生活得愉快幸福,包括她并不爱的丈夫。她根本不愿意去伤害任何一个人,她常常想,如果有一天,因为她的存在而伤害了别人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做到销声匿迹。其实这很难,她也明明知道,两个男人都以自己不同的内涵,不同的方式,不同的修养,在爱着她,可是谁又能理解,她的内心的想法呢?如果没有孩子,没有这一份揪心的牵肠挂肚的情感,她会离开这些烦恼,去过一种没有爱也没有恨也没有心烦的孤独的生活。在琦一的内心,谁也无法知道的一种愿望就是,到一个僻静的与大自然更能贴近的地方,一个人生活,每天在小茅草屋的门前,种种花,种点小菜,看看闲书,听听自己喜欢的音乐,决不去想过去发生的事和将来会发生的事,然后平淡而平静地度过自己的晚年,让自己的灵魂能轻松地飘离开自己沉重的肉体,飞向一个她渴望去的地方,那个地方,也许有她的亲人,有她在生时爱过的人,她在那里与他们相遇……琦一虽然不是常常在想这些与现实,与她目前的困忧和生活无关的事,但这是她全心的渴望,也可以说是一种梦想,但是现实和梦想又是多么地遥远啊!
琦一爱柏林,一种从心到身的爱,她在柏林那里得到的是生命的激越,得到的是一个女人全新的感受,他使她感受到两个相爱的人灵魂与肉体交融时的刻骨和震撼,他让她觉得作为一个女人是多么的有意思,他让她知道了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差别是如此之大,男人与女人之间深藏着如此多的奥秘和美丽,除了精神,还有肉体的呼应,柏林都给了她,她觉得柏林使她变得更像一个女人,他把一个女人的冷僻、陌生、隔阂的性情改变成充盈、丰满、热烈。她爱他!她常把自己的心声通过漫长的夜晚,诉说给上帝听,她把心捧给上帝看,说她爱他。她的心,她的肉体,她的生命,在为这个男人生动而美丽。但是当这个男人真正站在她的面前,要将她的梦想变成现实的时候,她突然感到茫然了,感到自己原来是那般的力不从心,无根无基,她变得顾虑重重,不知所措了,她以为,作为一个男人,不管是从生理还是心理,柏林是那么年轻,充满活力,充满无穷的魅力,他是那么的优秀,心灵那么善良纯洁,然而这些都成了一种重压压着她,她的不自信由此而生,使她更加感到自己的衰老,贫乏,薄弱,她除了一颗爱心,还能有什么呢?她没有女人的青春,没有女人的魅力,她已经失去了这些年华,她感到自己很老很老了,在漫长的琐碎的生活中,将她应有的美好,磨碉干净,生活使她变得沉重,生冷,实际,她在现实面前变得茫然,困惑,她不知所措。她知道她这种心理状态爱她的柏林救不了她,不愿放弃她的用流血来吓唬她的丈夫也救不了她,上帝也救不了她,她自己救得了自己吗?她甚至从内心里羡慕那些稍有不如意或者失去了激情和爱情就可以潇洒地挥挥手,轻松地说声拜拜就分手的男人女人。她做不到。
…………
在月光下,柏林的目光很亮,他坚定执著,深情地望着琦一,他感到了琦一的惶惑压抑和不安,他想,这种心理过程,是由于他的突然出现造成的,是很正常的,他关怀她,等待她,他给她充足的时间,等待她有一天从这种困惑中挣脱出来,轻松自如地回到他的身边,他对此满怀信心,因为他爱她。
他深深地吻她,他迷醉她的肌肤传给他的温暖和柔情,她是他一生渴望得到的女人。
这个女人在他远行时思念他,在他走近她时,抚爱他,她给他一个家,一个心爱的孩子,这就是他一个普通男人一生一世的渴望。
他迷醉她。
琦一深刻地感到了这一点,她很担忧,她甚至想告诉他,不要再等她,去寻找一个更适合他的女人,寻找另外的幸福,世界上的好女人很多很多,并不是琦一才是惟一,当突然有一天,他蓦然醒悟,女人与女人之间竟有如此大的不同和差别时,发现她从心理到生理都很老的时候,他会后悔的。这是琦一的想法。
琦一在柏林拥抱她,吻她的时候,她真切地感到了柏林的心在颤抖。她可以从他看似轻松的背后,看到他内心的痛苦——他爱她,想永远拥有她,又怕太逼她,使她进退维谷。琦一很心疼,她想安慰他,她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此刻不管说什么都是最痛楚的……
她紧紧地搂住他,轻轻地咬他滚烫的唇,她知道如果离开这个男人,她会活着像死去一样难受。可是她怎么也不会知道,这一天的月夜,在月光下,他们的相亲相爱,是他们最后的诀别,这一夜这个男人留给她的一切,都将变成一种永恒的记忆。她会对自己此夜那种矛盾的复杂的犹豫不决不能彻底痛快地告诉他——你等我,我要回到你的身边来——而悔恨终身!
他抚摸她的头发,吻她的唇,这是他最喜欢做的动作。他的手抚摸她身体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使他迷醉,他尽情地感受着这种迷醉,连同她轻柔的呻吟。他知道,当他离开她之后,这一切都将变成一种回忆,或者是梦境。他并不知道这一切都将成为他永生的诀别。
他说,你很害怕,是吗?
琦一说,任何一个深深爱着的女人,都会恐惧。
他说,恐惧什么?
琦一摇摇头,说,上帝也不明白恐惧什么。
柏林笑了。
柏林说,你跟我回宾馆去吧,我明天就要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柏林说得很缠绵也很悲凉。
琦一答应了,她有一种豁出去的感觉,这也是她在后来对柏林的忏悔中,惟一的一点安慰,她那一晚去陪伴了即将孤独运行的男人,在那一夜她将一个女人潜藏了几十年的柔情和生命的热量,都奉献给了这个爱她的男人。这是她失去这个男人之后,惟一的一点安慰。
他们回到宾馆已是深夜时分,走廊里幽暗的灯光,映出他们俩被爱燃烧的眼睛,柏林拉着琦一的手,几乎是不顾一切地冲进房间。
琦一一走进这个陌生的房间,就产生一种慌乱的不安的感觉,这里既不属于柏林也不属于她,她对这里的灯光,地毯,床都十分陌生。况且她在这个住着丈夫儿子和许多熟人的城市,还是第一次在家之外的地方过夜。
也许柏林看出了琦一的不安情绪,他安慰她,说,别怕,啊?我在你的身边,将来我一定要给我们准备一生的房子,我们在自己的房子里想干什么干什么!
琦一看着柏林的样子,就笑了,柏林的神情太像若干年前,在沼泽地里,他沉着的目光望着她,鼓励她,且又充满深情地安抚她——别怕,有我!
柏林在沼泽地里对她说的这句话,是她在回忆柏林时回味最多也是感受最深的。
柏林迫不急待地撩起琦一穿的毛线裙子,他情急之中,干脆把琦一脱得精光,柏林突然在琦一赤裸的身体前呆住了,琦一皮肤洁白光滑,柔韧的腰和修长的腿,使她像雾里看花似的神秘,他低声梦呓般地说,我每次做的那个梦,在水乡的河岸边,在温柔的草滩里,你就是这样,你看着我,你走近我……你对我说,你很想,很想……
琦一被柏林的神情感染了,她扑向他,他们死死地绞合在一起,他吻她的唇,吸出她的舌头,咽下她日中含着清凉的薄荷味的口水,然后把她的乳头吞咽在嘴里,像婴儿一般如痴如醉地吸吮起来。
琦一呻吟着,双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身体,他的肌肉像岩石一样结实,使她的慌乱无措的双手,有着坚强的力度和安全感,这种安全感使她全身心地放松释然,每一处毛孔都因此而无所畏惧地张扬开,伴随着他神圣地进入。她在他进入她的瞬间,觉得彻底地没有了自己,于是她呼唤他的名字,他的回应在一个十分渺远的天边传来,他呼唤着她的名字,她回应着,似乎从天宇中旋转着跌落下来……他像一匹烈性的野马,放任地疯狂地在琦一荡漾着柔波的草原上奔跑,没有终点,没有尽头,他不知道前方是什么,甚至情愿随着奔腾的快速,坠入万丈深渊……在那一瞬间他们几乎同时都感到了死亡,他们几乎同时如醉如痴地喊道——我真想就这样死去!死去!死去!
当刻骨铭心的激越过去之后,想死的念头平息之后,他拥着她细腻的身体,他的手又回到她有弹性的乳房上,他抚摸她,吻她,让她在迷醉中缓过气来,他在一旁深深地看着她,他感激她,从心里升出的感动,使他眼里发热,他知道他这一生无法离开这个女人,既便是死去,他的灵魂也会跟她在一起。
这一夜,琦一用她一个女人全部的热爱和柔情,鼓励和回报着这个刻骨爱她的男人。他将一个男人蕴含了一生的爱恋和渴望,彻底地倾泻出来,他一次次激越地进入她,在她柔情的抚爱和无可抑止的呼唤中,完成和填补了他作为一个男人几十年的孤独和悲伤,滋润他一颗心。
他们分别了。
琦一……
老木在叫她,她蓦然一愣,从回忆的迷梦中醒过来,她发呆地望着老木。
老木说,你千万要保重啊,柏林他理解你,他觉得他一生中炽烈而刻骨地爱过,他已经感到满足了,真的,他告诉过我,他很满足了……
琦一痛苦地摇摇头,再摇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老木炯炯的目光看着琦一,琦一在他那种目光下一振,她想到了若干年前他的那一双饱含深意的眸子,留给她深远的思念和坚定的信心和对他的信任。
在与老木分手的时候,老木意味深长地注视着琦一,几乎是幽默地说,我逐步才明白,柏林为什么这么爱你……
琦一淡淡笑笑,说,你的友谊,对我对柏林,都十分重要,几十年,你一直关心关注我们,我很感激你。
老木什么也没说,他坚定的目光注视着琦一,紧紧地握住琦一的手,低声而有力地说,好好地生活,柏林希望你活得更好,知道吗,为了柏林,你也要振作起来,好吗?你们所拥有的别人是无法拥有的!
琦一听了,心里很热,很酸楚,泪水夺眶而出。
她看着老木消失在巷口的尽头。
琦一在楼下呆呆地站了很久,内心涌出一种难以把握的孤独。
琦一往楼上走去,家在五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