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势越来越坏,越来越复杂了。大院里那么多的表情和眼神放在那儿。茜茜也带回坏消息了。茜茜说,拿报纸的老奶奶上午问她了,问爸爸"睡在哪儿"。这话问得太阴损,太毒辣。苟泉问女儿说,"你怎么说了?"茜茜哼叽说:"我说不知道。"苟泉说:"她是问昨天还是问这几天?"茜茜想了想,说记不起来了。苟泉说:"你怎么不问她?"茜茜眨巴了几下眼睛,仰起脸的时候都成泪眼了。女儿的眼眶里有一种明白一切的委屈。苟泉看了心烦,一转眼就看到了乐果的冰冷目光。这个女人把美好的平庸岁月给毁掉了,她打翻了一只墨水瓶,把自己的家浸透了不算,正一点一点往外渍,染上的人越来越多了。
必须中止这种浸渍。再这样下去,离婚都来不及。苟泉当机立断,下午就买了两把羽毛球拍,一只羽毛球。苟泉、乐果、苟茜茜的羽毛球表演赛当天下午便在宿舍楼的过道上展开了。
乐果这一回很知趣。没有反抗。苟泉的计划得到了乐果的暗中相助。羽毛球在空中飞来飞去,很轻盈的样子,很欢乐的样子。茜茜像一只被解放的狗,捡球并且欢跳。苟泉和乐果都很累,他们用了很大的力气,表演轻松,表演和睦,表演其乐融融。他们的脸上带了微笑,余光注视的却是楼上的阳台。已经有四个人看到他们打羽毛球了。苟泉注意到了。已经有四个人目睹了苟泉家的平安无事与幸福美满了。苟泉出了一些汗,心情凭空地亮堂了许多。总务处的方主任站到阳台上来了,苟泉一时高兴,大声招呼说:"方主任,下来玩两下吧。"方主任眯着眼睛,高声回了一句话。方主任的那句话也是极平常的,却让苟泉和乐果听上去多心。方主任说:"看你们两个打,也蛮好玩的。"乐果一听就委顿下去了,不玩了。夫妇两个回到家,一到家微笑就死在脸上了。这场该死的羽毛球无聊而又做作,令人疲惫,令人作呕。茜茜拿着一只球拍从外面追回来,一到家就发现不对劲了,茜茜抬起头,看一眼爸爸的脸,又看一眼妈妈的脸,只看了两眼茜茜的小脸便一点一点黯淡下去了。
乐果完全没有料到刚一结婚就怀上了身子。苟泉答应她的,两年里只耕种,不收获。但乐果就是怀上了。乐果在排卵的日子里都要亲眼看见苟泉用避孕套才肯放行的,再也想不到会有疏忽。乐果怀孕之后不止一次地说:"怎么会的呢?"苟泉则不吭一声,满脸事不关己的样子。乐果看到苟泉的样子心里全明白了。这位受过高等教育的农民在床上又勤劳又狡诈,他肯定在事态的要紧关头多了一个心眼,乐果让他钻上了空子。
要命的还不是怀孕。要命的是一个最基础和最简单的东西:钱。怀孕了。但乐果没有存款,而苟泉也没有。但过日子是一个十分具体、十分贸易化的事情,大米、夹克衫、牙膏、味精及至于电灯送来的光明和水管送来的自来水都要以钱作为前提的。乐果捂住自己的肚子,决定让苟泉去赚钱。最简捷的办法是让苟泉去当家庭教师。别的他不行,但教书他会。
然而苟泉不。在当不当家庭教师这个问题上苟泉表现了惊人的倔犟。他"丢不起这个脸","放不下这个架子"。乐果冷笑说:"你有什么脸?你有什么架子?"苟泉不答她的话。他买回了宣纸与笔墨,又开始练起柳公权了。乐果一怀上孩子他的所有计划都全部实现了,就把三成熟的柳字再捡起来,儒雅儒雅,文化文化。至于孩子,乡下人说得很具体了,"愁养不愁长"。只要有了,你不用愁,他会长的。他真的长疯了你拿秤砣都压不住。
但婚后的第一场战争最终还是打响了。
乐果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家里的开支自然就一天比一天大。乐果说:"你去不去?"苟泉耷拉着眼皮说:"不去。孩子长大了,没钱我卖血。"乐果说:"你卖什么血?你那是猪血、驴血、鸡鸭血,你还能卖什么血?"苟泉赔上笑,说:"我是过河的卒子过江的龙,好歹是城里人了,给学生知道我在外面做家庭教师,还有什么脸面。"乐果说:"当家教怎么啦?裤子掉下来不怕丢人,放个屁倒想拿手捂住了。"苟泉心里头不高兴,腆了脸,想来个笑料,说:"总不能让我去卖淫吧?"乐果一听这话脸色马上变掉了,苟泉自己听了也别扭,这句话放在肚子里还有点意思,一出口味道就变。"你倒是卖得出去!"乐果过了一刻愤然说,"你倒是卖得出去!"苟泉说:"别动这么大气,什么事都好说,挣钱我真的挣不来,我们穷什么?比起我小的时候不知好到哪里去了。"乐果随即沉下脸来,大声说:"你那时是什么?猪。"苟泉咬住下唇,堵了好半天,松开来的时候牙印窝子都是白的。苟泉堆上笑说:"你不是嫁给猪了?"乐果说:"我是母猪还怀了你的小猪,--满意了吧?"苟泉极委屈地说:"别吵了,日子真是不错了,不能不知足。"乐果显然被这话又激怒了,乐果说:"不错什么,知足什么?家里有什么东西?哪一样能和人家家里的比?"乐果冷笑一声说:"倒是你老爹扛来了一点稀罕物,三十斤糯米,五斤红豆,还有两瓶小磨麻油。"这话伤了苟泉的心。自己没用也就罢了,总不能让爹娘老子也赔进来。苟泉没有再接话,点上烟一个人出去看电影去了。苟泉很晚才回来,锅里没有晚饭,只好用两包快餐面将就了往嘴里塞。上了床苟泉却睡不着,一腔鸟气无处消遣。苟泉哭丧着脸又起床,点上蜡烛,泡上笔,研好墨,摊开宣纸来写几个字。写了几行又觉无聊,随意涂下"他妈的"这三个字解恨,又写了一遍,不觉就写了十几行,两三张纸了。苟泉写得酣畅手里头更觉淋漓,越写越恣意,用篆、隶、楷、行、草各写了几样。自己又端详了一回,真是不错,心里头熨帖多了,天蓝蓝海蓝蓝的样子。旧文化在夜深人静之际还真的安慰他这个城市人了。
"骂谁呢?"乐果在身后突然说。
苟泉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乐果穿着睡袍早就站在门框底下了。她的身影在烛光下面有一种姣好的镇定与温柔的凌厉。
"没骂谁。干吗说得那么俗。"苟泉很沉痛地说,"这是书法。是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