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乱了(四)-毕飞宇文集:轮子是圆的

乐果回家时的表情称得上凛然。不堪一击,却又有一种古怪的凛然。乐果推开门,瞄一眼电视机。电视机开着,赵忠祥正在语重心长,而倪萍却在热泪盈眶。苟泉和茜茜都没有动。乐果穿过客厅径直往卧房去。苟泉和茜茜目送着这个短暂过程。幸亏苟泉的心智并没有乱,苟泉说:"你妈的病好些了吧?"乐果回一眼女儿,很勉强地说:"好些了。"乐果说完话便上了床去,再也没有任何动静。苟泉和茜茜在电视机前又坐了几分钟。茜茜看看爸爸,十分小心地站起身,十分小心地上床去了。女儿的谨慎模样让他心碎,让他体会到无力回天与无

所适从。苟泉望着自己的脚背,一言不发,仿佛被一层茸茸的羽毛裹紧了,很轻,但是怎么掸都掸不走,怎么吹都吹不散,就那么无序,就那么纷乱。电视机开着,赵忠祥又在语重心长,而倪萍又一次热泪盈眶。

家里乱了。托尔斯泰说,奥布朗斯基的家里乱了。苟泉的家里也乱了。苟泉关上电视,巡视家里的陈设和器皿。它们都是现世静物,等待生活,或等待尘封。家里很安静,近乎阒寂,这是乱的征候,乱的预备,乱的极致。家里乱了。苟泉记起了托尔斯泰。伟大的托尔斯泰真是太仁慈了,他忧郁的目光正凝视每一个家。家里乱了。上帝创造了人,创造了家。创造完了上帝就把它们遗忘了。记起它们的是托尔斯泰。奥布朗斯基的家里全乱了。

乐果从星期六的晚上一直睡到星期日的下午。乐果起床的时候窗口只剩下一点夕阳了。有点勉强。这给乐果的起床增添了一股慵懒、风骚和破罐子破摔的无聊气息。她的头发散乱在颈后,全身都散发出被窝的混杂气味。家里极静,女儿走进了妈妈的卧房。乐果向茜茜招招手,女儿走到她的身边。乐果无力地捋了捋女儿的头发,十分无聊地拿过眉笔和口红,给女儿上妆玩。女儿一直望着她。一双清澈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母亲的一举一动。孩子的目光一旦晓通事理了,不是令人生畏便是叫人心醉。乐果说:"茜茜还没有叫妈妈呢。"茜茜便叫妈妈,声音却像背功课,乐果给茜茜抹上口红,斜着身子左右端详了一回,无力地笑一笑,小声说:"我们家茜茜就是个美人胎。"

苟泉已经跟过来了。苟泉听见这句话从门框的背后伸出了脑袋。苟泉一见到女儿的花俏样子就跳进卧室了。苟泉走到女儿面前,指着卫生间厉声说:"洗掉!"女儿汪着眼泪,眼珠子在泪花的背后交替打量她的爸爸和妈妈。泪珠子一飘一飘的,要掉,又不敢掉。乐果强打起精神说:"你这么凶干什么?"苟泉没有听,保持着雕塑的姿态,重复说:"洗掉。"

茜茜噙着泪花走出卧房。她的清冽泪花一直闪动着怯懦和委屈的光芒。苟泉反手关上门,决定审讯。苟泉在昨天夜里已经审讯过一百遍了,失眠成了他的法庭,他悲愤激昂地自说自话,自问自答。他躺在沙发上,悄然无声,内心独白却语无伦次。第二天一早苟泉的嗓子便哑掉了。他的嗓子让通宵的无声宣泄居然弄哑掉了。苟泉直到凌晨才冷静下来,将所有的问题归结为二十五条。他一定要让乐果站在他的对面,逐条逐条加以回答的。

苟泉关上门。乐果的样子松散无力,呈现出睡坏了的格局,但眉梢的毛尖上却透出一股寒气。气氛骤然严峻了。苟泉决定审讯。他记起了二十五条。但是话一脱口他又冲动了。他的沙哑嗓门使他的冲动显得力不从心,听上去有一种哀伤和绝望的声响效果。--"是不是你?"苟泉说。乐果知道他看到电视了,平静地说:"是我。"苟泉大声吼道:"睡过没有?"苟泉一发力气嗓子里反而失语了,只有气息流动的声音,像身体在漏气,很滑稽,却又揪心。乐果抚弄着床单,话回得却分外庄重:"睡过。"

审讯到此结束。

苟泉的最后一丝侥幸就是在这个短暂的审讯中彻底葬送的。一时想不出话来了。他的大脑和他的嗓子一样,哑了。但苟泉要说话。他张大了嘴巴,脖子上全是粗血管,只剩下一只拳头在乐果的眼前伶牙俐齿。苟泉羞怒已极、伤心已极,却不敢弄出大动静。一有大动静整幢大楼都会轰响的。苟泉一把拽住乐果的肩头,抡起巴掌就往下抽。乐果用手支住,四两拨千斤,冷冷地说:"别打脸。星期一我还有课。"苟泉举着手,自语说:"你还有课?"他说话的表情半张脸在哭,另半张脸却在笑。苟泉的古怪表情让乐果害怕,她掉过头。就在这个时候乐果听到了一记脆亮的耳光。乐果知道他抽到自己的脸上去了。"就他妈你有课?"苟泉说,"我他妈也是人民教师呢!"

星期一上午苟泉老师有"他妈的"两节课。第三节和第四节。苟泉一早就到办公室去了。第一节课后的十分钟很关键,是苟泉老师的焦点时刻。苟泉注视着每一个人,警惕耳语,警惕弦外之音,警惕讳莫如深的古怪表情。但所有的事都很正常,这种正常反到有点故意,有点人为了。苟泉从一进办公室就开始微笑了,苟泉不想让自己的脸色弄得太难看。不过没有由头的微笑实在太累人,苟泉在镜子里头见过自己,颧骨那一把都像巴结什么人了。苟泉松下面部的肌肉,看见办公室里还少了三个人,立即想到了卫生间。苟泉走到卫生间里去,有两个同事果然在蹲坑。他们叼着烟,并没有交谈的迹象。苟泉走出卫生间的时候恰好第二节课的铃声又响了,回到办公室,空的。一切都太正常了。苟泉在侥幸的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怅然若失。

但苟泉走上课堂之后越发不踏实了。人在人情在。人不在了,办公室里的局面有时就难以预料。苟泉的授课有点信马由缰,扯来扯去居然扯出和尚和尼姑来了。苟泉做了板书。苟老师做板书时两眼望着窗外。窗外的双杠那边有两个同事正在小声说笑。苟泉走神了。苟泉就是在写完"尼"字之后开始走神的。他的粉笔摁在"尼"字的收笔笔画上,随手又涂了一笔。这一涂"尼姑"就成了"屁姑"了。同学们便笑。同学们一笑苟泉立即就有所警觉,侧过头问课代表:"笑什么?"课代表说:"没什么。"苟泉很严肃地告诫大家:"没什么还笑什么?"同学们只好止住,绷在脸上。但绷不住,又笑。苟泉回过头,一回头脸色就青掉了。脸一青左腮上的巴掌印也露了出来。这个笔误成了校园内的当日花絮,一下课他的脸就蔫了。老处女贾老师描述说:让屁熏"糊"了。但苟泉在课堂上没有"糊"。他走到课代表的桌前,摔下书,命令课代表"站起来"。"明明有事,你为什么装得没事?"这一问课堂上肃穆了。同学们不笑了,不是绷住的,一起进入了哲学沉思。"--啊?!"苟老师这样大声追问。这一问苟老师自己也伤心了。他擦掉板书,痛心地说:"我还能相信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