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深水下的女人们-情奴

刘佩离确实没有想到,那个从刘家宅院的一团暮色中向他踉跄着走来,那个讶语着,用幼稚笨拙的方式前来与他会面的男孩就是他的儿子。直到他拥抱起他来,那个小生命在年仅22岁的刘佩离怀中与他亲热的会面,并确信自己已经寻找到了自己的父亲。刘佩离看了吴玉兰一眼,很长时间以来,他试图忘记她,试图在伊洛瓦底江边的卵石上寻找到忘记一个小脚女人缠足布的依据,然而一层层江岸线上被潮汐洗得光亮的卵石一遍遍地摩擦着他的双足时,他对那双小脚的怜悯与日俱增,然而,与缅北女人娜美贞的关系减弱了这种怜悯。而此刻,这双小脚同母亲的小脚呈现在一起,刘佩离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地,看了看刘家宅子中因父亲的死亡而带来的荒凉的景象他感到作为长子,作为刘家宅子第一个走到异域的男人,他有一种神圣的权利就是要给他的母亲,他的小脚女人,他的兄弟妹妹带来福禄。他对福禄之梦的理解就像光芒一样,那是从上苍那里捕捉到的光芒,那是洒在刘家宅子中的光芒,那是从崭新的瓦砾上涌现出来的光芒,当他看见一根根门梁已经在荒凉的宅院中呈现出来一种坍塌的现象时,他知道那个很久以前的梦应该变成现实了。很久以前,他似乎就已经开始孕育着一个梦了,当他历经异域国家的时间之旅之后,他倍加感到在他身后一个家,那里才是他顽固的根须,每当看到伊洛瓦底江边的水草飘拂时,每当他潜进江水中被水草绊住身体时,他就禁不住地想起阳温墩的老家,他似乎感觉到在阳温墩到处都充满了根须,在阳温墩到处都有绿色的根须,无论他到哪里去,那些根须都会前来绊住他。

很显然当他从马驮上卸下货物时,家里人开了眼界,因为他给家人带回来的礼物实在太神奇了。英国厨具显然是属于女人的,刘佩离的母亲和他的小脚女人被这个新事物吸引了,她们伸出手去敲击着厨具,很难想象这厨具可以烹饪,然而,当英国式的挂钟被刘佩离挂在墙壁上时,他们还不知道时间已经在那只挂钟上,时间就在那只挂钟上悬转着,而在之前,他们所谓的时间是看着阳光的移动来决定的,刘佩离卸下那些英国铁窗以及美国栏杆时,他知道在他22岁的时候,他要为刘家宅子重新建构一座房屋。当他把这个决定告诉给家人时,每个人都以为他在说胡话,刘佩离知道,他们之所以不相信他,是因为他们并不了解他在异域的生活,他们看不见他的命运之旅已经出现了奇迹,他们看不见他的矿山绵延在缅北,他们也看不见在八莫有他的玉石作坊,他们也看不见他在密支那和曼德勒之间进行的商业生活,当然他们也不可能看到在蝎子螫人的热带丛林中穿行时,他还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少年,他们更无法看到他与一块块璞玉同床共眠的漫长生活……然而,他却带回来了银票,那张银票可以矗立起一座新楼。当所有人都在变得目瞪口呆时,他已经将一只只手镯,佩玉送给了家人。现在他们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刘佩离的二弟刘佩东站在他面前说:“大哥,大哥,在缅北是不是很快就能找到银票……”刘佩离没有说话,他正盯着他送给母亲的那只翡翠手镯,即使在沉沉的暮色之中他也能看见那种透明的花纹,那种依附在翡翠身体中的绿波荡漾,使刘佩离意识到了玉器只有与人的身体相结合时才显示出魅力来。在那个暮色中,刘佩离的意外降临使刘家宅院中荒凉的景象减轻了许多,刘家的每个人都有了一只玉器,无论它们是手镯、玉佩都在那个暮色之中呈现出刘佩离感受到的那种润泽,当他坐在暮色中的凳子上倾听着那些玉器从家人的身体中发出的悦耳动人的声音时,他那22岁的心灵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宽慰。只有他的儿子没有玉器,因为他从未想到过他与小脚女人短暂的亲密关系会使她迅速地怀上他们的孩子,为此,那个晚上他又走进了他和她的洞房,刘佩离的母亲早早地就把他们的儿子接走了。

洞房中就剩下了他和她,这已经不是新婚的洞房,当他独自去面对吴玉兰时,他想起了八莫的那个女人,那个叫娜美贞的女人有着宽宽的前额,有着黝亮的皮肤,有着丰腴的体态,有着温柔的笑容,有着缠绵的肌肤……在那个女人身边刘佩离体会到了男人和女人是在约会中开始感情生活的,他和娜美贞的感情生活沿着伊洛瓦底江的江岸线上绵延着,沿着一棵又一棵芒果树的香味一天比一天浓烈地上升着,在与缅北女人娜美贞约会时,那是他在八莫时最快乐的生活,因为有娜美贞的存在,他可以忘记掉独自一人在异域的孤寂之苦。而此刻他又回到了他原有的婚姻生活之中,这是他所敬畏的老祖母为他所安排的婚姻生活,甚至这个女人也是老祖母为他亲自选择的女人,所以他一走进洞房时就禁不住想起了老祖母,似乎老祖母并没有死,起码老祖母的魂灵还在这座宅院之中游荡着。刘佩离正在独自面对吴玉兰,从一开始他就害怕这样一个时刻的降临。然而,他无法逃离婚姻的生活,因为他的小脚女人吴玉兰正在为他铺床。粉红色的幕帐,粉红色的绣花枕头,粉红色的丝绸被罩,依然是昔日洞房时的色泽……刘佩离似乎已经被老祖母为他命运中安排的婚姻生活困在此地,他再也无法逃离出去,在阳温墩,在这座粉红色洞房,缅北是那么遥远,八莫是那么遥远,密支那和曼德勒也是那么遥远……

他的侧隐之心在此刻越过了他的理智,越过了他对一个小脚女人的冷漠,他被她急促的呼吸所吸引过去,那呼吸抑制不住她对他漫长的思念,那呼吸犹如阳温墩最热烈的石榴花瓣顷刻之间洒落在地,使他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去,拥住了她的肩膀,他很想表达他对她的谢意,她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她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喜悦,然而,他似乎在充满檀香木的家俱中嗅到了她的体味,那从阳温墩这个世界中散发出来的体味……顷刻之间使他对她的侧隐之心变成了性欲。性欲是由牵住她手之后开始的,在烛光之下他发现她已经变成了母亲,从她的眼神中他可以领略到洋溢着母爱的情感,他触到了她的脸颊,她的脸颊不像娜美贞的脸颊那样灼热,她的脸颊散发出一阵温柔,使他产生了性欲,他与她做爱是一次最大的感恩,他惟有用这种方式才能表达对她的感激,整个夜里,他都试图忘记那个缅北女人,但在隐隐约约之中,那个缅北女人依然存在。缅北女人的存在使他不可能产生爱情,然而,他与吴玉兰的久别合欢使她已经触摸到了幸福。尽管幸福是那么短暂,这种幸福使她在后来再一次怀了孕。

刘佩离与吴玉兰再次合欢之后醒来的那个早晨,他起得很早,他带着那张银票上了腾越。他到腾越城里时,太阳刚刚升起来,他带着银票寻找到了腾越的分支商号,他在曼德勒和密支那的洋行已经开了商号,而他亲自带着面额巨大的银票回家,是为了在腾越兑换现钞。这是一个灿烂的日子,刘佩离拎着一只箱子,只换到了一箱现钞,然后就迅速地赶回了阳温墩,他刚拐进了一条小巷,那条小巷飘拂着一阵湿雾,他看见了一个穿旗袍的女人,那个女人也看到了他,两个人都同时叫出了各自的名字,这个女人不是别人,她就是李俏梅,两个人面面相觑,寻找不到可以问候对方的语言,李俏梅的头发似乎烫过了,披在肩头,像是黑的波浪,李俏梅的脸上涂了胭脂,唇膏,绘了眉……刘佩离感到很尴尬他想离去,然而李俏梅却挡住了他:“你还在恨我,对吗?可你并不知道我在等你的那段日子是怎么度过的……”刘佩离根本就不想听李俏梅解释什么,对他来说那段记忆实在是太遥远了,他早就已经忘记了她,而且是她先忘记了他,拂袖而去。他不想听她在这里解释什么,他和她的缘份已尽,他抬起了头,李俏梅没能再挡住他,挡他是无法挡住的,他已不是多年前带上她出走的那个19岁青年。刘佩离回到了家,他的生活中突然出现了李俏梅,仿佛出现了一道又一道涟漪,当他的儿子在那些涟漪之中向他跑来时,他听见了儿子叫唤他“爹爹”的声音,直到现在他才想起来他还没有给儿子取名,他看看儿子的面颊,似乎已经看到了儿子未来的命运,于是他叫出了儿子的名字:刘川。他似乎被儿子未来跋涉的江川所笼罩着,他叫出儿子的名字时,他年仅三岁的儿子笑了起来。他那格格格的笑声,使他开始在那个春天寻找到了一个千里跋涉而来的剑川木匠,他把剑川木匠请回到家里,幸运的是他很快在腾越街头请到了剑川木匠,当他的目光落在剑川木匠充满想象力的眼神之中时,他知道他所想象中的浮雕门、垂花门、随墙门、穿柱头木雕等已经在剑川木匠那双游移中的、诗情画意的眼神之中透露出来,他带着剑川木匠进了阳温墩,这是一个年轻的木匠,与刘佩离年龄差不多,当他望见阳温墩时,他就对刘佩离说:“你能给我多少时间?”刘佩离说:“你需要多少时间,我就能给你多少时间”,剑川木匠说:“三年,你必须给我三年时间,而且单凭我一人还不够,我要捎信把我父亲从剑川请来,你同意吗?”刘佩离想了想说:“好吧,你把你父亲请到阳温墩来,我的房子就交给你们父子俩人了,我的房屋必须有灰瓦、青砖、石墙,我已经从缅北带来了英国的铸铁艺窗,我还带来了英国的彩色玻璃,但我必须从门、窗、柁、梁上看到飞檐,看到可以飞起来的龙,看到可以舞动起来的龙根……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刘佩离不知道为什么说话时一直在看着剑川木匠的那双年轻的眼睛,当剑川木匠的眼神透出他所想象中的一道飞檐似的金光灿烂时,他就寻找到了刘家宅院未来的家园,那种飞檐似的金光灿烂刹哪间可以笼罩他,他把剑川木匠带回了家,他把剑川木匠交给了母亲,并当着全家人的面把那箱现钞打开,在阳光照耀之下,那些最古老的现钞无疑已经让全家人看到了刘佩离在缅北商业生活的秘密,很显然,这只是秘密的一部分,然而,从这些古老现钞上可以看见刘佩离的命运,他再也不是那个两手空空闯荡缅北的青年,他年仅22岁就已经请回了剑川木匠,他的理想来得那样现实,他的理想是在阳温墩修建一栋金光灿烂的建筑。他说话时,他的儿子刘川不时地用他的讶语之声打断他的声音,有时候三岁的刘川也会跑上前来抱住了他的双腿,晃动着他,他的讶语催促着他,他知道在阳温墩已经有他的儿子了,他年仅22岁就已经被三岁的儿子的讶语之声催促着上路,这是一个即将分离的夜晚,母亲知道这样的分离意味着又是好几年光景,光阴的流逝在分离之中是漫长的、光阴的流逝在刘佩离漂流异乡的命运之中也是漫长的。

刘佩离的二弟刘佩东已经19岁了,他对刘佩离说,能不能带上他走,他再也不想在腾越中学念书了,刘佩离不同意刘佩东这样做,他说:“我可以供你念书,你可以到美国、日本求学,但千万别辍学……”他真的不准备带上二弟刘佩东离开阳温墩,他希望他的两个弟弟,两个妹妹都能够把学业完成,很显然,阳温墩的缠足生活已经不可能再把刘佩离两个妹妹的脚缠住,因为两个妹妹从小就会跑到腾越中学去,看他们的哥哥们怎样念书,她们一个已经十二岁,一个已经八岁,她们不像她们的哥哥们那样有一种漂泊的热情,十二岁的刘佩花已经上了腾越中学,而八岁的刘佩燕还在阳温墩念小学,而三弟刘佩水是一个敏感的14岁少年,他忧郁地站在一边,他的理想是沿着高黎贡山往外走,他对高黎贡山以外的那个世界很感兴趣。正当刘佩离与家人站在荒凉的刘家宅院中想象未来的刘家宅院时,一个女人走路的脚步声已经来到了门外,她就是李俏梅,当她出现在刘家宅院之中时,所有的人都发现了她,因为她来到了他们身后,但李俏梅的目光只看着一个人,他就是刘佩离。

刘佩离不得不在这样的时刻去面对她的出现,因为他知道如果他不去面对她,那么她就会面对全家人,无毋置疑她的出现意味着那场多年以前的纠缠再一次开始了,刘佩离看了她一眼走了出去,李俏梅也跟着刘佩离走了出去,刘佩离走得很快,他一直往前走,他知道这个女人的出现是为了解释她当时离开那座缅热小镇的理由,然而那个理由在当时使刘佩离的热情由灼热变冰凉,正是那种过程想让刘佩离忘记了李俏梅,经过时间的流逝,他终于忘记了她。而当一个人忘记一个人的时候是为了不想再见到这个人。然而李俏梅却再一次出现了,而且她出现的地点竟然是阳温墩的刘家宅院,刘佩离不想让刘家人看到李俏梅,因为刘家宅院有两个女人,这是两个敏感的女人,一个是刘佩离的母亲,另一个是刘佩离的妻子,刘佩离最不愿意让这两个女人看见李俏梅,因为在他看来,如果两个女人看到了李俏梅,就会看见他必李俏梅的关系,然而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刘佩离已经走到僻静的燕巢湖外的树林中去了,不想在看得见的任何地方来面对李俏梅的出现,刘佩离站住了,他回过头来看着李俏梅,她已经不再可能是当年为了逃婚而请求刘佩离带上她出走的女中学生,那时候她的眼神充满了无助,那种无助使她看见刘佩离之后就紧紧地抓住他不放,这正是刘佩离想带上她一块出走的全部原因,而此刻李俏梅的眼神充满了勾引,刘佩离原来以为她站在他面前是为了解释,然而当他抬起头来时他看见了李俏梅她正在解开旗袍的扣子,她低声说:“刘佩离,当初你伸出手来抚摸我身体时,我的身体从未被任何男人抚摸过,来呀,我现在已经不害怕男人了……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在你离开的那段日子,我独自一人,留在那座小镇,每天晚上,缅热小镇的蚊虫就来吸我身上的血,我一无所有,当我用完了你留下给我的盘缠,正准备去寻找你时,一个男人来了,他说他可以带上我走,他说跟他走就能寻找到你,他把我带到了曼德勒,一路上,他都在占有我的身体,然后在曼德勒他就抛下了我,在那之前我就已经怀上了你的孩子,经过颠沛流离,那个孩子依然附在我身体之中,伴随着我,在曼德勒,我生下了那个孩子,为了活命,我不得不开始做舞妓,有时候伴舞,有时候陪男人睡觉……刘佩离,我把我的一切告诉了你……把你的手伸出来吧,我在曼德勒已经学会了用纸牌来算命……我用纸牌算过你的命运,我们之间不会有任何结果,但我们之间有机缘见面……这就是我回到阳温墩的原因,因为我深信我会在阳温墩见到你……”尽管她身体已经裸露了一部份,企望从刘佩离那里得到一种宽慰,从本质上来说,她是在召唤刘佩离,就像几年前用一种无助的眼神来恳求他带她出走一样,现在经历了一系列的变化,作为女人,作为舞妓她似乎在肉体中掌握了秘诀,那就是试图用肉体召唤男人,她已经裸露了部份身体,她已经阐述了多年以前,她与刘佩离肉体关系的结果。然而刘佩离越是了解了她,越觉得自己对她连同情怜惘都丧失了,也许因为她已经变成一个舞妓,他怎么可能去同情、怜惘一个舞妓呢?甚至他对那个孩子,他和她在那次激情洋溢中孕育的私生子同样也没有感情,只因她是一个舞妓。刘佩离压低声音说:“别再来找我,你的纸牌也没有用,你与我之间根本就没有什么机缘”。

刘佩离说完这话过后就头也不回的走了,他的绝情会中断他与李俏梅的关系,他坚信这一点,他再也不想把这种关系带到刘家宅院中去,有那么多双眼睛在看着他,从父亲逝世以后,他就是刘家宅子中最大的男人了,所谓男人就应该在家族之中富有威信。刘佩离钻进了婚房,钻进了小脚女人吴玉兰的身体洋溢的丝绸被子里去,在烛光熄灭之后,他为了摆脱李俏梅与他的纠缠,又再一次与吴玉兰开始合欢,吴玉兰闭上了双眼,与她合欢的这个男人显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男人,他还对别的女人有吸引力,她已经看到了李俏梅,这个穿一身时髦旗袍的女子,这个烫了发的女子,这个大脚女子是那样从容地走进了刘家宅院,从她进门槛的那一刹哪她就明白了李俏梅是来找刘佩离的,李俏梅的降临突然打断了她望着刘佩离的那种目光,在这之前,她的眼神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刘佩离的脸,她看着他,看着这个22岁的年轻男人已经成为了改变家庭的男人,她对他的敬畏使她忘记了她对刘佩离的爱情,而就在这一刻,李俏梅走了进来,所有人都在看着那个女人,看着那个不合时宜闯进来的女人,直到刘佩离把她带走了,在那一刹哪间,当刘佩离将那个女人带走之后,所有家人的目光似乎又落在了吴玉兰身上,似乎只有她知道,她能够讲清楚刘佩离与那个女人的关系,然而,她还是第一次看见那个女人,她根本就不知道那个女人会是谁。是刘佩离的母亲打断了这种僵局,她的家人各干各的事情去,她拉着吴玉兰的手拎着那些现钞进了屋,那些现钞摊开在她们手中使她们意识到了刘佩离无论如何都是刘家的中流抵柱,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刘佩离可以把一箱子现钞带回家来,在眼下看来,只有刘佩离可以让刘家诞生一座理想中的新宅,所以,她们把现钞数了数,现钞的数额吓了她们一跳,她们把现钞放进那只大门柜里,加了两把铁锁,她们明白这些现钞来之不易,是刘佩离漂泊异国它乡才带来的。

刘佩离再一次钻进了与吴玉兰的婚床,自从那次吴玉兰意识刘佩离在解开她的缠足布以后又放下她的小脚时,她就知道了,刘佩离不是别的男人,他不喜欢捧着她的一双小脚,他并不喜欢陷入黑暗中,把她的小脚当作玩物,刘佩离既然不喜欢小脚,从那以后,只要与刘佩离同床,她就从来不解开她小脚上的缠足布。刘佩离在那天晚上为了摆脱李俏梅的影子再一次与吴玉兰开始了合欢,在上一次的合欢之中,吴玉兰已经怀上了刘佩离的第二个孩子。但在那个夜晚吴玉兰被刘佩离的身体轻轻覆盖着,每当这时,在刘佩离身体之下的吴玉兰就感受到了这个男人永远在漂泊的味道,而在吴玉兰身体之上的刘佩离也同时感受到了这个小脚女人永远是一个守望者的味道,似乎视线中的一片云翳就这样消失了,那片云翳也许就是李俏梅的影子,透过这片云翳,刘佩离感受到了人生反复无常的一些变化,他模糊地意识到了与李俏梅的关系并不会那么轻易结束,如果她真的在当年怀上了他的孩子,又生下了他的孩子,如果是这样,那么这种关系永远没有了结的时刻。于是他翻过身去就到了第二天,他要到父亲和老祖母的墓地上去,是谁发明了死亡,是谁剥离了生者与死者的相见,刘佩离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忧伤,当他站在墓地上时,又似乎被一片云翳挡住了,而这片云翳的意象已经不是李俏梅的影子,已经不再是与他发生关系的那个女人的存在。

一片云翳在墓地犹如已经进入了他的灵与肉,每当云翳在灵魂中游动时,他就想飘动起来,脱离尘埃之地,而当那片云翳游动在肉体之中时,他意识到他的肉体充满了时间的气味,充满了时间的记忆,充满了时间的沉重。从这一刻开始,刘佩离就这样带着那片云翳离开了阳温墩,这样的离别长达10年,然而他并没有意识到离别会是如此地漫长,在他转身离开时,他的儿子,那个年仅三岁的刘川突然跑了起来,跟在他的影子身后踉跄着跑了起来,然后跌倒在地,他跌倒的声音是那么轻也是那么重,使刘佩离仿佛被一片云翳碰了一下,碰痛的是他的心,他看见了儿子,他生命中第一个与他血肉发生联系的人,一个年仅三岁的男孩,正跌倒在尘埃之中,当他跑上前扶起儿子时,他知道儿子是在追他的背影时才跌倒的,他环顾着四周茫茫无际的尘埃,他又朝前走了,过了很长时间以后,他才知道他已经把阳温墩的那片云翳带到了缅北,他没有直接回八莫,而是来到了密支那,抬起头来看到的都是英国人的脸,他乘火车又到了曼德勒,从密支那到曼德勒,他一直在寻找着什么,后来当他意识到那片云翳仍然附在他灵与肉的双翼之上时,他就朝着曼德勒的小世界看去,他看到了一片商业区,他对自己说:“我要在这片商业区寻找到翡翠落脚之地,我要让翡翠在这里展览,我要把翡翠带到密支那和曼德勒的世界中来……因此啊,云翳啊,拂动在我灵与肉之间的云翳,如果你真的不想离我而去,那么你就陪伴我吧!”

他回到了八莫,他回到八莫就看见了娜美贞,她正站在后院中晾衣服,如此短暂的离别,娜美贞的变化让刘佩离大吃一惊。她身体的变化就是让她的腹部朝前隆起来,刘佩离被这种变化笼罩住了,娜美贞回过头来朝他轻柔地一笑,这种笑展现出了缅北女子娜美贞沉浸在怀孕中的快乐,她走上前来,拉起刘佩离的手放在她腹部上时,也正是刘佩离的玉石作坊变得拥挤不堪的时刻,在刘佩离离开八莫的日子里,朱国荣一直替代他管理着八莫的玉石作坊,他不断地往返于缅北的野人山和雾露河区域,在刘佩离离开的日子里,朱国荣又从野人山、雾露河用马帮载回了好几批璞玉。如今在玉石作坊,璞玉已经像山一样堆集起来了。刘佩离的手抚摸着娜美贞的腹部时,他的灵魂似乎被一片光泽所召唤着,那不再是一片云翳,而是一片温润的光泽,一片透明的光泽,一种可以发出乐声的光泽……被这片光泽所召唤着,刘佩离的手已经从娜美贞的小腹上游移开去,人生中的这种游移状态经常让他感到,过去的时间以及现在的时间都是一片光泽,他在这种游移之中已经来到了玉石作坊,他陷入了璞玉之中,如同陷入了黑暗和光亮之中,如同陷入了一个女人的怀抱,这种命运是谁也无法改变的,即使在那天晚上躺在娜美贞身边,经过种种变化,这种变化所带来的最大现实之一就是要面对娜美贞的父母,在飘荡着芒果树香的院子里,刘佩离不得不第一次面对娜美贞和她的父母讲述了自己的故乡阳温墩,他的讲述充满了回忆,在芒果树下,他的灵魂似乎又飘到了阳温墩,他看见了老祖母站在石凳为他的婚姻生活悬挂红灯笼的情景,他想起了他解开小脚女人缠足布的时刻,他想起了父亲逝世以后刘家宅院的荒凉场景,想起了三岁的儿子刘川抱着他双腿晃动的情景……这一切正是他的故事,当他把这个故事讲完的时候,所有人都不吭声,所有人都在感受着从伊洛瓦底江边卷来的波涛之声,但从这一刻开始娜美贞的父母就把他们的独身女儿交给了刘佩离,他们说:“娜美贞已经怀上了你的孩子,她已经是你的女人了,从现在开始,我们把她交给你,你如果留下来就跟她在一起,你如果离开了就带上她走”。刘佩离就这样接受了那美贞父母的重托,也就是从那天晚上开始,他就可以公开地与娜美贞在一起了。

那是他第一次与娜美贞在一起过夜,在这之前他们的性事活动都发生在沿着伊洛瓦底江往前的一片芒果树下,那里既是他们谈情说爱的地方,也是他们发生性事的乐园,现在他们虽然没有举行婚姻活动,却在八莫有了他们自己的房间,那间房屋散发出娜美贞的香味,当他们躺下过夜时,刘佩离的手又一次放在了娜美贞的小腹上,一阵婴儿的胎动使他头一次感受到在燥热的夜里,升起了一种明亮的想象,这种想象正随着黎明的到来,变得现实起来。他生活中最大的现实就是到密支那和曼德勒开商号,当他的手触到娜美贞挺起的腹部和柔软的腹部时,他的手似乎触到了一块晶莹的翡翠,触到了由一块块晶莹的翡翠铺成的道路,道路延伸到了去密支那的路上,这时候他已经进入了23岁,他与缅北女人孕育的孩子已经出生,那是一个女孩,他们给女孩取名为贡曲。贡曲出生之后刘佩离就把一块小佩玉带到了她身上,那块佩玉就像心型图案,是刘佩离从众多的玉佩中寻找到的一种心型图案,每当这时他就有一种遗憾,他没有把佩玉带到阳温墩的儿子脖颈上,因为他猜测不到那场婚姻生活已经孕育了与小脚女人的儿子,那是一个出乎意料的惊喜,然而他已经为儿子准备了一块上好的佩玉,他把那块佩玉藏在贴身内衣之间,他的体温与那块佩玉相溶合在一起时,幻觉中总会出现他阳温墩的儿子奔跑时的身影,他离开阳温墩时,儿子在他身后追他,他有一种预感,他的儿子总有一天会来到缅北,他的儿子总有一天会自己寻找到通往缅北的马道,他会像他在阳温墩突然惊奇地出现在刘佩离面前一样也会突然出现在缅北的大地上。

他始终为儿子留着一块佩玉。道路已经绵延到了密支那,23岁的刘佩离已经来到了密支那最大的商业区,这时候,他已经不再是多年以前迷惘的穿行于热带丛林的少年,也不是在酷热中驱赶着蚊虫,寻找着玉石山的青年,23岁的刘佩离既然已经来到了密支那的商业区,就意味着他在寻找着商业区的“绿泰号”,他是在一个梦醒之后看到自己的“绿泰号”商铺的,当时他躺在伊洛瓦底江边的芒果树下,他有一种午睡的习惯,很长时间以来他的午睡不是在房间里,而是在江边的一棵芒果树下,因为每当他躺在芒果树下时,深沉的梦中的景象也是他生命中可以追循到的并在日夜追求的梦景。梦景伴随着他来到了密支那,当他置身在密支那的商业世界时,也正是那个年仅15岁的英国女孩诺曼莎随同父亲来到密支那的时候,那个金发披肩的15岁少女从曼德勒乘火车来到了密支那的时候,这个15岁的女孩也许注定是要为爱情而来到了缅北的密支那,尽管爱情在四年以后才降临,当她挽着父亲的手臂下了火车站时,也正是23岁的刘佩离穿行在商业区的时候,他买下了一座废弃的建筑屋,当他左顾右看地在密支那的街头寻找着腾越人时,他意外地看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刘佩离的弟弟刘佩东。

刘佩离在密支那的街头寻找腾越人,是有道理的,在他穿越丛林时,同样有众多的青年男人离开了腾越,他们像鹿一样穿越着,像狮群一样向往着新的领地,刘佩离想在密支那的街头寻找到腾越人最忠诚的人做他的左右臂时,他就这样意外地看见了他的弟弟刘佩东。当刘佩离看见刘佩东时,他正迷惘地置身在一棵芒果树下,他的身上挎着包,那是一只蓝布包,很显然是母亲亲手缝的包,刘佩离的身上显露出了漂泊的痕迹,他的布鞋积满了黄色的尘土,而他的布衣同样也积满了旅途的艰辛,刘佩离走在刘佩东面前时,刘佩东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他扑进刘佩离怀中呜咽着说:“大哥,如果再找不到你,我可能就会死……”刘佩离用手捂住了刘佩东的嘴唇,在这个世界上他还是头一次听见刘佩东说到死,面对刘佩离来说生活永远是在继续着的,他不允许别人在他旁边设置死的障碍。然而,在看到弟弟刘佩东时,他似乎又看到了他从阳温墩带到缅北来的那片云翳,那只是一片云翳,是从他编织根须的家园中带来的云翳,刘佩东告诉刘佩离,剑川木匠两父子正在日夜地构造他们的飞檐世界,还有格子门,还有格子窗,还有浮雕门,垂花门,随墙门,穿柱头木雕,石脚已经铺开,母亲和吴玉兰嫂子站在推倒的老屋的石基上,急切地稳固地操纵着一切梦景,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刘佩东给家人留下了一封信,就像刘佩离当上离开阳温墩一样来到了缅北。然而,他并不知道哥哥刘佩离在哪里,他跟随着一支马帮进入了密支那,所有进入热带丛林的艰难他都一一地经历过了。当他进入密支那时突然寻找不到那支马帮队伍了,他就像进入了一只迷途的羔羊,他迷离地环顾四周,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只有站在一棵芒果树下时,他才能感受到一阵凉爽。

当刘佩离像梦一样来到他身边时,他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然而,面前确实已经晃动着刘佩离的脸,这正是刘佩东历尽艰辛前来寻找的梦。23岁的刘佩离带着已经20岁的刘佩东就这样开始在密支那的商业区修建自己的“绿泰号”建筑,这是一种为梦想奋斗的现实。在这当中,刘佩离又去了趟曼德勒,他在曼德勒的商业区同样买下了一块当地人的土地。然后回到了密支那,那是夏天,密支那一年中最为炎热的季节,两弟兄头顶着太阳,盖着他们的房屋,梦想就这样不顾一切地上升着。刘佩离终于晕倒了,他显然是中了暑,在密支那的夏天,经常有人在毒日下面中暑,刘佩离也不例外,当他在芒果树下躺了几个钟头后就醒来了,当他醒来以后又是刘佩东中暑的时刻,在密支那,幸亏有繁花的芒果树公园,芒果树交织在密支那的街道两侧,同时也交织在人们的现实生活之中,人们坐着,躺着在芒果树下乘凉,聊天,当有人中暑时,就把中暑者抬到芒果树下,贴着凉爽的树根,中暑者呼吸着从芒果树下弥漫出来的清香,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自己醒来。两兄弟在那个酷热的夏天都相继经历了中暑,他们送走了夏季,进入了秋冬季节时,他们的屋宇已经盖上了来自腾越的青瓦。

刘佩离在密支那一呆就是一年多,此刻他准备回一趟八莫,他想,不知道娜美贞和他们的女儿贡曲生活得怎么样,不知道八莫的玉石作坊怎么样了,他不准备把刘佩东带到八莫去,因为他不想让自己的弟弟看见另一个女人,所以自此以后,他经常独自往来于从密支那到八莫的路上。因为这是一种侧隐之中的秘密,因为他知道除了他自己之外,他的家人不可能理解他的生活,当刘佩离进入24岁的那一年,他在密支那的“绿泰号”商铺共有两层楼,它从密支那的商业区中脱颖而出的时候,刘佩东已经做了刘佩离的右臂,他始终站在刘佩离的右边,当刘佩离在八莫的翡翠运往“绿泰号”商铺的时候,刘佩东第一次觉得他冒着危险跟随一支马帮进入异域,是为了追循哥哥刘佩离的理想。尽管如此,他对翡翠却缺少刘佩离那样的感觉,如果是一块刚刚从缅北的野人山雾露河一带运来的璞玉放在他面前,他看不出那块璞玉的前景在哪里,尽管八莫的解玉师傅已经培养出了留在密支那玉石作坊的解玉师,尽管解玉盘在转动,他一次又一次地看见了琢磨璞玉的过程,尽管在一次又一次的抛光之中,一块又一块的璞玉已经显露出原形来了,翡翠上润泽和乐声已经传到了现实中来,然而,他依然感觉到漠然,对一块璞玉到一块翡翠的那种漠然使他发现自己始终是一个局外人,而当他是一个局外人时他只能辅助刘佩离的理想。刘佩离从一开始就已经意识到了二弟刘佩东作为一个局外人的状态,他看到了刘佩东游移在璞玉之外,在密支那他们已经有了一座玉石作坊,那是一座圈起来的四合院,他的解玉师傅每天生活在玉石作坊,最初的日子,刘佩离试图带着刘佩东到玉石作坊去感受他一生中感受过的那种特殊的经历,然而,当他看见一块翡翠已经闪烁出透明的润泽时,当他感觉到自己的灵魂被那片润泽照耀时,他意识到他的二弟刘佩东的目光已经游离出窗外,他似乎是在观望窗外那棵芒果树上的鸟巢,或者盯着自己的一双鞋尖,或者打着哈欠;当刘佩离听见了从一块翡翠上发出的乐声时,他的灵魂已经随同那种轻柔的乐声在荡漾,而他的二弟刘佩东呢?他在闷热的密支那的玉石坊中禁不住又打了一个哈欠,那些润泽与轻柔的乐声似乎又与他没有关系。

刘佩离意识到了刘佩东是一个与玉石之路没有缘分的人,然而,他仍然拉住他的影子,因为他毕竟是他的手足之弟,每当他眼前浮现出那个置身在密支那的芒果树下的刘佩东,当刘佩离看见他的那一刹哪,刘佩东的眼里充满了漂泊异域它方的那种疲惫和迷惘……每当他想起二弟跟随马帮来寻找他踪影的时刻,一种血肉之情就会涌上来,他总想让二弟刘佩东也同时进入他观察一块翡翠的那种境界之中去,然而,每当这样的时刻,刘佩东要么是让自己的意识游离过去,要么总是会在那座闷热的,抑郁的城市出售他的绵长的哈欠。尽管如此,他还是带上刘佩东与密支那人交往,他想让二弟在与异域的进一步交往之中,精通缅语和英语,而他自己早已开始学英语,因为他知道这是一个英国殖民者占领的国度,在他身边到处都是英国人操纵着他们的本土言语说话,在异域的抑郁的气氛之中,他的“绿泰号”铺已经开始出入着英国人的身影,他们除了前来欣赏翡翠之外,也同时带着他们的女人前来购买玉器,一个英国商人表示他会尽力把“绿泰号”铺的玉器带到他的国家英国去,很显然,刘佩离已经可以操纵不同的语言与他们交流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有那么一天,他那流畅的英语可以用来与一个年轻的英国女人谈情说爱。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漫长的时光中,有那么一天他会见到一个英国女人,而那个女人一见到他便爱上了他。时光过得很快,这是五年后的一个春天的上午,刘佩东突然带回来一个英国女人,最近他经常从“绿泰号”中消失,他的消失如同他的来临一样变幻着,很长时间以来,刘佩离都感到困惑,他虽然已经在密支那落下了脚,他虽然已经寻找到了兄长刘佩离,他虽然已经站在酷热之中协助兄长建立了“绿泰号”铺,然而,他的心灵似乎并没有寻找到他的快乐,相反,他的快乐已经变成了回忆,他的那次回忆之中的快乐属于他从阳温墩走出来以后看见的那支马帮,他跟在马帮之后,马铃声响彻在丛林深处,从那一时刻开始,他认为自己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命运,然而,那种命运之旅在短之中消失了,因为那支马帮并不属于他,因为那支马帮有它自己的目的地,从那一刻开始,他就开始了迷惘。那是置身在一棵芒果树下面的迷惘,那是他的身心进入密支那以后的看不清楚的旅途,他显然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变幻这种迷惘。

迷惘使他忍受着密支那天气之中的炎热,在他透过芒果树枝的摇曳想触摸到自己的道路和前景时,他的兄长刘佩离突然出现在他身边,这个像梦一样的事实使他完全松弛了自己的身体,因为刘佩离的出现可以终止他的迷惘,果然他眼睛中看到的,他身心中感受到的迷惘突然烟消云散,密支那在兄长刘佩离的引领之下变得如此地清晰,每一片芒果树上的树叶,每条街道都变得清晰起来了,因为他的兄长刘佩离已经校正了他迷惘中的视线,他的兄长已经布置下了他命运的图景,于是,他在密支那同兄长一起盖房,当他们轮流中暑躺在芒果树下面时,他们似乎都充满了同一个理想,那就是让“绿泰号”矗立在密地那的商业世界。然而“绿泰号”就像他们向往中的那样矗立起来了,两层楼的房子里分别有玉石行,里面有一系列的璞玉;有玉器铺,林立的佩带之玉呈现出眩目的色彩;有车玉铺,是代人琢磨玉手镯、玉戒指及簪子,耳环等类品物者,有雕玉行,此一行道的人是雕镌小型玉器,如雕小孩人帽上之五老三星,妇人们腰上的八宝蝙蝠等……这是一个翡翠的世界,也是密支那独一无二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还有玉石坊,刘佩离最害怕进入玉石坊里去,他不喜欢解玉盘上散发出的声音,他不喜欢抛光琢磨的声音……而且他根本就看不出任何刘佩离眼里看到的每一枚翡翠的光泽,也听不到一块翡翠上流散而出的乐声……他打着哈欠,然而,有一点他却沉溺于其中获得了快乐,那就是到一个陌生的语言环境之中去,学习语言的过程,无论是缅语还是英语都仿佛使他在编织一个世界,当他在密支那的人群中,在闷热中与陌生人交流着缅语时,那是他最神情气爽的时刻,因为一个世界突然向他敞开了,那些面孔黝亮的密支那人闪烁着同样是黝亮的,黑葡萄一样的眼神与他交流着日常用语,他的缅语起初显得很笨拙,但他坚持训练,而训练自己语言的能力的方式就是寻找到说话的时刻,因此,刘佩东与站在密支那商业区的小商贩们说话,为了与他们说话,他坚持去买下他们手中的东西,就这样,在交易之中,他的语言世界打开了,然而,英语的陌生超过了缅语,最初时,刘佩离给刘佩东请了一个英语教师,那是一个在密支那的英籍教师,但后来刘佩东仍然感觉到,面对一个英籍教师说话太单调了,他学会了一些基本语法之后就开始摆脱了那名英籍教师,他穿着来自腾越阳温墩的土布衣裤,满世界地穿行着,每当他看见一个又一个英国人时,总想走上前去与他们交流,然而那些高鼻梁的英国人看上去总显得很傲慢。

有一天上午,那是他来到密支那的第四年,他认识了英国女孩诺曼莎,18岁的诺曼莎穿着裙裾出现在刘佩东的面前时,刘佩离正在密支那郊外的一条路上追赶着一支马帮的踪影,那个季节马是腾越马帮出现在密支那的时刻,但马帮进不了城,只在郊外的马店落脚,马铃声荡漾在密支那的郊外时,刘佩东跑了起来,那是一条泥泞之道,刚下过雨的路上到处是水洼,在这条路上一个骑自行车的女孩不断地拧着铃声,刘佩离原来以为自己已经追赶到了铃声,但他没有想到他追赶到的是一辆自行车发出的铃声,他的奔跑之声使那个骑自行车的女孩回过头来,她刹哪间发出了一阵银铃似的笑声,并且停住了自行车,女孩下了自行车,她就这样开始了与刘佩东的第一次交流,这是他们第一次用英语交谈,它该告诉刘佩东她叫诺曼莎,来自一个遥远的国度,刘佩东开始用笨拙的英语告诉女孩他的名字时,诺曼莎说:“你是中国人了”她的惊讶让刘佩东感到不可思议,诺曼莎很快说:“我向往中国,那是一个神秘的国家”,那天,他们两人就一直在那条小路上行走着,用英国相互交流,诺曼莎给刘佩东留下了她住地的地址,门牌号并说今后有机会时希望还能够看见他。当他们进入密支那时,两个人的鞋子上都沾满了泥,女孩披着金发,穿着短裙骑着自行车消失在刘佩东面前时,他的心咚咚地跳着,多少年来,他头一次感受到他的心在为一个女孩而跳动。他把女孩诺曼莎给他的那张淡黄色的纸片装进棉布包里,那天晚上他失眠了,他第一次觉得生命中有不可知的现象存在着,而且在那个闷热的夜里,女孩骑着自行车的形象总是出现在他眼前,第二天他又来到了那条郊外的泥泞路上,他希望还会听见英国女孩诺曼莎骑自行车时的铃声,他希望在热风中看见女孩的金黄色头发被风扬起来……

然而,他穿越了一条大约六公里的泥泞之路,根本看不见一个骑自行车的女孩,伸出手去触摸到的仍然是热风,在沉寂的郊区泥路上弥漫的热风,甚至也听不见一支马队的铃声。他的鞋子沾着泥泞,他似乎忘记了鞋子上的泥泞进入了城市,当他从衣袋中掏出那张纸条时,他一下子就铭记下来了那个地址,就像从此铭记下来了一个充满爱情和芬芳的地址,他来不及洗去那双鞋子上的泥泞就带着满身的激情来到了密支那城市西边的一片住宅区,那是一片英式的楼房,刘佩离第一次看见了这么奇异的建筑楼房,第一次看见朝着世界敞开的英式铁窗和英式露台,英国人还在草坪上打羽毛球。刘佩离终于寻找到了留在他生命中的门牌号,当他伸出手去时,毋庸置疑,这是他生命中显得异常庄严,心慌意乱的时刻,他的右手终于放在了门上,那是一道冰冷的门--英国式的铁门,然而,他的右手却像触了电一般的灼热,他终于敲了门,敲击出了他生命中充满磁性的声音,声音传到了那个叫诺曼莎的英国女孩耳朵里,她正在懒洋洋地翻拂着一本英国画册,当她从露台中的躺椅上往下看去时,她看见了门外站着的刘佩离,那个中国青年,那个在昨天与她走在泥路上的青年,她马上想起了这个中国青年的名字:刘佩东。她叫出这个名字的节奏是热情的,刘佩东抬起头来往高处看去,透过铁栅门,他看见了那个叫诺曼莎的女孩,她正站在露台上,朝他欠起身体,她仿佛像一只飞起来的小鸟一样雀跃着很快就穿过楼梯,穿过草坪来到了他的身边。她说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他,刘佩东的脸刹哪间变红了。从这个时刻开始,他与诺曼莎就经常在一起,她教会了他骑自行车,然后他用自行车载着她到郊外的草坪上去,他们可以一天又一天地在密支那郊外的一片又一片密林中用英语对话,就这样刘佩离的英语在对话之中慢慢地变得流畅起来时,而他已经情不自禁地爱上了这个叫诺曼莎的英国女孩。这也是他一次又一次消失的原因,有那么一天,他终于带着诺曼莎来到了“绿泰号”铺,这是诺曼莎来到密支那的第五年,也是她进入20岁的时刻,所以,她与28岁的刘佩离的第一次约会,一次偶然的相遇必然要成为22号铭心刻骨的时刻。

偶然中她在刘佩东的陪同下来到了密支那最繁华的商业街道,“绿泰号”铺的门梁四方悬挂着中国红灯笼,所以,作为对中国早已迷恋已久的诺曼莎一开始就被那红色的灯笼迷住了,她站在不远处仰起头来,她的姿态,她头顶的小白帽使她跌入了一个中国似的迷宫,她朝前走去,刘佩东的哥哥刘佩离在偶然之中抬起头来看见了他们,刘佩东把诺曼莎介绍给了刘佩离时压抑不住自己的喜悦:“这是我的女友……”刘佩离感觉到一双灼热的,明亮的20岁女孩的双眼正看着自己,似乎“绿泰号”闪烁醒目的翡翠对她来说都不离奇,她的双眼足足盯住了他好长时间才点点头说:“你是佩东的哥哥,我早就应该前来认识你……”不错,在这之前,刘佩东讲起自己在密支那的命运时不断地与兄长刘佩离的命运交错在一起,在刘佩东的讲述之中,刘佩离是一个沉醉翡翠世界之中的人。而他也在无意识之中流露出了自己对翡翠世界的漠然,现在诺曼莎终于站在了刘佩离身边,她已经20岁了,她身材修长,金色的长发披在肩上,一顶英式小圆帽,纯白色的戴在她头顶,她身穿一身浅蓝色的裙裾,一切都是明快的,她来到了刘佩离身边,这个现实扭转了一切。刘佩离和刘佩东都没有意识到这个现实有可能改变他们生命之中的命运,刘佩离的目光终于游离开了那个英国女人的面庞,她的突然而降使他感到自己已经失去了这样的训诫:失去男人的尊严往往是在面对一个女人时体现出来的。然而,他终于摆脱开了她的目光,她那灼热的、明亮的目光,一个玉石订购者的来临把他带到了玉石作坊,他终于松弛下来,回到了另外一个现实之中去,他的现实就是永远的商业往来。而刘佩东带着诺曼莎在那天上午欣赏完了各种翡翠之后,他根本没有意识到20岁的诺曼莎已经在一点一点地开始摆脱他的热情,他那中国似的热情虽然藏而不露,却已经让诺曼莎觉得沉闷至极,她觉得她已经困在他和她的关系之中很久很久,有很长时间,他一直在找她,而她一直跟他呆在一起,在未见到刘佩离之前,她已经模糊地感到刘佩东就是她的男友,然而,当她看见刘佩离以后她突然感到生命中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已经降临了,从那个时刻开始就开始怀着这样的信念:站在我面前的这个男人就是给我带来爱情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