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男人的故事(5)-从亲密到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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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地像是从撕破的乌云中逐渐隆起的丘陵中升起的--绝望。离绝望越来越近时,也就是离墓地越来越近的时候。当我们奔赴墓地时,也就是前去埋葬父亲的时候。此刻,他找来了掘墓人,他寻找到了石匠,他年轻的影子在事先已经准备好了一切,然后便站在墓地上迎接我们。他是我在县城的挚友,他从未向我表达出爱慕,因为他会预知未来,在我们坐在黄昏的椅子上聊天时,他就开始预知了我的未来。他说,你是一定要离开的,没有留下来的任何一种可能性。尽管如此,他依然一次又一次地叩开我的门,作为挚友陪我度过黄昏,很多像他年龄的男人都已经恋爱或结婚,然而,他仿佛并不着急,以致以别人以为我是他的未婚妻。

面对这种议论他坦然地平静地笑了笑,没有一种可能让他去解释其中的差错或误解,他始终陪我写作、读书和听音乐。偶尔到某座小镇上走一走。当我父亲快要离世时,我经常往返于医院,于是,他也就经常往返于医院,凡是布满我行踪的地方,就会出现他的一道影子。那时候,他的职业是一个警察,而他的业余爱好是绘画、拉小提琴,讲故事,练书法。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他可以陪同我度过永胜小县城无以计数的许多黄昏。并使这些黄昏显示出小提琴弓弦般的旋律,绘画的意象,而当他讲故事时,我会把脖颈伸得很长,我的脖颈竭尽全力地想抻到他讲述的故事的一幕一幕细节深处,我不知道听他讲过多少故事……这样一个挚友陪我到医院时,而我的父亲已经陷入了绝症之中。

在微暗的光线之下,他早出手来帮助我替父亲翻动着身体,我好像增加了一种力量,可以对抗那些阴郁的飘带,而那些飘带却试图将我勒死,他的存在将那根阴郁从黑暗地带上飘来的飘带阻隔在外,当我仰起头来,让他预测一下我父亲会不会死时。他沉思了片刻告诉我说:“你父亲这一次一定要死,他是必定要离开你的。”对此,我很生气,埋怨他没有吉言。他安慰我说:“我们有一天也会死,只是迟早而已。死亡就像出生一样是一种命运。”这些话是他和我站在父亲的病房外一片葱绿的草地上说出来的。

他说得不错,父亲是肯定要死的。果然,我们已经置身在草地上,挚友站在我一侧,在之前,我仿佛已经预先准备好了用我的生命来承受这只令人绝望的坑。然而,我的身体依然像一片叶子,瑟瑟地颤抖着,他轻声说:“你父亲很快就会变成尘埃,溶为土地。到丘陵的深处去。”他一边说着一边掘着土往土坑里送去,陪我站在父亲的墓地上的男人,自始至终地陪同我,直到墓地合拢为一个圆圈,直到圆圈在夕阳西下时变得一片模糊。

没过多久,我即将离开县城了。正像他所言说的那样一种前景,我是绝对要离开县城的,没有不走的可能性。这也是我的挣扎,像一只笼中小鸟儿不断地跳起来奔出竹笼的命运。当我已经在整理行装时,他又来到了我旁边,我生活中任何一桩事都会被他看见,并因此被他所触摸,所预测过了吗?他似乎又看到了我的另一种未来,他说:“你将拎着这只手中的箱子,独自经历孤单,你以后,承载的不是热闹而是孤单。”

这些话出自一个在我的生命中存在过又消失的男人嘴里,今天想起来仿佛是一个巫师的声音,而在那些片断似的日子里,无论是围坐在一团黄昏的残阳之中,还是站在墓地上掘开潮湿的泥土,他都从未期待过从我身上得到什么现实的承诺。而且他从未在我和他之间预测过未来--这未来对我们来说只是回忆而已。就像我此刻生活在与他截然不同的地带上,就像他因燃烧而变成了碳,而我因燃烧变成了灰,这是两种不同的命运,而我依然记得他拎着箱子送我走的那一次。他说:“你该走了,你早就应该走了。”他仿佛从未想把我留住。因为没有任何留下我的可能性,在他的预测中,我就是那只孤单的鹤,不断地飞起又落下。他就从预言中看见了孤单的我,而他呢,我离开之后的第二年就结婚了,几乎跟那个女人没有谈任何恋爱就进入了婚姻,他依然做警察,拉小提琴,讲故事,练书法。偶尔在我父亲的墓地上会出现他的影子。这一切都是通过别人告诉我的。

1992年金沙江边的男人

在拐弯的金沙江边,1992年我准备迷失自己,我想迷失自己已经很久了。1992年,我30岁,穿越了许多地图册上的互相雷同的城市乡村后,我来到了地图册上最弯曲的一个地方想把自己迷失的全部理由最后剩下的是一片虚无,而当我离金沙江越来越近的时候,在我同乘的车厢里,也有一个男人下了车厢。他撑着两架照相机,那看似像石头般沉重的照相机,

如果挎在我身上,似乎会使我萎缩下去,而挎在这个男人的身边,却会使他变得高大起来。在这车厢里除了我和他看似像旅途者之外,别的人都是居住在金沙江边的人。我从窗口看到了这个旅途者,这个摄影者已经顺着金沙江边的一条小路消失了。而我正在选择着我下车的地方,它应该是一座峭壁或者是一座触手可以触摸到的崖道。我为我的这次迷失设置过种种眩晕的时刻:比如,当我立在崖道上往下看去时,我看见的可能都是人出生时看见的蔚蓝和沉入在蔚蓝之中的欢快和睡眠,我看见的应该是羽毛似的悬空落下,轻盈地落下,毫无疼痛的落下去,直到落在深渊底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