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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出所的人正翻拂着登记册,服务员说住店时是一男一女,现在那男人不见了。我走上前去说,昨天晚上,我看到那男人慌慌张张地拎着箱子出了旅馆的大门以后就消失了。警察顿然间把目光转向我,审视了一番后问我是在什么时间什么样的地点看见那个男人的,我重述了一遍。警察说你得跟我们去一趟派出所,我们得作一次记录。因为你是惟一的目击证人。
我顿然感觉到了麻烦事到来了,我硬着头皮,警察给死者盖上一块白布时,我离死者很近,我看见她裸露的脚趾头,当然,她全身裸露,因为这是澡房,我想她在澡房中被人杀死的。警察说得很肯定,她是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被人掐死的。因为她脖颈上有印痕。澡房间的谋杀案已经把我带到了派出所,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作讼诉笔录,我喝了一口茶水,回忆着昨天晚上半夜的情景,我的口供对警察来说很重要,他们让我在笔录上签了字,并按上了手印。然而后我回到了旅馆,我免不了要经过澡房,因为澡房就在楼梯口前。澡房已经上了锁,因为必须保护好现场。住旅馆的人已经陆续退了房,因为出了谋杀案,谁都心怀恐惧,我也是恐惧者之一。我将尽快地从这桩不愉快的谋杀案中奔跑出去,当我奔跑出旅馆大门时,我又一次想到了那个男人的消失,难道他就是案杀者,可他为什么要谋杀他的女友呢?所有的谜都离我而去了,它不过是人性中一种黑暗的斗争而已,我们无法替代那对男女重温他们在澡房面对面地斗争到最后的时刻。
1998年一个溺水者的欢乐
1998年滇西的一条河床旁边的村庄里,我看见的第一个人竟然是一个年轻的疯女人。她好像才20多岁,炎热使她敞开了上衣,那些已经掉了钮扣的上衣在炎热中飘动起来,使她的影子像一面已经张开的扇子。没有人知道她从何处而来,总之,人们是在河床边上发现她的,好像是见到这条河床之后,她不再朝前扑动了,也不再像破烂的扇面一样张开了,她会到河里去游泳,她游泳的姿态似乎别人无法看见,因为她总是往那些青苔深处游动。有人说,她之所以喜欢河床,是因为她想洗澡,她的身体因为流浪而布满了污垢。
当然,这河床是够她身体洗澡了,因为它离村庄太近,只有孩子们会脱光了衣服跳到水里面去游泳,在游泳无疑就已经结束了一次洗澡。所以,她也许是第一个成人跳到河里去。当然,没有成人看见她的游泳的姿态的另一个原因在于性别产生了距离,不管她疯了还是正常人,她都已经是一个成人了。
孩子们把她游泳的过程讲人给大人们听,孩子们说她在青苔中游泳,她好像也可以在青苔在睡觉,如果孩子们去碰她,她就一声尖叫。
我不害怕她,所以我来到河床边坐下来,那个20多岁的女人就在青苔中现身了,而岸上是她的一堆衣服。我不知道那堆衣服已经穿了多长时间了,当我从那堆衣服中嗅到一种味道时,我感觉到了这个女人不平常的旅途生活,从这堆衣服中散发出了几十种味道,它辛酸、它疲惫、它快乐、它像酒精、它像泪水、又像果子一样腐烂。她之所以丧失了正常人的思绪,是因为这成堆的味道已经覆盖在她的体内,使她无法喘气,所以,当她抛下衣服时,她寻找到了激动的青苔。如果那些青苔能够变成她的衣服,那么,也许,她的疾患就会消失,然而,青苔无法变成她的衣服,当她上岸时,我看见了她脚趾头和手臂上挂着的青苔,她不得不穿上那堆衣服,她之所以变疯,是因为她已经无法洗干净衣服的味道,如果她能够把她衣服上的历史的迹像洗干净,也许她的疯就会痊愈。
我决定把我的外衣送给她,也许我红色的外衣能够给她的身心带来希望,当我把外衣递给她,示意送给她并让她穿上时,她笑着穿上了衣服,那些红色的钮扣也许可以尽可能把她的私处遮蔽起来,然而,她突然用力开努撕扯着那钮扣,并撕开了衣服,我听见了撕开的声音时感到很无奈。
转眼之间,我递给她的红色外衣就变成了已经张开的扇面,她往村里走去,这通常是她已经饥饿的时候,人在饥饿时不得不结束一个人享受欢乐的方式,她开始在在村里伸出手去,人们把一只梨或者玉米棒给了她。她蹲在墙角咀嚼着。我想,一个人在饥饿时不需要幻想任何乌托邦的世界,对这个疯女人而言,当她饥饿时,她忘记了那些青苔和一条河流的飘动。
再一次看见这个疯女人靠近河床时,又一个明媚的上午已经结束了。她已经抛弃了她的旧上衣,我送给她的红色衣服被她扔在河岸上时,她把自己的身体剥得一丝不挂,她的裸身纤长,像树在生长,像花蕾在绽放,然而,是什么东西剥夺了她身体中的那种原本的灵性,让她扑到河床上去了。她从不把自己飘动在水面上,她从不在河里显露身体,因为她沉溺于水底的青苔,她游泳时似乎达到了人一生最为快乐的境界。
有一阵子,我似乎看不到她的身体了,我有些惧怕,她是不是已经落到了水底?她会不会被那些青苔缠住手脚,她是不是已经失去了游泳的技巧。而转眼之间,她的身体又像青蛙一样呈现出来。她依然得回到岸上来,这也许是她丧失正常人的思绪之后惟一保留的思维。她优美地上岸,回到了放衣服的地方,她很惬意地穿衣,没有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恍惚。
我又送给她外衣,在我离开才她才几十米的距离她就将我的外衣撕成条形,她除了用手撕扯之外,她还会把手伸向河床,毫无休止地丧失正常人的思维,同样使她疾病越来越重。她在水中的青苔沉溺得太久时,也正是她的身心不得不返回岸边的时刻,而这一刻也正是她被时间所摧残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