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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此刻面临着一个现实的问题在于:男人试图把女人拉到旅馆中住下来,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因为黄昏已经罩住了他们的头顶,人在世界上抵达的是夜晚,抵达夜晚意味着抵达了床,而此刻,我旁边的床,我卧室中的床正面对着我。
女人睁大双眼看着男人,她在犹豫,她在斗争,她在被诱引和无法抗拒的挣扎之中。这样一幅图像当时正待我去体验,或者说我的青春正在揭开这幅图像之谜。我能感觉到女人在大口地喘着气,不过,她好像在点头,男人进旅馆去了,女人依然站在旅馆门口徘徊着,怀里抱着那只旅行袋,揣揣不安地环顾着四周。男人出来了,却沮丧地摇了摇头,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他们是无法住进旅馆共居一室的,因为他们没有结婚证书,除非他们各居一室,然而,看上去他们好像是襄中羞涩或者是不愿意分开。
男人现在牵着女人的手,他们显得很无奈地往旅馆下面的街道走去,我想他们肯定还会去找旅馆,就在不远处他们停了下来,因为在他们停步的地方挂着一家私人旅馆的牌子,男人抬起头来,判断着那牌上斑驳的字迹,仿佛在仰望着一种可以融解他内心世界荒漠的清泉。男人抓住女人的手,这一切在我置身在窗口时都可以凭着我的心灵和视线感觉到。我知道,住私人旅馆用不着那么多繁杂的证件,所以,我想,男人如果勇敢地走到旅馆去,他就一定能给他的女人寻找到一间屋子、一张大床。
男人又独自进去了,我能感受到那个女人的怯懦以及被天性所彻头彻尾笼罩的慌乱,她依然怀抱着那只旅行袋,仿佛想像鸟儿一样躲在可以遮挡风雨的鸟巢之中去。男人出来了,越来越下垂的黄昏就像一些褐色的羽毛片在他们脸上舞动着,由此我看见了那个男人脸上的欣喜,很显然,他们可以住进这家私人旅馆了。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体验到寻找一家旅馆、一间屋子、一张床,对一对私奔者来说意味着什么。夜色很快就像一块幕布垂落在我们的世界深处,随即是黎明即至,第二天上午,十点半钟,是一个星期天,我推开窗户时又看见了他们,男人此刻可以拉着女人的手,因为女人已经不再拒绝他了。经过了同居一室的体验,经历了一张床温存的缠绵,此时此刻,男人和女人可以坚定地手拉手从旅馆走出来。
从他们饱满和幸福的姿态上可以看出来,刚刚过去的一夜,对他们来说是极其重要的,一对男女寻找旅馆的经历也就是寻房睡眠的故事。它消失了,就像那对男女只在永胜县城的小旅馆中历险的故事,男女同室的故事也是一种爱恋的身体历险。
1982年火车上的夜晚
试图把自己变成一团包裹,或者变成一只箱子的幻梦,终于在1982年春天实现。我身穿桔红色的喇叭裤,披着像野草一样疯狂的长发来到省城,其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上火车。之前,火车离我是那样遥远,我虽然在一个小站的月台上目送过女友上火车,然而,对于我来说,火车的轰鸣声像梦幻曲一样遥远。对我来说,自始至终,火车的出现以及火车的消失都像包裹或者旅行箱子,当然也像地图册:弯曲、沉重、以不可知的方式载动着人的肉身。向着未知的地域而去。
而我就是这样悄然上了火车,匆忙之中买了一张车票,这对我来说已经梦想成真,而且,站票跟坐票以及卧票的概念一模一样,最为重要的是在那样的时刻,我并不了解火车票,它对于我来说只不过是进入火车厢的一张出入证据而已。而且我忙着扑向火车站,差点绊倒在一辆自行车身上,差点就要被骑自行车的男人所诅咒。简言之,我疯狂地扑向火车站的姿态,就像一团濡湿的迫于飞翔的翅膀,我就是想急于扑向火车车厢里去。
那时刻,对火车的幻想--就是对黑黝黝的铁轨的幻想,就是对穿越速度的幻想。所以,在那样匆忙的情况之下,我能够买到一张站票,已经足够满足了。我模仿别人的手拎着一只箱子,这只箱子是母亲的陪嫁品,一只袖珍的小皮箱,当年母亲用箱子装过妇女生活的私物:比如手镯、梳子、笔记本、情书等等。而如今,我悄然地拎着这只袖珍皮箱,它已经使我变得很摩登。1982年的春天,到处都流行着摩登这个词汇,它是高跟鞋、是桔红色喇叭裤、是邓丽君歌曲、是录音机、是自行车、是水仙花。总之,摩登与我联系在一起,所以,我上了火车箱,凭着一张站票。直到我扑进车厢,那怦然跳动的心仿佛才有了凝聚点,它就是车厢,是一节一切的拖斗,是挟裹着人的呼吸和汗味的车厢内部,它是一个集体,是我从未出入过的另一个小世界。
夜色很快占据了车厢,此刻,我的手已经渐渐地适应了座椅的一角,我的脚已经适应了在车厢中站着,我的身体已渐渐地适应了随同火车厢的速度前行轰鸣,随同或快或慢的速度让身体进入睡眠中去。此刻,到了午夜,整个车厢都开始静寂下来,那些用舌头饶舌者,那些跟着火车的音响唱歌的人,那些戏笑的人们都已经开始微微闭起了双眼,而我就站在一角,用手死死地依靠着别人的坐椅的一角。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拥有一张坐票,简直是一种好运,那些拥有座票的人尽可以把头枕在坐椅上,进入睡思昏沉的状态。当我在无意之中进入卧铺车厢时,我看见了卧床--窄小的像我少女时代的第一张来之不易的小木床,除了可以容纳下我的身体之外,再也不可能容纲一只手臂或者别人的一条腿。这就是火车上的卧铺。不过,它已经让我大开眼界,床原来可以安置在摇晃的火车厢里;床原来可以随同我们的命运、旅程在变幻,我穿越卧铺车厢时,感受到了很多人进入睡眠后的呼吸声,它们恬静如油莱花。当我直奔省城时,花儿曾经在滇西的田野上出现。我踏着轻轻地节奏,穿越出整个卧铺车厢回到我们的车厢,在这里,那些已经打盹醒过来的人们又开始喝着啤酒,说着闲话,在火车上,没有闲话的人也会制造闲话,这就是车厢。这就是火车上的旅途。我打着盹,这是一个远离床的时代。然而,凭着1982年的春天,我青春的身体足可以轻松地度过今夜。旁边,是一对男女,他们拥抱着在打盹,而另一侧,是另一对男女,那个男人的目光明亮地盯着女人的脸,在火车厢昏暗的灯光辉映下,女人的脸依然像桃花般灿烂。我置身在这个现实之中过夜,同许多陌生人在火车厢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