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钻戒已经戴在她手指上了。可以随意松动的钻戒已经呈现在她手指上,她把手指举起来,举过了头顶,一颗闪光的红宝石使她眼前变得一片缤纷。这是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向她求婚而她来不及困惑和思虑就已经戴上了他送给她的钻戒。这枚戒指的来临,使她对简的背叛进入了另一种隐喻之中去,她戴着钻戒来到校园门口时,她突然悄然地摘下那枚戒指放在包里。
难道她害怕这枚戒指让别人看见吗?不错,在她的同学中,她确实还没有看见任何人戴过钻戒,这枚钻戒不仅仅散发着华美的色彩,同时也散发着遥远的忠诚,她只是不想让别人看见这一切,因为这枚钻戒把她推入了一个未婚妻的角色,而婚姻对她来说是多么遥远的事情啊。
只是到了周末即将去会见刘季时,她会把那枚钻戒戴在手指上,她站在校园门口的台阶上,她和萧雨都已经失去了黑色的摩托车和红色的摩托车。
然而,等待却将继续进行下去。黑色的摩托车虽然对吴豆豆来说已经消失了,刘季的车每周六的上午十点钟会准时地出现在校园门口的台阶下面。吴豆豆迎着那辆黑色轿车走去,戴着那枚钻戒,走向她的未婚夫。
半年以后,简突然给她来了电话。那是一个春天的晚上,她刚下完自习课回宿舍,当她握住电话听见简的声音时,她惊讶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竟然会颤抖起来。
她沉默不语,好像只是简在说话:“豆豆吗?你为什么不说话,我是简,我是你的简,我可以见你吗?”她把电话放在架上,回到了宿舍,电话又响起来时,她知道一定是简打来的电话,然而,她回到宿舍用被子蒙住了头。
她第一次没有赤身裸体地睡觉,因为她抗拒着简在电话中的声音,电话再次响起来时,仿佛是简的影子在追赶她,仿佛是简再次追赶她。所以,她慌乱地,来不及脱光衣服就钻进了被子。
已经被她逐渐治疗好的伤痛此刻又开始袭击她的身体。简不仅仅是一种记忆,而是一张窄床,那天晚上,她突然梦见了那张窄床,好像是在一片水面上,窄床在向她的身体轻快地飘动而来……这个梦境意味着她并没有把简彻底地忘却,而且这个梦境说明了,那已经被她忘却的窄床并不轻易地消失,它正在慢慢地向她靠近。
两个星期后的星期六上午,简骑着黑色的摩托车来到了女生宿舍楼下面等她。那正是她准备去见刘季的时刻,她刚下楼来就被简所挡住了,黑色的摩托车出现在眼前,使她失去了力量。简走上前去突然把她的手已经牵住了。简的手并没有用许多力,只是因为她抬起头看见简时显得很迷惑,简突然说:“她走了,她到天堂去了……”吴豆豆在蓦然之间已经失去了将右手抽出来的力量,简说:“她已经走了半个多月了,你肯陪我到墓地上去看看她吗?”
于是,还没等她回顾往事,她已经在一段短得惊人的刹哪间上了简的摩托车。春风习习吹来,好像是从春天的最远处飘来的风。吴豆豆在那天上午突然忘记了刘季,而且忘记了刘季就在门口的台阶下等候她。
简驱着车从一道后门中驰出了校园,简似乎并没有感受到吴豆豆的变化,以及这种变化给吴豆豆带来的另外一种生活;简完全沉浸在另一个女孩子离开人世的状态之中,而且已经不知不觉地把吴豆豆带入这种状态之中去。
摩托车已经出了郊外,如果没有简,吴豆豆在这个星期六的上午会跟随刘季到泳池去,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啊,根本就与死亡无关,在绿波荡漾的泳池,人们自由舒畅地让身体游动,没有人会谈论死亡,也许也不会有泳者想起来那些死去的人。
简来了,在吴豆豆的意识深处从来不会闪现的情景已经出现了。简孤单地驱着摩托车来,只是为了把她带到墓地上去。在这之前,墓地离吴豆豆究竟有多远,没有人能计算这种距离。
墓地出现了,一座新矗立的墓碑插入了潮湿的泥土之中,墓碑上写着周英的名字。简牵着吴豆豆的手靠近了墓地,简说:“她还是走了,我以为我可以用别的方式不让她离开,而且她那么热爱生命,她根本就不想走……”简的声音显得很悲凉,吴豆豆从未听见过简的声音显示过如此悲哀的格调。
简从怀里掏出了一小朵红色的玫瑰插进泥土,然后对吴豆豆说:“她离开了,现在,我们回去吧!”简再次牵着吴豆豆的手坐在了摩托车上,吴豆豆紧闭着双眼,她不能想象那个穿着白色睡衣的女孩,那个扑进简怀抱的女孩就这样消失了。
当简带着她进入电梯时,她想起了很久以前她独自叩响简的房门时,是那个女孩前来开的门……从那以后她就知道简已经抛弃了那张窄床了。现在,电梯还在上升,她之所以这么从容地跟随简上楼,是想坐在简的房间里与简作一次真正的告别仪式。
简打开了门,简说他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回来了,在周英最后的日子里,他一直在医院陪伴她,现在他已经把她送走了,一股霉味向他们扑面而来,对于简和吴豆豆来说,对于霉味的记忆是与面包相关的故事。吴豆豆看见了一只纸袋,霉味就是从那纸袋中的面包中散发出来的。这只纸袋因为来不及放进冰厢,已经长出了霉迹。
屋子里乱糟糟的,仿佛发生过一次战争,简坐在沙发上闭上了双眼,简松弛地突然就那样睡着了。吴豆豆在简的旁边坐了许久,然后站起来开始为简收拾了一遍房间。当她收拾简的卧室时,突然发现了那张窄床,她上一次之所以没有看见它,是因为窄床置放在小屋最里侧的一个角落。
宽床依然存在,粉色的床单、粉色的枕头和床罩很零乱地散开着,如同舞台的道具。她走进屋开始整理着宽床上的被子,她发现了粉色枕头上的一小根长发,这显然是周英留下来的。她面对这根头发,站了很久。
她整理好了房间后就决定消失,在她离开的时候,简睡得正香。已经是下午,她下了电梯,在大街上走了一段,抑制不住的泪水从腮帮上流下来,溶进了春天的味道之中去。她感到很混乱,来自春天深处的一种混乱,一个是简,一个是刘季,在两个男人之间,她的混乱持续着。她又回来了,她又开始重新上电梯,她无法割舍那张窄床,对那张窄床的爱此刻使她的身体正沿着电梯上升。
她怀抱着一只纸袋正在上电梯,纸袋中装满了金黄色的面包,她饿了,她相信简也同样饿了,他们都有好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了。在电梯上升时,她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往昔。
往昔是与纸袋中的金色面包有关系的,有很多次,她和简就这样抱着一只纸袋上电梯,然后在房间中生活一个周末。因为她除了与简谈恋爱之外,她还肩负着给简做人体模特。她站在了门口,尽管如此,她还保留着简给她的房门钥匙,大多数情况下她都不使用这把钥匙,此刻,她在掏钥匙,她不想让敲门声把简的梦境破坏。
她开了门,掩上门,把纸袋放在桌上,然后静静地坐在简的身边看着简。简好像听见了她的呼吸之声,她那微微的呼吸使她的胸部起伏着。简醒来后梦幻般地抱紧了她。两个人就这么紧紧地拥抱着,无法分开的拥抱着。
在被她已经打扫得光洁明亮的房间里,现在似乎只留下了他和她的气息。简开始讲述他和那个女孩的故事。在那个女孩扑进简的怀里之后,女孩就离开了医院,只是每周去医院做几次治疗。当女孩在无意之中知道自己患了绝症之后,她面对着简提出了一个愿望,那就是让这房子里增添一张宽床,她想让简抱着她睡觉,因为她已经看到了自己有限的生命,简答应了女孩的要求,并同女孩亲自买来了一张宽床。在女孩最后的时光中,简就一直抱着女孩睡觉。简说:当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在我的怀中变得越来越虚弱时,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去挽救她。她总是用双臂抱着我,她好像根本就不愿意放弃生命,然而,她的手臂松开了,她走了。
简和女孩的故事其实都很简单,就像吴豆豆想象过的那样简单。正是这种简单使她离开了简,此刻她悄悄地把那枚戒指从手指上退下来,她本来是戴着戒指去会见刘季的,每周都是那样,在她穿上刘季为她买的衣装时,她也同时会戴上刘季馈赠给她的钻戒。
她把手指上滑落下来的钻戒悄悄地放进了包时,她知道不能把她与刘季的故事告诉给简,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总之,她就是不想让简知道戒指和她的故事。简和她开始品尝着那些纸袋中的金色面包,尽管简的眼神很忧郁,当然,这忧郁是已经死去的女孩子带给他的,而且,那个女孩最后的时光是和简度过的。女孩给简留下了忧郁,正是这忧郁感染着吴豆豆,她想让简快活起来,为了让简快活起来,她似乎已经原谅了简,而且对简的理解越来越深。
简伸出手来抚摸她的身体,此刻她闭上双眼,她知道在那个女孩最后的时光中,简的手一定也抚摸过了女孩的身体。女孩之所以想与简躺在那红宽床上,是因为女孩渴望着不死。
一个渴望着不死的女孩会怎样呢?每当这时,吴豆豆就会把那个女孩想成是自己,她假设着自己是那个扑进简的怀抱又已经患上了绝症的女孩子,不错,如果她是那个女孩子,她会渴望着一张床,在那个特殊的时刻,女孩之所以渴望着一长宽床是因为渴望着躺在大地之上,那湿润而温暖的大地,那生长着植物和盘绕着根须的大地。
于是,宽床来临了,简不得不把窄床移动,让那张宽床有自己的位置,而且是有一个舒服的,明快的,显赫的位置。当吴豆豆假设着自己是那个女孩时,她想着自己穿着白色的睡衣躺在简的身边。
她渴望拥抱、抚摸、热吻,所有即将离开人世的人所渴望和期待的,在那个女孩身上都具有,在假设是那个女孩的吴豆豆体内同样的上升着。所以,当简伸出双手抚摸着吴豆豆时,她一次又一次理解了简对一个即将离开人世的女孩子的那种爱是动人心弦的。
在此基础之上,她充分的理解了简,她似乎不再抵抗那张卧室中的宽床了。当那个下午,她和简回到卧室中的窄床上做爱时,她知道在宽床旁边,她是一个多么幸运的人儿呀,她可以延续生命,可以把自己完全地交给简。
在这样的时刻,她竟然一点也没有想起绿波荡漾的泳池和刘季的那张宽床来。也许是简的世界充满了动人的谜,她想一层又一层地解开这个谜,也许是她和简的窄床上荡漾出的幸福使她暂时忘却了泳池、戒指和另一个男人。
她重新回到了简的怀抱,回到了那张窄床上,那么,难道她就可以轻易地退下那枚戒指吗?难道那个为她戴上戒指的男人会轻易地放她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