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哥推门进来了,他从一只包里拿出厚厚的两叠钞票交给了母亲说:“收下吧,给夏冰冰父亲去交住院费去。”母亲在恍惚之中已经把两叠钞票收下了,不过,母亲的眼神开始搜寻了一下,母亲是在寻找夏冰冰的眼神,而夏冰冰呢,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钞票,由赖哥手中移到了母亲手上。
她猛然感到了一种沉重,那两叠钞票像两块石头正在压着她的灵魂。然而,她的目光与母亲的目光相遇时,她感受到了母亲的一阵欣慰,毫无疑问,赖哥送到母亲手中的两叠钞票可以帮助母亲度过人生最为艰难的时光。
确实,两叠钞票帮助父亲付清了住院费。对此,从看见母亲眼里出现欣慰和解脱似的目光那一刻开始,夏冰冰就充满了对赖哥伸出援助之手的感恩状态。她从开始的时候就站在旅馆之外的廉价市场,仿佛那是她与赖哥相遇的地方。
上天安排夏冰冰和赖哥在廉价市场相遇,从一开始她就被赖哥关怀她的举动所笼罩着,接下来是学费,再接下来就是父亲的住院费。他每次伸出手来都是援助她,因此,她似乎已经遗忘了或者谅解了赖哥让她发出的那声尖叫。
她任凭赖哥抓住她的手,这种举动发生在车厢里,从她下台阶再次与赖哥相遇的那天开始——她就无法挣脱赖哥的手,相反,在这个无助的世界里,似乎只有赖哥抓住她手掌的时候,她才感到不会孤单一人。
赖哥抓着她的手出现在母亲身边,同时也出现在父亲身边,尽管母亲对赖哥充满了质疑,夏冰冰从母亲一次又一次投射过来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母亲的追问:这个男人到底是你的什么人,冰冰?然而,母亲的声音从未发出来。
而父亲呢?他似乎看见了希望,从赖哥掏出两叠钞票递给母亲时,在无意之间,夏冰冰瞥见了父亲的目光,那目光犹如上升的火焰,父亲又看见了火焰,因为惟有火焰存在,生命才会燃烧下去。直到这一刻,夏冰冰才感觉到,父亲是那么害怕死,从而渴望着生。
这么说是赖哥给父亲带来了生命的再次燃烧过程,从而也给母亲带来了超越苦难的欣慰。因此赖哥给夏冰冰带来了感恩的状态,当他的手抓住她的手时,她的身体充满了感恩。
赖哥总是在夏冰冰去医院的路上,驱着车,握着她的手,当她站在父亲身边时,赖哥也站在她身边,当她身体晃动时,赖哥就把两手放在她肩膀上轻声说:“冰冰,勇敢一点,有我在你身边。”
尽管如此,父亲却陷入了肝昏迷,当父亲的腹水肿大时,医生已经下了死亡通知书。父亲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夏冰冰再也看不见父亲的眼睛中升起的渴求生的那种火焰,母亲平静地站在一侧,在那个阴天的星期六的晚上,父亲的身体开始冰凉下去,再也没有气息从夏冰冰的轻抚中散发出来。连日来,她总是坐在父亲身边,伸出手指放在父亲的唇边,只要有父亲的气息存在,父亲就决不会死。
父亲还是死了,父亲也被剥离了生的权利。她趴在父亲身体上哭泣起来,赖哥叫唤着她的名字,她又把身体扑进赖哥的肩膀上,这是她最坚固的依赖之墙壁,所以,她可以把泪水洒在赖哥的肩膀上。在以后的日子里,赖哥协助母亲把父亲送进了殡仪馆,然后为父亲举行了世界上最为简单的葬礼。
父亲的身体就这样变成了一只小小的骨灰盒,当夏冰冰手捧父亲的骨灰盒时,她感觉到父亲作为一个男人,一个父亲再也不会在她生活中出现了,因此她感觉到格外的虚弱,而这一刻也正是赖哥的手扶住她手臂的时候。
她的眼里看见了赖哥的身影,她可以感觉到赖哥的气息,就在那一刻,她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她可以依赖的、可以信任的男人就是赖哥,她欠赖哥的东西太多了。
而母亲也在葬礼之后严肃地对她说:“冰冰,毫无疑问,赖哥对你这么好是想有一天娶你,从现在开始,你必须把赖哥当作你的未婚夫……有一天,你必须嫁给赖哥,因为我们一家欠他的太多了。”夏冰冰没有否定母亲的声音,她上了赖哥的车厢,无论赖哥带她到哪里去,她都决不拒绝。
赖哥早已不住在原来的旅馆中了。很难想象那座旅馆已经拆迁了。夏冰冰看见了推土机,不久之前记录着夏冰冰和赖哥故事的旅馆只剩下了几台推土机在轰鸣着,赖哥说:“现在你相信了吧,旅馆已经拆迁了。”刚才赖哥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显然不相信。
她怎么可能相信,在这么不短也不长的日子里,留下她深刻记忆的一座旅馆就会消失,旅馆中回荡过她的尖叫,收藏过她那赤脚奔跑时的声音。此刻,她站在推土机旁边,赖哥依然拉着她的手,推土机突然掘出一只空酒瓶来,她想起了父亲,如果父亲不是这么贪酒的话,父亲绝不会死得这么快。是一只只空酒瓶把带走了,她想起埋葬父亲骨灰盒的那座墓地。
墓地很遥远,在城之南外。是赖哥驱着车带着她和母亲寻找那座墓地,也是赖哥出资买下了那座墓地。更多的城市人已经没有墓地,他们死后变成了一只骨灰盒,他们的骨灰盒寄存在骨灰陈列馆中,只占据了一个盒子那样的位置。
赖哥说需要给父亲寻找墓地,安土为葬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传统,惟其如此,死者的灵魂才会安定。赖哥准备好了一笔资金放在他的手提箱子里面,然后让夏冰冰捧着那只骨灰盒,带着母亲出发了。
当赖哥启开黑箱子,把那叠钞票交给墓地的管理人员时,管理人员带着他们在松枝掩映之中划出了一块墓地。那是属于父亲的安葬之地,父亲享受到了入土为安的福气和命运,这是赖哥带来的,一只骨灰盒就这样沉入了墓地。
此刻,她望着那只空酒瓶被推土机的轰鸣之声埋在了更深的泥土之中,就像父亲一样。而赖哥将带上她走。赖哥早就已经住进别的旅馆中去了,她上了车,车子经过了那条小巷,小巷正在扩建,昔日的小商贩们已不见踪影。
历史正是从这条小巷延伸出去,夏冰冰已经20岁了。在这一年她经历了父亲的死亡,经历了墓地,从父亲的骨灰盒沉入泥土之中时,她就转过身来望着赖哥。
只有在赖哥的目光环绕之下,她20岁的青春和灵魂才不会下沉,下沉到骨灰盒之下去。赖哥的目光环绕着她,把她的灵魂带出了墓地,带入了她的灵与肉第一次发出尖叫的地方,她知道面对赖哥,她的灵与肉再也不会尖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