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驾驶着摩托车,奔驰在盘山公路上。杨群端坐在车斗里,两手紧紧抓住扶手,屏住了呼吸,不敢往路边的深沟看。她不是那种动不动就晕车的娇气女人,然而老李的摩托开得也太快了,路边不时出现提醒司机注意危险的路标,摩托车风驰电掣,像射出去的箭一样。
“老李,还是慢点好了,”杨群等摩托车驶过一个急转弯,深深地出了口气,拉了拉老李的袖子,“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在蜜月里,我可不想有点什么事。喂,你能不能开慢一点,听见没有。”
老李放慢了油门,杨群侧过头来,看路边的风景。
“这地方是不错,你过去真没来过?”
“没来过。”
摩托车继续往前开。
杨群说:“我们干吗不歇下来,好好地欣赏一番呢。就在前面,就那,对,就那棵树底下。”
摩托车停了下来,杨群跳下车,像个女学生似的惊叹了一声:“哇,这儿真漂亮。想不到你这个干警察的,在玩儿方面,竟然很有情调。”她的声音有些做作,她的年龄似乎不应该这么说话了。
老李仍然骑在摩托车上,发动机还在噗噗噗响,他红光满面地看着杨群,流露出一种按捺不住的得意。人逢喜事精神爽,新婚后的老李显得神气十足,年龄一下子退回去了几十年,他老是情不自禁暗暗发笑。山坡上开着一种叫不出名的野花,杨群也年轻了一大截,奋不顾身地往山坡上爬,不一会儿便采了一大捧野花。反正没别的什么人看见她,她现在想怎么年轻就怎么年轻。
老李和杨群的婚事办得很仓促,事先,杨群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尽管结婚早是预料中的事,但是事到临头,还是太快了一些,太突然了一些。那天下午,老李沮丧地突然出现在杨群的房门口,这不是一个法定去探望她的日子,杨群感到十分意外。对于做什么事都很刻板的老李来说,他的突然来访一定意味着出了什么事,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你怎么了?”老李已经走进屋子,杨群很多余地问道,“又不是星期天,想不到会是你来了。”
老李说:“为什么不能来?我要是想你呢?”
这句玩笑话也完全不像是老李的风格,尽管他在杨群面前有时候也会变得年轻,杨群顿时感到脸上有种灼热:“我看你今天神经有些不太正常。”
“是有些不太正常。”
“你到底怎么了?”
老李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算了,我们结婚吧!”
杨群笑着说:“见鬼了,怎么突然又急着想到了结婚?”
“我们用不着再这么耗下去,再耗下去,大家都半截子入土了。”
杨群摸不着头脑,仍然要笑:“半截子入土,就半截子入土好了。”
“我觉得自己并不像想象得那么老,”老李的情绪明显地有些低落。他的退休问题已经正式提出来,今天局里面找他谈了话,先表扬了他一番,然后让他填了一份表,再缴几张二寸的照片。他嘴上自然没说什么反对的意见,心里可实在有些不自在,退休是预料中的事,老李迟早要面对这一事实。“不过岁数到了,就得退下来,这是制度。也好,退就退,许多事,也该年轻人去干了。”
“真找你谈过话了?”杨群已听老李几次谈起退休,安慰说,“我说怎么了,就这事,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是没什么大不了的,退下来也好,”老李做出不在乎的样子,在凳子上坐了下来,一肚子不痛快地说:“我们就结婚,然后出去玩玩儿。”
“玩儿,到哪去玩儿,我们都一把年纪了,难道还像年轻人一样去度蜜月?”
老李说:“像年轻人一样度蜜月又怎么了?”
杨群说:“好,我们就年轻一回。”
老李心烦意乱吃了晚饭,又磨蹭了许久,还不告辞。
外面黑咕隆咚,平常这时候老李早就走了。杨群意识到有些异样,不安地说:“今天玲玲不会回来了。”
老李听了,随口说:“玲玲不回来,那好,那我就不走了,我就住这。”
“住这?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
“不干什么?”
“当然不干什么。”
杨群说:“住这,你睡哪?”
“就跟你睡。”
杨群一下子哑住了,太突然了,立刻有点扭扭捏捏。她这一犹豫,老李也有些慌了阵脚。他们毕竟还是纯洁的,他们之间以往的关系仍然像一张白纸那样清白。这是两个已经步入黄昏的人,特定环境里,心脏也会像年轻人那样激动地乱跳。老李不好意思地说:“你别慌,我不过跟你说着玩玩儿,你别慌,我再待一会就走的。”
“到底是谁慌了?”杨群红着脸说。
老李光笑不吭声。
“你住这就住这好了,你吓唬谁呀!”杨群见他要往后缩,笑起来。
“我吓唬谁,我能吓唬谁,吓唬我自己,”老李也笑起来,他知道自己不会再走了。今天这日子,他不想孤零零的一个人。杨群怔了怔,说:“我不管你吓唬谁。”她的脸突然红了起来,“要想干坏事,你干好了。”
2
白云山庄其实只是建筑在一个小山坡上,面对着浩瀚的白云水库的一幢式样很难看的楼房。白颜色的小楼房建在绿树丛中,看上去感觉很好,有一道围墙,一个圆形的拱门,门楣上请了当地的一位书法家题了个水泥匾,写着“水边白云”四个字。
一个眉毛扯得极细,抹着血一般的口红的女服务员,操着很浓重的当地口音,问老李和杨群准备要什么样的房间:“一起住,还是分开来住。”她问过以后,用一种异样目光打量着他们。
“一个房间就行了,要一个两人问。”老李随口说道。
女服务员说:“你们是不是夫妻,有证吗?”
杨群正在一旁犹豫着是否应该把结婚证拿出来,一听见这话,连忙打开随身带着的皮包。她从皮包里拿出一个不小的钱包,再从钱包里抽出那张红红的结婚登记证,不太好意思地递了上去。眉毛扯得极细的女服务员瞥了一眼结婚登记证,不信任地审视着他们,懒洋洋地问:“带卫生间的?”
老李说:“带卫生间的。”
杨群看了看挂在柜台上方的价格表,笑着问:“没卫生间的条件怎么样?”
女服务员白了她一眼:“条件吗,当然差一点。不过也差不了许多。怎么了,你们没办法报销?”
“我们当然是自己掏腰包,”杨群差点脱口说出他们是来度蜜月的,话到嘴边刹了车,他们都这么大年纪了,说出来反而让别人笑话。刚刚女服务员似乎没有在意他们结婚登记证上的日期,她似乎没有在意到他们是一对再婚的夫妻。“条件要是差不多,我们还是住不要卫生间的算了。老李,该省的钱,就得省,你说呢?对不起,小姐,没卫生间的两人间,条件到底怎么样?”
女服务员有些不耐烦,斜着眼睛看老李:“喂,到底要什么样的房间?”
老李一锤定音:“就住有卫生间的。”
女服务员一边开票,一边嘀咕说:“既然是出门玩儿,就别省钱,都这么大年纪了,留着钱有什么用?”她的话让杨群感到很不顺耳,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女服务员横得厉害,酸溜溜地说:“本来吧,我这人说话就这样,你要是不想听,就别听好了,我又没有请你听。”
杨群按捺不注,用当老师的口吻和女服务员理论。她想讲道理,对方偏偏不想和她讲道理,你一句,我一句,声音大起来。老李息事宁人地让杨群别说了,又跑出来另一位女服务员,也跟着劝架,从柜台上拿起一大串钥匙,送老李他们去房问。杨群气鼓鼓地和新来的服务员,说前头那位服务员的不是,新来的服务员只好笑着和杨群敷衍,老李让杨群别说了,杨群悻悻地说:“明明是她没道理,你还是公安局的,一点用也没有,为什么不能出来打抱不平。”
老李说:“公安局的又怎么了,我把她抓起来。”老李的话,把杨群和那个女服务员都引笑起来。
安顿下来以后,杨群洗了把脸,那个送他们进房间的女服务员又送开水来。杨群兴冲冲地又向服务员打听,附近有什么值得看的风景点。女服务员听了杨群的话,百思不解地问杨群,既然是花钱出门旅行,好玩儿的地方太多了,干吗要选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地方。“要是在夏天,你们到这来避避暑,那还有点意思。带着游泳衣,在水库里游游泳什么的。现在这季节,谁还会想到这儿来。”
杨群不甘心地说:“我们一路过来,觉得风景非常好。”
女服务员暗暗好笑,懒得再和杨群说话。
充满了好奇心的杨群,终于有机会一起和老李走出房间走一走。她东张西望到处看,见人就打听,终于弄明白所谓白云山庄,只是当地农场的一个招待所。这里确实不是什么旅游名胜,也没什么人到这来旅游,杨群不明白老李为什么要把她带到这个地方来。
“服务员小姐说的对,这儿根本没什么好玩儿的,”回到房间以后,杨群不想扫老李的兴,但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老李,我们不该到这来。”
老李不动声色,他已经把杨群带来了,木已成舟。“来了就来了,管它好玩儿不好玩儿。”
“不过,我也觉得那些名气很大的风景名胜,并没什么意思。”杨群和老李现在已成了正式的夫妻,她仍然沉浸在蜜月的幸福中,充分地享受着黄昏的恋情。虽然她有时还会想到死去多年的丈夫,会产生那种不是太严重的内疚。“在城里实在是待腻了,只要能出来,接近接近大自然就行了。你觉得这不错,那就算是不错好了。”
“我们去哪呢,”老李拿不定主意地说:“开摩托车沿水库兜兜风?”
3
老李和老魏头谈得津津有味的时候,杨群总算明白老李带她来这的真正目的。她倒并不在乎老李花自己的钱替公家办事,感到不满的是,老李没必要打着度蜜月的幌子,把她骗了来。她并不反对一个人热爱自己的工作,但是觉得老李应该实话实说。他应该相信杨群事实上会支持他的工作的,他不应该瞒着她。
在白云山庄住下来的第二天,老李迫不及待地提出,要到农场的场部去转转。他提议杨群可以一个人在房间里美美地睡上一觉,要不就像和昨天来时一样,去山坡上采点好看的野花。他说自己去一会儿工夫,很快就会回来,可事实上,却到快吃中饭,他才匆匆地赶了回来。
老魏头是在他们还没吃完饭的时候赶到的,他站在饭厅的门口等着,害得老李和杨群连吃饭都没心思。
杨群客气地说:“你既然吃过了,到里面来坐好了,干吗要站外面。”
老魏头说:“不碍事,不碍事,你们慢慢用。”
吃完饭,老魏头跟在老李后面,去了他们的房问。老魏头一边走,一边不解地说:“马文这家伙失踪都五年了,那时候好像也没人来问过他的事,怎么过去了这么多年,你们现在又对他有了兴趣?”
老李有些歉意地看了看杨群,杨群不在意地笑了笑。她想做出生气的样子,但是她的心情现在很好。她觉得自己嫁给了一个警察,就应该迅速地适应他的工作方式。
“我也不过是随便问问,听说你和戴燕燕是亲戚?”
“是亲戚,她是我姨的女儿,我妈是她的二姨。”老魏头随口回答着,不明白老李为什么要问他这些,想了一会儿,冷不了问道:“这些年,也没什么来往,她现在怎么样了?”
“谁?”
“我那表妹戴燕燕。”
老李没有回答他的问话。杨群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在一旁聚精会神地听着,插不上嘴。这是她第一次有机会亲眼目睹老李怎样办案。当年别人介绍她和老李认识时,就说过老李是最好的警察。介绍人把老李狠狠地夸了一顿,说得神乎其神,一下子就让杨群动了心。
“你们是不是又有了马文的什么消息?当年马文失踪以后,我就想,马文这家伙准是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知道他的脾气,老实说,他这人一直是神经兮兮的,说不准就是跑哪去躲起来了,他什么事都做得出。你知道,有时候好端端的一个人,一退休,一没事可干,什么怪事都能做出来的。”老魏头的头发已经全白了,牙也掉得差不多,却是出奇的健谈。他被老李请到了白云山庄问事,用不着老李提问,便口若悬河说个不歇。“马文当年在农场,就是个有名的怪人了,他那脾气你们不晓得有多怪。我举个例子给你们听,那一次,那一次放电影,那时候是在露天放电影,人家都在这边看,他呢,非要到银幕的那一边去看,你们说怪不怪,在那边能看到什么?”
老魏头说完,哈哈一阵大笑,笑了以后,他注意到老李和杨群的脸上并没什么被他打动的地方,觉得有点尴尬,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往下说。
“你说好了,有什么,你尽管说,”老李的脸上露出了鼓励的笑意。
“反正马文是个活宝,他这人有个特点,就是怪。”老魏头的热情受到了一些遏制,他继续说着,“真是有点怪,要说也是个秀才,他连穿件衣服都穿不像样的,老是面里一件长,外面的那件短。我跟你们说,这也是搞运动搞的,好端端的一个人,一下子打成了什么右派,以后又是文化大革命,又是批,又是斗,也难怪他成不了个正常人。”
“马文失踪之前,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表现呢?”老李从口袋里慢吞吞地摸出了香烟,递了一支给老魏头,又慢吞吞摸出火柴,划着了火,“这么说吧,他退休前,有没有什么不正常?”
老魏头把手中的香烟转了个向,看了看香烟的牌子,使足力气抽了一口,“不正常的表现,什么叫正常,什么叫不正常?马文那人,他的那点表现,如果正常了,那就是不正常。你们懂不懂我的意思?”
杨群不太懂老魏头的意思,她尽量想认真地听,可是越听越糊涂。她意识以这些和她毫不相干的话题,很难真正地吸引她,便在床上躺了下来,眼睛仍然盯着老李看,老李一本正经的严肃样子,使她感到好笑。
老魏头瞥了一眼躺在那的杨群,他把杨群也当成了一起来办案的警察。房间里的布置,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老李和杨群的关系非同一般。他旧话重提地又问了一句:“你们是不是有了什么马文的新消息?”老魏头心里在想,这一男一女两个警察,会不会睡在一个房间里,嘴里却随口问道,“要不然,你们跑这来干什么?”
老李说:“我们的确对马文产生了新的兴趣。”
老魏头不明不白,看着老李。
“据我们所知,马文和你表妹戴燕燕的婚事,当年是你做的媒。”老李话锋一转,直截了当地说,“所以想找你,打听一下他们婚后的感情怎么样,我是说,他们是不是经常吵架?我希望你能如实告诉我们。”
“经常吵架也谈不上,夫妻吗,哪有不斗嘴的,不过他们才结婚那阵子,可真是一对恩爱的好夫妻。”老魏头想了一会儿,一本正经地说。
“他们才结婚那阵子?”老李听出这话里似乎还藏着些别的什么。
4
老李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这就是不应该带着杨群一起来。最初他只是想顺便打听一下关于马文的消息,可事实上,他很快就掉入了陷阱,再也逃脱不出来。他形迹可疑地出现在农场的各个角落里,像训练有素的猎犬一样,到处捕捉着任何一个可能有用的信息。一旦他投入到忘我的工作中去,如何安排和他一起来农场的杨群,便成了非常严肃的问题,虽然杨群一再表示对自己所遭受的冷落无所谓,然而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在新婚的蜜月里,老李充分意识到自己做得太过分了。
“这也许是我退休前经手的最后一个案子,”老李觉得有必要让杨群了解他手头这个案子的重要性,“我不想一无所获,就乖乖地退出历史舞台,我想我还不至于像人们想的那么老,那么没用。”
老李带着杨群一起去了农场的卫生所,马文退休前,一直在这个小小的卫生所工作。杨群觉得自己与其被孤零零地扔在招待所里,还不如跟着老李东走西逛来得有趣。在去卫生所的路上,杨群听了老李的无力的解释以后,反过来安慰他说:“你别一个劲地胡思乱想好不好,我早知道你是局里面最好的警察。”
“谁说我是最好的警察?”
“他们都这么说,真的,我不是骗你,他们说你像福尔摩斯,就像电视上的德里克警长一样,说你破了很多很难破的案子,他们说——”
“他们是谁?”
“是谁?你的同事,老李,你可能还不知道,你的同事对你的评价,很不错。”
老李和杨群一起走进卫生所。卫生所的脏和乱让杨群感到非常吃惊。这样的卫生所如今在城市里已很难见到,苍蝇飞过来飞过去,随处可以见到垃圾。一面已经泛黄的墙上,画着好几道血污,其中有两道留下了明显的手指印,显然是有人手上沾了血以后,故意按上去的。
卫生所的负责人笑着把他们引进一间空房问。没什么人来看病,毫无疑问,这样的卫生所在农场里,差不多就是个用处不大的摆设。
“欢迎欢迎,两位警察同志,坐,请坐。”卫生所的负责人长得面很善的样子,官不大,却难免有些神气十足,“两位警察同志,有何贵干?”
杨群笑着说:“对不起,我不是警察。”
卫生所负责人脸上的笑有点僵,他看看杨群,又看看老李,不知说什么好。
“噢,她是我爱人。”老李掏出自己的证件,给他看了看,介绍着自己的来意:“我们正好路过这,想顺便打听一下有关马文的消息。”
“好好好,”卫生所的负责人一口气说了许多个好,他找到了可以敷衍下去的话题,“马文不是在好几年前就神秘地失踪了吗,你们想知道什么呢?”
“你是这里的领导,许多事应该知道,我想了解一下,马文他当年在这工作的情况。据我了解,马文原来是学畜牧专业的,后来怎么又到卫生所当了医生?”
“这事,现在要说起来,就有些滑稽了。哎,来,抽我的,”卫生所的负责人掏出自己的烟盒,“抽我的,我这烟不呛人。你们知道,我们这农场,是个很小的农场,不瞒你说,就是现在,你们也看见了,说是卫生所,其实也就是个大一点的医务室罢了。当年医务室刚搞起来的时候,农场虽然有好几百号人,可到哪去找一个像样的医生来呢。马文是学畜牧的,他能替畜生看病,人当然和畜生不一样,可马文毕竟是有些基础,对不对,而且他看书能看得进去,因此就让他来当医生了。”
“他的医术怎么样?”老李不在意地问。
“什么医术不医术,反正也只是发发药,哪能当真指望医务室治什么病。老实说,有时候没病也能治出病来。有那么个医务室,发发药,发发避孕套什么的,除了这些,还能干什么?”
“听说马文是个很怪的人。”
“你们也听说了,马文这人是怪,”卫生所负责人笑着说,“怎么说他好呢,譬如那时候发避孕套,你们知道,那时候不讲什么独生子女,生几个都无所谓,生多生少,全看你高兴。农场的职工,就拿那么几个钱,小孩一个接着一个出来,经济上谁受得了,想多生几个也不敢,因此动不动就找他去领避孕套。他呢,每次给,就是一个,最多,你死求活求,才给两个。这又不是什么稀奇的宝贝,可他就是这么小气。要一次给一个,搞得人哭笑不得。结果就变成每次跟自己老婆睡觉,好像都要经过他的同意似的。”
老李和杨群听到这,忍不住笑起来。
卫生所的负责人笑着继续说:“所以我们这有句笑话,那就是马文这家伙,他必须对农场的人口增加,负直接的责任。你们想,谁高兴一次次地去麻烦他,结果一不小心,就怀上了。”
谈话谈到这,大家都笑。卫生所的负责人十分欣赏自己的说话效果,他顿了片刻,接着说下去:“小孩子一个个地接着出来,也真不得了,你们知道,农场的职工,本来就跟农民没什么区别,小孩子生多了,没办法,只好想一些莫名其妙的点子。也不晓得谁想起来的,说报纸上也这么说,只要吃了活的蝌蚪,就能不怀孕,这下子好,都到河沟里捉蝌蚪了,其实一点用也没有。”
卫生所负责人意识到他的话,已经很好地吸引住了那位正在听他说话的女同志,他的兴致更好,趁兴继续往下说,他相信接下来要说的会更有趣。
“人就是这么怪,不能生孩子的,你想尽了办法,可就是没办法。不想要呢,偏偏接二连三地来。那时候什么结扎不结扎的,大家还不晓得。譬如李根林,一生就是八个,什么办法都试过,就是没用。一点用也没有,告诉你们都不相信,他甚至用了避孕套也都会怀孕,真正是出鬼。最后便求马文,让他像骟畜生一样,把自己的睾丸给骟掉。李根林实在是让小孩子太多吃足了苦头,真是恨透了,他老婆就是人家说的那种老猪婆转的胎,万万碰不得,一碰就怀上,一碰就出纰漏。”
老李看了一眼在一旁认真听着的杨群,希望他能说得简短一些,不得不打断说:“马文给他做了手术没有?”
“做了,他这人怪就怪在这,你说他胆子大吧,平时做人,向来是缩着头的,什么事都不跟人争。说他胆子小吧,这种人命关天的事,他却又敢干。你们知道,他骟起畜生来,确实是个好手,小刀片轻轻一旋,手指这么一挤,两个蛋就给他割掉了。李根林那小子,实在也是让小孩子太多害苦了,马文说,根林你想好了,我骟猪,骟狗骟猫,从来不用麻药的,你吃得消?李根林说,你给我用点麻药就是了。马文说,用是可以,不过我从来没用过麻药,到底有用没用,我也说不准,你还是去正经的医院。李根林说,不就是把卵子割掉,用不着那么多废话,我死了,用不着你抵命。李根林是有名的倔脾气,他犯起傻来,谁也说不听的。这两个活宝,一个怪,一个犯傻,碰到一起,不管三七二十一,当真就动起手术来。”
卫生所的负责人狠狠地咽了口唾沫,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丰富。“这马文也是胆子太大了,手术做到一半,李根林再也熬不住,杀猪似的大叫起来。马文就说,你不要叫,再熬一熬,我刚给你割了一个睾丸。李根林听了大骂,说你他妈磨蹭什么,这点工夫,几十头猪都骟好了,这不拿老子耍着玩儿吗,你平时的本事都到哪里去了,唉哟,狗日的你是想疼死老子。马文说,我也想快一点,人又不是猪,你急我比你更急。李根林疼得实在吃不消了,对马文日娘日爹地一顿痛骂。马文呢,手也软了,方寸也乱了,于是这手术做到一半,草草做罢。”
“手术只做到一半?”杨群听得有些毛骨悚然,忍不住插嘴说。
“结果李根林只割了一个卵子,就是只割了一个睾丸,当时要是咬咬牙,手术做下去也就好了。不过李根林实在有点吃不消了,那麻药打得大约也不是地方,再拖下去,弄出人命来也说不定。而且手术后来也感染了,虽然当时是消了毒的,伤口说发炎就发炎了,说给你们听都不相信,我当时是亲眼看见的,那卵子肿得好大的,有这么大,都发了霉。过了一年多,做了手术大约快两年的时候,李根林的老婆又生了个女儿,为了这事,李根林一家把马文恨得死去活来。马文事后想想也吓得不轻,你们想想看,人命关天,这种事哪是闹着玩儿的。”
5
老李一听说有他的电话,便想到一定是自己当年的老搭档小张打来的。只有小张才知道他现在在哪,他和杨群在白云山庄已住了三天,日子过得还算愉快。杨群有时候虽然也有些怨言,但是总的来说,她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并不太在乎老李利用宝贵的蜜月,来办萦绕在他心头的案子。她非常地爱老李,多年的守寡,她对没有男人的日子已经厌倦透顶,和老李没有早一些结婚,真是大错特错,像这样和老李一步不离地厮守在一起,她感到由衷地心满意足。
“喂,你在那怎么样,”电话的另一头,小张大声说着,“局里面到处找你,都说你倒好,一结婚,把BP机也关了,怎么呼你也没用。”
“找我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事,公安局嘛,哪天不遇到点烦人的事,你说是不是。怎么样,蜜月度得愉快吧,都说老房子失起火来,没得救,老李,说句笑话,你可得当心身体。”
小张在电话的那一头放声大笑,老李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杨群,说:“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
“老李,前列腺怎么样了?”
“前列腺很好,”老李说这话的时候,杨群向他走了过来,他连忙对她说明,“是小张,没什么事,顺便打个电话过来聊聊。”
杨群接过电话,说:“你好,小张!”
“你好,杨老师,蜜月愉快!哎,杨老师,你可要管好老李,你跟他说,现在是度蜜月,认认真真地度蜜月,工作的事,千万不要去想了。”
杨群笑着说,“我可管不了他,他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哪是在这度蜜月,他根本就是在这办案子。我能说他什么,他要听我的才怪呢!”说着把电话还给老李,最后又凑在话筒上补充了一句,“喂,小张,要劝你劝劝他。”
“喂,小张,局里面找我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我已经给你回掉了,你就开开心心地度你的蜜月吧。我跟你说,你可别一开始就冷落了嫂子。喂,听见没有?”
“局里面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跟你说没事,没什么大事,有一家研究所被盗了,被偷走了一个什么探头,说是有放射性,人在一百米之内,都会受影响。说是人受了辐射以后,就会得白血病。研究所急得不得了,这玩意儿到了社会上,你想,大家又不知道它的厉害,不知不觉,便受到了辐射。这家研究所也是太大意了,这么危险的东西,也不放好。”
“那探头找到没有?”
“到哪儿去找?局里面立刻组成了专案小组。人手不够把我也借调去了,到现在一点头绪也没有,都怀疑是那个绰号叫‘飞天大盗’的贼偷的。这事很难说,也说不定就是个一般的小偷。那探头放在一个非常考究的小箱子里,这箱子一般人打不开的,小偷肯定以为是什么宝贝,顺手牵羊带走了。好像听说不打开箱子也没什么事,要是打开箱子,那小偷自己,还有那周围的人,就不得了,就他妈惨了。一个个就等着得白血病吧,你想想,这就等于拎着颗小型的原子弹到处乱窜,你说可怕不可怕?”
“这么严重!”
“你反正不在,不关你什么事。我跟你说,这几天,光这一件案子,局里面就焦头烂额,喂,你那边怎么样?我是说周家老宅那案子引起的那个什么失踪者,找到什么线索了没有。我说你是何苦,陈年老帐,值得你去花那么大的气力吗?你反正是要退休的人了,你何苦?局里面重大的案件多的是,像你那种什么失踪不失踪的小案子,就是破了,局里面也不会当回事。噢,对了,我已经正儿八经地跟王局长谈过了,我说像你这样难得的人才,不能一刀切,不能什么到岁数就下,像你这样有经验的老公安如今实在是太少了,应该继续留用。”
“你跟王局长谈这些干什么,人老了迟早都是下来,再说,我也的确想歇歇了。”
“想歇个屁,你不是连蜜月里都在忙吗?老李,你听我的话,不会错。我跟你说,我现在和王局长还说得上话,真的,我所说的事,王局长会有所考虑的。你呢,就不要管你手上的那个什么失踪的马什么的,这种案子,就是破了,也是白破。局里根本就不知道你在忙什么,你这是在白白地浪费时问。你也知道如今的警力是多紧张,我们不得不把精力用在最关键的地方,你说是不是?听我的话,痛痛快快玩儿几天,然后回来,我们在一起好好地干一阵,怎么样?”
老李回头看了一眼在一旁听电话的杨群,杨群以为他想对自己说什么。
小张在电话的那一头又吼了一句:“老李,听见没有,别管那失踪的马什么的。”
6
卫生所负责人的老婆何小华是农场的劳资科长,她是个热心肠的女人,很快和老李他们熟悉起来,当她明白老李他们是一对前来度蜜月的新婚夫妇时,一定要老李和杨群去她家做客。“要说马文,不瞒你们说,我比我男人知道的,少不了多少,”她对警察这个职业有一种偏爱,而且有时间也翻翻侦探小说,她的大儿子目前正在公安学校读书,是一位未来的警官:“你们要想知道什么,问我好了,我可以把知道的,通通告诉你们。”
何小华请老李夫妇吃了一顿便饭,没什么菜,却喝了不少酒。杨群觉得这么突然闯到别人家去做客,很有意思也很刺激,多少年来,她似乎已经冷清惯了,突如其来的热闹使她变得很兴奋。这是她第一次和老李以夫妻的身份,在别人的家里做客。
“我的儿子将来肯定和你一样,成天为案子烦不过神来,我知道干你们这行的,不容易,吃辛吃苦也就算了,有时候恐怕还会有生命危险。”何小华十分能喝酒,她一杯杯地喝,接二连三劝酒,“来,你们这还是在大喜的日子里,这样的日子怎么能错过喝酒呢,来,再干了。”
一边吃酒,一边谈起马文来。听多了,杨群对马文也渐渐有了些印象。闲着无事可做,杨群的兴趣开始转移到了马文的身上。何小华显然比她的丈夫更能说会道,她口若悬河地说着,她的丈夫连播嘴的机会都没有。
“马文吗,这人书呆子一个。在我们这个农场里,老实说,来个右派,并不像电影电视上讲得那样,对他怎么坏怎么坏。老实说,除了文化大革命那几年,没人亏待过他。文化大革命嘛,这也就没办法了。再说,当时吃苦头的,不只是他一个,像我和我爱人,那时候年纪还轻,都被人贴过大字报,像马文这种右派,自然是逃不脱了。不过,也没把他怎么样过。”
何小华的丈夫说:“怎么没怎么,你忘了,那次为了现行反革命的罪名,不是把他弄得够呛,要死要活的,差一点把小命给送掉。”
何小华说:“那次不一样,那次搁谁身上也要吓掉半条命,文化大革命中,这现行反革命的大帽子,可不是能戴着玩玩的,那次是把马文吓死了。不过他跳崖没跳成,也把人家吓得够呛。你说我们当时谁不是吓了一大跳。人呀,就是这样,一旦不想活了,成了死狗一条,谁拿他也没办法。他当时要自杀,实在是一下子钻了牛角尖。”
“自杀,”老李立刻做出反应,“马文自杀过?”
“那只是个笑话,”何小华夫妇争着要说,最后是何小华的声音大,把丈夫压了下去,“现在想想也不算什么事。文化大革命一来,马文自然就成了批斗对象,斗也就斗了,没什么大不了,他呢,又从医务室出来,再去养猪。养猪就养猪吧,你就太太平平算了,可他也不知从哪搞来了不少的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画像,都是大张大张的标准像,一张张全是这么大的,到处乱贴,贴得猪圈里外到处都是,是地方就贴,连门上也贴,而且你们知道,我们这的门都是对开的,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边贴一张,搞得毛主席他老人家像门神似的。我们都觉得不太妥,也没管他,农场里一帮年轻的小将看出了不是,说他存心是污辱毛主席,于是就批他,斗他,他还不服气,就被狠狠地接了一顿。”
何小华的丈夫在一旁插嘴:“揍得不轻,捧得真不轻,这马文也是牛脾气,平时看他不声不响,乖得很,你有时候想叫他认句错,乖乖,真不容易。他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马文一时想不开了,就写了封洋洋万字的遗书,扔在桌子上,他自己呢,就跑到后山上,站在悬崖边上,想往下跳。当时惊动了好多的人,都跑去看,大家跑到后山上,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不敢走近。马文反正是不想活了,把他不喜欢的人,挨个地骂过来。那时候,李根林的大女儿李月英是造反派头头,马文平时见了她最怕,到了这时刻,也无所谓了,把个李月英好一顿痛骂。”何小华说着咽了口唾沫,“什么脏话都骂了出来,你们想不到马文那人,平时文绉绉的,那天他说的话,真是说不出口。”
“他说,我把你爹的卵子割掉了,你急什么?”何小华的丈夫在一旁做着提示,他说:“我再给你爹安个猪卵子就是了,保证比原来的都管用……他的意思是李月英和他睡过觉,他就是这意思。”
何小华说:“李月英那时候二十岁刚出头,臊得恨不得自己从崖上跳下去。”
老李不想让话题扯得太远:“后来呢?”
“后来有人从后山上绕了过去,马文他只顾自己骂得痛快,没想到还会有这一手,上去的人也不容易被他发现。被他猛地回头发现了,来一个大家一起死,这怎么办?他反正活腻了,正好拉一个人垫背。最后,偷偷上去的那个人,偷偷地向他接近,从他背后猛地一扑,把他按倒在崖边上,然后在他前面听他乱骂的人,都涌了上去,然后五花大绑,把他抬下山来。”
老李说:“马文根本就没往下跳?”
“我们说老实话,他当时是真想跳,”何小华看出老李似乎有些失望,咂了咂嘴说,“我亲眼在旁边看见的,他反正豁出去了,什么话都敢说,人到了那时候也痛快。反正我不想活了,我还有什么话不能讲,老实说了,他当时说了那些话,那是绝对绝对的反动透顶,我们听了都害怕,真的,他说的那些话,当时连枪毙都足够了。”
7
老李和杨群在何小华的陪同下,一起来到了后山上。山并不是太高,正对着白云水库,在最高点上,有一块凸出的悬崖。杨群按捺不住好奇心,走到那块凸出的大石块上,探头往下看了一眼,笑着问何小华:“马文当年就是打算从这跳下去?”已经失踪多年的马文,现在不仅吸引了老李的注意力,而且也引起了杨群的极大兴趣,“老李,从这下去,肯定完蛋了。”
“马文就站在这,是这,”何小华也走到大石块上,兴趣盎然做着示范,“你们知道,他就这么站着,脚后跟都快到这了,就这。”她注意到杨群完全被她的叙述吸引住了,更加来劲,又说又笑。
老李远远地站在一边,充满一种毫无头绪的失望。
“这儿下去,当然没命了,”何小华对着悬崖下看了一会儿,突然带着感叹说,“所以大家也真给他吓得不轻。这事以后,人家都见他怕,真见他怕了,就怕把他逼急了,又出现什么意外来。老实说了,这事也救了他,谁也不想承担把他逼死的罪名,他反正死狗一条,跟你们躺下来玩儿了,你拿他有什么办法!”
杨群非常信服地点点头。她回头看了老李一眼,继续听何小华讲述,老李似乎没有她那股热情。
随着对马文的事了解的越来越多,老李越来越感觉到他对马文的印象更杂乱,更没头绪。他似乎朝着已逝去的马文的生活越走越近,然而就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薄纱一样,他始终没办法真正接近马文。他并没有把握住什么关键性的线索,而且也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的进展。他只是在事物的外围徒劳地兜着圈子。何小华喋喋不休地说着,杨群听得津津有味,就像听故事的孩子一样认真。老李有一种预感,每当办案子办到这种僵持不下去的时候,只要他还能再努力一下,只要他能坚持住,就意味着离突破不太远了。
掌握住马文的性格,仍然有重要意义,也许真像何小华说的那样,因为这次自杀未遂,马文一直受压抑的性格,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他反正豁出去了,破罐子破摔往往可以让人绝处逢生,这种例子不胜枚举。何小华和她那位当卫生所负责人的丈夫,都认为可怜的马文从此变得很有些无赖。大家过去都觉得他只是个犯了错误,然而却是老实巴交的文化人。事实上,自杀未遂的马文,已经彻底改变了他在人们印象中原有的形象。
“有些话,现在也许不应该说了,我实在不想在背后说马文的坏话,”在下山的时候,何小华苦笑着说,“我告诉你们,马文这人后来变得非常难说话。你说他是个右派,那时候的右派,我们也没怎么对他不好,可不管怎么说,总要接受一定的劳动改造吧,其实后来那些年,他什么事也没干,真的什么也没干。”
老李说:“大家是不是后来都不太喜欢马文?”
何小华继续苦笑:“也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反正马文后来给人的印象,是这个人不讲道理。”
“怎么不讲道理?”
“我一下子很难给你举例子,”何小华想了想,不知从何说起,“要说他的事,我真是知道不少,告诉你们,在农场,他前前后后干过的事,有好几样,老实说,没一样干好的。他后来当然一直是在卫生所里干,他还除了养猪,也在学校里教过书,教农业基础知识,我儿子就上过他的课。他的课上得一塌糊涂。后来,又去培育什么黑木耳——”
“黑木耳,就是吃的黑木耳?”杨群打着岔。
“对,就是吃的那种黑木耳——”
老李心不在焉地听着,何小华感觉到了这一点,她不知道是不是要继续说下去。老李见她不说了,又鼓励她再往下说。何小华只好接着说:“黑木耳是学校里搞的,那时候就有校办工厂了,马文是学畜牧业的,就想到他了,可是你们知道,他一点也不负责任,那黑木耳培育出来,根本不能吃的。就这样,还没人能讲他,谁要说了,他就说,你来呀,有本事你来弄。”
这时候,他们已来到了山脚下。老李看着位于不远处的场部,提出可以不可以去马文当年住过的木房子看看。早在何小华家喝酒的时候,老李就听说马文的旧居还在,他忽然想到应该去看看。
8
马文的木房子里如今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很难想象这样简陋的木房子,当年竟然住过人。这种用木料堆起来的房子,现在只能在电影上才能见到,老李无意中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那就是这所木房子可以用来拍电影。
“老李,你所关心的这个马文,看起来真是个蛮有趣的人物,”杨群看着有些垂头丧气的老李,正探头探脑地往木房子里窥视,笑着说,“喂,你怎么了?”
“马文会不会后来又因为别的什么事,自杀呢?”老李离开了木房子,退后几步,远远地看着它,发了一会儿呆,突然问何小华,“也许他的失踪,就是自杀?”
“那,那很可能吧。”何小华毫无把握地说。
“他为什么要自杀呢?”
“这就难说了,”何小华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本来这话应该是她问老李的,“按说我们后来对他是很不错的,给他平了反,连续加了几次工资,老实说,‘四人帮’粉碎以后,每次加工资都有他的份儿。我是劳资科长,这些事我都经过手,我们对他真不薄,难怪他原来的学校要他回去,他也不肯回去。还有,他还没到退休年龄,我们就安排了他大女儿在农场顶职。”
老李有些意外:“马锦蕾,她也在你们农场干过?”
“你也知道小马,干过,她在我们这干过,这丫头,我们可是看着她长大的,”何小华为找到新的话题又兴奋起来,“小马那时候和农场的小孩在一起玩儿,个子才这么高,瘦瘦的小小的,一碰就哭。”
“她后来怎么又离开农场了?”
“唉,这事也说不清,小马呢,中学毕业以后,应该下乡插队。马文就来找我们,说让小马到农场来,我们也就答应了。来就来吧,反正农场和插队也差不多。来了没几年,‘四人帮’也粉碎了,马文又找我们,说是要把小马调到场部来,你们知道,场部是国家干部编制,并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进人的。那时候正好可以顶替,于是我们就照顾他,搞了个假顶替。什么叫假顶替呢,就是马文提早办一个退休手续,这样,马文实际上并没有退休,小马呢,便成了场部的正式干部编制。不过说老实话,小马这丫头也没什么意思,我们好不容易给她办好了,没多久,她就辞职走了。”
老李对怎么顶替没兴趣,他不得不又一次打断何小华的叙述:“小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转为正式干部编制后没多少时候,说走就走,后来她结了婚,没几年,又离婚,说是和那丈夫老是闹。”
“马文和他大女儿的关系,怎么样?”老李出奇不意地问着,他的脑子有什么东西活跃了一下。
“马文对小马应该说还不错吧,这你们恐怕也知道了,小马虽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父女俩的感情总的来说,是很好的。你们想,要不然,马文也不会自己提早退下来,让小马顶替。当然,对于他们,也有过些议论,但这都是毫无根据的瞎编乱造。我们这里房子紧张,小马来了以后,仍然是跟她父亲住一起,她可以说就是在这间木房子里长大的。本来吗,既然是父女俩,住一起,有什么关系,而且马文的这间房子,中间还用木板隔了一下。”
“都有些什么样的议论呢?”
“小马调走前的那几年,有人说,听见马文的房间里,半夜三更的,常有敲木板的声音。说是有节奏地敲着,咚,咚咚,有时候非常响,像擂鼓一样,不知道是在搞什么鬼名堂。有时候,一敲就是半夜,声音传出去很远很远,于是就有了些风言风语。”
老李似乎还是不得要领:“到底是些什么样的议论呢?”
“唉,人言可畏,”何小华好像觉得这话很难说出口,因为它牵涉到一个人的声誉,弄不好会惹出很多麻烦,便神秘兮兮地兜着圈子,“当然不是什么好话,人家总觉得他们不是亲生的父女,太好了,自然会生出些闲话来,这话要说出来,就难听了……”
老李干脆把话点破了:“是不是说他们乱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