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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宣传队的表演转换到对冷悠湄的批判会,这中间几乎没有任何过渡。钟秋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看见自己母亲胸前挂着大牌子,突然被两位身材并不高大的女红卫兵小将押到了台上。钟秋回过头来,求援地看了看姐姐钟春,只见她脸色苍白,满脸惊慌,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有一点似乎不容怀疑,钟家的三个孩子在一开始,都同时想到了要保持镇静,他们站的地方实在是太显眼了,如果这时候扭头往回走,别人会一眼认出来他们是谁。那个叫刘锋的小男孩这时也混在那一大群孩子中,他回过头来,看了钟家的孩子们一眼。现在,钟家的孩子们最好的办法就是若无其事,他们做出不在乎的样子,起码可以表明他们是和革命群众站在一边。
类似的批判会他们已经经历过,这样的集会在省城差不多天天都会发生。在一阵惊天动地口号声之后,人们开始上台对冷悠湄进行批判,争先恐后,一个接一个拿着稿纸,走到话筒前,声泪俱下地对冷悠湄进行控诉。那话筒不时地发出电流干扰的喧嚣声,每次出现这样的电流声的时候,人们不得不紧皱眉头。由于冷悠湄的工作是分管文教工作,因此上台对她进行控诉的,差不多都是文教系统的人,有县中学的老师,文化馆的工作人员,县剧团的演员。批判会的高潮是杨如盛走上台,当主持人提到杨如盛的名字的时候,整个礼堂一片寂静,然后像炸了锅似的,叽叽喳喳的声音不绝于耳。
杨如盛在红卫兵小将的口号声中登台亮相。他穿着一件已经湿了半截的白汗衫,汗珠子正从他的额头源源不断地往下落,摇摇晃晃地站在话筒前,在小将们的提问下,他开始了对冷悠湄罪行的揭发。一个女红卫兵带头呼喊口号,口号的内容是“欢迎杨如盛反戈一击,走到革命队伍中来“,“造反有理,革命无罪“,“打倒女阎王冷悠湄“,人们振臂高呼,批判会群情激愤,不止一个人插嘴,让杨如盛不要害怕,大声说话,勇敢地说出事实真相。钟秋看见自己母亲愤怒地抬起头来,她狠狠地瞪了杨如盛一眼,杨如盛像被电击中一样,十分畏惧地低下头。
由于这举动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的,女主持人冲向前,朝冷悠湄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口号声又一次响起来,待口号的波涛声过去,女主持人恶声恶气地问杨如盛:“杨如盛,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必须老实交待,你和冷悠湄,是不是有过不正当的男女关系?“礼堂里顿时静得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这时候,大家都在等杨如盛的回答。杨如盛终于如大家所希望的那样,轻声地说:“是的,我们是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礼堂里一片骚动,女主持人又进一步地追问:“那好,是她勾引你,还是你勾引她?“杨如盛唯唯诺诺地说:“是……是她勾引我。“女主持人等听众叽叽喳喳的声音小下来,十分动情地说:“当然是冷悠湄勾引你,你一个右派,怎么会有胆子去勾引女县长呢。同志们,大家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这说明什么,说明什么?说明我们这位人民的冷县长,从来就是一个不要脸的坏女人。杨如盛,你还可以说一说,冷悠湄的丈夫,是不是也勾引了你的老婆,你说,大胆一些,把一切都说出来。“这一次,杨如盛的声音大了许多,他先咳了一声,然后说:“是的,他勾引了我的老婆。“会场上刚静下来,又轰地一声喧闹起来。
接下来,说些什么,钟秋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母亲抬起头来,绝望地看了杨如盛一眼,就再也没有抬起过头来。羞愧和痛苦像大山一样压在母亲的肩膀上。杨如盛似乎又说了好一阵,开始时,钟春和钟夏还在钟秋身边,渐渐地,他们留下了妹妹钟秋,偷偷地自顾自地溜走了。钟秋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反正当她意识到自己是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她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在以后的日子里,无论是面对成功还是失败,钟秋都再一次重温过这种恐惧。这种恐惧其实就是一种处于热闹人群中的极度孤单,孤立无援的钟秋已经记不清漫长的批斗会,究竟是如何结束,她能记得的,只是女主持人不断地问,杨如盛不停地说,人们不断地发出哄笑声。
批斗会结束以后,刘锋跑到她身边,主动地向她伸出了自己的手。他牵着钟秋冰凉的小手,随着意犹未尽的人流来到大街上,神秘莫测地东张西望。到处都是乱纷纷的,人头攒动,刘锋把她带到一个有些偏僻的小巷口,默默地往巷子深处走,一边走,一边不怀好意地回头看她。接下来的事情,是钟秋做梦也不会想到的,一向表现很友好的刘锋突然停住了脚,板下脸来,十分歹毒地对她说:“你妈不要脸,你爸也不要脸,以后你长大了,也一样的不要脸!”
钟秋当时没有哭,她完全呆住了,不知道刘锋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刘锋继续歹毒地对她说:“你妈勾引男人,你爸勾引女人,你长大了,肯定也会勾引人。“远远地有人走过来了,是个留着短发的中年妇女,刘锋在那个女人还没到面前之际,努起小嘴,憋了一口唾沫,用力吐在了钟秋的脸上,然后像一个十足的坏孩子一样,扬长而去。中年妇女走过来了,她清楚地看到了所发生的一切,冲刘锋的背影骂了几句,回过头来,伸手帮钟秋抹去脸上的唾沫,嘴里仍然对刘锋喋喋不休。中年妇女不知道钟秋是谁,但是她显然认识他,钟秋听见她咕嘟了一句,说刘锋这小子长大了,比他老子还要坏。
钟春姐弟在大街上找到了泪流满面的钟秋,他们已经很着急,在今天这么个不幸的日子里,如果再把妹妹丢掉了,便真是祸不单行。钟春怪钟秋不该乱跑,心情很不好地在她的小脑袋上拍了一下,让她别在大街上哭了。今天已经够丢人的,他们没必要再让别人看笑话,说闲话。钟春觉得钟秋所以要哭,是因为迷了路,不知道还有刘锋背叛这件事,那天傍晚,钟家的三个小孩连晚饭也没吃,他们不辞而别,去了公路边,冒冒失失地拦了一辆开往省城的货车。天渐渐黑了下来,一路上,坐在空空的敞篷车厢里,他们仿佛吃了哑药,一个个都不吭声。汽车在碎石子铺成的路面上颠簸,拐弯,上坡,下坡,刹车,加速,扬起的灰尘有些呛人,路边的树枝不止一次差点刮到他们脸上,所有这一切,对孩子们而言,已引不起什么反应。这时候,钟家的孩子们都在想同一件事,他们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的脑子里,只能是反反复复想这么一件事,这件事像噩梦一样折磨着他们,像一群疯狗一样盯在后面撕咬。他们的胸口仿佛被人塞了几块石头进去,堵在那里喘不过气来。他们小小的心灵里,现在充满了仇恨,他们恨坏女人包巧玲,恨坏男人杨如盛,也恨他们的爸爸钟天,恨他们的妈妈冷悠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