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二年,正是仲夏季节,在关外长白山密林之中,缓缓走着一队人马。为首骑在马上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身着粗布短衫,沾满血渍,几乎将衣服染成红褐色。他左右腰间各别着一把二十响匣子炮,一脸浓密的长须,几乎遮得看不见嘴,隐隐在胡须之中,可以看见他的嘴角傲然地撇着,一双鹰目布满血丝,但依旧是咄咄逼人,虽然面显疲态,但掩饰不住一股英姿飒爽之气。
跟在他身后的是一匹青骢马,鼻子不停喷着气,竭尽全力拉着马上的骑手向前走着。马上坐着的人看来三十不到的年纪,身上衣服也是同样沾满血渍。他的头顶剃得精光,一副鹰鼻,双目圆睁,腰间也是别着双枪。在他两人身后,紧跟着七八匹也是疲倦之极的战马,一边前行一边不时伸嘴啃两口青草,行走得极为缓慢。马上乘坐的人,有的是两个共乘一匹,有的是一人一匹,无不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可能摔下马背。
一队人马极其缓慢地转过一个山坳,前面是一个狭窄的山口,前面的长须汉子拉住马,众人也随即停下,长须汉子回头问道:“二弟,你没有记错吗?是不是这里?”声音嘶哑,若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他在说些什么。后面的秃头汉子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又拼命地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嗓子答道:“没错,俺小时候挖野参来过,过了这个山口,再往前走上它二里多地,有口泉水,就在泉水后面。那地界还有一枝二品叶的老参,当年没舍得挖,这回可以救三弟的性命了。”
长须汉子听了点了点头,正要拉马继续往前走,突听身后“咕咚”一声响动,他拨马回身一看,只见身后不远,一个兄弟从马背上摔倒在地。长须汉子大喊一声“三弟”,刚要下马,突觉胯下一软,马已失蹄,马前腿一下子跪在地上。只见他右手轻轻地往马鞍子上一拍,人已经轻飘飘落在地上,也顾不得检视牲口,大步向落马之人走去。
三步两步走到近前,一个看起来十八九岁的少年,早已灵巧地从马上跳下扶起落马之人,这时众位兄弟也纷纷下马围拢了过来。少年对长须汉子说道:“爹,三叔昏过去了!”长须汉子点点头,从儿子手中接过落马之人,左手取下挂在腰间的水壶,用嘴咬掉了壶盖,向那人口中灌去。几口水灌下去,那人逐渐清醒过来,喘了几口气,才睁开眼睛断断续续说道:“大……大哥,我……我看来是……是不行了,你就把兄弟放……放到这里吧,小鬼子还在后面追,别……别连累了大伙儿!”
长须汉子将水壶递给身边的人,说道:“三弟,不要乱想,二弟已经找到了地方,就在前面不远,那地方小鬼子找不到,而且二弟藏了一棵老参,能救你的命,你想死,先再给我杀几百个小鬼子!”受伤的人听了,虚弱地笑了笑,说道:“大哥,兄弟没用,没打死那个鬼子指挥官,反连累十二弟……”长须汉子眼圈一红,挥了挥手,说道:“三弟,这不怪你,怪就怪咱们的枪不好使,老是臭子儿,要不你也不会受伤,下回大哥给你缴一枝日本人的“三八大盖”,以你的枪法,别说一个鬼子指挥官,就算一百个,也不够你做下酒菜的!”
受伤的人笑了笑,没有力气再说话。长须汉子将他放下交给旁边的人,转身走到马前,只见战马已经被秃头的汉子扶起,只听他说道:“大哥,跑了两天两夜,牲口们都顶不住了,我看这阵势,小鬼子一时半会儿也赶不上来,而且看天色是要下暴雨的样子,只要这雨一下,牲口的蹄子印被冲掉,我们再藏到山剌子里面,小鬼子再想找咱们可就难了。”长须汉子抬头看了看天,果然是乌云翻滚、暴雨将至,于是说道:“好,就原地休息一会儿,喂喂牲口!”
这一伙人就是名震关外的东北抗日义勇救国军的十二金刚。为首被称作“大哥”的长须汉子,就是在东北提起来响当当的关外绿林十虎之首——崔大胯子崔洪江,跟在他身后的秃头汉子,是他的弟弟——崔二胯子崔洪海。而躺在地上受伤的,是十二金刚中排名老三的神枪金瞎子金丙义,因为他惯使长枪,早年练枪的时候总是习惯闭上一只眼睛瞄准,日子长了,平日里左眼都是眯着,像瞎了一只眼睛,得了这么个诨号。那先前将老三扶起的孩子,是崔大胯子的儿子崔振阳,今年还不到十八,两年前刚从奉天洋学堂毕业,正赶上九一八事变爆发,就上山跟了父亲的队伍打鬼子,众兄弟对他都是疼爱有加。
民国二十年东北沦陷,关外各地百姓不甘做亡国奴,纷纷揭竿而起,有农民自发组织的抗日自卫队,有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游击队,有不愿意随张学良撤回关内的原东北军官兵组成的抗日义勇军,有旧警察组建的抗日纠察队,当然,也有很多原来东北绿林好汉组成的抗日义勇救国军,一时之间乱世英雄起四方,到民国二十一年年中,各地抗日队伍总计已有将近一千支,人数超过了三十万。不过如此杂乱拼凑的队伍,就如一盘散沙,根本无法抵挡组织严密、装备精良的日寇疯狂反扑。民国二十一年夏天,日寇关东军纠集了八个师团、数万伪军,再加上上万名的武装警察,采取分割包围、先劝再攻的战略,有意志不坚定又或是贪生怕死的队伍,看到日本人重兵包围、同时又给予丰厚待遇,纷纷投降做了伪军,加入了日寇清剿的队伍。而另外一部分誓死不降的好汉们,绝大多数在日伪军的疯狂镇压下,一支又一支不断被击溃,甚至全军覆没。许多义勇军的将领们死的死、逃的逃、散的散。
崔二胯子兄弟都是穷苦出身,自幼随父亲在长白山挖参过活。幼年跟随父亲上山挖参遇到猛虎,兄弟二人义气深重,为救父亲不肯独自逃生,后幸遇一位老参客相救,见二人义气,不仅救下二人,还将一身本领倾囊相授,包括武功、枪法,兵法,还有挖参的绝技。成年之后,一次参商和官府勾结,盘剥参客,父亲前去理论,被活活打死,二人一怒之下,动手杀了参商,从此上山当了胡子。几年后东北沦陷,二人拉队伍挑起了抗日大旗,一时之间各地英雄纷纷投靠,很快聚了一两千号人。兄弟二人的队伍转战于长白山密林,由于二人均是熟读兵法,日伪军多次清剿,二人都是以少胜多,在东北名声大振。
日军屡次围剿失败,于是采取安抚拖延政策,先纠集重兵将其他义勇军大部清剿完毕,之后集结了日军两个大队,伪军五千多人的兵力,果真是“十则围之”,终于在辽东的昆仑山将二人的队伍重重包围。进攻之前,日本人敬重他们的军事才能,还是抱有一线希望,派汉奸上山劝降,并提出了丰厚的待遇。兄弟两人誓死不降,当众杀了汉奸剖心祭旗,枭首示众。
兄弟二人知道一场血战在所难免,但也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于是一方面积极备战,另一方面派老四挖掘地道,准备突围。老四钻地鼠姚亮,盗墓出身,最擅长打洞,当下带领二十几个弟兄,连夜挖洞。第二日清晨,日伪军大举攻山,激战三日,老四的地道才刚刚挖到包围圈外,这还是碰巧挖到了一个现成的山缝,否则再大的能耐,也不可能在三日内挖出一个上千米的地道来。
地洞挖好之时,他们已与日寇激战整整两夜三日,毙敌数千,山上的弟兄们也死伤惨重,几乎弹尽粮绝。崔二胯子兄弟当晚仅携几十名弟兄突出重围。路上又遇到鬼子的增援部队,一场遭遇战打下来,为了掩护大伙儿安全撤离,十二弟阵亡,老三重伤,被崔振阳单枪匹马救了出来,最后几十名弟兄只剩十二人逃出重围,所幸抢得了鬼子几匹战马。
日寇在身后紧追不舍,两人带领弟兄们马不停蹄,又逃了两天两夜,才将追兵甩掉。见鬼子追得实在太紧,就算是一时逃脱也不好隐藏,于是兄弟二人商量逃到崔二胯子小时挖参去过的一处地方,此处山高林密,入口又极为隐秘,即便仔细搜查,没点运气也不会找到。
一伙人在林中空地休息了大约一顿饭工夫,吃了些干粮,又把随身带的清水饮光。知道前面即有泉水,所以不必再节省。休息完毕,众人精神稍好。崔大胯子看了看天色,见大雨将至,站起身挥了挥手,道:“弟兄们,我们走!”一行人纷纷上马,按照崔二胯子的指引,向山口走去。山口极为狭窄,两侧山壁陡峭,往顶上望去,隐隐只能看见一线青天。几人在山谷中穿行了大约二里地光景,前方豁然开朗,是一大块群山环绕的开阔地,四周的青山如刀削一般直插云天,猿猴都难通过。
这块空地大约十几个打谷场大小,四周长满了野果树,众人往前走时,路边不时的有野兔、山鸡从树丛里窜出,见到来人,也只是怔怔地看着,并不知躲避,看来此处人迹罕至,鸟兽都不怕人。众人跟随崔二胯子走到开阔地尽头,几株巨大的枣树之后,是一眼从半山腰飞淌下来的泉水,这泉水大约三尺来宽,从半山上一个山洞之中飞淌而下,隆隆作响。泉水汇在山脚下水潭之中,这水潭大约有四五丈见方,但是并未看见有泄水的去处,想是下面连接有地下暗河。水潭之中泉水清澈,隐隐可见几十尾一尺多长的白鱼在水下缓缓游动。
众人见了这眼泉水,纷纷下马扑到潭边,连日来不食不眠逃避鬼子追兵,不吃东西也就罢了,连续两天两夜没怎么喝水,铁打的汉子也是忍受不住,几人在潭边痛饮泉水,只觉泉水饮在口中,胜过琼浆玉液。喝罢泉水,又将战马牵到潭前饮了饮,崔二胯子擦了擦嘴角,对崔大胯子笑道:“大哥,那地界就在此处,你可能找到那山剌子的入口?”崔大胯子向被飞泉掩住的山壁望了一眼,问道:“可就在这泉水之后?”崔二胯子道:“不错,就在此处!”崔大胯子向前走了几步,由于有潭水阻隔,不能再往前去,只离着山壁有大约四五丈的光景,远远地观望,但并未看出有何异样,又是看了良久,回身向兄弟们问道:“弟兄们,你们可看出了什么端倪?”
众人走向近前伸长脖子向山壁望去,但也没瞧出什么,于是纷纷回头向崔二胯子询问。崔二胯子笑了笑,说道:“俺小的时候,有一次挖参到了这里,天气炎热,见了这潭子水,心里高兴,就脱光了屁股下潭子洗澡,一猛子就扎到了对岸。到了对面山壁边上,见到有一只小蛤蟆趴在那里,就爬上去抓,没想到追着小蛤蟆三绕两绕,就绕到了那块大石头后面,才发现后面的大造化!”众人听了,又回头向山壁那边望了望,还是什么也没发现,于是纷纷问崔二胯子:“什么大石头,俺们怎么没看见?”
崔二胯子伸手指了指前面,说道:“就在泉水后面,不过你们站在此处,就算瞪瞎了眼睛也是看不出来,当年俺游到了近前都未看出,要不怎么说是你我兄弟的大造化呢,走,俺带路!”说罢崔二胯子一马当先,绕到潭水的右侧,潭水在山壁边上之处并不算深,只没到小腿,崔二胯子带着众人�着水,来到了飞泉后面,崔二胯子在瀑布后面站定,指着前面一块大石说道:“就是这块大石!”众人这时才看清,只见眼前这块巨石足有几间房子大小,正堵在泉水和后面山壁之间,只是看似与后面的山壁严丝合缝,并未见有什么入口,众人纷纷议论。
崔二胯子说道:“振阳,你绕到石头的右侧好好看看。”崔振阳应声而去,走到大石右侧,只见由于泉水长年从前方流过,大石与后面山壁长满青苔,在大石和山壁的接缝之处,又生有许多蔓藤,门帘一样从上方倒垂下来,由于青苔也是绿色,所以远看果真与大石和山壁成为一体。崔振阳拨开“门帘”向里面望去,一眨眼的工夫,转过身来大叫道:“叔叔们,果然是好去处!”众人听了,纷纷上前观看,看罢均对上天造化的鬼斧神工啧啧称奇。崔二胯子高声叫道:“弟兄们!把马牵上,牲口过得去!”
原来这飞泉之下别有洞天,整个山壁乃是由两块巨大的山石相倚而成,在最下面留有一处宽约三尺、一人来高的缝隙,缝隙前方,也就是在飞泉之后,一块巨石挡住了山缝的入口,巨石与山壁颜色一体,远远望去几乎是连在了一处,再加上蔓藤挡住了巨石与山壁之间的入口,极难发现。
当下一行十二人、七八匹战马绕过巨石,沿着蜿蜒的裂缝,在山腹中穿行了大约几十丈的路程,突觉眼前一亮,面前一片明朗,只见山腹尽头,乃是一片巨大的山谷,四周高山林立,山壁陡如刀削,就如一块巨大的天井一般。大伙儿见了此番光景,大感畅快,齐呼“造化造化”,众人劫后余生,又寻得此处仙境一般的藏身之处,心中均是说不出的爽快。
正自赞叹间,忽见天上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崔二胯子大呼“痛快”,笑道:“这下小鬼子再想寻得俺们,简直是王八闻咸鱼——休想了。”众人也是哈哈大笑。崔二胯子又道:“大哥,那边有几处山洞,你带弟兄们前去躲躲,老四,你随俺去挖参!”崔大胯子点点头,带着剩下的弟兄们前去避雨,而老四走到崔二胯子近前,崔二胯子道:“老四,把你的裤带解下来!”老四听罢一愣,一把捂住裤裆,笑道:“二哥,兄弟可不喜欢这个调调!”
崔二胯子捶了老四一拳,笑骂道:“你个龟儿子,花花肠子倒不少!”说罢一把扯下老四的裤带,裤带扯下,老四的裤子一下子掉到了地上,老四伸手捞起裤子,愁眉苦脸地说道:“二哥,你不是要缴了俺的裤带吧?”崔二胯子不理会老四的抱怨,伸手从裤带中抽出几根红线,再将裤带还给老四,正色道:“这人参娃子都是精,你不用红绳将它的小辫子捆住,一旦跑了,你抓也抓不住!”说罢又调侃道:“俺们弟兄几个就你是本命年,系的是红腰带,要不你笨手笨脚的,俺叫你干吗?”老四听了恍然大悟,一边系着裤带一边连连点头。崔二胯子又道:“待会儿你给我别出声,手脚轻点,这人参娃子精得很,你一大声,说跑就跑!人参跑了不打紧,老三的命可就救不活了。”老四又是连连点头,当下崔二胯子前头带路,老四紧随其后,蹑手蹑脚地向前走去。
这东北挖参之人均是极为迷信,相传这人参乃是通了人性的人参娃娃,所以挖参之时,一是不能大声说话,二是一定要用红头绳将人参的枝叶拴住,否则一不留神,人参就会跑得无影无踪。
老四跟在崔二胯子身后,蹑手蹑脚向前走了大约一里多地,转过一处巨岩,前面有一株大树。崔二胯子停住脚步,回身轻轻对老四说道:“就在前面,轻声点!”老四不敢言语,拼命地点头。崔二胯子屏住呼吸,悄悄地走到大树下面,小心翼翼拨开杂草,只见草丛之中,赫然一枝人参的四品叶子向上翘着。崔二胯子强掩住心头的兴奋,暗叫道:“好兄弟,二十年不见,已经长成四品叶了!”
崔二胯子慢慢取出一根红绳,轻轻将人参牢牢系住。红绳绑上,他喘了口气,也不顾满地的泥泞,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挖掉人参周围的土,动作清柔得简直就如一个正在绣花的女人,缓慢小心之极。崔二胯子把红绳放在旁边,每抠出一根人参的须子,都小心翼翼地用一根红线绳捆住,红绳不够了,转身向老四要,老四又一次解下裤带,一手拎着裤子,一手拎着裤带,小心翼翼地在旁边守着。大约挖了小半个时辰,二人衣服已经湿透,老四冻得直打哆嗦,嘴唇发青,终于,一根三寸多长、棒槌状、须子伸开足足有一尺多长的硕大野山参被崔二胯子完完整整地挖了出来。
二人双手捧着人参,一路小跑回到山谷入口处,在潭水中将人参洗净,崔二胯子又沿路采了诸多草药,二人才兴高采烈回到了山洞。山洞中众人已点上一堆篝火,围在老三身旁,忽见二人从大雨中赶回,又是手捧人参,均是面露喜色。崔二胯子走到近前,小心翼翼地从人参上掐下拇指肚一块大小,喂到老三的嘴里,说道:“兄弟,好东西,是百年的人参,现今没有称手的家伙,没办法熬汤,你慢慢含着,别咽了!”老三点了点头张嘴接了,又动了动嘴唇,想说点什么,但是没有说出来。崔二胯子又将路上采摘的草药挑了几味出来,嚼碎了敷在老三的伤口上。
崔大胯子点了点头道:“有了这根百年老参,老三的性命算是保住了。”顿了一顿,又道:“弟兄们都累了,先休息一下,等大雨停了弄点吃的,再作打算。”众人连日来疲于奔命,无论精神还是身体均是异常紧张疲惫,听了崔大胯子这话,随即东倒西歪、横七竖八地躺在山洞地上,沉沉地睡去。
崔大胯子没有马上就睡,而是走到马前,在鞍子上取下小鬼子留下的钢盔,把里面的垫布卸了,拿到水潭边冲洗干净,装了半缸水,又在山边采了几味草药,回到山洞将自己摘的草药与崔二胯子的草药混在一起,再将剩下的人参掐下一小块放入钢盔,寻了几根树枝搭了个三角支架,将钢盔架在火上慢慢熬着。火光掩映之下,只见四边的众位弟兄因为连日来的疲倦,早已睡熟。
崔大胯子一边拨弄着篝火,一边回忆起这二年与鬼子周旋,大小百余战转战于白山黑水之间。两年的时间,身边的弟兄一个接一个相继而去,尤其是这一次,一千多名同生共死的弟兄,只剩下了身边这几人,不由得感慨万千,眼角含泪,心中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凄凉绝望之情。但只是一阵,他强自压下了这股绝望之心,马上想到,无论还剩下多少弟兄,哪怕就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他是一个做大哥的,也一定要永远乐观、充满信心。哪怕有一天拼得一人不剩又怎样?只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自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想到这里,崔大胯子心中豪气陡生,一掌击在身旁一块碗口大小的山石之上,石屑乱飞,纷纷溅落在旁边的火堆之中,火光掩映,照在他那布满血丝却依旧是刚毅之极、充满豪情的双眼之中。
崔大胯子站起身来,看看睡熟的众位弟兄,又看了看受了重伤的老三,虽然已是盛夏,但山洞之中依旧是阴寒无比,他脱下外衣给老三盖上,又回到篝火旁,加了几把柴火,再将钢盔向旁边移了移,以免将药汤烧干,才靠在火边的山石之上沉沉睡去。
这一觉直睡了三四个时辰,崔大胯子首先醒来,见汤已烧好,浓浓的一锅,他将钢盔取下放在旁边的平稳之处。又看了看老三的伤势,见没有什么大碍,老三吃了崔二胯子挖来的人参,兀自睡得正香,山洞中其他弟兄也尚自熟睡未醒,当下没有打搅他们,一个人轻轻地走出了山洞。这时洞外大雨初停,满山飘着一股大雨过后的清新之气,太阳已经斜斜地快要落山,天边飘着一道绚丽的彩虹。崔大胯子细细地打量周遭的环境,他们现在所处之地乃是群山环绕的一块盆地,准确说更像一个天井,四周青山刀削一般直插云天,鸟兽难越,若不是恰恰在泉水之后有这一个狭小的入口,而且又恰恰当年被崔二胯子发现,恐怕再过一百年,也不会有人能够进得此处。
崔大胯子正自暗暗称奇,忽听得身后有人走近,回身望去,见是自己的二弟,只听崔二胯子说道:“大哥,此处藏身,鬼子应该不会找到!”崔大胯子点了点头,道:“我也正如此想!”顿了一顿,黯然道:“只是可惜了那许多好弟兄,没有办法来跟我们来享这个福了!”崔二胯子眼圈微微一红,叹了一口气,沉默良久,才问道:“大哥,今后有何打算?”崔大胯子眼望远处青山,沉吟了片刻,说道:“我也正在考虑此事。”
崔二胯子手指远处,道:“大哥你看,此处当可屯下十万精兵,所谓万事开头难,俺们只要熬过了这一阵子,等平静些日子再招兵买马,还能接着跟小鬼子干!”崔大胯子点点头,朗声道:“兄弟讲得好,无论如何艰难,只要不将小鬼子赶回去,你我兄弟二人是绝不下山!”崔二胯子握住崔大胯子双手,道:“大哥说得是!”兄弟二人又商量了一阵日后如何计较,然后回到洞中,只见弟兄们也纷纷起来,崔大胯子道:“老四老五,你们带上振阳去弄点吃的,再顺便看看山脚下的情况。记住,只在此处随便找找就行了,不要下山,小鬼子很可能还在这一带巡逻,另外,不许用枪!”两人带了崔振阳接令而去,崔大胯子又道:“留下两个弟兄照料老三,老二,你带其他弟兄跟我去四周看看。”
一行人走出山洞,前前后后花了半个多时辰,将此处细细地巡视了一遍。此地长度大约有八九里,宽度一里地不到,山谷中长满果树,草丛之中经常可以看到野鸡、山兔窜出,偶尔也可以看到野山羊、麋鹿出没,看来虎豹之类猛兽身子笨重,无法翻山越岭来至此处。环绕四周的山壁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山洞,果真是屯得下十万精兵。众人巡视完毕,见天色已晚,这才回到洞中。出去觅食的弟兄们已经回来,洞中篝火已经点旺,正在烤着各种野味。崔二胯子走上前去,看到地上堆了几只剖好的野兔、山鸡,而且居然还有一只野山羊。
崔大胯子问道:“山下情况怎样?”老四正在火边忙活,听见崔大胯子问话,站起身答道:“没见到鬼子兵,估计一场大雨就把小鬼子给浇回去了。”崔大胯子点点头,道:“不过还要小心,鬼子应该还没下山!”众弟兄纷纷点头。崔二胯子问老四道:“哪里弄来这么多野味,没开枪吧?”老四还没有回答,旁边崔振阳�眉飞色舞地说道�:“二叔,此处真是块宝地,我和四叔本想先到潭子里弄几条鱼出来,但没成想鱼还没有抓到,就远远看到一群野山羊站在树下吃草,五叔吩咐我别出声,然后拔了刀子从后面悄悄爬上树,跳下来一下子骑住了一只,几刀就捅死了!”崔振阳说到这里,眼光里都掩饰不住地兴奋。
老四也笑道:“这山剌子里面的畜生果真是傻,这几只野鸡,就是我和老七用大木棒子从树上梆下来的,看来这地方是从来没有人到过,野兽都不怕人的。”众人都笑了起来。只听得老四又说道:“我又撅了几根树枝子,用刀子将一头削尖了,趴在潭子边上,这潭里的鱼也是笨得要命,一扎就是一条。”崔二胯子这才注意到老四的脚边放着十来条一尺多长剖洗干净的大白鱼。
众人取来各种随身工具一阵忙活,烧肉为炙,炖鱼为汤,一时间山洞之中肉香四溢。大伙儿连日来逃避追兵,没吃过一顿正经饭,没睡过一个囫囵觉,这时觉已睡足,又是大快朵颐,几日来的郁闷之气一扫而空。酒足饭饱,众人又推着老四老五要他们唱个东北的二人传。老四也不推辞,站起身来将红裤带解下缠到头上,一手提着裤子,学着小媳妇的样子,扭扭捏捏地唱了起来,直逗得众人大笑不已。老三喝了参汤,精神大好,斜靠在山洞中的大石之上看着老四他们胡闹,一时山洞之中满室皆春,劫后余生,众人均是感觉从未有过的畅快。
胡闹了一个多时辰,大伙儿都慢慢围坐到崔大胯子身旁,七嘴八舌地商量今后的去处,商量了一会儿,老四说道:“还是听听大哥什么意思吧。”崔大胯子点上了一袋烟,默默地抽了几口�说道�:“弟兄们,我们就在此处隐蔽下来,等待时机,东山再起。”众人听了,纷纷叫好,崔大胯子等大家静下来,转身对崔二胯子说道:“先在这里休整两日,第三天一早儿,你换上干净衣裳,带上两个弟兄,不要带武器,下山看看小鬼子是否还在搜山,如果鬼子已经撤了,就到山下附近的市镇踩踩盘子,采购点日用的家什上来,顺便看看鬼子的布防。”
“大哥,你是不是想要干上一场?”崔二胯子问道。崔大胯子在鞋底子上磕了磕烟袋,答道:“不错,鬼子刚刚清剿完毕,决不会想到在这个时候还有不怕死的敢打他们的主意,所以现在应该是小鬼子们防备最松的时候,我们就一不做二不休,端他几个据点,搞点军需上来,再振振士气!”众人听到这里连连叫好。
商量已毕,众人谈起这次劫后余生,无不唏嘘感慨,又想起死去的众多弟兄,尤其是十二弟,更是扼腕悲痛。沉默良久,老五叹道:“唉!我们十二金刚,现如今已经变成十一金刚了。”崔大胯子道:“人死不能复生,大伙儿也不必太过悲伤难过,不过这笔血债,小鬼子还是要还的!”
老四道:“大哥说得是!”沉吟了片刻,忽然兴奋起来,说道:“弟兄们,我倒是有个主意,我看,”说到这里,看了看一旁的崔振阳,继续道,“不如就让振阳做我们的十二弟吧!大伙儿看怎么样?”众人听了老四这话,都是一愣,崔二胯子也愣道:“这不乱了辈分?”
老四道:“振阳做了我们的老十二,咱们以后不叫他十二弟,叫‘老幺’不就完了!这样我们不就又是十二金刚了?”崔大胯子道:“不成,这不惯坏了这孩子?振阳这孩子还小,怎么能跟众位弟兄的英名相比?”老四急道:“振阳哪里不行?这一次若不是振阳,咱们怎么能救得老三出来?”说完,老四碰了碰躺在一边的老三,问道:“你说是不是,老三?”老三笑着点点头,表示赞许。老四又道:“你看怎么着,老三都没意见!”大伙儿也是纷纷点头,崔大胯子还是摇头不允。这时崔二胯子站起身来,拉起�崔振阳�,对崔大胯子道:“大哥,这回你就听俺的吧,我看振阳这孩子不错,虽说年岁还小,但是个好坯子,再磨练两年,不会比我们兄弟差到哪儿去,这事就这么定了,振阳做我们的老幺!”
崔二胯子见二弟也是这个意思,感到盛情难却,只得勉强同意。见崔大胯子允了,欢声雷动,当下崔振阳满脸兴奋,上前一一与各位叔叔行礼,众人以水代酒,算是崔振阳正式入了十二金刚。这一下弟兄们士气大振,有的说:“振阳也入了我们十二金刚,看来我们这十二金刚日本人打不绝!”有的说:“振阳好样的,将来一定是一条好汉!”有的说:“我们这十二金刚不是又聚起来了嘛,以后有小鬼子苦吃!”崔大胯子见大伙儿士气高涨,心中也是暗自高兴。
在山谷中足足休整了两天,第三日一早起来吃过早饭,崔二胯子带着老四和崔振阳,换上洗好的衣裳,解下武器,每人只留了一把贴身的匕首,告别众人下山而去。留在山上的众人,这一日也极为忙碌,砍树搭屋,撮土为灶,准备以后长期驻扎的一应物品。崔大胯子又带人仔细勘察了山壁上的各处山洞,分配好了将来人马一旦壮大,各个山洞分别做何之用。几人又是打猎捕鱼,准备干粮。下午,崔大胯子带着两个弟兄,将山前山后又仔细巡视一遍,安排好何处布岗,何处设哨,将来如若鬼子前来,何处布防,何处埋伏。
傍晚时分,崔二胯子一行三人回到山寨,带回来柴米油盐、锅碗瓢盆一应日常生活必备之物。众人匆匆吃过晚饭,围坐在山洞之中,听崔二胯子讲述一日来下山的经历。原来今早三人一下山,见鬼子兵已经撤离。下山后向东南方向走了二十多里地,到了一个小镇子,名叫陈官屯。三人采购了柴米油盐之物,顺便又向老乡打听了一下当地情况。这个镇子不大,只有几十户人家,有鬼子的一个炮楼,五六个鬼子兵再加十来个伪军把守。从屯子向东再走上十来里地,过了一条大河,再走几里地有一处大镇子,名叫陈家集,是老少三乡赶集之处,甚是热闹。集上有几百家住户,鬼子盖了两个炮楼,派了一小队十几个鬼子兵,几十号伪军把守,甚是严密。
崔大胯子听完叙述,吧嗒吧嗒抽了几口烟,问道:“那陈家集你们可曾去了?”崔二胯子道:“没有都去,俺带振阳前去走了一遭,老四留在陈官屯继续采办东西。”崔大胯子听罢,点点头,问道:“老二,你可有什么主意?”崔二胯子道:“大哥,以俺们现下这几号人,陈家集看来是不容易拿得下来,俺的意思是要打,先打陈官屯。”
众人听罢,七嘴八舌的纷纷表示赞同。崔大胯子不语,隔了一会儿,磕了磕烟袋,又续上一袋烟,才道:“要打,你有什么想法?”崔二胯子道:“俺是这个主意,这陈家集离陈官屯怕有二十里地吧,小鬼子就算是要来救援,也要半个多时辰才会赶过来,俺们就半夜出发,先派人打掉岗哨,然后把小鬼子和伪军一锅端了!”崔大胯子沉吟了半晌,才点点头:“好,就打陈官屯!不过动手的时候,要想办法把到陈家集的桥炸了,这样小鬼子就算是想追,也追不上。今日我看了天色,明日半夜会有大雨,我们就定下明晚行动!”
众人立时着手准备,除神枪老三以外,几人均是短枪,崔二胯子兄弟两人都是使的双枪,所以十一人倒有十三把短枪,但由于前几日被鬼子包围,突围时弹药几乎耗尽,这时检视所剩的弹药,子弹还有不到三百发,平摊到每人的头上不足三十发。除此以外,还有十来颗从缴获的小鬼子马上发现的手雷。大伙儿将弹药集到一处,去的弟兄每人分了三十发子弹,又各自揣了一枚手雷,剩下的手雷全部交给崔振阳,因为他的任务是负责炸桥。收拾停当,各人早早安歇。
第二日一早,大伙儿早早醒来,打猎捕鱼,准备一天的干粮。老四带着崔振阳切割树皮做了几条绳索,准备晚上炸桥之用。准备完毕,几人又收拾出数间山洞,准备晚上胜利归来,存放从小鬼子那里抢来的枪弹物资。这一日的时间对每一个人都是异常漫长,好不容易熬到太阳落山,众人吃过晚饭坐在洞中,一个个摩拳擦掌。午夜十二点整,崔二胯子掏出怀表,和崔大胯子对好了时间,然后将自己的怀表递给崔振阳,说道:“记住了,半夜两点整,准时炸桥,不能早也不能晚!”崔振阳接过怀表,又整了整挂在腰间的手雷,说道:“二叔放心吧!”
众人又在山洞中等了半个钟点,崔大胯子站起来一挥手,说道:“出发!”当下除了老四留下照料受伤的老三,其余七个弟兄跟随崔二胯子兄弟二人鱼贯出了山谷。此时午夜刚过,天上乌云密布,看来今晚确是要下暴雨。大伙儿脚步轻盈、屏住呼吸,紧跟在崔二胯子身后,大步流星向陈官屯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