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地处浑河之北,自古即为关外重镇。相传远在三皇五帝之时,此地便已筑城屯兵。明末清太祖努尔哈赤从辽阳迁至此地,史称盛京。公元1644年清兵入关,十三年后统一全国,即在盛京设奉天府,遂有奉天之名。
这一年是民国二十三年,正值六月天,奉天虽然地处关外苦寒之地,其时积雪早已融化,到处一片花红柳绿,春色正浓。傍晚时分,奉天城北郊外一条小路上,走着一位年轻人,二十七八岁年纪,一身本是浆洗得异常干净的警服,已沾染了不少污泥,领口的扣子也已掉落,看来好像刚与人在地上厮打过。两手空空,并未拿什么东西。眉目间掩饰不住一股英气,但眼角已有皱纹,让人感觉到一种不协调的黯然凄苦之状。四周虽是春色无限,但他似乎并无意于看风景,只顾低头赶路。说是赶路,却也不像,赶路之人往往都是大步流星,他却走得极慢,又似乎漫无目的,时而抬头看看天,时而低头沉思,时而嘴里默默念叨着什么,似乎隐藏着极大的心事。
这人正是奉天警备厅刑侦大队长肖剑南,三个多小时以前,在奉天城北乱葬岗子,刚刚处决了一个无恶不作的胡子祁老三,带队行刑的,就是肖剑南。祁老三在三年前绑架了肖剑南的妻子,以此要挟放出他被捕的大哥,后不遂,将肖剑南妻子撕票于深山。肖剑南追捕此人,历时三年,耗尽心血。
行刑时间已到,法警将祁老三从车上押解下来,此时的祁老三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威风,像一摊肉泥被两个精壮的法警拖至行刑地点。警员检视枪支完毕,拉好枪栓,将枪口对准犯人,就等待肖剑南的命令。肖剑南并没有马上下达行刑指示,沉默了一会儿,走上前去,将手按在枪上,低声说道:“我来。”行刑警员一愣,随即明白,遂将步枪塞到肖剑南手中,退后了几步。肖剑南提起步枪绕到祁老三正面,将枪口直接顶到了祁老三的脑门上。
步枪顶到祁老三脑门之后,肖剑南抬头向天,闭了闭眼,大约有半炷香的工夫,再次将眼睛睁开,冷冷地对祁老三说道:“祁老三,三年之前你杀害我妻子的时候,可曾想到有今日?”此时的祁老三十魂早已去了九魂半,眼光散乱,口吐白沫,嘴里喃喃不知在念叨着什么。肖剑南不屑再与他讲话,眼望远处青山,嘴里轻轻念道:“倩儿,我终于给你报仇了!”
日式步枪的撞针清脆地击打在子弹底火上,瞬间激发弹壳内的火药剧烈燃烧膨胀,将弹头推入枪膛,在来福线的旋转加速下,子弹毫无阻隔地钻进祁老三那颗罪恶的头颅。肖剑南看也没看祁老三的尸体,将步枪一把掼在地上,大步向远处荒郊跑去,所有行刑警员全部愣在当地。肖剑南跑着跑着,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在心底燃烧、撕扯。不知道究竟跑了多远,他一头栽倒在地上,爬起来跪在地上,双手向天,用尽全身力气,撕心裂肺地从口中喊出了一个长久以来埋在心中的名字:“倩儿……”一行热泪,从他的脸颊流淌下来。
第一次见到倩儿,已是六年多以前的事情了。当时肖剑南刚从英国留学回来,就破获了奉天日本工厂保险柜连环被盗大案,声名在奉天城如日中天。审讯之时,肖剑南得知抓获的盗贼谭青的凄凉身世以及仇日爱国之情。出于同情和赞许,当晚他拿上一些钱去看望谭青病重的老母亲。在谭青家里,肖剑南第一次见到了谭青的妹妹谭倩儿。那天倩儿刚刚从铁道边捡煤核回来,一脸煤灰,年龄虽然还小,但丝毫不掩国色天香以及那种少有的清纯,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使肖剑南不禁想起前人的诗句:“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蹙。”
肖剑南见到了谭青久病在床不能行动的母亲,不忍对老人说出实情,于是谎称是谭青的朋友,谭青在外地找了个不错的工作,没有来得及回家通知老人,让他来转告,并顺便送些钱过来。提起谭青,老人不禁话多了起来,不住向他夸奖这个儿子聪明、孝顺,说到后来,不禁叹了口气,说道:“要不是前两年一把火把祖业全烧了,他也不至于背井离乡,出外闯荡。”倩儿一直很安静,只是在旁边默默地为肖剑南端茶倒水,以好奇的眼光,打量着这位从未谋面的大哥的“朋友”。
告辞之时,倩儿将他送出家门,走出好远,倩儿忽然问道:“肖大哥,你告诉我,我哥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看到倩儿如水的眼神,肖剑南感觉到实在无法欺骗一个如此纯洁的少女,沉默了一会儿,道出了实情。倩儿听罢,拼命忍住泪水,问道:“肖大哥,我哥哥会不会判刑?死刑?”肖剑南心里清楚,谭青所犯的案子实在太大,不仅牵涉财物数额巨大,而且得罪的是日本人,很难逃过。但他还是不忍说出,安慰倩儿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他!”倩儿一下子握住了他的手,说道:“肖大哥,我知道你一定是有办法的,对不对?”肖剑南此时从倩儿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一种绝对的信任和期待,他苦笑了一下,狠狠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里,肖剑南自己出钱为谭青请了最好的律师,甚至花钱贿赂法官,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谭青一直不肯供出所盗财物藏在哪里。可能他也很清楚,得罪了日本人,供与不供没有什么分别。宣判那日,肖剑南执意不让倩儿过来,倩儿还是来了。当法官说出“死刑”两个字的时候,倩儿一下子扑到肖剑南的怀里,她没有号啕大哭,而是趴在他的怀里无声地抽泣,泪水很快打湿了肖剑南的前襟。肖剑南紧紧抱住这个柔弱的女孩,心里暗暗发誓,今生今世,一定要竭尽全力好好照顾这个女孩,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谭青三个月以后被行刑,在此期间,肖剑南几乎天天去看望倩儿母女,有时候带一点东西,有时候送一些钱,都说是谭青的意思。但是更多的,肖剑南每次去都是默默地帮助倩儿做家务,帮助她照顾年迈病重的母亲,以此对她们稍作补偿。因为她们都不知道,谭青的案子就是他亲手破的,虽然人不是他抓的。倩儿从来没有说过谢字,但是每当见到他的时候,都非常高兴,“肖大哥”长“肖大哥”短叫个没完,倩儿也从来没有抱怨过他没有把哥哥救出来,但是肖剑南心里对此事一直非常内疚。
这段时间,肖剑南经常去狱中探望谭青,一方面出于补偿,另一方面,也是受日本大使委托,借机从谭青嘴里套出藏宝地点。但关于后一点,他从来未曾问过,他可不想做日本人的走狗。谭青从倩儿那里得知肖剑南对他家里的帮助,也是非常的友善,得知肖剑南对他的开锁技能非常钦佩,于是毫无保留地将这门绝技传授给他。这段时间,两人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肖剑南在破案上有什么疑难,也会来同谭青商量,反正他得到了上级的默许来接近谭青,探监也是非常方便。
谭青被行刑前一天的晚上,肖剑南最后一次去探望他。谭青坐在牢房的地上,并没有一般死囚犯临刑前那种恐惧的表情,而是非常镇静。他抬着头,透过囚室那面很小的窗户,仰望外面的天空,平静地对肖剑南说道:“肖大哥,我只有二十一岁,但我知道,明天,我就要死了。”肖剑南心里异常难过,说不出话来。只听谭青继续说道:“肖大哥,你是个好人,其实我一直知道,我这个案子,就是你破的。”肖剑南一下子愣住了,这件事他从没有对谭青讲过,自然更不会对倩儿讲。看到肖剑南的表情,谭青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笑着说道:“肖大哥,你不用吃惊,这件事我一直知道,因为在奉天城里,我这个案子除了你,我想不出还有谁能够破得了。但是有一件事你知道吗?”
“什么?”肖剑南下意识地问。谭青道:“虽然我一直知道这件事情,但从来没有怪过你。你是好人,我知道你是一个好警察,你只是尽忠职守,况且,那时候你并不认识我。”谭青笑了笑,又道:“我感谢你花钱帮我打官司,还帮我照顾我娘。”肖剑南听了这话,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只听谭青又说道:“肖大哥,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供出来我把财宝放在哪里吗?”不等肖剑南回答,谭青继续道:“我很清楚,得罪了日本人,我一定逃不掉。我娘的病据说只有一个英国大夫可以治好,但需要大量的钱,所以只要我不供出来,我娘就有康复的可能,虽然我现在就要死了,但不后悔干这件事情!”说到这里,谭青又顿了一顿,才说道:“但是在我临死之前,有一件事情我要拜托你。”
肖剑南心中凄然,答道:“你说吧,无论花多大的代价,我一定办到。”谭青沉吟了片刻,说道:“我死之后,希望你能帮我好好照顾我娘,还有倩儿,尤其是倩儿,她是一个好女孩!”谭青说到这里,眼里充满鼓励。肖剑南愣了一下,他听出了谭青的言外之意,犹豫了一下,然后狠狠地点点头,说道:“你放心吧,我答应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一定好好保护她们,让她们快快乐乐地生活!”谭青听到这句话,异常感动,握住肖剑南的手,说道:“肖大哥,你真的是个好人,可惜我就要死了,你这辈子对我的恩情,我只有来世再报,如果人真有来世的话,我希望我能够跟你做亲兄弟。”肖剑南听到这句话,心头伤痛、热血上涌,一把拉起谭青,说道:“不用来生,我们这辈子就做兄弟!”当下肖剑南拉着谭青,走到窗前跪在地上,说道:“我肖剑南,今日与谭青在此结为异姓兄弟,我发誓谭兄弟走后,我会像亲儿子一样照顾倩儿母女,如违此誓,必当天诛地灭。”两人发誓完毕,谭青紧紧握住肖剑南的手,叫道:“肖大哥!”肖剑南也是握着谭青的手,激动得良久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晌,谭青小声说道:“肖大哥,我要告诉你一件秘密,那就是我藏宝的地点。”肖剑南愣了一愣,谭青凑到肖剑南的耳边,详细地说明了他藏宝的地点,然后说道:“肖大哥,东西找到之后你随便取用,其他的,我就不多说了。”
这一晚肖剑南没有走,与谭青一直聊到天亮,像是要把这一辈子要说的话全部说完。天亮以后,喝过临行酒,谭青被押上法场。肖剑南一直把他送上刑车。临上车的一刹那,谭青奋力挣开押解法警,转过身来,依旧是一脸灿烂的笑容,冲肖剑南挥了挥手,大声喊道:“肖大哥,小弟先走一步了,你保重,好好帮我照顾我娘和倩儿!”
肖剑南没有食言,一个月以后,等到事情平静了一些,他按照谭青死前告诉他的藏宝地点,顺利找到了那些财物。又过了一个月,他为谭青母亲联系好英国的医生,并将谭青留下的宝物悉数兑换成英镑,买好船票,亲自送倩儿母女两人上船。临行那一天,肖剑南和倩儿站在码头,倩儿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眼里依旧是那种长久以来的崇拜和信任,久久地凝视,然后她踮起脚尖,在肖剑南的耳边轻轻说道:“肖大哥,你一定要等倩儿回来!”说完,紧紧地抱了抱肖剑南,满脸通红。
肖剑南再一次见到倩儿的时候,已经是一年多以后的事情了。一年的时间,可以把一个少女变为仙子,把思念变为一种难以抵抗的冲动。在码头上,肖剑南第一次主动将倩儿紧紧抱在怀里,而倩儿则静静地享受着肖剑南充满男性气息的拥抱,轻轻说道:“肖大哥,我终于又见到你了!”其时倩儿母亲的病已经基本痊愈,剩下的只需要调养。肖剑南为她们安置了住处,随后即后悔在码头上的冲动。他答应谭青照顾倩儿母女,当初并不是心有所图。倩儿已经到了该出嫁的年龄,肖剑南强自收起心中的冲动,开始真真正正像大哥那般为倩儿寻找合适的婆家。
那段时间,倩儿却明显地消沉起来,肖剑南为倩儿物色了一个又一个奉天城极其优秀的年轻人,倩儿一个也没认可,倩儿母亲倒是很开通,并不将自己的意见强加给倩儿。每一次见到肖剑南,倩儿凄苦的表情都让肖剑南心头隐隐作痛。终于在一个夏日的午后,倩儿面无表情地答应了一个求婚者的请求,虽然她从来没有见过此人。那天晚上,风雨交加,肖剑南辗转难眠,终于丢开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包袱,决心不再顾忌世人的言论,也不再顾忌心中的道德桎梏。
他冲出大院,却发现倩儿就站在他大门外的雨中,浑身透湿,满脸雨水泪痕。肖剑南再也抑制不住长久以来压抑在心中的感情,一把将倩儿抱在怀里,大声地喊出:“倩儿,我不要你嫁给那个人,我也不要再做你的什么劳什子大哥,我要做你的丈夫!倩儿,你愿意嫁给我吗?”倩儿激动地抬起满是雨水泪水的脸,脸上充满璀璨的光芒,大声地回答道:“我愿意!永永远远!生生世世!”就算是震耳的雷声,满天的豪雨,也压抑不住她那发自肺腑的誓言。
婚后的日子,两人非常幸福,都在充分地享受着这临危挽救回来的爱情。倩儿母亲也对这门婚事非常满意。一年以后,倩儿为肖剑南生下了一个男孩,肖剑南特意为孩子取名为肖宝青,也是为了纪念倩儿的哥哥谭青之意。老人的身体也越来越好,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幸福而又愉快,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一场灾难,正在慢慢逼近。起因是肖剑南破获的一起绑票案,案犯是名震奉天的祁家三虎。抓捕时匪徒顽强抵抗,祁老二被当场击毙,祁老大被生擒,而祁老三则趁乱溜掉。
肖剑南在奉天警备厅业务出色,深得厅长赏识,二人私交也颇为深厚。由于两人的关系,厅长太太与倩儿也结成闺中密友,最后甚至连倩儿母亲也和厅长的老母也成了老来之交。厅长太太是学油画出身,闲暇之余喜欢画上两笔,那段日子刚刚为倩儿画了一张画像,又撺掇着为倩儿母亲也画一张,老人推辞不过,于是带上倩儿和孩子一起到厅长家做客。这天正是祁老大被抓的第二天。到了陈家,倩儿发现婴儿的尿布带得不够,于是回家去取,但是再也没有回来。
最先通知肖剑南的是奉天消防大队。其实一个小时以前肖剑南就听见消防车呼啸而过,只是没有想到走水的就是自己家。他随消防大队到达失火现场时,现场一片狼藉,整栋房子已被烧得片瓦皆无,没有发现尸体。当时肖剑南还抱有很大幻想,他知道倩儿他们三个今天应该不在家里。赶到厅长家的时候,他才得知倩儿一直没有回来。这时他忽然想起上午接到逃走的祁老三的来信,威胁他如不放人,就杀光他全家,肖剑南那时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倩儿三人今天并不在家,本来准备下班后接到倩儿几人再做打算。
肖剑南心急如焚,带着兄弟们查了一宿,一无所获。第二天,肖剑南收到了祁老三的第二封信,声称倩儿就在他手里,要他用祁老大来换人。祁老大自然是不能也无法放出,于是肖剑南在五天以后抄到祁老三的老窝,击毙了所有的土匪,就是没找到倩儿和祁老三的半点踪影。从此以后,祁老三就像从人间蒸发一样,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祁老大在几天以后被枪毙。一个月以后,爆发了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奉蒋介石不抵抗之命令,张学良率东北军全线撤离,整个东三省沦陷。肖剑南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最终还是留在了警备厅,他很清楚,没有这个职位,很可能再也见不到倩儿,虽然他更清楚,找到倩儿的几率实在是微乎其微。倩儿母亲思念女儿过度,一年后过世。肖剑南历时三年,耗尽心血,终于在奉天城八十里外过度黑狐岭抓到祁老三,但倩儿已经在三年以前就被杀害,连尸骨都没有找到。
肖剑南已在荒郊走了三个多小时,现在他坐在道边的圆石上,点燃了一支香烟。最初的激动已经过去,他渐渐平静下来。他很清楚,倩儿已死不能复生,就算倩儿在天有灵,也一定不愿看到他如此痛苦,更希望他好好活下去,好好地把他们的孩子带大。想到孩子,他的心里一阵温暖,那是倩儿为他留下的惟一的骨血。倩儿失踪后,他们居住的房子也烧得精光,除了厅长太太给倩儿的画像放在他办公室的案头,结婚时倩儿交给他的谭家祖传《万匙秘笈》一直带在身边,倩儿没有留下一点可以凭吊的东西。
“是的,要好好把孩子带大,除此以外当务之急,要尽快辞掉警备厅的工作,再不能给日本人当走狗。”肖剑南为了寻找倩儿的下落,忍气吞声,在伪警备厅三年,不知道被多少有正义感的中国人戳脊梁骨。想到这里,他为之一振,要办的事情还很多,自己一定要振作起来。肖剑南掐熄了香烟,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看看周围的环境。这几个小时,他漫无目的地在荒郊乱转,自己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只见天色已近黄昏,四下暮霭沉沉,当下肖剑南辨清方向,大步向奉天城走去。
走了一顿饭工夫,肖剑南渐感饥肠辘辘,口中更是焦躁,这才想起来原来已是一天滴水未进,不禁加快了脚步。转过一座小山,前面隐隐晃动着一面酒旗,肖剑南心中不禁一喜,但随即又是一愣,心中暗想:“谁家把酒店开到这荒郊野外来了?”不及细想,匆匆走上前去。只见酒家的规模还不算小,里里外外有差不多五六间木房,后面还有一个院,只是搭建颇为粗糙,仿佛急于赶工一般。店堂内冷冷清清,没有一位客人,店家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还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坐在柜台后面打盹。见有客来,老人不禁满面堆笑,随即看到肖剑南身上的警服,又是一愣,忙迎上来问道:“这位客官,用点什么?”
肖剑南找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来一壶酒,你们这儿有什么拿手的?”店家赔笑道:“小店的馄饨和包子都不错,客官可要尝尝?”肖剑南道:“那好,就来碗馄饨,半斤包子,再随便弄两个凉菜。”店家应声而去,叫醒正在打盹的小女孩儿开始准备酒菜。肖剑南一边等候,一边暗自观察这家小店。刑警的特点就是凡事喜欢刨根问底,尤其要有敏锐的观察力,这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这家小店的厅堂也不算太小,大大小小摆了十几副桌椅,只是生意颇为冷清,虽已是晚饭时间,只有他一个客人。柜台旁边支起了一个大炉,上面坐着一大锅煮馄饨的开水,腾腾地冒着热气,小姑娘在灶旁忙碌着。灶旁的厨台上放着几盖帘包好的馄饨,旁边的一炉小火上面蒸着几屉包子。
不一会儿,店家从里堂端出两碟小菜、一壶烧酒放到桌上,赔笑道:“客官慢用,包子马上就来,馄饨还要煮一会儿,您稍�等片刻�。”“不碍事。”肖剑南答道,夹起了一口菜,不由赞道:“不错!老人家,店里生意可好?”老人用毛巾擦了擦手,赔笑道:“劳大爷关心,小店生意还过得去。”吃了两口菜,感觉到味道确实不错,虽然自己确实饿了,但是肖剑南也可以肯定老人的手艺着实不简单,于是又称赞了几句。听到了称赞,老人在旁边连忙赔笑道:“客官过奖了。”肖剑南又问道:“在这荒郊野外的开店,生意再好也不如奉天城里,老人家如此的手艺,怎么不在城里开个店呢?”老人听了这句话,面露为难之色,说道:“这个……”正在这时,小女孩儿端着包子馄饨上来,听到两人的谈话,撇撇嘴,嘟囔道:“生意好什么好呀,一天到晚没两个客人,天天还准备那么多材料,尽是浪费。”
老人听到小姑娘插嘴,立刻怒声喝斥道:“小孩子知道什么,不许乱说!”颜色颇为严厉,一改刚才笑脸迎人的样子,仿佛被人揭了伤疤的老羞成怒。小女孩挨到喝斥,不再说话,撅起了嘴,把饭菜放到桌上愤愤地回到灶前擦洗,只是看来心中颇为气恼,锅碗叮当乱响。老人赶紧又赔笑道:“客官不要介意,我这个孙女不懂事。”看了此番光景,又确认二人是祖孙关系,肖剑南不禁心中暗自纳闷,思忖道:“小女孩所讲也不是什么大事,老人为何反应这般强烈?”想了一会儿,觉得可能是祖孙两人的私事,也不必深究,于是闷头吃饭。不到一会儿工夫,饭菜吃完,肖剑南起身结账。
老人不知道去后厨忙什么,前厅只有小女孩一人。小姑娘走上前来报了数目,肖剑南掏出钞票递给她,发现小女孩兀自撅着嘴,一脸的不高兴,于是劝慰了两句。小姑娘道:“爷爷就是贪财,总是不讲实话。”肖剑南听了这话,不禁暗自纳闷,心想把店开到这荒郊野外,没有什么生意,何来贪财之说?于是问道:“这话怎讲?”小女孩撅了撅嘴,正要说,老人掀帘进来,见到二人正在说话,怒斥道:“翠儿你又在和客人乱说什么?”面色颇为恼怒。翠儿听到这话,马上收声不敢再说。肖剑南见到这般情况,不禁更是诧异,暗自为小女孩抱不平,但马上想到,说不定这老人真的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当下不露声色,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小姑娘,说道:“小姑娘,这是我的片子,以后有什么事情到奉天城找我。”又安慰了几句,走出小店。
此时天色已黑,肖剑南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荒野上走着,心中一边暗自纳闷,刚才店中的情景不禁让他心中暗起疑团。刑警的本能告诉他这里面一定有事:首先在如此兵荒马乱之际,一老一小跑到这荒郊野外开店就不一般,何况刚才小女孩有话要对他讲,老人却强自阻拦,想是心中有鬼,只是不知此间的秘密是否和犯罪有关?想了一会儿,不得要领,也不知要不要回去再作调查。这时他突然想起辞职之事,不禁暗自笑道:“都准备走了,还管这劳什子事,算了,不给日本人卖命了!”想到这里,肖剑南一下子一身轻松,迈开大步,向奉天城走去。
回到城内的住处,已是一个多小时之后,想到明天就要向厅长提交辞呈,肖剑南提笔开始写辞职信。肖剑南准备辞职之后离开奉天,带上孩子进关前往北平。当年与倩儿新婚之际到北平游玩,他看中了东四一处房子,倩儿后来悄悄用谭青留下的钱买下,为了给他一个惊喜。没想到现在房子尚在,人已无处可寻,想到这里,肖剑南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辞职之事颇不顺利,第二天厅长看过他的辞呈,先是大惊,继而是苦苦挽留,苦劝不成最后索性端出厅长的架子,命令肖剑南不许辞职,弄得肖剑南哭笑不得。接下来的几天,上上下下开始轮流请他吃饭,上到奉天的副市长,下到同事,目的只有一个,游说他不要辞职。最后厅长索性把他请到自己家中,让老婆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席间厅长喝多了,对肖剑南掏了心窝子。
厅长酒气熏天地说道:“好兄弟,当初我知道你为什么留下,为了打探你太太的下落;现在我也知道你为什么走,你不想再给日本人干了,但是你好好想想,其实……其实他妈的我也不想做汉奸,但是你再想想,我们都是小老百姓,现在兵荒马乱,我们离开了这个位置,一家老小怎么养活?”厅长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小日本鬼子长不了,这我也不是不知道,可是我们只是小老百姓,干好自己的本职就好。此外你再想想,我们是汉奸,但是要是换了个欺压百姓的汉奸,老百姓岂不更遭殃?”
厅长这番话肖剑南不是不同意,他眼里的日本人,对他也是毕恭毕敬的。但是他更清楚,要不是为了倩儿,当初他宁愿死,也决不当日本人的走狗,岳飞他做不了,但是一定不能做秦桧。
看来明走是走不成了,惟一的方法就是偷偷跑。拿定了主意之后,肖剑南不再提辞职的事情,而是暗地里打点行装,将手中工作慢慢移交给下属,毕竟厅长是自己的好友,他不想让厅长为难。他准备一切收拾停当,悄悄地来个不辞而别。
如此过了十余日,这天下班以后,肖剑南独自一个人留在办公室收拾东西。刚刚把东西整理完毕,突然有人敲门,是值班的警员小刘,肖剑南问:“什么事?”小刘道:“肖队长,还不走呀?外面有个小姑娘找你。”
“小姑娘?”肖剑南一愣,暗想自己什么时候认识一个小姑娘?但还是说道:“让她进来吧。”小刘应声而去,不大一会儿工夫,带着一个气喘吁吁、满脸是汗的小女孩走了进来。肖剑南见了不禁一愣,女孩看起来十五六岁,很是眼熟,但是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小女孩见到肖剑南诧异的表情,走上前来,一�脸焦急之色,说道:“肖大哥你不认识我了,我是翠儿呀,你前些天还在我们店里吃馄饨呢,给过我片子!”
肖剑南恍然大悟,不错!眼前的这个女孩儿,就是他十几天前在荒郊野外那个小店见过的小姑娘——翠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