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没有朝霞,因为今天是阴天。
女兵,没有笑容,因为今天是葬礼。
方子君站在三座新坟前。
她的身后是一队摘去钢盔的空降兵飞鹰侦察队员,清一色的光头迷彩服飞鹰臂章56-1冲锋枪伞兵靴。
两名勇士的遗体抢回来了。
张云没有消息。
已经是第三天了。
没有人相信他会当俘虏,这个傲气如同飞鹰一样的年轻侦察兵会成为敌人的阶下囚。
他的骄傲,足以让所有人都相信他会拉响光荣弹,会将只剩下最后一颗子弹的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所以,飞鹰侦察队已经将他列入牺牲名单。
方子君洁白如玉的脸上没有眼泪,只有神圣。
她为了他骄傲。
她为了自己所爱的男人骄傲。
因为他是天杀的伞兵,他是傲气的飞鹰,他是杀敌的勇士。
方子君拿出打火机。
啪!
黄色的火焰点燃了。
带着蓝色的迷幻色彩。
飞鹰侦察队员们举起自己手中的冲锋枪对天45度角齐声射击,枪口喷出的烈焰在呼唤着自己战友的英魂。
一滴眼泪,滑过方子君的脸颊。
火,还在燃烧。
方子君的眼泪,却只有一滴。
她的嘴唇翕动着:“我给你点烟了……”
突然,泪花盈盈的眼睛睁大了。
一辆吉普车歪歪扭扭开上山坡。
她不奢望奇迹发生,但是她还是在幻想奇迹。
车开到飞鹰侦察队营地前面,一个身材高大的侦察兵跳下车:
“妈拉个巴子的!快来接你们的人!”
“何叔叔!”
方子君高喊。
何志军把钢盔一摘随手就扔一边也不管扔到哪儿:“妈拉个巴子的,你老子方峻还没死呢!你在这儿干什么?——说你们呢!赶紧来接人,张云是不是你们的人?!”
所有的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方子君手中的打火机已经扔出去了。
何志军还没反应过来,方子君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几乎是飞向吉普车。何志军吓了一跳:“你个丫头片子跑什么跑?!这车上没你爸爸!”
方子君哪儿还管他啊?!直接就跳上敞蓬吉普车。
两个陆军侦察兵看护着一个血肉模糊的战士。
方子君睁大眼睛,那个战士已经奄奄一息。
伞兵们冲上来,把战士抬下来:“快!去叫医生!”
“妈拉个巴子的一时半会死不了,给我找口水!路上捡着的,这小子命大,没受内伤!别看表面,吓唬人的!”何志军接过一个伞兵丢过来的水壶,看方子君眼泪汪汪就要往前跑,纳闷:“你个丫头片子在他们伞兵的地盘干什么?”
方子君来不及跟他说,就冲入人群,抚摸着担架上张云的脸:“张云!张云!是我!”
张云微微睁开眼睛,嘴唇翕动了一下,脸上绽出微笑。
他在努力说着什么,方子君仔细贴在他唇边听。
张云全身关节蠕动着,积蓄着力气到喉咙,就是在吐出一个字:
“烟……”
方子君泪流满面:“我给你点,我给你点!”
她拿出那根烟,写着张云名字的烟,高喊:“火!打火机!”
何志军诧异地看着,好像明白过来了,他右手拿着一颗烟还没放在嘴里,左手拿着的打火机也僵在半空。
方子君一眼看见了,急忙冲过去夺过打火机:“何叔叔!我用一下!”
何志军张大嘴看着她冲入人群,连说:“坏了坏了坏了……”
车上的一个侦察兵就问:“大队长,那是方参谋长的女儿吗?什么坏了?”
“我说坏了就是坏了!”何志军懊恼地转身指着他们鼻子骂,“我说你们!啊?!妈拉个巴子的差哪儿了啊?!怎么肥水流外人田啊?!多好一个姑娘,怎么就被他们伞兵撬走了?!你们要好好反省!唉——”
长叹一口气,痛心疾首不是一般的。
方子君把烟叼在自己嘴里,点着了,咳嗽了几声。她在此以前从没抽过烟啊!她把点着的烟插在张云嘴里,张云叼着烟,吸了一口,满意地笑了。
方子君连哭带笑:“你怎么这个时候还不忘着赢我啊?!我欠你的啊?!”
张云被烟呛着了,方子君急忙夺过烟:“别抽了!别抽了!等你伤好再点!我给你点,你让我点多少我就点多少!”
泪水吧嗒吧嗒落在张云脸上,滑进张云的嘴唇。
张云笑了,孩子一样得意。
……
方子君破涕为笑。
“不是真的吧?!”何小雨忍俊不禁,“这是我爸说的话?我的天呐!”
“你以为是谁啊?”方子君刮她的鼻子,“就是你爸!幸好啊,你跟了刘晓飞,他是陆军!你要是跟了海军陆战队或者是空降兵,你到时候就看你爸脸色吧!绝对比包公还黑!”
“我爸哪儿黑了?”何小雨嘟着嘴,“那是健康!”说完自己也忍不住乐了。
“唉——还是战场上浪漫啊!和平年代,我上高中就被刘晓飞追着了,真没劲!”何小雨嘟嘴道。
“浪漫?”方子君苦笑,“浪漫,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张云受的都不是内伤,皮肉伤恢复很快,明天他就要回到自己的飞鹰侦察队了。这段时间方子君当然就天天照顾他了,照顾得体贴入微。女人这种动物,是需要降服的;越优秀的女人越难降服,只有更优秀的男人才能成为她的男人。但是女人这种动物,一旦被降服,那么就是死心塌地的对自己的男人好——所以男人们不要怪你的女人对你们不好,那是因为你没本事降服她。降服一个女人不需要什么手段,往往就是那么一个瞬间,你出其不意剑走偏锋,直接就击中了她的要害,剩下的事情就简单化了,男人就等着享福没别的。
方子君显然是被张云降服了。
其实方子君的傲气也不是一般的,但是张云比她更傲。开玩笑,飞鹰么能不傲气么?这种傲气是没有理由的,如同伞兵天生就傲因为他上天的缘故。张云的爷爷是伞兵,父亲是伞兵,他自己也是伞兵,所以这种傲气是天生的。
方子君再傲气,毕竟她也是女人。
或者说,还是个十八岁的少女。
二十二岁的张云就成为她的男人。
因为,她服了。
张云在病房收拾自己的行装,夜色已经笼罩这里,医院归于宁静。方子君在他的背后默默地看着他穿着崭新迷彩服的背影,忍着眼泪,脸上却有几分红晕。
张云正在收拾东西,突然感觉到芬芳。他已经熟悉这种芬芳,他平静地感觉到方子君在背后紧紧抱住他。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方子君紧紧抱住他,因为她知道时间对于她越来越宝贵。
每过去一秒,张云就距离出发的时间接近一秒。
也就是距离危险更近一秒。
方子君的眼泪在默默流淌。
张云不动,感觉着方子君的拥抱,感觉着她高耸的柔软的胸口贴着自己结实的脊背。
感觉到方子君的心跳,那么热烈。
张云慢慢解开方子君的手臂,对着方子君。他的脊背挡住了窗口泛进的月光,于是方子君就在他的影子笼罩下。
黑暗当中,看不见方子君的脸。
张云伸手触摸,触摸到一脸眼泪。
方子君哭出声来。
“你是坏蛋!”
“我是坏蛋!”
“你是大坏蛋!”
“我是大坏蛋!”
“你是最大最大的坏蛋!”
“我是最大最大的坏蛋!”
方子君哇哇哭了。
张云紧紧抱着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方子君揽着他的脖子,张云低下头吻住方子君的柔唇。方子君的舌头一下子跳进他的嘴,犹如小鹿一样跳动。张云不敢乱动,只是呼吸更加急促,他不得不和以前一样克制自己。
毕竟,他是二十二岁的男人。
而且比别的男人更强壮。
方子君却不管不顾,流着眼泪吻着张云。
张云使劲推开方子君,笑了:“你再这样我喘不过气了。”
“就是让你喘不过气!”
方子君又覆盖上他的嘴唇。
张云忍耐着,感觉到方子君的嘴唇移动到了他的脸颊上,吻着他刚刚剃干净的下巴。那里还有细密的胡喳子,扎着方子君的脸和嘴唇。接着小鹿一样的舌头跳动到他的耳朵,他的脖子,他的突出的喉结……
张云只能强制推开方子君:
“你别这样,外面有人!”
“我看谁敢进来?”
方子君的眼睛在黑夜当中闪烁着泪花。
两个人都是急促地喘气。
“子君,我们战后就结婚。”张云认真地说。
方子君咬着嘴唇,半天,嘟囔出一句话:
“我想给你怀个孩子。”
张云跟被雷劈了一样,呆住了。
方子君扑上来:
“我想给你怀个孩子,我们的孩子。”
张云呆了半天:“我会回来的,你等我——战后就结婚。”
“可是我怕……”
方子君哭着堵住他的嘴。
“我会回来的!”张云坚定地说。
“我等不了你回来,我想给你!”方子君哭着说。
外面远处,炮兵密集射击开始,间或有高射机枪的粗重射击。
方子君吻住张云的嘴,张云低下头抱住她。
“我是你的女人,飞鹰的女人……”方子君哭泣着。
张云吻着她的嘴唇,吻着她的脸颊,吻着她洁白的脖子。方子君扬起头闭上眼睛,抱着自己的男人。两人倒在行军床上,行军床立即啪一声断裂了。两人都惊了一下。
外面哨兵跑步过来拉枪栓:“什么声音?!”
“去去去!”女兵宿舍那边喊,“站你的岗去!没你事儿瞎跑什么?!”
哨兵悻悻答了一声是,脚步声回去了。
“没事。”方子君羞涩地笑道,“她们都帮我看着呢。”
张云眼中又是那种傲气的神情:“你是我的了。”
“是的。”
方子君松开张云的脖子,软软地躺在塌在地上的军被上。
“我是你的了,伞兵。”
张云的野性被唤醒,哗啦一声撕开方子君军装的前襟,连内衣一起撕裂了。方子君洁白高耸的乳房一下子崩出来,她惊恐地低声叫了一声捂住自己的前胸。
张云的动作温柔下来,他吻住了方子君的嘴唇:“你是我的女人。”
方子君点头,手缓缓松开了。
外面的炮声还在继续,张云的手却温柔起来。方子君乖巧地将自己的身躯抬起来,让张云脱去自己的军装和内衣。她闭上眼,等待着自己的成人仪式。
当张云攻入方子君的城门的时候,她痛楚地叫了一声。
“疼吗?”
张云立即停住。
方子君睁开眼,抚摸着张云满背的伤疤,流着眼泪:
“我想你,更疼。”
随着张云的攻势加强,方子君脸上的痛楚掺杂了一种复杂的表情。这种表情圣洁而又充满诱惑,在这样一个纯真的女孩脸上是那么矛盾地统一在一起。一种奉献的快乐从她女性的身体深处涌现出来,她不由地叫出声音。
这种声音不再痛楚,而是充满了快乐。
她吻着他的耳朵,在他的耳朵旁边低声呼唤:
“我,爱你……”
当男人爆发出来,方子君终于不能再忍受那巨浪的冲击高叫出来。
远处炮声又开始了,带着死神的尖啸。
在提醒他们,这里还是战场。
……
天亮了,他走了。
她站在山坡上看着吉普车远去。
一直消失,也没有离去。
……
“你,你怀孕了么?”何小雨睁大眼睛问。
方子君遗憾地摇头:“没有,我那时候不知道还有安全期。我给他的那天,正是例假头一天刚走。”
何小雨长出一口气,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失落。
“我第一次见到张雷,确实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方子君说,“因为他太象他哥哥了,但是我知道这不是一个人。我不能再这样下去,我会毁了张雷。我不爱他,也不可能爱。我和他的哥哥曾经在一起,我怎么可能还和他在一起呢?”
何小雨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反正……”何小雨想了半天说,“你自己得好好合计合计,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就算你不和张雷在一起,你也不能这样一直下去啊。”
方子君拉开窗帘,阳光洒进来。
“天亮了。”
方子君脸上绽出一丝笑容。
“可是,已经没有飞鹰了。”
她的笑容凝固了,哭了一夜的红肿眼睛又渗出眼泪。
何小雨从背后抱住她:“姐姐,你太苦了……”
8
黄昏的余晖当中,张雷坐在学院的攀登楼上吹口琴,吹的曲子是弘一大师填词的《送别》。
刘晓飞和何小雨坐在他的身后。
何小雨轻声合着口琴的旋律唱起来: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扶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海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
空灵的歌声敲击着天堂之门。
张雷的口琴声音渐渐弱下来了,他看着远处苍莽的群山,眼泪慢慢流出他深陷的眼窝。一周的时间,让他消瘦了一圈。原本就棱角分明的脸庞,更加显得如同岩石一样坚硬。
口琴是方子君托何小雨送来的,还有她的一张纸条:
“这是你哥哥留下的,应该你收藏。”
没有落款。
张雷太熟悉这个口琴了,当时他跟哥哥学口琴就是用这个开始的。
从小他们弟兄就是多才多艺,无论在大院里面还是在学校都是女孩们眼中的明星。张雷很崇拜自己的哥哥,他的哥哥是那么出色,出色到了他在少年时代都不能容忍哥哥和女生谈恋爱的事实,甚至想出各种方法去破坏。因为他觉得那样的女孩配不上哥哥,哥哥是属于那种小说里面才会出现的完美女孩的……
是的,方子君是这样的女孩。
只有她配得上哥哥。
但是哥哥牺牲了,牺牲在那片热带丛林深处。
留下她那颗破碎的心在世间游荡。
哥哥走了,真的走了。
张雷闭上眼睛,任凭泪水流淌下来。
刘晓飞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张雷没有回过头,只是回过手握住他的手:“我没事。”
“我们还在一起。”刘晓飞声音嘶哑,“我们是兄弟。”
张雷点点头。
何小雨也伸出手放在他们的手上:“我们也是兄弟。”
张雷笑笑,泪水又流出来。
“给哥哥磕个头吧。”刘晓飞说。
三人起身,张雷把口琴放在南边的楼沿上。
何小雨拿出一包软中华:“子君姐告诉我,你哥哥最喜欢抽这个烟。”
张雷点点头,打开烟,抽出一根点着了,插在口琴前面的砖缝里。
刘晓飞也点着一颗,插在张雷的烟旁边。
甚至从不抽烟的何小雨也点着一颗,插在张雷的烟另一边。
三根烟袅袅散着青雾,在余晖当中升腾,和背景的青山浑然化为一体。
军帽都摘下来,三个人将军帽放在身边,慢慢跪下了。
“哥哥,我们给你磕头了。”张雷说。
“哥哥,从此以后我和张雷就是兄弟,无论生死,永不分离!”刘晓飞庄重地说。
“哥哥,我替子君姐,给你磕头了……”何小雨咬着嘴唇,努力不哭出声。
三个青年军人,对着南方,对着那看不见的热带丛林,对着那埋着忠魂的苍莽热土,用中华民族最古老最庄重的仪式来纪念他们的兄长、这个民族最勇敢的勇士群落当中的一员。
那消失在黑夜当中再也没有飞回来的飞鹰。
张雷伏在楼顶,手指抠着砖缝,额头贴着冰冷的砖头,脊背抽搐着。哭声传出来,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对兄长的思念之情,放声大哭。
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在攀登楼上空。
只是不知道,天堂的哥哥能不能听见?
“韩振东!”
“到!”
“刘晓飞!”
“到!”
“陈建国!”
“到!”
“张雷!”
“到!”
……
随着队长利落的口令,八名学员迈出队列。
刘晓飞有点摸不着头脑,看着面前站着的队长和副院长,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中校。
经过心灵炼狱的张雷已经没有当初的那种初生牛犊的感觉,变得沉默老练,只有眼中还是那种不变的傲气。
队长合上名单:“其余的人,带回!”
副院长是少将,但是对身边的那个中校很客气:“小雷,怎么样,这几个就是我们侦察指挥专业最好的学生了。人我交给你,但是你得给我注意安全。”
姓雷的那个中校点点头,居然没说话。
学院领导和队长等都走了,操场的角落只剩下雷中校,还有就是学院警通连的连长。警通连长大家都熟悉,侦察专业的没少闹事,所以彼此都是熟人。只是这次祖籍山东的警通连长没有往日那种鸟味道,变得非常严肃。
戴着金丝边眼镜跟学者一样斯文的雷中校没有那么严肃,随便招招手:“都坐下吧。”
就都席地而坐。
“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雷克明,是总参情报部的。”雷中校淡淡说,“你们现在由我指挥,一直到任务完成。”
大家都打量他,也在纳闷是什么任务。
“两个月前,我把一个人藏在了陆院警通连的禁闭室。”雷中校摘下军帽,有条不紊地梳理自己头上已经显出秃顶的头发,“现在我接到命令,把这个人带回北京。”
大家静静地听着。
“这个人的背景我也简单介绍一下,你们也应该知道纪律。”雷中校看着他们的眼睛,大家心中不由都是一寒,如同看见了眼镜蛇的信子。“他也当过兵,后来经商,再后来涉足走私。本来这种案子不是军队管,但是他的关系网和利益集团涉及到某些部队的高层领导,地方警方和海关都处理不了,所以案子就转到我这里来了。为了保密起见,对他进行密捕以后就秘密关押在陆院,这是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我不用担心他服毒自尽,或者哪天突然上吊,我想表达的意思你们都清楚了。你们虽然是学员,但是也是军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们要跟我一起秘密押解他回北京移交给地方有关部门,你们将持有枪械,但是不到万万一不能开枪。”
大家都听得如同天书。
“军区特种侦察大队将抽调一个排担任外围警卫和开道,你们是贴身看守,跟我在一起。”雷中校戴上军帽,“你们学的是侦察兵,就应该知道侦察兵的规矩。从现在开始,你们断绝和任何人的联系,由警通连长带你们去准备。一个小时时间,领取武器和通讯器材。去吧。”
“起立!”警通连长起身喊。
八名还没反应过来的学员起身。
雷中校正要转身,突然想起来,转身对警通连长吩咐:“对了,给他们准备纸笔和信封。”
大家更纳闷,要这个干什么?
雷中校没有表情:
“留下遗书,有备无患。”
毛还没长全的军校学员们脑子都蒙了一下。
雷中校转身走了,学员们渐渐回过味道来。
“便步走。”警通连长一挥手,“警通连连部。记住啊,你们上厕所都必须是两人以上。不是不信任你们,这是规矩。”
在连部的会议室,警通连长把信封和纸笔交给每一个学员,看看表:“二十分钟时间,写吧。桌子上的烟你们可以随便抽。”
他转身走到门口坐下。
屋子里面的气氛是凝重的。
张雷第一个拿过纸笔,想想:“报告!”
“讲。”
“我还要一个信封。”张雷说。
“给谁写?”
“对象。”张雷斩钉截铁。
警通连长想想:“还有谁需要多的信封,举手。”
刘晓飞举手,还有三个学员举手了。
警通连长对外面的文书说一声,又拿来五个信封。
“你谈对象了?”刘晓飞低声问张雷。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张雷难得开了一句玩笑,“写你的吧,等任务结束我再跟你说。”
刘晓飞还是为兄弟高兴的,但是时间有限而且场合不对,他还是赶紧写信。一封给爸妈,一封给小雨。
张雷写完给爸妈的简短遗书,拿过信纸,想了想,用钢笔在上面写下:
方子君同志……
他想了想撕掉,直接在纸上写着什么。张雷匆匆写完,直接装入信封,在信封上写上“军区总医院方子君同志”,塞在自己写给父母的遗书下面交给警通连长。警通连长也不看,就直接都装入一个盒子上了封条。
张雷点着一颗烟,刘晓飞刚刚写完。
“你对象到底谁啊?”刘晓飞好奇地问。
“我牺牲了你就知道了。”张雷奇怪地笑。
武器拿进会议室。每人领到一把五四手枪和一支85微型冲锋枪,还有一把俗称“攮子”的侦察兵专用匕首,接着开始领取子弹压弹匣。毕竟是学员,有的学员压子弹的时候手都在颤抖。
张雷叼着烟,仔细检查着自己的武器。他哗啦一声拉开枪膛,看着保养情况。接着就熟练地往弹匣里面压子弹,手一点都不哆嗦。
他等待真正的战斗,已经等待了很长时间。
禁闭室的门哗啦一下打开。
“出来吧。”
雷中校的声音严肃,但是不严厉。
站在他身体两侧的刘晓飞和张雷就看见一张惨白的脸。这张脸上浮出笑容:“老雷,能不能别这么一惊一炸?”
“今天你已经被正式批捕了,这是逮捕证。”雷中校拿出逮捕证,“高检委托我们把你带到北京,签字。”
他看看逮捕证,苦笑:“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我想好了,我坦白,反正我也活不了了。既然没人救我,我何必保他们?”
“这是司法程序的事情,你可以和中纪委、高检还有海关总署的同志们谈。”雷中校接过他签字的逮捕证,“老赵,委屈你一下。”
张雷走过去,给他戴上手铐。
老赵看着张雷的眼睛。
张雷不说话,和刘晓飞一边一个夹住他往外走。
雷中校和他们三人被其余的学员围在中间,径直从警通连的连部走廊穿过去。
走到楼下,看见阳光,老赵贪婪地抬起头,呼吸。
一辆带警报器的丰田大面包等在这里,车上的牌照已经摘下来,车窗前面放着一个“警备”红牌。司机不是陆院的,是雷中校的人,一看也是那种精明干练的,迷彩服上没戴军衔,腰部鼓囊囊的,也是揣着家伙。
“老赵,配合点。”雷中校说,“我不想你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有人比你更看重我这颗脑袋。”老赵笑笑,“我的脑袋现在值钱了,不知道他们出多少钱买。”
“这个不用你操心了,我不会让他们得手的。”雷中校指指四周的学员,“这些都是你的晚辈,你的小师弟,你别让这帮小弟兄作难。”
老赵点点头:“我知道,你肯定研究透我了——走吧,我还是个汉子。陆院养了我四年,我不会对他们下手的。”
上车后,张雷坐在老赵旁边,刘晓飞坐在他后面。老赵把手放在腿上,雷中校坐在他隔着通道的座位上:“你们别小看这个老赵,你们还和尿泥的时候他就是陆院侦察系的高材生。他和我还曾经是一个单位的,执行过不少任务,是真开枪杀过人的主儿。对他尊重点,但是前提是他不找麻烦。开车。”
车无声驶出,通过陆院绿化很好的校园。
出后门以后,看见门口僻静的路上里面停着三辆挂着伪装网的吉普车。车牌也已经卸掉,每辆车边都站着一个抱着81-1自动步枪的战士。臂章已经卸掉,但是头上当年绝对少见的黑色贝雷帽、脸上的伪装油彩和脚上的黑色牛皮战斗靴显示着他们来自一支特殊的部队。
面包车停在这列车队后面,雷中校下车。
戴着黑色贝雷帽的陈勇少尉从车上下来,两人敬礼。
“报告首长,狼牙特种侦察大队特战一连一排全员到齐。请您接管!”
雷中校点点头,接过文件签字:“何大队还好吗?”
“是。”陈勇说。
“你要不要上车去见见老赵。”雷中校说。
陈勇脸上表情不是很舒服,想了想,点头。
站在引导车边的林锐抱着自动步枪,枪托抵肩,眼神锐利。他现在是特战一连一排一班战士,角色是第一突击手,也是突击小组的组长。田大牛坐在司机位上,看着外面,身后是乌云和其余的战士。
“别紧张,走火了可不得了。”田大牛对车边的林锐说,“谁都有第一次执行任务,习惯了就好了。”
林锐点点头,食指从扳机位置松开了一点。
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什么异常。
但是汗水还是从林锐额头渗出,流进嘴里涩涩的。
陈勇上车,走到老赵面前,敬礼:“老连长。”
老赵笑笑:“没法给你还礼了,没想到是你送我上路。”
陈勇严肃地:“职责所在。”
老赵点头:“你和老雷送我,我心里舒服点。走吧,路上我不会找麻烦。但是你们自己要注意,一路上情况可很复杂,他们应该是有能力得到我今天上路的情报的。”
陈勇点头:“路上如果有照顾不周你尽管开口,我会尽力满足你。”
老赵叹口气:“混到今天这步,我自己也不愿意看见。一步错步步错,我没什么可说的。替我问何志军好,走吧。”
陈勇掏出一包烟塞给老赵,看了他半天,转身下车。
“走!”陈勇下车以后高喊一声,吉普车开始发动。
林锐拉开车门上了副驾驶的座位,持枪在胸,警惕地注视着前方。田大牛踩下油门,车离开原地出发了。陈勇在第二辆吉普车上,面包车跟在他后面。再后面是另外一辆吉普车。
三辆车上都有电台,单兵都配备了对讲机。
张雷坐在老赵身边,打量着这个奇怪的男人。
老赵抽着烟,也不说话。
雷中校也不说话,只是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刘晓飞坐在老赵后面,手里握着微冲。上车前,雷中校专门交代过,如果出现意外,在合适时机,可以将老赵就地击毙。
刘晓飞问什么是合适时机?
雷中校还是那么淡淡一笑:“就是合适的时机,听我命令吧。”
车队拐出小路,开上大街,径直开向郊区的公路。
“一号车,注意前方路况。我在你后面20米,保持现在车速。”电台里面传出陈勇的呼叫。
“一号车收到。”电台兵回答。
林锐的眼睛始终没有放松过,右手一直抓着步枪。
车队在午间的海滨公路穿行,不时掠过身边的民车和骑着自行车的行人。
面包车内,雷中校一直在看着后视镜。后视镜有两个骑着摩托车的年轻人一直远远跟着,他皱着眉头在思索。
张雷贴着老赵坐着,侧光在注意老赵。老赵只是在抽烟,许久他问:“老雷,看见什么了?”
“你说呢?”雷中校回过头。
老赵笑笑:“保密教育,要长抓不懈!”
“你会怎么处理?”雷中校问。
“断掉尾巴没什么用,往北京的方向就一个。”老赵说,“条条大路通北京,制造假情报打幌子,真实目标另奔他路。”
“不愧是老侦察。”雷中校笑笑,“就按照你说的办。”
他拿起电台:“陈勇,前面停一下,你过来。”
还没回答,前面一号车电台兵报告:“一号车报告!一号车报告!前方出现突发情况!一辆面包车在挡路!”
面包车不紧不慢,就是不让路。田大牛按着喇叭,对方跟听不见似的。
“战斗准备!”田大牛高喊。
林锐步枪抵住肩膀,枪口冲前。
“一号车,鸣枪警告!”雷中校的声音传来。
“鸣枪警告!”田大牛对林锐说。
“是!鸣枪警告!”林锐将枪口伸出车窗,对天扣动扳机。
哒哒哒哒……
一个长点射。
前方面包车视若无睹。
“一号车报告!前方车辆无视警告!请求开枪射击目标!”田大牛高喊。
“情况不明,不许射击目标!”雷中校回答,“准备冲撞!”
“是!准备冲撞!”田大牛高喊,“抓稳了!”
林锐关上步枪保险,抓住车前杠,头低下来。后面的弟兄们都抓住了自己的支撑物,神情严肃。
“撞击目标车辆,清道!如果对方有动武倾向,可以射击!”雷中校果断的命令传来。
“撞击目标!”田大牛高喊。他驾驶吉普车,瞅准面包车尾部靠近道内一侧撞击上去。
咣!
加固的保险杠直接就撞击在面包车尾巴上。面包车向一侧偏去,但是又顽强拐回来。
“再次冲撞!”田大牛高喊。
咣!
面包车被撞击到山崖一侧,车在山崖上擦出火花。吉普车和面包车在狭窄的海滨公路并上了。
“战斗准备!”田大牛高喊。
哗啦啦一片拉枪栓的声音。
面包车的后车门被撞坏了,但是窗户打开了。林锐一眼看见黑洞洞的枪口,一把按下田大牛的头,自己也往后一闪。
哒哒哒哒……
子弹打破车窗,从田大牛脑后射过去,擦过林锐的钢盔前沿。
林锐毫不犹豫,步枪顺手就架在田大牛肩膀上扣动扳机!
哒哒哒……
车里有惨叫。
一班的弟兄们直接就在车里对着面包车齐射,大屁股班用吉普车的半面蓬布和对面的面包车成了马蜂窝。
一号车开过去,停在前面。
林锐在停车的同时就已经下车了,自动步枪在手打出两个短点射。
面包车前车窗出现几个弹洞,司机歪在方向盘上。面包车失去控制,开下山崖。
林锐听着下面的爆炸声,心有余悸。二号车以及其余的车辆从他们身边径直开过去,毫不减速。
“清理尾巴!前导变后卫!”雷中校的声音响起来。
后面两辆摩托车刚刚过来,看见战士们已经封锁道路步枪在肩掉头就窜了。
“不要射击,防止流弹误伤。”田大牛说,“跟上队伍。”
面包车内,学员们第一次见到战阵,紧张起来。
“老赵,看来这趟不太好走。”雷中校淡淡一笑,“前面跟我换车。——电台兵,通知总部,让地方公安机关收拾现场。”
林锐在车内急促喘气,田大牛一边开车一边说:“都别紧张!战斗没有结束!林锐,放松点!”
林锐咽下一口唾沫:“是,班长!”
远处山坡上,一个男人放下望远镜,点点头。
黄昏时间,车队开入一个军用仓库。雷中校指挥部队下车,仓库主任也不多说话,直接就招呼他们进了招待所。陈勇带一排住在一楼,雷中校带老赵和八名军校学员住在二楼。
“你跟附近老百姓的关系怎么样?”雷中校上楼的时候问主任。
“一直很好,我们还帮他们盖了小学,官兵都去轮流义务助教。”主任说。
“你去镇里借车,借的出来么?”雷中校问。
“可以。”主任问,“不过镇里面有车的单位不多,装不下这么多人。”
“一台面包一台吉普,别的你不用管。如果车出了问题,我们会照购买价格赔偿。”雷中校说,“天亮前,你办好这个事情。车况要好,加满油。”
“好。车开到哪里?”
“直接开进来,停在招待所门口。”
进了二楼专门为首长准备的套间,雷中校告诉老赵:“你今晚就住在这儿,不过他们俩得陪你。——你们俩,可以轮流休息,但是不能分开。”
刘晓飞和张雷答应一声。
招待所一楼,每个房间住了三个战士。晚上外面都是双哨,楼顶有步枪手和狙击手值班。
“乌云,我现在有点后悔,没写遗书。”林锐趴在楼顶,拿着夜视仪在观察,嘴里念叨着。
乌云的眼睛从85狙击步枪的瞄准镜离开:“你不是说你命大,子弹打不着你吗?”
“今天中午我才知道,原来子弹不长眼睛。”林锐的语音很平静,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感慨。
“现在你说还有啥用?现在咱连个纸笔都不能带,你想写都没得写。”乌云说着又开始扫视前方。
“我就是那么一说。”林锐说,“当我今天打死那个司机的时候,我突然觉得生命无常。我想,我应该留下遗书。那应该是我最真实的人生感受。”
“你打算写给谁?”
“我爸爸,还有我妈妈。”
“你给你爸爸妈妈怎么还写两封?”
“他们离婚好多年了。”
乌云想想:“嗯,你是该写。不然他们会互相怪罪,没照顾好你。”
“对。”林锐点头,“还有两封,写给谭敏,还有徐睫。”
“你这怎么也写俩啊?”乌云纳闷,“你对象不是谭敏吗?”
“是谭敏。”林锐的声音很冷静,“徐睫是我的朋友,我救了她的命,我想告诉她只有这个时候我才理解她当时的感受。”
“搞不懂你们城市兵,怎么那么多花花肠子。”乌云摇头。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林锐说,“谭敏已经考上财经大学了,等她毕业了,我们就结婚。”
“那你呢,到时候还当兵?”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明年就考军校,等谭敏毕业的时候,我想我会是一名优秀的军官。”林锐看着远方,“她为我打过两次胎,那时候我不懂事。无论她还能不能怀孩子,我都要娶她。”
“我没那么多想法,我就想以后可以提干,实在不行就转个志愿兵。”乌云低沉地说,“把我娘接到部队来,她在草原上放羊,太苦了。为了让我当兵,她把积蓄都掏出来送礼了。她不识字,信都是托别人写的,报喜不报忧。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底过得怎么样。”
招待所会议室,陈勇和雷中校在地图前站着。雷中校的手指在地图上游走,片刻,他抬头:“明天早上,分头走。”
陈勇点头:“好,你需要多少人?”
“两个学员,三个战士。”雷中校看着他的眼睛,“要最好的!”
招待所首长套间,老赵和衣躺在床上抽烟。刘晓飞坐在床边,手里还拿着微冲。张雷坐在窗户边上,看着外面出神。
“你去睡会吧。”刘晓飞说,“醒了过来接班。”
张雷摇头:“看这个架势,这位大师哥不是善茬子。咱俩还是都戳在这儿吧,也好有个照应。”
老赵笑了:“小家伙,如果我想跑,再来十个你也不是对手。”
张雷掉转脸看他:“我知道,但是你首先要从我和他的尸体上走过去。”
老赵苦笑,半天:“你叫什么?”
“张雷。”张雷说。
刘晓飞想制止他已经晚了。
“没关系,”张雷说,“如果你和我打,死在我的手上应该知道我的名字。”
“你不想知道我的名字么?”老赵问。
“不想,因为你会死在我的手上。”张雷说。
老赵哈哈大笑:“后生可畏!下辈子我还会当兵!可惜没有酒,否则我就和你们两个后生把酒当歌!”
“老赵,你是个爽快人。”张雷说,“我敬重你是条汉子。如果有不测,我保证我一枪打死你,你不会死得痛苦。”
天色擦亮,陈勇点名:“田大牛!林锐!乌云!出列!”
三人在大厅站出来。
“长枪交给班副,你们只携带短枪和匕首,去换便装。”陈勇说。
“是!”
招待所首长套房,雷中校把两套便装扔给刘晓飞和张雷:“换上吧,我替你们看着。今天,我们和大队分头走。”
二十分钟后,军车队出发。
远处山坡上,那个男人拿着望远镜在看。
半小时后,那两辆民车也出来了。
男人在思考着,拿起对讲机:
“跟军车!”
方子君在房间里面坐卧不安,胸口跟揣了一个小兔子一样跳个不停而且没有规律忽快忽慢。这种不好的预感在六年前曾经有过,当时还以为自己因为热带丛林的气压产生的身体不适。但是在晚上,噩耗就传来了……
她不敢再回想了,赶紧打开窗户深呼吸。
“方大夫,电话!”楼道里面喊。
方子君急忙跑出宿舍,拖鞋跑掉一只,她急忙回去踢上。咣咣咣跑下楼,拿起传达室的电话,气都喘不均匀,胸部急促起伏着,过了好久她才敢说:“喂?我,我是方子君……”
“姐姐!是我!”电话那边何小雨哭着说,“我找不到刘晓飞了!”
“你,你去陆院找了吗?”
“我现在就在陆院,他们都不告诉我刘晓飞去哪儿了!”何小雨着急地哭着说,“还有张雷,张雷也没了!”
方子君的脑袋就轰的一下跟充气了的皮球一样大了。
“他们队里都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还有其余的几个学生也没了。说是出公差,但是他们的眼神都怪怪的。”
“你找他们队长了吗?”
“找了,他什么都不肯说!”
“你等我,我马上过去!”
方子君一把挂上电话回去穿衣服了。
这种不好的预感,她已经知道是为什么了。作为老兵,她比何小雨更熟悉军队。虽然她不能确定是什么事情,但是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他们肯定是执行任务去了,而这种任务是密不告人的!正是由于这种密不告人,反而预示了可能出现的危险。侦察系的学员被抽调出来,当然不可能是什么简单任务。
她考虑不了那么许多,甚至出门以后还奢侈了一把,打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奔向陆军学院。
“你先别哭。”方子君把何小雨拉到身边,“我去找他们队长。”
“我跟你一起去!”
“小雨,很多事情你去了反而不方便。”方子君说,“你毕竟还是学员,很多事情他会跟我说,不会跟你说。”
队长不想多说话,只是说学院有规定,他们回来以前什么都不能对别人说。
“同志,请你相信我!”方子君恳切地说,“我也是个老兵,我参战过,我知道保密原则的重要性!我以我的党性和人格担保,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既然你了解保密原则,那么我更不需要解释什么。”队长说。
“我有权知道,刘晓飞和张雷到底是去执行任务还是别的公差!”方子君说,“我只是想知道这点,别的我不想多打听!如果出现什么意外,我想我应该有心理准备。”
“你是他们什么人?”队长坐在办公桌边也不抬头。
方子君被问愣了——是啊,她是他们什么人啊?
“我是刘晓飞的姐姐!”方子君说,“他的女朋友是我的妹妹!”
“张雷呢?”
方子君的嘴张开又失语。
队长奇怪地抬起头。
方子君咬牙,声音很低:“我是他的女朋友。”
队长看看她的文职干部肩章,又看看成熟的方子君,眼神很奇怪。
“你是他的女朋友?”
“我是他的女朋友。”
“你怎么会是他的女朋友?”
“我怎么不能是他的女朋友?”
队长被问愣了。
“同志,我曾经是他哥哥的女朋友。”方子君平静地说。
队长傻傻地看着她。
“是的,我想你知道他哥哥是烈士。”
“我知道。”队长点头。
“现在,我是张雷的女朋友。”方子君看着队长的眼睛,“我想,我有这个资格和权利知道,我的男朋友是不是有也可能成为烈士?”
队长彻底傻眼了。
“我已经牺牲了一次爱情!”方子君的声音是从嗓子眼出来的,“现在,我想知道我是不是可能再牺牲一次!我的两个男朋友是亲兄弟,哥哥牺牲了,我想知道弟弟是不是也有可能成为烈士?”
队长张大嘴,惊了半天。
“我只是想知道,他是不是很危险?!”方子君眼中的眼泪在打转。
队长低下头,沉默。
“你不说话,就表示他是在执行危险的任务?对么?”方子君征询地问。
队长还是不说话。
“谢谢你,同志!”
方子君感激地鞠躬,戴上军帽,转身要出去。
“等等!”队长喊。
方子君回头。
“我很佩服你,你很坚强。”队长说。
方子君苦笑:“我没什么可以坚强的,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我会为你和他的关系保密的。”队长说。
“没什么可保密的,”方子君惨淡地说,“这没什么丢人的,我们只是相爱了。——如果他牺牲,我要以他的未婚妻的身份参加追悼会!你记得通知我!”
队长肃然,起身点头。
方子君走出办公室,何小雨等在外面。方子君拉过何小雨,严肃地说:“这是非战争行动,和平时期军队执行的秘密行动。我们都无权知道行动内容,这是高度保密的。”
“他,他会有危险吗?”何小雨又想哭。
方子君的脸上很坚强:“他是军人。”
“子君姐……”何小雨哭出来。
“他们都是军人。”方子君脸上的表情很肃穆,“你也是军人。我们都是军人,我们不属于我们自己,包括我们的生命,都属于这支军队。小雨,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忘记我们已经是军人,而军人为了国家和军队牺牲,是天职!”
何小雨哭着点头。
“我现在该怎么办?”
“等。”方子君苦涩地说。
是的,等,和过去一样。
等。
作为军人的女人,只有一个字可以概括她们的命运。
那就是
——等。
“同志们,现在只剩下我们六个人。”雷中校穿了一身西服,果然像个大学教授,他还是那么不紧不慢地说。“我没什么更多说的,你们都是军人。军人就不是吃干饭的,拿出你们的手段,来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
“保证完成任务!”
五个年轻人立正,低声吼道。
雷中校点点头,看老赵:“老赵,你要不要讲两句?”
老赵苦笑:“我有什么好讲的?”
“你是他们的前辈,没什么对小兄弟们说的么?”雷中校淡淡一笑。
“老雷,你个狗日的老雷!”老赵指着他的鼻子骂,“你非得逼我!我上辈子欠你的?!”
骂归骂,他还是站在了队列前面。
五个年轻人奇怪地看他,不知道该立正还是别的什么。
“同志们!”
老赵的声音如同洪钟,果断干练。
刷——
五个年轻的军人不由自主地立正。
老赵看着这些年轻的脸,嘴唇翕动着,良久才缓缓地说:“稍息!”
空气仿佛凝固一样,囚徒老赵压抑着内心波动的情绪,眼睛晶晶发亮,那是因为有酝酿着的眼泪。
“仅仅在一年前,我和你们一样也是军人。作为一个军人,我是合格的,甚至是优秀的!无数次的出生入死,枪林弹雨血雨腥风之间和我的战友肝胆相照!旁边的雷克明这个王八蛋,我救过他他也救过我,我们的交情是拿命换来的!——我无愧我的军人生涯,我也无愧侦察兵这个光荣的称号!”
老赵脸上的表情很神圣,仿佛回到那些过去的峥嵘岁月。
“但是,作为一个脱下军装的社会人,我犯罪了!我没有倒在敌人的枪口之下,却即将走上自己人的刑场!此时此刻,我的心情是复杂的!我不能告诉你们我是为什么走上这条不归路,我只想说——同志们!无论你是穿着军装还是脱下军装,都别忘记你是一个兵!——我就是因为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兵,在犯罪的深渊越陷越深!现在,他们要的是我的命!而你们这些优秀的年轻战士要保护的则是我这个罪人的命,我的内心是承受着巨大煎熬的!在利益的驱动下,他们会丧心病狂!他们的势力是巨大的,他们的手段会是残忍的!看着你们即将和我一起走上这条险途,我于心不忍啊!我甚至想给我一把枪,高喊一声跟我走,我带你们杀出去——如果是在一年前,我会这样做的!但是现在,我知道不可能!”
老赵说不下去了,半天:
“我不会忘记自己曾经是一个兵,在你们的眼睛当中我看见了当年的自己!我后悔我脱下军装,后悔我犯罪,但是我不会后悔是你们押送我走向刑场!因为你们是军人,是我的晚辈,是我的小兄弟!请允许我用一个老兵的身份来告诉你们——一切行动听指挥,灵活机动!完了!”
五个兵站在原地,不知道鼓掌还是不鼓掌。
雷中校挥手:“出发!”
六个现役军人就夹着一位退役军人走出宾馆房间,脚步踩在红地毯上。中午的时候,军车队到达这个城市的郊区他们就下车了。陈勇带着假目标继续北上,他们则进入这个城市隐没在人群之中。
休息了两个小时以后,他们也出发了。雷中校带来的司机开着一辆通过当地军分区借来的地方牌照大面包等在宾馆门口,车门开着。七个人出了转门之后直接上车,林锐还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右手伸在怀里摸着手枪枪柄。
面包车混在车流当中出发了。
车开出城市,在郊区上了国道。大家都一直没说话,老赵就更没说话,只是一根一根抽烟。
“试探火力。”老赵突然说。
雷中校一愣。
“试探火力!”老赵睁开眼睛,“目的有两个。第一,试探对方的战斗决心和火力强度;第二,刺激对方过分谨慎的神经,等待对方出现错误判断。”
雷中校睁大眼睛。
“对方的错误,都是为我可用的。”老赵长叹一口气,“老雷,你和我都犯错误了。”
雷中校明白过来。
“他们就在等我们和大队分开。”
车上的都是兵尖子,这种对话不可能不明白过来什么意思。
“现在,就很难发现他们的尾巴了。”雷中校说,“对手很专业,不是一般的专业。”
雷中校沉思着。
“我的脑袋价值起码五千万,值得他们冒这个风险。”老赵悲凉地说,“看来,他们可能从境外请了高手。我难逃此劫,没必要连累这些小兄弟。老雷,给我一枪吧。”
“我的任务是把你带回北京。”雷中校说,“至于其余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了。错就错了,但是他们别想得逞!别忘了,这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领土!还轮不到他们逞强!”
车在前行,只是他们都不知道,到底哪个是跟踪的。他们都知道,一定有尾巴,这一次是真正的尾巴了。
更不知道,前方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张雷的心反而坦然起来,也许自己的生命早就随着哥哥而去了,现在不过是在追逐哥哥而已。
刘晓飞则在想何小雨能否接受自己牺牲的现实。
林锐想了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想,顺手从车前档玻璃那拿起烟给自己点上,随即只听见哗啦哗啦!他从怀里掏出双枪熟练上膛,他把班副的手枪也要来了。
“光脚的还怕穿鞋的?!来吧,老子等着呢!”
战斗是在黄昏的时候发生的。一辆好像是坏在国道路边的拖拉机在面包车通过之前爆炸了,烈焰成为一团向天的火球,浓烟之中枪声就起来了。两颗7.62毫米步枪子弹穿透车窗玻璃击中司机,司机歪在方向盘上脚下没忘记踩下刹车。
林锐被安全带拉在座位上,头还是撞在门框上。他情急之下没有解安全带,直接掏出匕首割开带子,拔出了双枪踹开车门。
又一颗7.62毫米子弹呼啸而来击中林锐右肩膀,右手的手枪脱手了。
“狙击手!”
林锐借势后倒同时高喊一声,第二颗子弹击中车门他刚才站着的位置。
“烟雾弹!下车!”雷中校高喊一声,按下老赵的脑袋。
刘晓飞甩手扔出一颗烟雾弹落在车窗外,烟雾弹喷出黑色烟雾。张雷夹着老赵,乌云开路,雷中校紧跟其后下车了。刘晓飞拉起脑袋被撞破的田大牛,大牛清醒过来,两人踹开车窗跳出去。
一行人借着烟雾弹跑到路边树林当中的一个土洼趴下,树林当中出现了人影。林锐咬着牙举起左手的手枪,连连开枪,打倒两个迎面冲来的枪手。对方自动步枪响了,他急忙闪身到土坡后面。乌云跳起来打倒第三个冲上来的枪手,尸体倒在他跟前不远,56冲锋枪脱手而出。
张雷鱼跃出去,前滚翻拿起冲锋枪哒哒哒哒就扫出一个扇面。
近似黑暗当中又穿出几声惨叫,不知道多少人中弹了,也不知道对方还有多少人。
狙击手又开枪了,打在张雷左腿上,他倒在地上高喊一声:“刘晓飞!”
冲锋枪甩手扔出去,刘晓飞跳起来接上,边射击边运动到张雷身边试图拖他回来。又一枪过来,擦着刘晓飞额头过去,擦破了皮,让他耳朵嗡嗡响。田大牛和乌云同时冲上来拖张雷到土洼里面。狙击步枪封锁了他们的头顶,曳光弹的弹道清晰可辩。
“必须干掉这个狙击手!”雷中校高喊,“谁去?!”
“我去!”额头还在流血的田大牛高喊。
雷中校喊,“注意安全!检查武器,准备火力掩护!”
大家就检查武器,刘晓飞又拿出一颗烟雾弹。
“掩护!”雷中校高喊。
大家闪身在土洼边上开始射击。
刘晓飞丢出烟雾弹。
田大牛在烟雾当中如同兔子一样弹起来冲出去了。
树林并不密集,但是讨厌的是坑坑洼洼。田大牛低姿前进,在运动当中不断射击,准确的手枪速射让这些枪手们吃尽了苦头。
突然,田大牛被什么绊了一下,他还没反应过来,绊索连着的照明弹就爆炸了。
一瞬间,他的身躯在照明弹的光芒下那么夺目。
“班长!”林锐和乌云几乎同时高喊。
田大牛意识到不好正要跳开用一连串滚翻摆脱困境,密集的子弹就打来了。田大牛健壮的身躯在弹雨当中抽搐着,一轮射击过去,他倒下了。当枪手接近他的时候,他突然又挺起上半身举起手枪。还没来得及扣动扳机,更密集的弹雨射了过来。
田大牛被打得在地上抖动着,手枪终于脱手了。
林锐想冲出去,被刘晓飞一下按倒了。
“班长——”林锐高喊。
“你冷静点!现在出去等于送死!”刘晓飞喊。
“现在的威胁是狙击手!”被雷中校的手枪顶着脑门趴在地上的老赵喊,“必须打掉狙击手!一个人不行,俩人交替掩护才冲得过去!”
“你给我闭嘴!”林锐冲到他跟前用手枪顶住他的脑袋:“我的班长是因为你死的!我要你偿命!”
“下了他的枪!”雷中校喊。
刘晓飞按住林锐,下了他的手枪:“兄弟!你必须冷静!”
林锐脖子上青筋都出来了,急促呼吸着眼睛冒火。
“他说的没错。”雷中校说,“需要两个人去!”
“我去!”林锐喊道,拖着受伤的右肩就要起身。
“我去!”乌云说,“我跟他一个班的,我们熟悉彼此的战术动作!”
雷中校看看林锐,点头。刘晓飞把手枪还给他。
林锐抓住手枪,乌云正要准备起身,刘晓飞又把冲锋枪给他扔过来:“里面还有十发子弹,省着点!”
“火力掩护!”雷中校高喊。
再次掩护开始,最后一颗烟雾弹扔了出去。
林锐和乌云弹起来冲入树林。
密集的枪声响起,两人的身影在枪火之间若隐若现。
“我们再坚持一小时左右,陈勇他们就能到了!”雷中校喊。
“老雷!你给我一把枪!”老赵贴着地喊。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雷中校说,“老赵,你就让我省心点吧!”
老赵悲凉地长叹一声,闭上眼。
狙击手正在装填弹匣,前面不远处人影一闪。他急忙举枪,但是人影又消失了。他知道这不是幻觉,丢掉狙击步枪拿起身边的冲锋枪。突然左侧出现一个人影,他急忙举枪。还没射击,头顶枪声响起。
来不及惨叫,他头顶就开花了。
林锐从树上跳下来,又对着他身上疯狂射击,一直到打完这个手枪弹匣。
“林锐!掩护我!”乌云拿起了狙击步枪。
林锐单手拿起冲锋枪,举枪架在受伤的右臂上开始射击。
乌云借助夜视瞄准镜,在绿光当中寻找枪手,发现就果断射击。
现场的枪声逐渐平息下来。
雷中校松了一口气。
远远有警车的声音。
但是紧接着就是密集的枪声,还有爆炸声。
“他们有40火。”老赵一直在听,“还有起码10个人,警察不是他们的对手。”
“清点弹药,准备战斗。”雷中校说。“我们有贵客了。”
“雷克明!”黑暗当中有人高喊。
都安静了。
“你果然是个高手,你的人素质也不错。我认栽,这仗我打不下去了。再打,我血本无归。”
“那就赶紧放下武器投降!”雷中校高喊。
“如果是你,你会投降吗?你是军人,我也曾经是,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战场上只有打死的,没有怕死的!”
“好啊!那么我们就干到底!”
“我没那么傻,这是你们的地头。打到最后,我们都要完蛋。”
“聪明,那你还打个屁啊?赶紧滚蛋!”
“没可能,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把人给我,我放了你们。”
“你觉得可能吗?”雷中校高喊。
一个人影举着双手站起来:“我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把人给我!但是我告诉你,距离这里二十公里,是一个中学!”
“你什么意思?”
“我安了炸弹。”那人说,“你不给我人,我让一千多学生给我陪葬。”
“你还好意思说你是军人?!”雷中校大怒,“是军人就出来我们刀对刀枪对枪干!”
“没可能了。”那人说,“这是最后一招,我没办法才用的。”
“我不会把人给你的!”
“五分钟考虑时间。”那人看表。“五分钟以后我下命令,学校会爆炸。我们这些剩下的人战斗到死!”
“给我一把枪!”老赵压低声音,从牙缝挤出来。
雷中校在思考着。
“给我一把枪,我来对付他们!”老赵低声说,“里应外合,夺取最后胜利!”
刘晓飞和张雷都看雷中校。
雷中校从身上摸出来一把手枪:“如果你搞鬼,我保证你死不痛快!”
老赵接过手枪熟练上膛,起身要走。
“等等。”
老赵转身。
雷中校亮出手里的弹匣,刚才他拿枪的时候弹匣卸了。“拿上吧。”
老赵一拳打在雷中校脸上:“十年战友!十年!你都不肯相信我?!”
“职责所在。”雷中校擦擦脸上的血。
老赵夺过弹匣装上再次上膛,对准雷中校。
张雷和刘晓飞同时把枪对准他的脑门。
老赵咬牙切齿:“我告诉你——我已经看透生死!我有过荣誉,有过罪恶,有过钱,也有过耻辱!我已经活够了,今天我为感情而战!你个杂碎,记住永远不要怀疑你的战友!”
老赵起身,走出去了。
雷中校没有表情。
“我们怎么办?!”刘晓飞的枪口追随着老赵的背影,“他马上要走出射程了!”
“林锐注意。”雷中校拿起对讲机,“瞄准目标,如果他试图逃逸,击毙他!”
“收到!”林锐回答。
老赵缓缓走过去,站在那人身前。
“老赵,我们来救你。”那人说,“今天晚上安排你偷渡,你不要再回国了。”
“我知道,有人希望我永远不回来。”老赵点头。
“我的客人说,如果你走了,对大家都好。”
“我知道。”
“走吧。”
老赵突然拔出手枪,一枪打在那人眉心。
旁边的枪手还没反应过来,老赵已经飞身而起一个侧踹踢在他的脖子。他手中的电台落地了,老赵一枪打碎电台。另外的枪手举枪,老赵后倒,手枪速度很快,准确击毙面前的几个目标。
对着狙击镜的乌云看呆了。
老赵高喊:“雷克明!滚出来吧!”
雷中校站起来。
老赵背对着他,丢掉手枪,举起双手:“我任务完成了。”
雷中校脸上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悲凉。
一列军车队开来,陈勇带人飞身下车冲进来。特种兵和学员们封锁现场,检查有没漏网的。
老赵被重新上了手铐。
带上军车以前,雷中校站在车门边看着他。
老赵没有什么表情。
雷中校举起右手,啪的一个标准的军礼。
两辆军用救护车旋风一样冲进夜色当中的军区总院。第一辆车上是两个蒙着白布的担架,是那位牺牲的司机和田大牛。第二辆车刚停,肩膀包扎过的林锐被扶下来,热泪满面扑向田大牛的担架:“班长!班长——”
“你失血过多,赶紧去输血!”一个大夫高喊。
“你们滚开!我要和我的班长在一起!”林锐狂暴高喊。
两个哨兵跑过来帮忙抱住林锐。
“兄弟,兄弟冷静点!”一个下士高喊。
“我的班长——”林锐带着哭腔。
“我们都是你的班长,你别胡喊!”一个上士拍拍他的脸,“你的班长睡着了!睡着了!你想吵醒他?!”
林锐张着嘴失声。
“安静!”上士对着他说,“他睡着了。”
林锐咬着嘴唇痛哭。
“对,他睡着了。”上士摸摸他的脸,“睡着了,别吵醒他。”
张雷躺在担架上从第二辆车上抬下来,脸色惨白,一个护士高喊:“他心跳太弱了!”
“是大腿动脉!”大夫皱着眉说,“赶紧去手术!”
洁净的走廊一片忙乱,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围着担架冲进来。张雷闭着眼睛,血色全无,没有什么生命的迹象。
方子君被恶梦惊醒,她梦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方大夫!方大夫!”
她一下子睁开眼睛,门被急促敲警卫班长在外面喊着。
“什么事儿?!”
“院长通知上过前线有救治枪伤经验的医生都去集合!有伤员需要抢救!”
“好!我马上去!”
方子君跳起来急忙穿衣服,打开门穿着拖鞋就往外跑。
张雷的心电图很弱,护士在电击心脏。
方子君走进大厅,看见地上残存的血迹和凌乱的脚印,腿软了。她脸很白,跌跌撞撞扶着墙站好。脑子里面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方大夫,你怎么了?”警卫班长急忙扶住她。
“伤员叫什么名字?”方子君的声音很弱。
“是特种侦察大队的兵,叫林锐。”
方子君刚刚松口气,警卫班长又说:
“还有一个是陆院的,叫张雷。”
咣!
方子君一下子晕倒在地上。
满头白发的院长皱着眉头看着病床上的张雷,缓缓地下指示:“全力抢救,准备后事。”
大家都被院长矛盾的指示弄得发蒙。
“战争时期这样的事情很多,我们要尽全力抢救战友。但是,也要准备好他的后事,不能措手不及。通知陆院和他的家长,我亲自手术,需要他们的签字。”
晨色渐渐洒进病房,脸色苍白的方子君缓缓睁开眼睛,她的嘴唇也没有一点血色。
张雷的队长站在她的面前,脸色凝重。
方子君张开嘴,用尽全身的力气:
“告诉我,他还活着。”
队长点头:“他的心脏始终没有停止跳动。”
方子君松口气。
“但是他动脉中弹,现在也没有脱离危险。”队长说,“还在抢救当中,按照上级指示,现在可以把他的遗书给相关人。”
方子君睁大眼睛,嘴唇上仅有的血色也没了。
“这是他留给你的遗书。”
队长把那封信缓缓放在她枕头边上,敬礼:“保重!”
转身出去了,轻轻带上门。
方子君撑起自己的身子,打开信,读着读着,眼泪流出来。
“子君: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和我的哥哥在一起。
你别为我们弟兄难过,我们都是军人,军人就意味着要为国家为军队去战斗去牺牲。我的哥哥牺牲在南疆战场,而我牺牲在和平年代。我不能告诉你更多关于我的任务,说实话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但是请你相信一点——张云的弟弟是好样的,他是为了完成党和军队赋予的任务牺牲的。
关于我们的关系,我知道你的心里有个结。说实话我也有,因为那是我的亲生哥哥。但是,我想了这么长时间想明白了,那就是——我爱你!
我爱你,子君。
这一点确凿无疑,爱情是无法因为悲伤所磨灭的,也不会被更多的现实所约束起来。我知道你是我哥哥的女人,如果我哥哥还活着,你现在已经是我的嫂子。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九十年代的中国军人,应该有自己的头脑,应该有冲破这种束缚的勇气,更何况我也是天杀的伞兵。我爱你,虽然这句话说的有点晚,而且不合时宜。
因为,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也牺牲了。我不怕牺牲,但是我不想我死你也不明白这一点。
我爱你,希望你早日走出过去的阴影,得到真正的幸福。
我们弟兄在天堂会祝福你,真诚祝福你!
深爱你的人张雷绝笔
一九九二年6月17日”
她起身下床,腿还在发软。扶着墙走到门口,打开就看见一楼道的人。有陆院的队长和教导员,还有一个空军大校和一个哭得泪人一样的中年女人。空军大校站在手术室门口,脸色凝重,背着手不说话。方子君走到门外,无力地靠在墙上,看着“手术中”三个字流泪。
医院的领导走过来:“小方,你怎么出来了?你应该休息。”
方子君无力地摇头。
空军大校回头,胸口的空降兵伞徽闪着光,和他眼中压抑的泪花光芒一样明亮。
“方子君?”张师长的声音嘶哑。
方子君说不出话,点头。
“我是张云和张雷的父亲。”张师长嘶哑着嗓子说。
“伯父——……”方子君哭出声来。
空军大校扶住她,方子君感觉到这手的温暖。
“别哭!他们都是好样的军人!”张师长的眼神显出坚毅,“他们都是我的好儿子,我为他们而自豪!你是参战过的老兵,应该坚强!”
方子君含泪点头。
“你是好姑娘!”空军大校说,“坚强起来!你还是医生,要相信医学!张雷还在抢救,他不会希望看见你哭的!”
说着,自己的眼泪却哗啦啦流出来。
“班长,我给你点颗烟吧。”
林锐看着田大牛,点着一颗烟。
“你最喜欢抽的石林。”
他把烟插在田大牛的嘴里。
太平间里面,林锐穿着病号服坐在田大牛身边。田大牛闭着眼睛,掀开白布的胸口上都是弹洞。
烟袅袅升起。
林锐的眼泪无声流出。
“班长,我再也不跑了。你看我在这儿呢,我跟你在一起,你不是说我们是战友就是兄弟吗?跟亲兄弟一样亲?大哥,你是班长就是大哥。你是士兵,枪林弹雨滚过来的真正的士兵;你是硬汉,刀搁在脖子上都不会眨眼;你是兄长,拉练的时候我脚起泡了是你给我挑……”
田大牛闭着眼睛,嘴上的烟还在燃烧。
“班长,我的班长,我林锐长这么大别人都不服,就服两个班长。一个是老薛,一个就是你,田班长。”
林锐忍不住哭出声来。
“班长,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林锐!我长大了!我再也不是那个淘气的逃兵了!我一定好好训练,你别生我的气!我五公里跑全中队第一!我多能射击最好,你不是说最喜欢看我打枪了吗?你觉得看我打枪是一种享受,说我打得那么漂亮,动作那么快,是你见过最好的特种兵!你怎么就不喜欢看了呢?班长,以后我天天第一个起床,值日也不偷懒!野外生存我再也不偷偷带吃的了,我把咱们班丢掉的红旗给扛回来!”
田大牛始终没有睁开眼。
林锐哇一声大哭,扑在田大牛身上:
“班长——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林锐啊!都是我不好,我一直气你!我说你唱歌走调,笑话你,你怎么也不打我啊?!都是我不好啊,班长——你醒醒啊,你别睡了!咱们还要训练啊!你不是说咱们要争第一吗?班长,我给你争第一!我保证我什么科目都是第一,给你挣脸!班长——你醒醒啊,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气你!”
林锐跪在田大牛旁边泣不成声,鼻涕和眼泪流在一起。
哭声当中,林锐看见了一双蹭亮的军官皮鞋。
他哭着抬起头,看见了笔挺的军官制服。
接着看见了一张黑得吓人的脸。
“大队长!你下命令啊!你命令田大牛班长起立!他最听你的话!”
林锐抱住何志军的腿大哭。
何志军抚摸着他的光头,无语。
“男儿当杀人,杀人不留情……”
林锐抬起泪花闪闪的脸。
何志军看着他:
“千秋不朽业,尽在杀人中。昔有豪男儿,义气重然诺。睚眦即杀人,身比鸿毛轻。又有雄与霸,杀人乱如麻,驰骋走天下,只将刀枪夸。今欲觅此类,徒然捞月影……”
林锐的哭声渐渐停止了。
何志军的声音洪亮起来:
“君不见,竖儒蜂起壮士死,神州从此夸仁义。一朝虏夷乱中原,士子豕奔懦民泣。我欲学古风,重振雄豪气。名声同粪土,不屑仁者讥。身佩削铁剑,一怒即杀人。割股相下酒,谈笑鬼神惊。千里杀仇人,愿费十周星。专诸田光俦,与结冥冥情。朝出西门去,暮提人头回。神倦唯思睡,战号蓦然吹。西门别母去,母悲儿不悲。身许汗青事,男儿长不归。杀斗天地间,惨烈惊阴庭。三步杀一人,心停手不停。血流万里浪,尸枕千寻山。壮士征战罢,倦枕敌尸眠。梦中犹杀人,笑靥映素辉。女儿莫相问,男儿凶何甚?古来仁德专害人,道义从来无一真!”
林锐的眼泪停止了。
何志军的眼睛闪闪发光:
“君不见,狮虎猎物获威名,可怜麋鹿有谁怜?世间从来强食弱,纵使有理也枉然。君休问,男儿自有男儿行。男儿行,当暴戾。事与仁,两不立。男儿事在杀斗场,胆似熊罴目如狼。生若为男即杀人,不教男躯裹女心。男儿从来不恤身,纵死敌手笑相承。仇场战场一百处,处处愿与野草青。男儿莫战栗,有歌与君听: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屠得九百万,即为雄中雄。”
林锐慢慢站起来。
何志军看着他的眼睛:
“雄中雄,道不同:看破千年仁义名,但使今生逞雄风。美名不爱爱恶名,杀人百万心不惩。宁教万人切齿恨,不教无有骂我人。放眼世界五千年,何处英雄不杀人!”
林锐看着自己的大队长,脸上还挂着泪花,还有孩子的稚气。
何志军拍拍他的肩膀:“这是战士最好的归宿!田大牛是真正的战士,真正的战士是不会甘心老死在床上的!”
林锐看着何志军的黑脸,郑重点头。
“站直了!田大牛是不会想看见你哭哭啼啼的样子的!”
林锐立正。
“向右——转!”
林锐向右转。
何志军高喊:
“听我口令!——敬礼!”
两人敬礼,对去往天国的田大牛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