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壤 下-天壤

韩成贵想笑,却笑不起来,胸口窝仿佛压着一块石板,喘不上气来。他忽然收住脚步,望着山下的小村。老宅的屋顶不见了,是一团亮点。新宅在哪儿,他瞅不见,目光落在开发区那片地上了。高楼一闪一闪,禾苗一片一,说不清这是乡村还城市。他吸了一口气,两边的肋帮子深深下陷,动情地说,大脚爷,淑梅,你们爷俩不是外人。俺韩成贵不是啥本事人,可俺是活了四十多年的男子汉!今天,俺真想在这儿哭一场!吕淑梅一楞,你咋啦?大脚爷心情也陡地变糟了,问,成贵,是不是金月伤了你的心?唉,家里的事啊,难断……韩成贵摇了摇头说,别提金月,她不值俺掉泪。俺是说咱庄稼人的日子。大脚爷,咱庄稼人啥是个脸面?种田打粮食啊!俺家是售粮大户,哪一年都能捧回个奖状。交公粮,换了钱,咱盖房,娶妻生子,再为儿孙奔波,,眼一闭入土。眼下这是啥日子,没了地,你和俺爹开的那些地,七折腾八讹占,就光啦!唉,那些地瞅瞎眼睛也不会回来啦!弄得俺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东撞西闯。日子还轮到靠人接济。俺爹从小就告诫俺一句话,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争自己的脸,自己的梦自己圆。伸手靠别人,有啥劲?活得了就活,活不了就死呗!俺,这张脸还不如剜下来丢给狗吃!他说到这里顿住了,眼睛酸酸的。

大脚爷愣了愣,蹲在山石上,像枯树根一样。韩成贵一句话,似乎掏空了老人的心。他掏出烟斗来吸,叹道,孩子,想多啦,想多啦。庄稼人还是傻吃憨睡的好,村里哪家日子不是这么过的?他显出一脸迷惑困倦的神色。

韩成贵说,大脚爷啊,别说宽心话了。俺早就看出来,你才不是混吃等死的人,你是装憨,装癫!你上山背土造田,是你不甘心,不甘心哩!

大脚爷喘着,眼泪不争气地淌下来。

落日射出的亮光越来越亮,骤然间把山石烧得发红,灼灼刺目。韩成贵的目光落在开阔起伏的山峦,看见每条轮廓线都闪耀着光芒。一个疲惫无奈的黄昏被照得清新明丽,他自言自语地说,老天爷啊,睁睁眼吧。这世上想种田的不只俺韩成贵一个人哪!有时,俺恨不得把俺自己种在这里,气气派派地长它一年,也他娘值了啊!说着,他身子向前扑了一下,满眼是泪。

吕淑梅忙把脸扭向一边。正瞅见大脚爷伸直了干瘪的脖子唱山歌。他的嗓音喑哑凄凉,将山梁上流动的热气都吸走了。最后一句几乎是干吼:�

皇天后土哇,俺的娘!

漫天野山啊,俺的床!

大嘴爷儿哩,吃四方!

抬抬眼儿哩,见天壤!

夜半,韩成贵一次次惊悸,从梦里挣扎着醒来,看见一片淡淡的月光忧郁地洒在空荡荡的窗台上,那株谷禾被照得有些斑斓。一切皆在酣眠中,唯谷禾醒着,同夜风一起缓缓摇动,咝咝低吟。每当他熬这燠热漫长的夜,他都侧耳细听谷禾摇动的低吟。谷禾又长高了一截,它平平淡淡地长着,没有一点故事,可他梦里的故事吓人。他梦见发大水,大水吞没了他开发区上的庄稼。吞天吞地的大水还淹了爹的坟。岁月从坟地间穿过,爹从地下走出来了。爹碰上鬼打墙,绕来绕去找不到家园。纸扎的花圈有一半埋在土地里,另一半由月光涂上银色。爹的幽灵正游荡在村外,赤裸裸的,像一粒灰尘。韩成贵慌慌张张地走出家门,奔开发区那片庄稼去了。他曾经睡着做梦,眼下走着也做梦。到了庄稼地里,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夜行了,他想觅一块爹的坟地。

头伏已尽,未见一场透雨。韩成贵发现庄稼地旱了,地皮硬硬的。他从地上草棚里找来铁锹,修理地上的水沟。深一脚浅一脚地挖,无声无息地补。好像在挖水沟,又好像为爹掘一座新坟。夜凉了,凉气绕着他的上身打旋。双腿被没膝的庄稼护着,热着发痒。他放下铁锹,又一脚将铁锹踢到亮处,自己坐在地垅上吸烟。落露水了,脑袋顶上的水珠溅了他满脸。棉花的枝杆紫红,不知啥时他弄折了一株棉花,弄折的叶梗上,乳白的汁水不停地渗流。他坐不住了,又拿铁锹挖出棉根儿,弄圆一个洞儿,从别处密实的地方挖来一根棉身子栽上。他想,明天一早就得租台水泵来浇地。浇地之前还要洒上一些化肥。他蹲在地里长舒一口气,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夜气寒寒的,他缩了缩脖子。要是不凉,他真想在这蓝色的夜里宽余地补一个回笼觉。不补觉他明天照样干活,他分明还是那样强壮,每顿饭照样吃三个大馍。如今不吃高粱面、红薯面,一色白面和大米。像刘主任万支书这样有权有势的人,不也吃大米白面?差就差在菜上吧。他们住着洋楼,不也是每天三饱一个倒吗?韩成贵从不眼热别人,他有时美妙得不可思议。空心村腾出的五十多亩地,他是指望不上了。如果他不种开发区这片地,万支书会承包给他的。后来听吕淑红说,对于这块地的用场,村委会引起不小的争议。有人主张建个公园,有人提议建工厂。吕淑红毫不含糊地警告万支书,这块地只能还耕,你要占,要占一补一!商量来研究去,这片地承包给无地户张老栓、马廷江和何力军三户农民了。韩成贵并无恶意地想,地别闲着,谁种都打粮食。吕淑红都觉得对不住韩成贵。她在韩家庄清理空心村一炮打响,县里乡里领导高看她一眼。她马不停蹄地到别的村清理去了。她在忙乱之余,想着在开发区收庄稼上帮他一把。如果他与金月离了婚,她将出面帮姐姐与他团圆。韩成贵却没有一点怪淑红的意思。自从上山见了大脚爷之后,他的心鼓鼓涌涌不安生了,他的目光完全移到山里去了。尽管日子一天天照一个模样重复,可他对荒山的感觉大不一样。他挨家挨户动员说服,他还带着狗剩、宝元等几个农民上山。他想跟几家联合上山开渠造田。人们犹豫着。但他渐渐觉得村人开始注视荒山了。他的目光从平原穿射出去,执拗而坚定。天说亮就亮了,韩成贵又在晨光里看见大山的轮廓,也瞅见大脚爷和牛的身影了。这时还听到村里响起的第一声鸡啼。沟沟坎坎浮起的氤氲消散了,天空婴孩般纯净。他知道这不是梦。他听见了弥漫在晨风里的呼唤。

娘的呼唤。韩成贵站起身,拍拍自己的脑袋,自责地咕哝道,俺都四十的人啦,还让老娘操心,真没用,真没用……

他摇摇晃晃地朝村庄走去。

屋里田野的气息越来越浓。韩成贵坐在炕桌旁吃早饭,娘说一屋子玉米叶子味儿。韩成贵没敢跟娘说自己半夜走的,更没讲出爹走出坟地的梦。娘一脸慈祥说,贵啊,小勇他们娘俩也不知咋样啦!你抽空看看吧。韩成贵怕娘伤心,点头应下,其实他也想儿子了。娘又好像猛地想起什么,说,早上万支书派人找你,让你跟着村长到城里车站拉粮食!韩成贵没好气地说,拉粮食?用俺的小四轮?准他娘的是进口麦子!娘说,去吧,顺便看看小勇他们娘俩。再说,咱家面不多了,不买粮食,她们回家吃啥?韩成贵瞅见娘眉梢带忧,嘴角挂愁,便不再说啥,转了话题,娘,地里的玉米、棉花和谷子得浇水哩!浇上水,晚上俺去找万支书。说完抹抹嘴,将堂屋地上的两袋化肥扛到小四轮后斗,把车开出村外。路边老街时,瞅见空心街的马廷江一家平整地块。马廷江笑呵呵地说,这块地被县里抓了典型,上级让咱快点补种庄稼,没几日要联查了。韩成贵完全可以想象出这里长出庄稼的模样,注定是很好看的,淑红管这叫观赏农业。他停下车,孕着一脸的兴致蹲在地头,抓一把翻耕的泥土,感觉就像发酵的面团一样绵软,笑道,老马,这地包给你是对的,都让你弄出花儿来了,晚上在地里搂着老婆可以睡觉,准比沙发床舒坦,嘿嘿嘿……马廷江咧着厚嘴唇憨笑。

下午运粮车队就要出发,万支书在喇叭里喊回了正在浇地的韩成贵。他再也找不出别的借口,就硬着头皮去了,心里只希望在城里见上儿子小勇一面。他的小四轮开进火车站,他就悄悄躲了,告诉村长,等装完车他就回来。他瞅见加拿大运来的麦子,胸口就阵阵发紧,仿佛是天塌地陷似的,害怕听见麦粒流动的声音。村长说不装车补助费减半。韩成贵说谁要你这点补助,就急火火地走了。

找到天香美容院,韩成贵在门口转悠着。城里的美容院多,十步八步就有一家,城里人对这张脸够上心的。他听老辈人讲,县城的这条街叫富贵街,全是一色的窑子铺,如今这美容院是不是窑子铺的变种?一想起自己女人干这个,脸上发烧。他瞟见里边没有金月的身影,迟疑了一下,还是壮着胆子闯进去了。一个穿着超短裙的美容小姐说,大哥,是皮肤护理,还是全身按摩?韩成贵因为气愤和羞辱刹那间脸色纸灰,孬着鼻子摇头,俺不,俺找你们老板陈金月。美容小姐笑嘻嘻地问,你是陈老板啥人?韩成贵本想不报实底,又怕小姐们不给找,就硬着头皮说,俺是小勇的爹!美容小姐笑了,啊,是姐夫。你等着,俺替你呼大姐。一个小姐扭身出去奔公用电话亭了。韩成贵这才知道陈金月连BP机都配上了。不一会儿,小姐回来说,陈大姐过一会儿就带小勇来。韩成贵被各种香气包围了,呛得他头晕晕的,忙将屁股挪到电扇底下,风将香气冲淡一些,他才好受多了。他看见小姐的软手,反反复复在顾客的脸上揉着,几乎将客人揉着了。他想这一揉至少将一袋复合肥揉进去了。韩成贵看看表,咕哝道,她再不来,俺就先回去啦!正说着,门口停下一辆红色出租车。陈金月和小勇相继走下来。他看见陈金月变了个人,粉绿的长裙将她苗条身子裹起来,显得柔和丰盈,脸也白嫩了,绾了发纂的头发乌黑明亮。小勇也穿得整洁,像个城里的孩子。小勇见了韩成贵很亲热,搂住他的脖子,问,爹,俺奶好吧?韩成贵拍着小勇的屁股说,你奶奶让俺来接你,回家住几天。小勇便欢喜地拍着手,俺要回家喽!陈金月从冰柜里拿出一瓶饮料,递给韩成贵,喝吧,有事喝完再说。韩成贵没接,直截了当地说,金月,俺来车站拉麦子,人家装车呢,俺就这点空儿,明说吧,一是咱俩的事儿,咋办?痛快点!二是俺接小勇回去住几天!奶奶想他。陈金月坐下来,很沉静地看着他说,在这个地方,谁也别吵别闹,让人笑话。实话跟你说,离吧!等俺忙过这些天,就找你去乡法院。但有一点,小勇必须跟着俺。俺让他在城里上学,你们想他了,接去,来看,都成!韩成贵脑袋轰地一响,嘴唇颤抖地说,小勇是韩家骨血,不能给你!这鬼地方,你能把他带好吗?陈金月感到韩成贵的气息扑在她的额头上,热热的。她淡淡地说,小勇的事儿,由不得你,也由不得孩子自己!你先把他带回去吧,五天过后俺去接他!韩小勇呆愣着。韩成贵蹙着眉头子,拉起小勇就走。他粗重的大手像手铐,死死地扣住孩子的手腕子。小勇胳膊暴胀,感到爹的手不住地哆嗦。他默默地跟着韩成贵走了,走到门口,他扭回头看了一眼娘。陈金月瞪着眼睛招手,眼睛睁得像一对黑葡萄。韩成贵再也没瞅天香美容院一眼,他只想着快快将小勇带到娘的身边。明天,明天再说明天的事吧。这混帐日子,不容你看多深多远,走到哪一步不是端这碗饭?

麦子运回来,堆放在村委会门口。

转天早上,村委会的喇叭喊个不停,让村里家家户户分麦子。韩成贵一直在地里浇水,赶到村委会门前,村人已聚齐了,一片嘈杂。他瞅见娘领着小勇来了,娘手里提着面袋子,白白面袋跟娘白发一样,使韩成贵忆起瓜菜代年月的事。五八年大炼钢铁,他听爹说锅砸了,一面袋粮食交到大食堂。娘领着瘦弱的小成贵吃那碗照进人的稀粥,后来,连这碗稀粥也喝不上了。没有耕地,谁敢保证以后没有喝不上稀粥的日子?韩成贵眼里的荒山同粮囤连在一起,米黄的麦粒晶莹地颤动。高高的粮垛,压得他喘不上气来。不一会,万支书和村会计走出来,对着人群喊,静一静,大伙都挺忙的,念到谁的名字,谁家就把麦子背走!然后就脸色难看地笑了笑。

会计频频念着村人的名字,人群一阵沉默,没有一个人走上去搬分配好的麦子。韩成贵兀立在那里,看见乡亲们眼睛红红的,脸上却毫无表情。几只觅食的鸟儿,旁若无人地蹦到粮垛上,消消停停啼啭。

万支书吃了一惊,出乎意料地嚷,咋啦?你们不缺粮是不?你们怕吃了老外的粮食,患上艾滋病?再不领,俺可退回去啦……

村会计小声劝着,大伙就低低头,领了吧。

依旧没人响应。云彩低低地压着,热气堵住人的喉咙,只听到呼呼的喘气声。耐热的昏鸦呱呱鸣叫着,挥动黑翅钻走了,甩下的凄鸣几乎掏空了人们的心。韩成贵的双腿抬不起来,抽搐痉挛了。他怪模怪样地盯着麦子……

万支书恼成一张猴腚脸,吼,你们还长脸啦?跟谁治气?跟谁较劲?他的喊声虚软无力。

谁也没理会大脚爷站在人群里。大脚爷勾腰走出来,盯住万支书,支书啊,嚷啥?你不是不知道,咱韩家庄历史上是售粮大村,连返销粮、救济粮都没领过啊……

万支书惊颤了一下,身体像被抽去骨头,虚虚地点头,是哩,大家心里难过,俺也觉得……可是,不管是啥粮,填进肚里都能活命哩。成贵,你带个头……

韩成贵木木地怔在那里,闷着嘴,喉管却咕咚咕咚响着。不知谁捅他一下说,支书喊你呢。韩成贵缩着脖子,直着双眼走过去,走到粮袋前一晃,嗵一声跪在地上,就有一声肉质暗响,震得人心壁打颤,他双手抠进粮袋里,抖抖地捧出一捧麦子,痛苦地抬起头,狠狠地扬向天空,仰天长啸一声:俺们是种粮的啊——一口浓浓的热血喷涌出来。他抱住脑袋,伤心地大哭,呜呜的像个妇人。

人群有人跟着哭,哭声在凄迷的天空里飘乎不定,像悲鸣的地虫。哭声被浓云压抑着,变得哑哑的,含含糊糊。万支书眼红了,缓缓转身走了,乡亲们想走,却迈不动步子,窘窘地站着。村会计悠长了声腔说,人是铁饭是钢,领粮吧!乡亲们终于被说动了,默默地领粮食。麦粒流动的声音还是很好听的。

麦粒散落一地。韩成贵踩着光滑的麦粒走了。�

一个温馨的早晨,韩成贵看见了大脚爷的笑脸,老人和蔼地笑着。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吕淑梅,她第一次看到爷爷的笑颜,心里奇怪又宽慰。大脚爷将两只耳筐搭在牛背上,牵着牛欣欣地走了。老人说在山上等他们。老人显见得有了激动,仰脸看远远的山。大脚爷将日子悟得挺透,会悟,等于会活。韩成贵目送着大脚爷上山,看出老牛一瘸一拐地走,就问吕淑梅。淑梅说牛的后腿是被山石砸的,为这爷爷心疼了好几天。韩成贵坐在吕淑梅家里的石墩上说,大脚爷牵牛背土站在杨树上,真成了小村一景了。说不定哪一天啊,俺也成大脚爷啦!吕淑梅捂嘴格格笑。韩成贵瞅着吕淑梅打发女儿到同学家玩,就知道淑梅有心里话跟他说。他看得出,今天淑梅是特意打扮过一番的。新的素花衬衫,下面是件黑裤,搭配得很和谐,一条白手绢将黑黑的长发束起来。他瞧着她黑亮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俊俏的嘴角,还跟过去一样,不一样的是她脸上肌肉松弛了,身体也比先前宽了。吕淑梅冲他盈盈一笑,问,你瞅俺还是过去的淑梅吗?说着脸就红了。韩成贵憨憨笑着,说,你不是过去的你,俺也不是过去的俺啦!有时候啊,人是争不过命的,就说咱俩吧,老天爷安排好了的,愣是让金月插一杠子,这回闹的,俺留她都留不住了。吕淑梅叹道,金月嫂子人不错,能干,能折腾,做女人的不易,别为难她。韩成贵悻悻地说,俺为难她?是人家瞧不上咱啦!淑梅,等俺办了手续,俺就把你娶过来,好好热闹一回!咱们不费劲儿,就有一儿一女啦!吕淑梅笑道,看把你美的,不知自己是吃几两米饭的!要儿子,金月能依你吗?韩成贵倔倔地说,跟她上法庭论理,输房子卖地,也得把儿子保住!吕淑梅笑说,你哪有地啊?韩成贵不自然地笑笑,俺想好啦,跟你爷一样,上山开田!他一把揽过吕淑梅说,你就是俺的地!吕淑梅恨恨地捶他,好狠心的东西,俺还没进你家门儿,就想把俺卖了哇?韩成贵将粗糙的大手伸进她上衣里不停地抚摸。她不躲,也不挣,直愣愣地看着他,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不知是他手糙,还是自己身子胖了,他的手总是一顿一顿的。韩成贵却感觉到她温热柔软的身子很光滑,而且还闻到了她身上的气息。他的脸碰到了她喷着热气的嘴唇。他吻她,他的嘴像翻耕土层一样吻她的全身。他感觉到她的颤栗,就像初恋时一样。她噢哟一声呻唤,浑身着了魔似地扭动起来,喃喃地说,贵,快点吧,一会儿孩子就回来了。他没想到她的手会那么狠地抠他肩膀,她尖尖的手指扎进他的肉里。她流泪了。她的眼泪感动了他,他鼻子一酸,眼泪与汗水湿湿地润滑了女人的面颊。

吕淑红回来了。其实,她来一些时候了,她见小侄女在外玩耍,又见大门紧紧关着,就明白了一切。她走进屋里见韩成贵光着水涝涝的肩膀,逗他说,成贵哥,到俺姐炕头开荒来啦?吕淑梅羞红着脸说,二妹,瞧你!吕淑红笑道,逗逗他,不能让他吃白食儿!韩成贵浑身肌肉都放松了,说,淑红,俺正要去乡政府找你哪!吕淑红微微一怔说,还是空心村那块地?韩成贵摇摇头说,大丈夫哪有翻小肠的?俺是说你爷背土的云梦山。俺想找村里,把他承包过来!修渠泄洪,就可以造田啦!吕淑红眼睛一亮说,俺赞成,这是好主意!将来有条件了,在山上搞小流域治理,搞立体农业。韩成贵忧心地说,眼下俺手头没啥钱,钱都叫金月开美容院了,没那么多本钱抵押租金,万支书和村长能答应?吕淑红说,你想错啦,这不是往他们脸上贴金的事儿吗?成贵,万支书找过俺,自从你分粮闹过一回,他说他当时血往头上涌,俺也是种田人,这些年卖地把心卖冷了,把血卖凉啦,往后得想法子保住耕地!俺觉得,你这个时候找他最好。韩成贵说,俺已说服了狗剩几户农民,他们答应合股跟俺干!吕淑红笑笑说,你要成山寨王啦?韩成贵说你姐就是压寨夫人。吕淑梅不觉洞开心扉说,二妹,你说姐的命苦不苦哇,还得跟他钻山沟子!说着打了一个喷嚏,歪在韩成贵怀里笑着,笑声像歌吟似的。吕淑红陪着笑完问,那些加拿大麦子,后来怎么办的?韩成贵阴眉沉脸地说,快别提麦子,一想起它就孬心!吕淑梅瞪他一眼道,你能耐大,不吃五谷杂粮?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后来呀,万支书让会计挨家挨户送去的。吕淑红说万支书是变了个人儿哩。韩成贵一声没吭,把脸扭向秃秃的云梦山。这座古老的没有生命的山岩,漠漠地望着世人,自从大脚爷佝偻的身影出现在上面,就从此有了活气。他将是大脚爷最忠实的追随者。他望着山,沉默得像个孤独的老人。

淑梅,午后上山!

韩成贵终于大声说。吕淑红说她去开会,就走了,但她答应过几日带水利专家上山。韩成贵和吕淑梅商量,在山顶搭一座小草棚子,日后也好有个歇脚的地方。吕淑梅眼下对他是百依百顺。两人将油毡、苇草和绳子装在拖拉机后斗里。拖拉机开到山脚土包跟前就开不动了。韩成贵和吕淑梅将东西一步一步搬到了山顶。他们没有看见烧石的大脚爷,没有看见一丝烟雾。韩成贵估计大脚爷到土山背土去了。

韩成贵在山石上跺跺脚,石头发出空洞的响声。他弯腰寻着,却发现一个黑黑的洞口。他惊喜地叫了一声,淑梅,这儿有洞。他意外的发现将减轻搭棚子的劳累。他将油毡和苇草抱进洞里,铺在潮湿的岩石上。他趴在苇草上打了个滚,一伸手,将吕淑梅也拽倒在上面。两个抱成一团格格笑着。他在这里的光线下瞅淑梅的脸,白皙,却隐隐透出淡黄的斑蛾。有女人陪着,韩成贵很踏实。他顺洞口往下看,那里,明明亮亮的淡黄的山路随着冈坡跌下,好像跌进了深谷。山那边,很远很远山的尽头,冒出一堆苍郁浓重的影子,那是陈金月的娘家马台庄。这座云梦山的归属,两村一直有争议。旧社会还闹出了人命。秃山荒着,后来没人去死争了,陈金月她爹当人情送给了韩家庄。他管这山叫陈金月带过来的嫁妆。金月不懂这山的分量,她从没到山上来过一次,她只顾自己。韩成贵想着目光模糊了,凉凉的水滴落进脖子里,他缩着脑袋望着洞顶,洞顶的红岩上含着一片水珠,他觉得他和金月这段婚事,只不过是一个露珠儿般脆弱的梦。

山里的天说变就变,一声响雷,伴随一阵阵山风吹进洞来。日头埋入云里,大山在苍灰的天穹下显得阴沉暗淡。韩成贵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响的雷,浑身打了个寒噤。吕淑梅也怯怯地展眼,贵,咱们快下山吧。赶上连阴雨,咱们就困在这鬼地方啦!韩成贵掏出兜里的小本子说,俺等的就是雨天哩,俺出去看看,弄清山顶洪水的流向,将来造山渠就妥啦。吕淑梅拉拉他的胳膊说,俺不让你去,那多险啊!韩成贵摘开她的手说,别怕,你等着俺!说完扭头朝洞外看,山在云雾里缥缥缈缈,山梁子若隐若现。他知道大雨落下来之后在山顶集结,沿山梁子流泄到山谷,再沿干涸的横河河床滚滚奔流,润养平原上的生灵。大脚爷背上山的泥土,就是被山洪冲下去的,淤积了河床。几百年上千年,没有人敢打云梦山的主意,就是这个症结哩。韩成贵一探头,就有石块散沙硬硬地打在脸上。他拿一块油毡遮住脸,弯腰钻出洞子。韩成贵朝山顶爬了几步,滂沱大雨就落下来。

乌鸦在雨里怪叫着,耷拉着水淋淋的翅膀钻进洞里。韩成贵瞪大酱麻色的眼睛,却看不到雨线,感觉雨水泼下来一样,砸在山岩上,发出亮生生的碎音。又爬了几步,他终于将一条腿卡在一块石缝里,另一只手攀住青棉树,探头观察山洪流向。急水从沟沟岔岔涌出来,汇往刀形的山汊子。山汊子里的水吼唱着滚滚而下,卷着山块、树枝和碎土。韩成贵看来是不可能拿本记了,本子早已淋透,他又怕脑子记不好,就背着一块长条山石,将它竖在了山顶,韩成贵撸着水涝涝的脑袋说,淑梅,这长条石就是座标,它是将来山渠的源头!

吕淑梅点点头,拉着韩成贵滑了几步,钻进洞里。雨水落在洞口,打出一片麻点。两人嘻嘻笑了一阵,就劈哩啪啦脱衣裳,拧水,然后就光着身子说话。吕淑梅默默凝视洞外好久,然后轻轻叹一口气,说,俺爷在哪儿?也不知他和牛咋样啦。韩成贵也感到了不妙,说大脚爷别出啥事儿啊。他觉得眼前有些恍惚,是洞口雨帘子映花了双眼。洞外轰隆轰隆地响着,像千军万马在头顶奔跑,响声里有一种包孕天地、吐纳日月的浑然气势。他们的三魂六魄悠悠荡荡地顺溜飘走了。韩成贵不仅惦念大脚爷,还惦念山脚下的小四轮拖拉机,惦念那片绿油油的庄稼。他们没有料到,洞口却被滑坡的山石堵得严严实实。

大雨持续到第二天黄昏。天晴得很彻底,没有风,空气里是清甜的。云梦山下,横河水哗哗啦啦地淌着,载着满河草屑和花瓣儿。白色的花瓣儿贴在土包上,眷眷地不肯离去。吕淑红和万支书带着几十个强壮的小伙子上山,寻找韩成贵、吕淑梅和大脚爷。他们漫山遍野地呼喊着,黄昏雨住,也没寻着他们的踪影。吕淑红的心沉下去就没有底儿了,下山的时候,她几次瘫倒,被万支书扶起来。人们彼此默默地走到横河滩。吕淑红眼一亮,尖尖地喊了声:

俺爷的牛!

人们望见老牛立在土包上,勾着脑啃着什么。吃东西?饮水?四处静静的,山沟里浮动着淡淡的腐植气味。牛身上有水,落霞映得牛身一片白光灼灼。吕淑红等人走到近前,惊呆了。老牛的舌头一卷一卷地舔一只人脚。唯有一只脚,很大很丑,脚根脚丫都沾满了烂泥。脚脖被湿泥埋着一半,四周是平缓的土丘。牛的眼流泪了,泪冲洗着这只泥脚。看见有人,老人猛地仰起粗颈,长角挑起一线泥水,雄壮地长吼一声,粗浑沉重的吼声传出很远很远,在云梦山的山梁子上久久回应着。吕淑红定定瞧着,身体剧烈地一晃,嗵地跑在泥滩上,紧紧抱住这只泥脚,哑声哭了:爷啊——

万支书眼泪夺眶而出,大脚爷啊!

人们齐唰唰跪倒一片。

残阳如血。百里长滩,在忽长忽短的牛鸣里,慢慢染上淡淡的一层红晕。大脚爷的尸体被挖了出来,万支书让小伙们从山上提来最清甜的泉水擦洗干净,然后送到乡医院停尸房,用冰块镇着。他们在等韩成贵和吕淑梅。村里的意思是,等找到韩成贵和吕淑梅的尸体之后,开个隆重的追悼会,鼓励后来的勇者。等到第五天的时候,还没找到尸体。万支记沉不住气了,他惴惴地找吕淑红商量。吕淑红哭红着眼睛说,等等,俺总觉着他们活着,活着,活着……吕淑红的预感是对的。那个不为人知的山洞里,韩成贵和吕淑梅依然扒着洞口的乱石碎土。潮气凝成水滴,从头发滑落到额头、鼻尖,然后溅在眼底,流到嘴里。韩成贵复又苏醒了。他艰难地挪一下胳膊,掬一点水,捧到昏睡的吕淑梅跟前,一点一点抹进她的嘴里。他轻轻唤她,淑梅,淑梅。吕淑梅慢慢睁开眼睛,无力地问,贵……这是第几天啦?韩成贵像瓮一样蹲在她身边,摇摇头。吕淑梅感到通体麻木,身上连一点热气也没有了,但她内心深处的呼唤从没减弱过。老天爷就真这样无情?她还有女儿,还想气气派派地跟韩成贵结婚。每当她帮他扒完石块,心灰意冷的时候,就说,贵,俺要死了,俺死前想跟你举行婚礼。韩成贵心一疼,泪水纵横,说,俺们能活,能活,挺住,挺住哩。他声音颤颤的,四壁都是回音。他在洞里捕了七只躲雨的乌鸦,还有三条水蛇。他用大掌撕碎,分给吕淑梅吃下去了。他恍惚听见洞顶还有鸟叫,还能找到一些吃的,水也不成问题,怕就怕他们的手指磨掉了一层,不听使唤了。他伸手扒石块时,他感觉石层没有多厚了,那天村里来人喊着,他们在洞里都听见了,使尽吃奶力气呼救着,外面也没有反应。村人不知这个洞哩。韩成贵不让淑梅喊了,让她稳住,保存体力。他咬紧牙,运足气力,浑身骨节就格格响着。他用肩膀撞那个石墙,撞得厚肩鲜血淋淋,震得心腔和肺部火辣辣地疼,吕淑梅慌乱心疼地抱住他,哀哀求着,别撞了,别撞了,俺们一起死吧。女人的慌乱使他脑里闪现了桃红色的遐想。想起儿子来劲,想女人身上的万般好处更来劲。他甩开淑梅,拖着很重的鼻音喊,滚开,老子连个女人都救不了,还有啥脸面去死?他舞着双手挠着碎石,碎石细细飞撒一地,传出老鼠磨牙的沙沙声,直到他眼一黑晕倒在地。吕淑梅抱住他的脖子,顿时有了百蛇缠身的恐怖。她就哆嗦身子抱紧他,真怕他一口气上不来。躺在心爱女人的怀抱里,韩成贵在钻心的坠痛中喊着,天,地……他用拳头抵在自己胸口窝里,嘴里发出晕晕乎乎的呻吟。他幻觉出一片一片的耕地,庄稼的叶片像铜片一样闪亮。他在女人怀里再次醒来。躺在女人怀里像躺在深耕过的土地上一样,能解乏、安神、蓄力。他站起身,摇摆不止,仿佛随时会瘫倒,分裂成一堆垃圾。可他倒在洞口的石墙下,双臂还是那么有力,碎石在他血掌里横飞。眼下,韩成贵觉得自己体力到极限了,他叫醒吕淑梅,是想请她跟自己一起干。他见她虚虚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吕淑梅心里一烫,撮起嘴巴咽了口水。她咽水时呈现出完完全全的静美。他两眼空洞地盯着她,觉得浑身浮在轻泛的女人香气里。吕淑梅看出了男人的心思,咬牙,强撑着站起来,拽他一点一点挪到洞口乱石跟前。两人抱成一团,齐用力朝石墙撞去,一下,两下,三下……

哗啦啦的碎响,头顶亮了一方天。

这是哪里来的声音?

水音空灵,像流泉一样甜润,韩成贵感到天上裂开一道缝,他的嘴角也裂开一丝温暖的笑意。医生将蒙在眼睛上的沙布摘掉了,他看见白色天花板和透明的输液瓶。娘多皱的黄脸,像水浸的干菊花。儿子圆润的黑脸蛋,那么圣洁纯净。他没说话,泪水却涌满眼睛,无声地从鼻洼里淌下来。在他出事的几天里,娘跪在家里的木犁下面,磕头,烧香,流干了眼泪。儿子小勇三次跟随大人上山。城里的陈金月也慌了,一天回家两趟。小院子里涌来一拨一拨的村人,狗剩瞅见开发区地里庄稼被水淹了,昼夜站在那里泄水。乡里人情厚哩,韩成贵将两腮咬成紫红的肉棱,深深地想,只要人能在破洞里折腾出来,吃这份罪,你就啥难啥险也不在乎了。你韩成贵要记住乡亲们的热肠子话,开了荒山,要井里放糖,甜头大伙尝哩。正想着,万支书和吕淑红走进病房。淑红告诉他,淑梅也醒过来了。万支书还告诉他,村里支持他开发荒山。

为大脚爷出殡的早晨,韩成贵和吕淑梅正昏在医院里。他们后来听说,万支书让人在坟场挖了三个墓穴。埋大脚爷的时候,村人才将那两个墓穴填上。吕淑梅和韩成贵领着老牛去给大脚爷上坟,淑梅想,上坟回来就让韩成贵把老牛领走,他开发区的庄稼该收秋了。收过秋,让老牛带他上山挖渠造田。去坟场那天,太阳真好。韩成贵牵着老牛给大脚爷磕头,老牛倔倔地挣着脖子,颈包耸起,肌肉弹跳。吕淑梅说老牛不愿意跟你。韩成贵不气不恼,伤感地拍拍牛背叹道,你的主享福去了。你命大,命大有啥好,还得受罪。他这时才感觉到,苦难是裸露的,幸福永远在远方包裹着,苦难和幸福中间隔着一道门。他看见吕淑梅从篮子里掏出一包猪头肉,一盘苹果,一瓶西凤酒,轻轻地摆在坟头,眼睛就红了。她爹娘去的早,这些年爷爷一直跟她过,爷爷最疼爱的就是她。她将白酒倒进小酒盅里,然后洒进虚土上,洒一盅说一句话,爷,喝口酒吧;爷,享福噢……然后就啜啜地哭了。韩成贵和吕淑梅都看见了坟旁的两片湿土,对视了一眼,彼此谁也没说话,默默地来到村口,韩成贵抬眼看见天黑尽了,钻出零零散散的星星。韩成贵要送她回家,淑梅说别送了,这就够叫人嚼舌头的了,你还没离呢!韩成贵愣了愣,他转身时,淑梅让他把牛牵走。韩成贵眯着眼与牛并行着走了……

第二天,韩成贵果然牵老牛上了山。

初秋的庄稼长得很起劲,可初秋的日子却过得提心吊胆。开发区刘主任不断把金老板的口信传过来,说资金到位了,华夏工业城动工在即。韩成贵依旧在田里施最后一遍肥。他摆出的面孔和他的心境正好相反,疲惫焦急的神色令人顿生怜悯。他求吕淑梅找吕淑红,吕淑红没鼻子没脸地跟刘主任闹了一通,然后回话说等韩成贵收秋。韩成贵高兴得在地里转悠,忽然觉得心虚,像是欠了别人什么。他正想着为自己的歉意有所表示,刘主任又传来凶信,韩国金老板无法对总部负责,董事会将追究金老板的责任。就在庄稼来回拆腾的时候,妻子陈金月又来添乱。乡法院将他叫去了,陈金月提出离婚并坚决要孩子。法官的口气似乎向着陈金月,说你种田人连块地都没有,能养活自己儿子吗?韩成贵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骂这是屁话,俺有一座山,俺也能让儿子有出息。陈金月当着法官骂道,就是俺爹送给你村的那座秃山?哼,就是座金山,你这土老冒也换不来一顿热饭!韩成贵气得发抖,恨不得一耳光将陈金月脸蛋扌扇歪了。他最容不得农民瞧不起庄稼人。法官见他们分歧太大说先调节,韩成贵心乱如麻地回到家里没敢跟娘说。混帐日子简直不值得去过,委实活受罪,可是秋夜长长,苦日子只好活在盼望里……

花盆里的谷子熟了。

娘把沉甸甸的花盆端给韩成贵看,韩成贵把眼睛死死闭上,心里一阵雷鸣电闪。这些天,娘发现他从不看谷禾,也没浇过一滴水。娘以为他忘记了这株谷禾,其实是韩成贵不敢正眼瞧它。谷子熟透了,兔尾巴粗的谷穗安详地垂着,籽粒饱满,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往年瞅见这样的谷穗,他就在田地里收割,捆背,打场,铲谷茬。今年不行,他苦巴苦累经营的玉米、谷子和棉花还没熟透哇。他分明感到田野漫天青光压下来的分量。种子、化肥、水费和工钱,掐指粗粗一算,就是几万块的损失哩。话又说回来,这种难堪痛心的局面也是有言在先,怨不得别人,怨就怨他有种庄稼的瘾,没有收秋的命。想来又想去,他终于慢慢抬起头,在空荡清冷之中望一眼谷子。谷子黄黄的,谷秆谷叶谷穗都是黄的,在眼前漫漫泛泛黄出上百里远。最后苍黄的谷子只剩下一棵棵晃动的梢儿,又晃了几下,谷秆也不见了,像是沉进了看不见底的深渊。他咂咂嘴巴哼一声,造孽呀!

娘流着眼泪说,贵啊,认命吧,认命吧。

韩成贵直挺挺地坐好,望了娘一眼,说他想拉二胡。娘没吭声。韩成贵从墙上摘下那把胡胡,望着那株谷禾,瞅着那轮清月,吱吱哑哑把胡胡拉成了哭调。娘折弯了身子坐在炕沿上,叨着那杆玉嘴烟袋,勾头耷脑听那种背时的调子。

吕淑梅走来,倚着院门听着,感觉横河的秋水也是这般呜咽。她听不下去了,大声问,成贵,别拉啦,开发区的庄稼咋办?

韩成贵停下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狗日的,铲!

你疯啦?那是几万元的血汗哩!吕淑梅肩膀抖了。

韩成贵颤声说,俺在外商面前是喝了血酒的!俺就是倾家荡产,也不能丢咱中国农民的脸!

吕淑梅吼着,人要脸误事!他们欺负人,俺找淑红,俺找大刘,找金老板,他们咋能这样呢?说完脚步呼呼地走了。

韩成贵怅怅地望着她的背影,很沉地叹了口气。

小村的午后变得懒洋洋的,万支书家里酒桌上的气氛却是充满了火药味。万支书和刘主任的争吵忽高忽低。吕淑红一颗心也像被什么绞拧着。自从淑梅找她,她就死乞白赖地将刘主任拉了来。她看见两个男人酒喝得挺闷,久久不说话。万支书沉不住气地说,大刘,你小子从小跟成贵长大,你们都是俺眼看着长大的。淑梅又该是韩家人啦,将来你们弄好了就是亲戚!吕淑红眼珠暴起,万支书,谁跟他是亲戚?万支书笑呵呵地改了口,说,不是亲戚,一村住着,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呐!你就真忍心看成贵的笑话?刘主任将端起的酒盅往桌上一墩,说,老万你别血口喷人,我咋看成贵笑话啦?当初他请金老板喝酒时,我就一言没发,准知道这是坐蜡的事儿。当时你不也没放个响屁么。万支书显见得有了激动,从桌上站起身,款款踱步,红着脸说,大刘啊,当时俺没把这事当回事儿,种田不种田,不都有饭吃吗?现在看来,是俺错啦!当初,开发区这块地,就不该卖给你们,俺悔青了肠子哩。

刘主任茫然地盯着万支书,哎,老万你没吃错药吧?一夜之间变了个人,当初卖地你可是积极分子!

吕淑红插话说,听着,万支书比你强。

万支书动情地说,是分粮时,成贵那一句,俺们是种粮的,把俺打醒啦!没有耕地,吃着老外的粮食,是够叫人寒心的。外国人直嚷嚷叫板,下个世纪谁来养活中国?俺小小韩家庄,也得问一句,下个世纪谁来养活韩家庄!可眼下,俺们就养活了自己,俺这当支书的还有啥脸吆五喝六的……他眼窝湿了。

刘主任说,卖的地就卖了,有钱在,往后动员村里人开荒山……

万支书艰涩地一笑,说,俺们是要开荒山。韩家庄出了个韩成贵,他想种田,想开荒山,为勘测造山渠,他和淑梅困在山洞里六天六夜。真是房檐滴水照坑砸,这孩子跟他爹当年一个样儿!俺们韩家庄有这样好小伙子,该扶一把哩。大刘,你无论如何也要说服金老板,让孩子收了这茬庄稼。这地,三四个年头都晾了,就差这个把月?真是的!

刘主任想了想,很为难地说,老万,这事淑红早就找了我,反复几回啦!俺实在帮不了,得罪了外商,开发区就更没指望了!

万支书愤愤地骂,俺看是你小子不愿帮!是不是吃人嘴短!

刘主任被说烦了,梗着脖子骂,傻小子韩成贵,给了你们多少好处,都来挤兑我,我不管,就不管!

万支书突然扭转身,一个嘴巴抡过去,脆脆地打在刘主任左脸上。刘主任鼻子淌着血,咬住嘴唇,愕然地瞪着万支书。

吕淑红抱住万支书,感到他身子发抖。

屋里静极了,唯有粗重的喘息声。

门打开,韩成贵和吕淑梅扑进来,他们一直在窗外听着。韩成贵昂着脸,跪在万支书腿下,声泪俱下,万支书,别吵了,别打了,祸是俺成贵一人闯下的,俺是男人,就该敢做敢当……

万支书一把扯起韩成贵,吼道,骨头不能软!

吕淑红瞪着刘主任,美丽的眉梢上锁着恨。她一甩手,率先转身走了。刘主任眼里露出疑惑和恐惧,站起身,扑扑跌跌追下楼。嘴里喊着,淑红,淑红……

秋天的早晨,日头还没有出,鸟儿的声音就飘了过来。韩成贵牵着老牛去田里,看看最后一眼庄稼。鸟儿的叫声很好听,与横河汩汩流动的声音杂糅在一起,有一种悠远甜润的味道。快挨近庄稼地的时候,他瞅见谷子地里耀起一片晕光,像铺一片漾动黄光的古铜钱。他把老牛领到地头,说,进去吃吧,让你吃个够!老牛瞪大酱麻色的眼睛瞅他,一动不动,鼻孔里喷出长长的一股气。韩成贵气恼地骂,窝囊,跟大脚爷一样窝囊!吃,不吃白不吃!他弓腿使劲将老牛推进谷田里。老牛嗅嗅谷禾的清香,打个转又慢慢走出谷田。韩成贵心腔一热,再也无力推牛了。他瞅见牛是挺着宽阔坚硬的胸膛,迈着柔韧有力的步子走出谷田的。牛默默地啃地头上的青草。他狠狠地踢了老牛一脚,独自朝玉米地走去。昨天上午,他就将青青的玉米棒子卖了,卖给小贩煮熟玉米。城里人喜欢吃煮玉米。棉花和谷子不行,棉桃还没绽开,一摁是嫩嫩的白水。谷子到是结穗了,里边瘪瘪的没啥东西。如果再有个把月,一切都顺理成章。韩成贵情不自禁地蹲在地里,看着地垅里有他的身坯印子,那是他在田里睡觉时印下的。他听到持续不断的鸟叫,这里将拔地而起的是高楼、厂房和花园,也不会是鸟的领地了。他抬头看见高城市电线横过天空,鸟们整整齐齐地卧在上面。它们知道是最后的聚会吗?鸟叫使昏暝的青纱帐显得更加空阔寂寥。

韩成贵蹲着,身子僵僵的,老是不安地用手搓膝盖。直到看见一辆红色的宝马汽车驶过来,他才挺着胸膛走过去。金老板跟韩成贵握了握手说,怎么样,今天可是总部给我的最后期限啦!韩成贵不卑不亢说,俺是个粗人,可从来不做软骨头事。你别走,过一会儿三辆推土机就会开过来。俺只问你一句话,俺庄稼人的格算不算人格?金老板尴尬地摇摇头,哎呀,你就别提这壶啦,其实呀,我也为你着急,替你痛心啊!农民种些庄稼不易哩。韩成贵竭力抑制着情绪,抬眼望着这座孤零零的高楼。这时的日头已经升起来了,蓝色玻璃幕照花了眼睛。金老板背着手,沿地头走了几步说,韩成贵先生,我很敬佩你这个人,我想雇你到华夏工业城里来。韩成贵笑笑,拉着长腔说,谢谢金老板的好意,俺是农民,天生一副顶风噎浪的命!金老板,眼下俺倒是有件事求你。金老板微笑着点点头。韩成贵说想到楼顶看看这片庄稼。金老板愣愣神儿,最后让司机陪着韩成贵上了楼。韩成贵看出来,金老板怕他想不开寻短见,不由意味深长笑了。

登在高处看庄稼的感觉就是不一样,韩成贵呆傻了似地朝下望着庄稼。无边无际的青纱帐,在平缓坦荡的地头凝固了,远远近近的玉米、棉花和谷禾叠成模糊不清屏障。地上晃动的老牛,像一尊褐色泥塑。汽车和人蚂蚁一样的小。这一片地是怎么种下来的?从什么时候起?这是俺韩成贵料理的庄稼吗?这样好的庄稼即刻就倒下了,一卷一卷地溶入泥土。他顿时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眼眶子一抖,疼出几滴泪颗子……

韩成贵的眼睛像蒙了一层雾,再也看不真切了。他瞅见天空有一只盘旋的孤鹰,定住了一样,张着双翅纹丝不动。待他的目光与鹰眼对接的时候,孤鹰长叫一声,唿嗒唿嗒地钻进云层里去了。

看见推土机来了,他大步下楼。司机接过韩成贵递过来的烟,两眼发直,双唇颤抖了,叹道,多好的庄稼,说推就推啦?狗剩紧紧地抱住韩成贵,大哥,答应俺,不推,俺还给庄稼放过水呢。韩成贵眼直着,一把推开狗剩,吼,动手吧!狗剩退身的时候,险些把韩成贵带倒。韩成贵趔趄了几下,稳稳地站住了,见司机们还呆愣着,又吼了句,动手哇!

三辆推土机平排着开进谷土里。谷秆被铲折撕碎,模糊不清地卷进泥土里……

前方不远处,有一片谷子被夜风吹倒了。韩成贵眼神跳荡了一下,扑扑跌跌奔过去,小心翼翼地将谷禾扶起来。他默默凝视挺起的谷禾,轻轻叹一回气,咕哝道,这还像个样儿,俺韩成贵的庄稼,不能趴着倒下,对吗?说着说着泪水纵横。

韩成贵孤零零地站着,像一株摇晃的谷禾。人们傻傻地看着,一片青纱帐齐刷刷倒下去了。秋风硬硬地吹过来,几片钻出地皮的谷叶打着旋卷过来,有一片贴在了韩成贵的脸上……

此时,韩成贵的家里,娘手攥一瓶农药,默默地盯着花盆里的谷子。她瘦小身躯在谷穗爆粒声中剧烈地颤抖。

寒露过去,秋就深了。韩成贵带人在云梦山顶埋了炸药,炸出深深的水槽,吕淑梅赶着老牛,就将山下的新土背了上去。韩成贵并没在意深秋的山景,这天他抬起脸来,看到深秋的山景不比庄稼难看。漂亮的酸枣枝头挑着红红的刺子,闪着几点绯红的亮光。枣子被放炮声震落一地,看来是熟透了。吕淑梅告诉韩成贵,妹妹淑红调到县城土地局了,她明天报到,今天上山跟咱们告别。韩成贵高兴地笑笑,拉着吕淑梅到山口的小路上等淑红。吕淑红上山,见到韩成贵和吕淑梅时说,俺跟大刘闹翻啦,他把俺看成啥人啦?俺是傍大款的女人吗?吕淑梅恨恨地说,大刘这号人,不值俺妹去爱。有钱,有小楼,就以为了不起啦?吕淑红笑笑说,成贵哥,俺终于调查清了,开发区这片地转卖,是不符合手续的,违法的。俺已经写了材料,到了城里递给佟县长。韩成贵不觉浅浅一笑,淑红啊,别总惦记俺啦,放心走吧。吕淑红见韩成贵心情挺好,不由一阵欣慰。她从皮包里摸出一个小本子递给吕淑梅,眨眨眼说,姐,这是九千块钱存折,你们开山缺钱,算俺投资入股,等你们发了财,俺可要分红的。吕淑梅接过存折,一把抱住她,喊了声俺的好妹妹。韩成贵不好意思地说,淑红,瞧你。吕淑红跟他们摆摆手,扭身朝山下走去。她的身体摆动得好看,长长的黑发被山风一掀一掀的,像一只山鹿。韩成贵望着淑红的背影,心里空空的不是滋味。他喃喃道,都说深山出俊鸟儿,俺看淑红就是俊鸟。可是,穷山留不住女人,留不住好女人哩。吕淑梅嗔怨地瞪他一眼说,俺留下来了,在你眼里就不是好女人吗?韩成贵一把搂紧了吕淑梅,浑身颤抖着,仿佛搂定了明天日月的甜美。一只山鹰低低地飞过,要不是鹰哨依旧悠扬,他还以为又起风了。脚下弯曲的小径,已被秋天的红叶涌盖了。

吕淑梅问,成贵,你真的不想进城?

韩成贵说,不是想不想的事。像淑红,是属于城市的。咱俩,是属于大山的。离开大山和耕地,俺就是废人,就丢了根儿,就得死哩……

吕淑梅无言,两人朝山上走去。�仲秋十月,一股寒流卷上山,一夜之间云梦山便裹上了冬装。韩成贵和吕淑梅从山上回到村里,赶上今冬的首场小雪。横河结冰了,河床上铺着一层白雪。雪片并不轻浮,深沉而绵久,使韩成贵心里发酵出一种空旷的感觉。好久不回村了,他想到村外转转。他踩着积雪走出村巷,正这时,忽听村路上一阵汽车喇叭声,扭头见是万支书的伏尔加汽车。万支书焦急地下了车,结结巴巴地说,成贵啊,你可回村了,俺正要派人到山上叫你,过一会儿,县里佟县长要来咱村,说要看看你。韩成贵眼睛很忧郁,喷着嘴里的哈气说,你搞错了,县太爷能看俺?俺与他不沾亲不带故的。万支书不错眼珠地瞧着韩成贵,觉得他消瘦得厉害,脸上的皮肤变成了黑灰色,不由一阵心疼,叹道,孩子,这回你有地啦。乡开发区将那片地转卖给韩国老板,是违法的。刘主任挨了处分呢。佟县长让咱村收回那地,点名由你承包。韩成贵嘴角渐渐浮了笑影,问,你没唬俺吧?万支书大声说,上车,咱到地里去,在那儿等佟县长!韩成贵被万支书拉进了伏尔加。

远远地,韩成贵就从车窗看见地头的车和人。他这才知道,地里只堆着一些砖和石,并没有像金老板吹呼的那样急。狗杂种!欺负老实人哩。他顿觉一阵恶血撞头。雪扯棉絮般地落着,地气有些热,地上的雪是一疙瘩一块,模模糊糊像白膏药贴在那里。他走下汽车,脚一挨地,双腿就发软,风将雪花和他粗重的喘息一同吹向旷野。

万支书说,佟县长来啦。就带韩成贵朝楼前的人群走去。韩成贵瞅见吕淑红也来了,她穿着红色羽绒服,像一只大鸟在雪地里扑楞着。他猛地明白了,是吕淑红将这里的事捅给佟县长的。他还瞅见乡长指挥人往楼里搬炸药,不由打了个寒噤。他拍了拍脑袋上的雪花。

万支书走到佟县长跟前说,这小伙子就是韩成贵。佟县长跟韩成贵握手说,小伙子,今天我是大雪还田,我们把属于你的这片地,还给你!韩成贵呆板得像牛一样的神情,木讷地说,还俺地?这是俺的地?

吕淑红笑笑说,成贵,佟县长专程为你来的。

佟县长下意识地掐灭了手里的烟头,激动地说,你的事情,县政府都知道啦。由于我们工作疏漏,使农民兄弟遭了难,让你蒙受损失。经济建设的步子要加快,可也不能丢掉耕地。听说你说过一句话,生我者父母,养我者土地。说得好哇,今天,我们将这栋大楼炸掉,把这块耕地,完整地还给你……

韩成贵吓得连连后退,不不,别炸楼。这得多少钱啊?俺不要地,俺不要地了……

佟县长摇了摇头,闷闷地说,不要地,不是你的心里话。为了租种这块地,你都喝过血酒。为了开荒山,你在山洞里闷了六天六宿。你最懂土地,土地的耻辱,是大耻辱;土地的荣耀,是大荣耀;土地的富足,那才是人类的富足;土地的和谐,才是人类的和谐啊!他顿了顿,眼神放着光彩,看看众人,说,我们这些当父母官的要记住,土地是过去的一切,也是将来的一切!

韩成贵心头为之一震。

佟县长又说,成贵同志,你上次铲了辛苦种下的庄稼,惊服了外商,家里损失不小吧?你要做好父母思想工作,别在心里背包袱……

韩成贵眼里的泪水一下子流了下来。

佟县长愣了愣问,你哭啥呀?

韩成贵眼泪流得更急,哭道,俺娘死了,就在铲地那天上午,服毒自尽了……

佟县长讷讷道,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他盯紧众人,说不下去了。

韩成贵蹲在雪地上,抱头哽咽。

雪下得更紧了。雪片结成颗粒状的小冷子,硬硬地砸着人脸。雪使人和土地变得明净而简单。乡长报告说炸药安好了,并将引爆器递给佟县长。佟县长弯下腰,将韩成贵扶起来,颤抖地说,小伙子,你是土地的主人,你来吧!韩成贵往后挣着身子,藏着双手。吕淑红挤过人群,抓起韩成贵的胳膊吼,佟县长让你摁就摁,你不是软骨头!韩成贵抖抖地接过引爆器,瞅瞅白雪覆盖的高楼,又朝白皑皑的土地好一阵张望。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心里风起云涌,也许流着咸咸的血。他猛一闭眼,闷吼一声,冤家,滚吧!就听见连续几声轰轰的巨响。他晃了晃,身子向前扑了扑,终于稳稳地站定了。

浓浓的烟柱,卷成蘑菇云,一卷一卷地跃上天空。带着哨响,像乌云里喘出的一片落地雷,又像一朵开开败败的花。高楼消失了,瘫成一架废墟。刘主任在人群里低声说,都结束了,都结束了……

韩成贵在烟尘散尽的一刹那,粗暴地推开众人,扑扑跌跌地奔过去,嗵地跪在废墟上,双手颠狂地扒着碎石断砖,嘴里不住地怪叫着,地,地……他终于瞅见久违的湿土。那是原先地里的泥土。他将脸探下去,埋在热热的虚土里,埋在往事的记忆里,呜呜地哭起来。

佟县长把脸扭向远山。

起风了,风卷起雪粒,发出硬生生的碎音。雪大如席,将沉默的平原和大山雕塑成雪人。

冬耕的早晨,韩成贵将那架木犁找到田里。

雪野慢慢消融,四顾茫茫的黑土似乎睁开眼睛。韩成贵将木犁深深地插在地头,犁头系着红绸布,哗啦啦抖动。木犁的一头,正慢慢被泥土吞噬,被雨水沤烂,而终要成为这里的泥土,去覆盖那些永恒沉睡的梦,去滋养一片片禾苗。炊烟在农舍上空游走,漫落在土地里缓缓吸收地气,然后在空中分散后消隐。祖宗的木犁呵,沉默无语,却有一种召唤的姿态,溶入大自然纷呈的景色中。韩成贵感到犁和土地是永远无法说明白的。

木犁站起来是山。

山躺下去是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