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天
一个地
一个太阳
一个家园
——题记
蝗虫是在暑气最盛的时辰袭来的。
天就是不落雨。地面被烤成软灰,将土塬上潮腻腻的地气吸走了。往年,这里总是在晚饭前后落下一场暴雨,凉快一阵子。今年是犯啥邪了?蝗灾闹疯了的时候,韩成贵空洞的眼睛突然尖锐起来,心里觉出一些恐惧。他顿觉脊梁沟儿隐隐发凉,两腿颤颤地想跑,嘴里喃喃道,灾虫,狗日的灾虫!他的声音很快被盘旋在耳际的嗡嗡声吞没了。
媳妇陈金月提醒韩成贵,你已经没有地了,没有庄稼,怕个球?韩成贵吸了一口烟,深深下陷的腮帮子慢慢鼓了起来,怎就一点也记不得了?两年前他家就没有耕地了,在村口开了个小杂货铺子。陈金月眉眼便有妖媚神色泛上来,踮了脚尖说,咱发财的日子来了,快去城里进农药,灭蝗!韩成贵点了头,干辣辣的嗓眼感到轻爽些。他瞅见势利的女人哼起了歌,幸灾乐祸的神情在她脸上显透出来。他顿觉心口堵得慌,肩胛有种被撕裂的感觉,一股燥热从他心腔拱出来,在骨子里乱乱钻动。他抓了一顶草帽,扑扑跌跌走出村口。
漫天飞舞的蚂蚱迎面而来。盲目地撞在他的脚上、肩上和手上,他抓了一把,狠狠一碾。蚂蚱是五颜六色的,红甲红翅,绿甲绿翅,黑甲黑翅,头挨头翅搭翅,铺天盖地,纷纷飘落。韩成贵看见一群捉蚂蚱的孩子,他们在田野上跌跌撞撞地奔跑,小兔似的,跑跑停停停停跑跑。韩成贵一动不动地站在田埂上,看着孩子和蚂蚱的背影。他和孩子们一样无法躲避烈焰,米黄色的背心已经溻透。田地里被蚂蚱吞噬的庄稼风筝一样摆荡。村西土塬上弥漫过来的雾气,滚成团团,像个大热球,他分明感到漫天的热气压下来的分量。瞧着裂开缝隙的土地,就可怜那些庄稼。几只添乱的乌鸦鸣叫着朝土塬顶上飞去了。忽忽涌涌的蚂蚱很快将其遮盖了,他眼前一黑。
村里喇叭响了,村长嚷嚷着灭蝗。韩成贵默默走回村里,开动小四轮拖拉机去了城里。韩家庄离县城不远,十二里地,一泡尿就�到了。他和媳妇陈金月一同进城的,金月对城里迷恋极了,哪次来进货,她都不想回去。购进农药之后,金月又将一些水果大头菜搬上车斗。黄昏时分,这辆破旧的小四轮才耀武扬威地驶出县城。弯弯的护城河从韩成贵屁股底下流过去,水擦在石头上的声音像割麦子一样。落日的光焰依旧很白,烧黑了眼睛,他双手扶着方向盘,扭回头瞟了陈金月一眼,他发现女人的粉脸还对着城市的方向,一把风骚的花伞悬在脑顶,将落日摇得吱吱嚓嚓。韩成贵心里鼓鼓涌涌不安稳,热辣辣的暖流刺得他鼻头发酸。他问女人,金月,这919杀蝗灵不会是假药吧?陈金月那张脸妩媚生动,还隐含着城市生活撩拨的兴奋。随着拖拉机的颠颤,她宽宽的臀部弯曲得好看,节奏也摆得迷人。她在想城里的表兄大侯,表兄帮她买的低价农药。表兄也是从乡村出去的,短短几年功夫,就能在城里呼风唤雨了。韩成贵见媳妇没理他,又愣愣地问了一句。这次将金月问火了,德性,俺表兄大侯是城里的大能人,谁敢给他假药?她寒了脸骂。韩成贵没有再跟媳妇急吵,可心里对她这个大侯表兄是有成见的,他淡淡地哼了一声。陈金月见男人软了,脸上阴郁之气没了,整个脸相变得柔和生动了。她说,成贵,你别不服气,你这玩土坷垃的命,想进城,就得靠俺表兄。韩成贵眼一瞪,谁想进城啦?城里人都下岗了,能有咱的饭碗?老实在韩家庄种地吧!陈金月不服气地说,种地?咱村的地都该被占光了,种你妈的坑头吧!再说了,没瞧见蝗灾么?种地亏了本,哭都哭不出个日子来!韩成贵脖子像落了枕似地梗住,大声说,蝗灾不怕,喷了药就好!至于耕地么,俺想啊,咱再攒点钱,到村西土塬开一片荒地。活人还能被尿憋死?陈金月翻一下眼说,你敢,表兄说了,这点钱俺在城里买楼房呢。进了城开店铺,再挣钱!对咱,对娘,对孩子都好!韩成贵满脸怪怪地问,买了楼房,你就是城里人啦?你一脑袋高粱花子还没抖落干净呢!陈金月懊恼地捶了男人一拳,黑钻钻的眼睛仿佛将男人穿透,你这土命脑袋!拖拉机颠了一下,汽车空空哐哐闪过,腾起大片烟尘。
韩成贵顿觉喉咙被阻塞,心底莫名其妙地涌出一些伤感。头顶有一只孤雁,贴着瓦蓝的天空毫无生气地滑行,最后落在路边荒地上的楼顶。楼顶上的野草丛里照样飞舞着蝗虫。他的目光又从楼顶移到荒地,眼睛被刺疼了,悻悻地收了回来。
这段通往韩家庄的石碴路很短,韩成贵走了几十年,从来没有像今天令他心烦。尽管有女人陪着,依然觉着没劲。落日像毛毛虫一样往肉里钻。他的脑袋上颠动着一团灰黄的光泽。忽然,女人喃喃地说,你瞧,咱家的地!韩成贵没吭,他的承包田,他怎么会忘呢?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到那里的根根脉脉,感受到那边的气息。
路边是一色灰色厂房、砖窑和路边店,将土地和天空挤得窄窄的,岂止是狭窄,韩家庄几乎被吞噬掉了。四年前的一个早上,县里乡里村里轰轰烈烈搞开发,三级开发区都占用了韩家庄的耕地。韩成贵承包的五十亩水浇田是最后一批被占用的,连同村里十六户承包的七百亩耕地,都被铁丝网圈了起来。只盖了一幢高楼,开发区就没有资金了。于是就拍卖,起初是被县城的一家公司买走,几年来炒来炒去,几易其主,最后落到韩国老板金雨时手中。金老板在这场圈地热潮里也是蚀了本的,尽管名号起得很大,华夏工业城,可依然只落个虚名,地荒着,钱都被那油头粉面的家伙炒走了。治理整顿那年,前任许县长因乱批地受贿给抓了,这个案子还牵扯到了乡长村长。治理归治理,韩成贵还是没地种啊。房檐滴水照坑砸,韩成贵与他那当过劳模的父亲一样,命妥了,左右也脱不出那片庄稼地。韩成贵扭头朝那个地方张望了许久。韩成贵猛地刹住拖拉机。
媳妇陈金月茫然地和他对着脸。
韩成贵说,你等等,俺去地里撒泡尿!
陈金月嗔怨说,路边尿呗!你那又不是金家伙!
韩成贵跺跺脚,没理金月,倔倔地朝那片荒地走去。陈金月知道是那片地勾起他的痒痒肉了。韩成贵毫不犹豫地走上了荒地。从孤楼蓝玻璃幕上折射下来的阳光,清幽而神秘,将荒滩照得空空荡荡,凄凄凉凉。他瞪了大楼一眼,他听人说玻璃幕也会污染的,他果然发现楼下有一圈草被照枯了,这里成了野兔、田鼠、蚂蚁和野雀的家园。眼下又多了可恶的蝗虫。他站在蓬蓬乱草间,一双大脚将草地踩出深窝窝儿。他闭上眼睛撒尿,簌簌流出的水线,勾出一个颤颤的半圆。他每回去城里进货,总是要在这里歇脚,撒完尿,他缓缓蹲了下去,抓一把干土,心叹再也没有那样好的地墒啦。一扭头,他看见一株谷子,就一棵,孤零零挺立在杂草中间。谷苗没有结穗,绿秆直杵杵地傻挺着,几只蚂蚱骑在绿秆上。韩成贵将蚂蚱摘下来,摔在地上用脚板碾碎。脚下发出湿渍渍的声音。再瞅谷禾,他满脸是孩子般的天真神情。如果这块地还在他手里,成片的谷禾一定像麦田一样荡漾金波。那时的谷穗会又大又重,籽粒饱满。他的大掌抖抖地抚摸着谷禾,眼睛忽然一亮。这株谷禾勾起了他一个很怪的想法,他将手指深深地抠进谷禾的根部,抠到底层,干裂的地皮就有潮乎乎的水气了。他用手挖出了谷禾,双手捧着这株谷禾摇摇摆摆地回来了。
进了家门儿,韩成贵吩咐媳妇找人卸货,独自将谷禾和那团泥土捧回屋里。母亲正举着瓢子给窗台那盆君子兰浇水。他知道这盆是君子兰是陈金月表兄送给她的,瞅见这盆花他就想起那个油滑烦人的侯大肚子。他将谷禾放在板柜上,气势势地走到窗前,将绿幽幽的君子兰拔掉了。母亲惊愕地看着儿子,头上的大纂儿都在颤索。韩成贵将花盆里的湿土抠出来,转眼就能闻到春种施肥的酸臭味。他像种庄稼一样,施了底粪,撒上细土,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株谷苗移栽进花盆。母亲横头悻脸地嘟哝,真败兴,败兴!这么好的花儿咋就拔了呢?瞧你媳妇回来咋跟你闹!韩成贵埋头往花盆里撒土,母亲任母亲的唠叨在耳里飘进飘出。母亲拾起撕碎的君子兰,蹶�蹶�地走了,还自顾自说话,罪孽,真格儿罪孽未清哟……韩成贵蹲在地上,拿一根铁丝在花盆的土里划着,划出方方块块的坨田。地好阔呀,无边无边看不到尽头。四下里没有任何声音,日头彻底落下去了,屋里像老烟叶一般暗黄。他不错眼珠儿地盯着谷禾,那里好像藏着想不透的故事,让他神往。深深地凝滞里,他听到荒地里的风泣泣诉诉地拂来。没有人能够听见他心里的悲鸣,更没有人能够看见韩成贵脸上那咸咸的眼泪。�村人们计划灭蝗时,乡里租来了喷药飞机统一灭蝗,飞机像个红蜻蜓飞在韩家庄上空。有些种粮大户还是从韩成贵的铺子买走了灭蝗灵。韩成贵听着街上的锣声,锣声里还有男人女人的呼唤,灭蝗喽——大家都去灭蝗喽。村里村外的麻雀被惊得东飞西撞。夜里还有红红的灯笼,挂满村巷的枝枝杈杈。蝗虫奔红灯笼而来,撞在灯笼的玻璃罩上,被孩子大人捉住,撒进油盐一炸,成了村人的一道菜。村人灭蝗的日子里,韩成贵又去那片荒地看了看,瞅见死了一片蝗虫,蝗虫并不怎么可怕。他看见一只野兔在草丛里悠然地卧着,睡得安闲舒适。他没去动它,因为他感到地皮涌上来的热气烫着了自己的脸。
成贵,你个�样的,跑这荡啥野魂?
韩成贵一扭头,瞅见大脚爷牵牛走过来。他憨憨地问,大脚爷,又上山开田?
大脚爷和牛从从容容地走着。那张脸像一条穷人的钱褡,干瘪又皱巴。他戴一顶发黄的麦秸帽子,帽沿透出一圈油渍和汗渍,嘴叼烟袋极有滋味地吸溜咂吧。老人最有特点的还是那双大脚,老人要穿45号的鞋,与他矮小枯瘦的身材很不和谐。韩成贵敬重大脚爷,并不是因为他有一个在乡政府做土地管理员的孙女,而是因为老人是他父亲的哥们儿。大脚爷和他父亲一样,都是出席县的劳模。当年老哥俩一同为村人开荒,圆了几代人的土地梦。大脚爷当时是他父亲的助手,他父亲韩宝臣才是响当当的劳模。大脚爷记得,那是瓜菜代的前两年,他们学愚公,发誓铲平村南的那座土山,干到半截子,人们累稀了,胆怯了。恰恰这个时候,韩成贵呱呱坠地了。父亲韩宝臣举着小成贵来到工地,对众人喊,这是俺的儿子,儿子!俺们造田,是为他们,懂吗?然后他亲着儿子的小鸡鸡,慢慢把眼睛闭上,人们轮流着抱一抱小成贵,他们感受到了孩子落地的种种冥冥之音。两个月的功夫,那座土山就被垫进山沟子,变成眼下的耕地。这几年,炒卖的就是这些耕地。起初,韩成贵也是参与卖地的。村人意见纷纷的时候,村支书万太平首先来说服韩成贵。万支书兴奋地告诉他,往后城乡一体化了,卖了地,咱村就富了,咱们就都成工人了。后来他们没富,被狂热的愿望欺骗了。村人胆子大了,心飘了,就像浮在云彩里扭秧歌,空欢喜一场。韩成贵对这种颇为难堪的尴尬局面始料不及。村里似乎有一个没被惊扰的人,那便是大脚爷。老人对村里的事不恼不怒,整日牵着老牛背着土筐往北山上背土。韩成贵没有过分看重大脚爷的劳动。老人将村西土山上的泥土背到村北的石山上,雨水季节,那些泥土又都被冲下来了,又在石山脚下堆积了一个新的土山,就像大脚爷的那双难看的大脚。他想给大脚爷出一些主意,大脚爷憨憨一笑,依旧我行我素。
大脚爷,今年雨水稀,老天爷的脸说变就变,你就做瞎活儿吧!韩成贵提醒说。
大脚爷笑笑,老人笑起来很难看。他岔开话头,成贵,你娘身子骨好吧?
韩成贵点点头,用脚踢了一下乱草。
老牛伸直了脖子吆喝了两声,韩成贵目送着老人和牛走远,很沉地吸了口气。路上有几辆汽车驶过,腾起的烟尘,逼迫韩成贵扭回头。烟尘和声音消失的时候,眼前空旷的荒地哐当一声敲击在他的心上,心头涩涩地空落,不知怎么鼻子就酸了。
韩成贵没有回自家的杂货铺,而是直接奔了万支书家。万支书家住着两层小楼。楼体镶着红瓷砖,沐浴的阳光里显得很富贵,隐隐的像一块腌腌��的暗红玉石。万支书没有在家,媳妇说他到田里指挥灭蝗去了。韩成贵却意外地见到了大脚爷的孙女吕淑红。吕淑红刚从县职校毕业,被乡政府招聘了干部,是土地管理员。韩成贵觉得她长得越来越像他的姐姐了,她姐姐吕淑梅也是鹅卵脸,眼睛不大,但眼神儿的气韵逼人。她穿着素淡的浅蓝裙子,恬静而秀媚。她知道眼前这个小伙子曾是姐姐深恋过的人。韩成贵与姐姐吕淑梅从小一起长大,一桌上学。吕淑红瞅着韩成贵这张方脸膛,犹如一尊冷硬的石刻。无论凭长相,还是看能力,韩成贵在村里都算不上优秀的,姐姐为什么喜欢他呢?她又点点滴滴打量了他一遍。
韩成贵问,淑红,在乡里做事啦?
吕淑红说,打杂儿的,不比你这老板!
韩成贵满脸是困倦迷惑的神气,愣了愣问,淑红,听说你在乡里管土地,俺有个事儿问问你,咋样?
成贵大哥,说吧。吕淑红说。
韩成贵浑身猛然变热了,讷讷道,淑红妹子,话说出去不怕你笑话,俺……俺想种地。
吕淑红和支书媳妇逗乐了。吕淑红说,听说你家的小卖部挺红火,金月嫂子又漂亮又能干,咋着又想种地?种地多累呀?
韩成贵苦着脸说,唉,个人知道个人吧。做小买卖纯属逼上梁山,这个铺子是萤火虫的屁股,没多大亮儿。俺天生就是玩锄头的命,站在地垄里俺才觉得踏实、舒坦……
吕淑红的眼睛一忽一闪的,有些感动。成贵哥,你的心情俺懂。可咱乡咱村,是耕地的危机地带,县上都挂了号的。全国的问题也很严重哩。过去,俺们常听人说中国地大物博,可按人均计算,咱地不能算大,物也不能称博啦!特别是这几年,乱开发,乱占耕地,乱炒地皮,还有农村宅基地严重超标……
韩成贵肋骨里蓄满了恶气,愤愤地骂,俺他妈不懂啥大道理,只知道没地不打粮食。人都吃五谷杂粮!你说咱村,过去是售粮大村,眼下可好,吃洋鬼子的进口粮,吃水果吃西瓜还要从城里批发!这丢人不丢人?
吕淑红先是为韩成贵的话感到震惊,继尔叹了口气,眼睛红了,俺爷也是这个腔调。他都这把年纪了,还往北山上背土。成贵哥,俺这次回村,找万支书,就是商量耕地的事儿,上级领导挺重视的!
韩成贵眼亮了,问,有啥新精神?
吕淑红有些心焦地说,眼下是调查,会下来新政策的,你会有地种的!
韩成贵搓了搓鼻子,好像鼻子在发痒。他想了想问,你可别胡弄俺,你一竿子别支远喽,俺立马想种田。淑红,你是乡里的干部,跟万支书说说,俺家那片承包田一直荒着,俺想种上大秋庄稼!
吕淑红惊讶地问,这地不归村里了,听乡开发区刘主任说,卖给韩国金老板了。金老板能听你的?
韩成贵说,先种上,荒着多可惜。他金老板啥时用,俺再腾出来!淑红,看在你姐的面上,给哥说说情!
吕淑红笑笑,别把俺姐扯进去,她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别自做多情!再说,俺没那么大权力!
韩成贵笑了,笑得很僵硬。
韩成贵回到家里的时候已是夜幕四合。他透过窗玻璃看见母亲端上两碟菜,一盘油榨蚂蚱,一盘腌酸莱。儿子韩小勇趴在灯下写作业。小勇今年小学毕业考初中,他母亲就等小勇考上县一中,就可以在城里买房,搬进城里了。韩成贵心里很复杂,他既是望子成龙,又不想全家一古脑进城。一家人赖在县城里是很难活的。他坐上炕就闷头吃饭,吃完饭他要到村口小卖铺替回妻子陈金月。他努力嚼着蚂蚱,像嚼猪耳朵似的咯吱咯吱响。他想人就是要给自己鼓气,晚上他还要去找方支书。他正吃着,母亲告诉他媳妇金月到处找那盆君子兰,说找不到就将花盆里的谷子撕碎。韩成贵耸起弓一样的眉毛吼,她敢?给她仨胆子!跟她明说,俺讨厌那盆君子兰。母亲锥起眼睛盯他,韩成贵在母亲含怨的视线里草草吃完了饭。他对母亲说想种地,母亲枯着一头白发,伤感地说,还是种地好,种庄稼牢抓实靠哩,这小买卖做着叫娘心里不踏实。可哪有地呀?韩成贵说,俺有办法,就怕金月不同意。她回来,你劝劝她!他说话时脸上有了豪气,表明他有一番更大的作为已经运筹好了。刚才在万支书家,他从吕淑红嘴里讨了底:韩国在亚洲金融危机里是重灾户,韩国金老板不会很快筹集资金上马的。他想找一找金老板,将那片地暂时租种,租种的时候他腾出手来开发荒山。母亲喘一喘浊气,定定心说,你呀,跟你爹一个样。用着你娘做啥?韩成贵眼底溢出真纯的东西,娘,借俺点钱,请那个金老板吃饭。母亲的老脸笑成菊花,俺就知道你有事。你要多少?韩成贵伸出个巴掌,500块!请这号人,钱少了拿不出手哇!母亲转身到里屋去了。韩成贵知道家里积攒的那点血汗钱,都被媳妇手拿把掐攥着,他不仅一个子抠不出来,反倒会惹一肚子气。他只有向母亲求救,望着母亲的背影,他心里很难过。母亲手里这点钱都是从鸡屁股里抠出来的。他勾着脖子吸烟,狠吸一口,两肋内缩,丝丝缕缕吸进丹田里。
转天上午,太阳很毒。韩成贵将花盆里的谷子浇了水,就去找万支书。万支书打电话约上乡开发区刘主任,他就搭上万支书的伏尔加汽车去了县城金苹果大酒店。城里的太阳也很毒,没有风,没有云,韩成贵听见后脑勺上的太阳滋滋响着。走进豪华的酒店,冷风扑面而来,韩成贵额头上的汗不用擦,转眼就干了。他怯怯地张望着,咕哝道,万支书,俺就带了500块钱,这地方,能够吗?万支书有50多岁,大鼻子大脸,周周正正的,一副忠厚老成的样子。村里的许多地都是经他手卖出去的,他不愿在公开场合乱表态。他见韩成贵的样子好笑,就宽心说,成贵,咱庄稼人穷,再穷也不能在老外面前丢份儿。你出500块,剩下的俺兜着。韩成贵袖着手一笑,哪能让你出钱?给俺办事儿,你能来就让俺感激不尽啦。他从万支书眼神里看出是向着自己的。他多次找万支书要地,万支书也找不出个万全之策,眼见着日子就耗尽了。他说不清弄到土地后对他究竟意味着什么,总之地不能荒着,看见洒过自己汗水的土地荒着,他的精神就极度失衡。万支书说,成贵,这几年做买卖,你还能吃地里的苦吗?韩成贵唏溜唏溜地笑了,你瞅俺是买卖人吗?再干下去,恐怕连媳妇都搭进去了。万支书说,听说你媳妇金月不愿回村了,想在城里买楼房,真的吗?韩成贵摇摇脑袋说,别听娘们家碎嘴贱舌瞎白话,没权没势进城还不饿死俩仨的?万支书说,金月不是有个在城里做大款的表兄吗?你们有好亲戚哩。韩成贵恼成一张猴腚脸说,别跟俺提他,俺不认那混帐亲戚!万支书愣了愣,抿嘴笑着,那眼神好像在说,别让那个表兄给你戴一顶绿帽子。韩成贵焦急地看看表,说开发区刘主任和吕淑红为什么还不到?万支书告诉他,刘主任那小伙子正跟淑红谈恋爱呢,人家进城还不得逛逛商店?韩成贵恍然大悟,意味深长地笑了。他盯着窗外,街上人流如涌,也闹不清从哪冒出这么多人来。瞧一个个美的不知姓啥,断了粮食,饿上几天就得趴架。
日错午的时候,吕淑红、刘主任和韩国金老板一同赶来。金老板提出吃西餐,万支书就招呼众人换了一个雅间。韩成贵跟金老板握握手,金老板细细打量着韩成贵,笑笑说,如果我不能把地让你租种,是不是就不请我吃饭啦?韩成贵心头一紧,大大方方地笑道,人见面是缘分,买卖不成还仁义在嘛!金老板脸色松活了,哈哈大笑。吃饭敬酒的时候,金老板果然在租地问题上没有让步,韩成贵隐约感觉到不妙,仿佛看到荒地上有人刻下一道道残忍而可怕的痕迹,使他的脸色变得阴郁而苍老。
吕淑红说,瞧你,打起精神来,别一副荒年歉收的模样!金老板不会不给面子的!
韩成贵心里有什么东西揪着,讷讷道,大家别误会,不是俺韩成贵非要租种这块地!你们要是立马盖了房子建了厂,俺也就死心了,也就不这么折腾啦!
金老板打熬不住了,说,韩先生,一看就知道你是个厚道人,吃苦,耐劳,不过,我们公司九月初就要上设备,是怕你受损失啊!
韩成贵倔倔地说,不对,你是怕俺讹你们钱!怕俺胡搅蛮缠!你看错了人,俺韩成贵不会的,俺向你们保证,你们随便建厂,就是颗粒无收,俺韩成贵认啦!可以立个字据!
刘主任说,金老板,给个面子吧!
万支书说,金老板,成贵说话是算数的!
俺拿人格担保!韩成贵咬咬牙说。
金老板的小眼睛灵活地转了转,仰脸笑了,人格?哈哈哈……别怪我嘴损,这几年跟你们中国农民打交道不少,坑我骗我还少吗?这年头,你们还有人格吗?我可不敢信你们!
屋里死静死静,空气好像凝固了。
万支书和吕淑红脸色很难看。吕淑红涨红着脸正要说什么,这时,韩成贵嗖地站起身,晃晃地走近金老板,眼睛红得要滴血,鄙视的目光,像闪电一样击中了金老板的敏感部位。他抓起一把西餐刀子,瞅冷子往自己粗壮的胳膊连拉三刀,血簌簌地淌落在白酒杯里,手抖抖地端起酒杯,颤声道,金老板,俺们中国农民没有人格,可俺们的血,还他妈是血吗?你狗日的说!
金老板吓呆了,连连闪着身子,讷讷道,是,是血!别这样,别……
韩成贵将那杯血酒一饮而尽。他红着眼睛,静静心说,金先生,你啥时用地,就铲了庄稼,俺韩成贵不眨一下眼!
金老板说,你是条汉子!地,你先种着……
韩成贵的胳膊在流血,吕淑红抓起手绢就给他扎了起来,金老板和万支书啥时离开的他都不知道。刘主任让吕淑红陪韩成贵到医院包扎伤口,自己钻进汽车先走了。韩成贵踉踉跄跄地追出去,问刘主任是不是可以种那块地了,刘主任没搭理他走了。吕淑红笑说,你就放心落胆地种吧。韩成贵转过身,背对着饭店,脸朝着太阳,脸上的每道皱纹都绽得饱满,讷讷道,俺有地种了,有地种了……眼睛里涌满了泪。吕淑红鼻子酸酸的,扶住他受伤的胳膊说,走吧,快到医院去,大热天会感染的。韩成贵愣了愣问,淑红,你是乡里的干部,咋不跟大刘走?吕淑红说,大刘跟你一起长大,可他没血性。从今儿起,我真得对你刮目相看,俺敬佩有血性的男人。当初俺姐没看错人!韩成贵撇撇嘴,喉咙呜呜响着,夸俺呢还是损俺?不是那块地,俺有捅胳膊的瘾啊?吕淑红笑了,笑得意味很复杂,她知道土地在他心里的分量。她与韩成贵走在县城的大街上,忽然生出一个想法,说,成贵哥,种那块地,真是吉凶未卜,俺看呐,你就开荒吧,像俺爷俺姐。韩成贵点点头,说,俺会开荒的,不过,远水难解近渴,再说,俺容不得好地荒着……吕淑红说,你得帮帮俺,上级重视保护耕地,从已利用土地中挖掘再利用土地之源。比如清理空心村,乡长让各村出一个土地员,韩家庄俺可就选你啦!韩成贵听说清理空心村,他说不清这种意义是什么,却被它所激动。跟吕淑红在一起,他时常感到一种跟土地沾边的激情。城里的空气缓慢而浮躁,高楼的影子慢慢倾斜。他深深感到,城市的日子将他挤到外边了。�
傍晚,韩成贵回到村里,像个从战场退下来的伤员,胳膊被一条白布兜着。吕淑红直接回了乡政府,让他先到老街上看看。村民的新宅正向村外延伸,老街确实没有多少人家了,晚炊的饭香也没有,场院里是幽暗的,有的门楼已经歪斜,老屋也已老迈。那年大雨,雨水像帘幕一样从檐前垂下,汇入汨汨流淌的路沟。沉闷混浊的轰轰声,传到村子外围的新房里,扣人心魄。他们知道年久失修的老屋倒塌了,村人并没有怎样的惊慌,他们将倒塌的废墟清理掉,然后再用土墙围起来,算是为子孙占下了宅基地。韩成贵走进自家老宅,屋里很暗,他在屋里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眼睛才适应了黑暗。蛛网罩住了他的脸,他也没动。邻居老赵家的养鸡场传来赶鸡上架的响声,他听了一阵儿,鸡鸣就停止了,场院里很安静。他忽然觉得自己疲惫身乏,这时候睡一觉也许很好。他从这座老宅里长大,熟悉这里的气味,平时他很少来这里,听吕淑红说清理空心村了,他却觉得揪心揪肝地沉重,连麻雀梦游般的叫声,都丝丝缕缕地牵动他的神经。他喉咙一痒,猛猛地咳嗽一声。墙那头的养鸡专业户赵狗剩喊,喂,是成贵吗?
狗剩,还没回去呀?韩成贵从黑屋里探出脑袋。
狗剩说,贵哥,小卖铺生意咋样?
韩成贵叹口气说,凑合吧!不过,俺那营生做到头啦,村口的房主老齐要收房子啦!
下一步想做个啥?跟俺养鸡吧!
韩成贵说,俺要种田喽!
狗剩甩过一支烟,将黑乎乎的脑袋探过墙头,问,贵哥,哪儿有地呀?听说搞大棚菜可赚钱哩!你弄到地啦?
韩成贵勾腰拾起烟,夹在耳朵上,说,狗剩,跟你说个小道消息,乡里要清理空心村了,说不定没几天,你这鸡场也得挪挪窝儿啦!
狗剩瞪圆了眼问,贵哥,啥叫空心村?
韩成贵大声道,傻兄弟,咱这儿就是空心村啊!老宅没人住,闲着,不就成空心儿了吗?
狗剩咬咬牙,骂,俺不搬!这是俺家祖宅!谁让俺搬,俺就跟他玩命!
韩成贵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到时候一道令下来,由不得你啦!
狗剩心口窝上一股气,骂骂咧咧地缩回脑袋。韩成贵脚杆子颤颤的,他知道乡亲们不答应。本来他也是想不通的,不知怎的,被吕淑红的巧嘴一说,自己就一通百通了。可是,娘能依?他马上想起后院的祠堂。他像梦游似地走到后院里来了。祠堂以一个永久的姿式伫立着,韩成贵掀开破旧的木板门,映入眼底的是黑洞。他一点一点地挪着脚,用手摸到了石碑,然后也摸到了挂在墙上的那架木犁。他心腔一热,喊了声,爹哩!便湿了眼眶。
二十三年前的冬天,爹死时的场面永远楔进韩成贵的记忆里了。人们送了不少花圈和挽帐,整整排了一条街,连跟爹一起开过荒的几个邻村也送来了花圈。大脚爷说韩老哥的排场在韩家庄历史上还真没有过。凭啥?还不是因韩老哥是开荒的英雄?爹是累死的,他在开发村头荒土塬的大会战中累得吐了血。爹死时说了一句话,咱老韩家是韩家庄的大户,是韩家祖先第一拨到这儿安营扎寨的。先人背着一架木犁,揣着一袋谷种,跪在土塬上拜地神,给子孙后代留下一片地,咱老韩家累死几口子还不值吗?韩成贵睁大眼睛定定地望着爹那张土色的老脸起灰了。成贵家没有啥值钱的东西陪葬,本家三叔就拎来这架木犁,装进爹的棺材里。大脚爷看见就恼了,流着老泪,半天吭不出一句整话,这叫啥说道?人都死了,还……不让老哥歇歇?韩成贵弯腰从爹的棺材里拽出木犁,扔出老远,面颊抽搐不止,嗵地跪在棺木前,泪如泉涌,爹,安生歇歇吧!顿时又勾起一片哭声。后来,大脚爷和村人为爹造了这座祠堂。这架祖传木犁就挂在祠堂的墙壁上。娘说木犁是避邪的,发大水,闹地震,这座老宅都安然无恙。韩成贵的大掌摸到麻麻瘩瘩的犁把,使劲一捏,掉一层碎末,仿佛就要灰散。他怯怯地缩回手,良久静伫,仿佛觉得木犁有了声息,那声息震得他心跳。一道光闪过,照亮了眼前的木犁。强光是那么刺眼,那么怪异,仿佛随时要将他穿透似的。韩成贵定定神儿,缓缓将这架木犁摘下来,一步一颤地扛回了新宅……
韩成贵扛着木犁进了家门,又腿沉沉的。母亲气得老脸白,问,你胡折腾个啥?木犁好好放在祠堂里。韩成贵没吭,又将木犁规规整整地挂在墙上,说,娘,老宅要拆啦!娘浑身打了个哆嗦,颤着声问,谁敢拆老宅?那有你爹的祠堂。就是全村都拆光喽,也不会动咱家老宅。韩成贵说,清理空心村,拆房,腾出地来种田!娘皱起了眉毛说,尽是稀罕事儿,村里能种田?种了,人吃马踹也会糟塌光的。韩成贵摇头咂嘴地叹息,咱村过去是售粮大户,眼下可好,水果蔬菜到城里买,吃粮吃起进口粮。洋人的粮食就那么好吃啊?为啥?还不是咱们没地种啊!娘听了反添了心酸,喃喃道,唉,你爹他们开的粮田都叫那些败家子卖光了,你瞅着,早晚遭报应,碰上灾年,还赶不上瓜菜代那阵儿呢。娘的目光从墙上的木犁移到韩成贵的胳膊上,问,成贵,你的胳膊咋弄的?韩成贵笑笑,娘,没事儿,破了点皮。他说着将白布条子摘下来。他静了一会儿问,金月和小勇呢?娘颤颤地说,她们娘俩去村口小卖部啦!金月说老齐要收房子啦!这个老齐,准是犯了红眼病,瞅着咱们挣钱了,他自己想开……韩成贵大咧咧地说,他老齐不收房,俺也不想干了。咱有啥本事吃啥饭,不怨不攀!娘,咱有地种了,有地种了……娘那双疲倦的老脸闪出火热来,笑问,那块地说下来啦?韩成贵知道娘巴不得他在田里干出个景儿来。他点点头说,娘,俺不用在外面荡野魂啦!
这一天上午,韩成贵开着小四轮拖拉机来到地头。他老远就看见那幢蓝玻璃幕的高楼,光线照过来,烫着韩成贵的脸。他将那件白布衫敞开,仿佛是接纳这片土地。田垅里杂草深深,积着黄汤似的雨水,一脚踏去,黄泥四溅,发出扑唧唧的声音,吓飞了草窠里的灰头雀。韩成贵的小四轮挂了一排铁犁,他将车开进去身后甩出一排排湿漉漉的新土。他闻到湿土的气味了,他吸溜一声鼻子,他是在这种味道里长大的,还要在这个味道里过日子。他从没理会四十岁的时候会有别的日子等着。居然跑了几年小买卖,城里人情淡薄,还是脚下的土地淳朴,他眼里忽地飘起泪花。尽管是别人的土地,撒上种子照样会起苗。起初,陈金月跟他一亲,结婚就奔庄稼地做活。这几年,女人变了。这几天,村口小卖点剩货都被金月处理了,她的表兄大侯邦她在城里租了门面,说是开洗头房。韩成贵一听就炸了,说你真他妈贱,为城里人摆弄脑袋?陈金月听说他要种田也炸了,骂,你真他妈窝囊,土里刨食的活还没干够哇?再说,种子和肥撒下去,能不能变成自己的粮食还两说呢。韩成贵骂,俺种田,有种准有收。这是凭力气吃饭,洗头房是啥?洗头是假,卖×是真!陈金月一脸轻蔑,吼,别充大尾巴狼!表兄给俺雇了东北小姐,卖×也是人家卖!俺赚的是钱!韩成贵与媳妇三说两说就崩了,弄得母亲左右为难两头劝。小两口一锅抡马勺这么多年,如今尿不到一壶里去了,谁也无法改变谁。韩成贵铁了心,率先将做买卖赚的五万块钱支出一万五,买了棉种、玉米种和谷种,还有化肥。娘想儿子心情近,蒸了一只面鸡,抹上红红的灶糖,供在土地爷像前,保佑儿子风调雨顺有个好收成。
傍晌午的时候,韩成贵跳下四轮车,闪到楼荫下撒尿。一抬头,他蓦然看见一辆夏利出租车停在地头,女人陈金月气呼呼地走过来。两条白白的长腿在草丛踏动着,红色的皮凉鞋狠狠地将嫩草碾碎。瞅见女人阴眉沉脸的模样,韩成贵背脊热热地淌下一注汗来。陈金月站在他面前,将胸中的错杂理出些头尾,说,韩成贵,你还让俺们活吗?韩成贵系好裤子说,俺这是让你们活得更好!嫌种地丢人?你不想想,自己的脑袋刚几天不顶高粱花子啦?陈金月摆了摆手说,你种地光荣,俺不跟你争。俺嫁给你那天就是个种地的!俺认命!可你不该瞒着俺,把存折上的钱支走!那是城里买房的钱!俺苦巴苦累为个啥?还不是为了儿子小勇!韩成贵大声说,金月,俺只支了一点钱,把地种上,等秋收了,俺卖粮堵上这笔钱!不成吗?陈金月锥起眼睛盯他,恨恨地说,你蠢不蠢啊?开发区刘主任都跟俺讲了,这地是你租种的,人家韩国老板没等你收秋就上设备了,到时候,你哭都哭不来呢!这种子、化肥和汗水白打水漂吧!俺不让你种!韩成贵被噎得说不出一句整话来,拉磨驴一样在地上转圈。过了一会儿,他说,金月,这么些年了,你真不懂俺的心哩!俺铁了心干,种的一块押宝田!这宝押上了,收就收了,损就损了,俺这心里也就认啦!陈金月心跳得厉害,身子也晃得厉害,哭了腔说,你傻不傻呀!傻柱子还仨心眼呢!你咋就非要克剥死咱一家不成?种下苍耳收蒺藜,收蒺藜哩!哼,轮到你呀,吃屁都赶不上个热乎的!韩成贵梗着脖子,倔倔地说,金月,既然咱俩说不到一处,那就你干你的,俺不管了,俺干俺的,你也别管俺!陈金月嗓子眼紧巴,凑近他的脸骂,韩成贵,不识抬举的东西!跟了你小子算是倒了八辈子霉啦!不让俺管你,俺是你老婆,俺就管到底!走,把四轮车开回去!韩成贵骂,给你脸啦?俺是你磨道上的驴?听你叫唤?陈金月大骂,你小子有种,再敢犁?韩成贵晃晃悠悠地扑向小四轮车,赌气地发动起来,哗哗地翻出一片黑土。陈金月一阵恶血撞头,疯疯地朝小四轮车扑过去,撒泼地横在车轮前。韩成贵狠狠地刹住小四轮。陈金月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抓烂了他的白衬衫,挠破了他的脸。韩成贵跳下车恼怒地扑过去,与女人抱成一团,在新翻过的湿土上厮打着。他们滚动得,像石磙碾在麦秸上。湿土在阳光里膨胀,散发着醉人气息的清香。
出租汽车司机赶来,将韩成贵和陈金月拉开。陈金月啜泣着说,俺跟你离婚!你牲畜不如!然后就扑扑跌跌走了。
韩成贵呆呆地坐在地上,不说话。红色出租车从地头消失的时候,他狠狠地用巴掌拍了拍泥土,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在新土上,瞪眼望天……
吕淑红和姐姐吕淑梅赶到,几乎认不出韩成贵来了。韩成贵坐直了身子,憨憨地咧嘴。她们看到他的花脸,也发现他肿大了的双腮。没等吕淑红张嘴,韩成贵就跟她们诉了委屈。吕淑红格格笑着,只是吕淑梅默默无语。吕淑梅扭脸看荒地,那双好看的细眼睛无着无落地寻着什么,很沉地叹了口气。她与韩成贵才是天生一对,他们从小在野地里打猪草,说到一起笑到一块。成贵二十岁那年,大脚爷跟成贵爹提亲,成贵爹欣欣答应,这叫爱好结亲呵。淑梅与成贵口头订亲,后来出现的变故纯属偶然。韩家庄邻村是马台庄,马台庄与韩家庄自古以来有山头土地之争。为了村西一座荒山和一片坡地,村支书带德高望重的成贵爹去找马台庄老支书陈老祥,陈老祥与成贵爹很投脾气,经常到成贵家喝酒,喜欢上英俊憨厚的韩成贵,主动提出将自己三女儿陈金月嫁给韩成贵。成贵爹迟疑一下,陈老祥以荒山和坡地相威胁,逼成贵爹就犯。成贵爹见陈老祥将水灵俊气的陈金月领上门,就去跟大脚爷商量。大脚爷含着老泪说,那就依了陈老祥吧!咱韩家庄本来就人多地少,一桩亲事能换回那座山和几百亩坡地,值啊!只是委屈孩子们啦!后来韩成贵不愿意,被爹狠狠训了几天。爹还带成贵到山上地里走了走。韩成贵与陈金月成亲的那天晚上,韩成贵被吕淑红叫到村外骂了一顿。吕淑红骂他是没骨头的货,顶不住一片天。韩成贵蹲在老树根下流泪,说对不起淑梅。吕淑梅昂着脑袋说,你没有对不住俺,俺压根儿就没把你放在眼里,俺有对象了。后来韩成贵知道吕淑梅嫁给了本村的马六子。马六子鬼头嘴巧,婚后赌钱偷盗,被公安局抓去蹲了大狱。吕淑梅跟马六子离了婚,将小女儿带到娘家。韩成贵的梦里时常出现吕淑梅。她不像金月娇模娇样,却是勤劳温顺的女人。此时,韩成贵的心是破碎的,他撑地的大掌在湿地上揉着,将一颗破碎的心全揉进地里去。他发现吕淑梅盯着他,盯得他怪不好意思,脸红红的搔了搔头。吕淑红将地上的韩成贵拽了起来。韩成贵撸撸脸上的土问,你们咋到这儿来啦?
吕淑红说,俺找你有事儿,俺姐找你也有事儿。
韩成贵心里很美气,嘴上却说,找俺有事儿?你们姐俩找俺,说明俺不是个废物?
吕淑红笑道,是骡子是马得拉出去遛遛。韩成贵,你死心踏地种田,俺回家跟俺姐一说,俺姐想把她山坡那点地,让给你种!
韩成贵蠕动一下嘴角,想笑出威武不屈来,但只笑出一些苦意,说,淑梅,你这么信得过俺,俺说啥得弄出个样儿来!别的你别管,就等收粮食吧。啊,以后你干啥呢?
吕淑梅有一些笑意铺在脸上,说,俺有别的活了,淑红让俺到乡敬老院……
韩成贵急切地问,去敬老院伺候那些老头老太太?俺说淑红啊,你真狠心,你姐是那种伺候人的人吗?
吕淑红说,你不让俺姐伺候人,她咋办?那里认识人多,说不定能找个称心的人家。
韩成贵不吭声了,扭皱着脸。
吕淑红翻他一眼说,成贵哥,其实,你跟俺姐才是天撮地合的一对儿。瞧你跟金月嫂子,打打闹闹的,实在过不下去,就干脆离了,你和俺姐……
吕淑梅红着脸,点点滴滴看他一眼。
吕淑红说,不晚,日子还长呢。
吕淑梅讷讷道,淑红,别……哪有劝人离婚的?
吕淑红瞟着他,鼻子哼了一声,成贵呀成贵,这个机会你还抓不住,往后就没人管你的事儿啦!
韩成贵嘟囔,哪有这么容易啊!世上没有刀切豆腐两面光的事……
吕淑红说,不提这事儿啦。成贵,乡长和万支书都同意你当咱村土地员。清理空心村的事你得跟俺张罗……
韩成贵问,啥时动手?
这几天啦,先做思想工作。吕淑红说。
容俺几天,让俺把地种上。韩成贵说。
如果不是乡亲们帮忙,韩成贵是不能在三五天内将这片地深翻播种的。他将这块地分成三块:晚玉米、棉花和晚谷子。撒种的时候,妻子陈金月带着孩子去了城里,吕淑梅始终陪着,每到中午时就送来热腾腾的饭菜。韩成贵发现淑梅将饭菜放下之后,又独自去了山上。她又将另一盒饭菜送到背土造田的大脚爷那里。韩成贵想象大脚爷的样子,对淑梅说,等种完地,他要到山上看望大脚爷。他目送着淑梅的身影远去,溶入苍茫的大山里,觉得这里阔大深远,藏着无穷奥秘。做活的乡亲们从他亮亮的眼神里看出点什么,他们说一些荤笑话,说得他浑身上下都来精神。笑毕,乡亲们不由为韩成贵捏着一把汗。人们压低声音问,成贵,能收吗?韩国老板不会跟你玩鬼把戏吧?韩成贵淡淡一笑,说把心放肚里吧,这是咱的地盘儿。他嘴上这样说,想起酒桌上喝血酒的情景,仍然感到一阵揪心。他想,有时候人在受欺侮时要忍着,有时候就该他妈硬气一回。世界就是这样,种即收,收即种,无所谓失得。也许,这就够了。他敞开衣襟,神神气气地站在地垅里,看到昔日的荒园变得热闹而奢侈。
母亲坐在花盆前发呆。韩成贵走到老人身后,看见青青的谷禾刚被老人浇过水。他身体像散了架一样,陪母亲坐着。自从金月把孩子带走,老人没有睡过一夜好觉。小勇告诉她,娘与爹在田里打了架,娘要跟爹离婚。老人顿觉慌口慌心,中了邪似的很少说话。她觉得儿子是对的,种地的日子才过得牢稳,贱种才疯奔野跑呢。娘身子僵了样地往韩成贵身边移了移,咂咂舌尖说,贵呵,地种完了,寻个空儿把她们娘俩接回家来。韩成贵说,娘,你不知道这里的深浅,金月不会回来的,由她去吧。娘吸溜一声鼻子说,那就把小勇接回来。她开洗头房,能把孩子带好吗?韩成贵说,小勇是咱韩家骨血,就是离,俺也把小勇留住。娘啜啜地哭了,怕到那时就依不得你啦。韩成贵长叹一声,让娘觉出日子的难处。娘扭身走了。韩成贵粗粗喘着,用毛巾擦脸上和肩膀上的汗,然后将毛巾一拧,咸水一滴滴落进花盆的泥土里。谷禾有两扌乍高了,六片叶,有点像一株扬花吐穗前的麦苗,他定定地瞧着,便想起记忆里一片繁茂的谷地。谷地的模样像一块大煎饼。他在谷地里奔跑,怎么也跑不出这块煎饼。终于跑到地头,远远看见小村上空的炊烟,还有他家老宅的红瓦顶。月牙的光亮洒进来了,沐浴着这株谷禾,他蓦地发现,月牙洒进来的不是光,是泪滴。
韩成贵守候着谷禾睡着了。�
清理空心村的这一天,无疑将存入韩家庄每个人的记忆。韩成贵天不明就听见村委会的喇叭喊上了,让各家各户搬走老宅里的东西。他洗了手脸,就到母亲屋里喊娘,却发现娘不见了。他知道娘对老宅的依恋,娘心里装着爹的石碑和祠堂。他将吕淑红领进家,反反复复地劝娘。娘呆坐着,没有表态,他估摸着劝到老娘心里去了。现在娘去哪儿了?躲了,还是去了老宅?韩成贵赶到老宅时,发现娘在爹的祠堂烧最后一炷香。娘的白发和树木、老屋洇染成混沌的轮廓。他等娘回过脸来,就又叮嘱一句,娘,你儿也是土地员了,今儿个你老人家可得帮俺哩!俺爹也盯着咱哩。娘无数皱褶的老脸一动不动。韩成贵心里悬着,见到满院子的乡亲也不知说啥好。三叔把他叫到墙根,狠狠熊了他一顿。他说自己没有那么多非分之想,他十分珍视脚下的实际。他猛抬头,瞅见三叔的圆脸抹成了阴阴的长脸,再瞅乡亲们,一个个是雷公似的一脸怒容。
万支书和村长陪着吕淑红赶来。吕淑红脚步快捷地走到街心,那张圆脸显得圣洁生动。昨天下午,吕淑红就让人将自己家的老宅拆了。大脚爷没回来,老人似乎忘记了老宅,依然五迷呵眼地往山上背土。万支书挺服气吕淑红,就将吕淑红往前台推。他说了说清理空心村的必要性,就让吕淑红讲讲大道理。吕淑红知道跟百姓讲大道理是最费力不讨好的事情,还是硬着头皮讲了,她红着脸嚷,这大道理不讲还是不行,珍惜合理利用每寸土地,切实保护耕地,是我们的基本国策,跟计划生育一样,都是硬指标。咱的国家经济发展这么快,建设用地要保,吃饭用地要保,哪来这么多地?谁给俺们土地?只有靠俺们自己挖潜。俺们不能只顾自家小日子,每家让出一分地,算算全国能有多少?就算俺们的小日子吧,村里耕地被各种开发区、工厂占了,路边店、砖厂,有的地闲置不用,白白地晒太阳,造成乡亲们生活无着无落。像韩成贵这样的好庄稼人,靠做小买卖为计,俗话说无奸不商,让这样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做买卖,不是难为他吗?他想种田,把开发区的一片地租下来,撒进种子。他的举动感动了乡领导,让他当咱村的土地员。下面让他说两句……
韩成贵喉咙一热,嘴张了几张才说出话来,老少爷们,生俺是爹娘,养俺是耕地哩。咱吃祖宗饭,不能砸子孙饭碗!清理空心村,是给儿孙们干的好事儿……
有人喊,成贵,你小子口口声声为子孙,俺这老宅还要为子孙盖房,拆光喽,子孙住哪去?
韩成贵大声说,先别说住,填不饱肚子,住个蛋啊!你别枣木疙瘩不开窍!
狗剩喊,地是俺祖宗传下来的,是俺家财产,凭啥说拆就拆,说让就让?
吕淑红说,你弄错了,地是国家的!
有人说,俺们就是不拆,就是拆,俺要收钱,行你村委会卖地,就不准俺卖地?
人们愤怒的情绪被勾起来了,嚷嚷着让村委会把卖地的钱公开。万支书绷着脸不吭声。吕淑红瞟了万支书一眼。她当上乡土地管理员之后,非常痛恨那些卖地的人,更痛恨用卖地款挥霍的人。她听说万支书和刘主任一伙没少发卖地的财。他们还拿村里卖地款出国旅游。她能够当上土地员,是刘主任的功劳。刘主任死了妻子之后,一直物色可心的女人,那些贪财的女人巴结他,他统统瞧不上眼,他望着吕淑红,黑幽幽的瞳仁便漾起一层迷醉。吕淑红对这份工作还是满意的,她得感激刘主任,至于更深的一层意思,她还没有考虑好。但是,有刘主任的面子照着,万支书对吕叔红就得忍让三分。吕淑红扭脸凶万支书,放个响屁,给乡亲们回答!万支书深不可测地笑笑,眼下是村务公开,再卖地自然要公开的。乡亲们是瞪两眼翻小肠,盯着以前的旧帐。吕淑红说,天地良心,心里没鬼,还怕亮相?万支书无可奈何的可怜相让韩成贵感到解气。韩成贵怕眼下卷进干群矛盾的混战,而延误清理空心村。他挥挥手嚷,乡亲们,咱一码是一码,先清理空心村,别的有日子再说。
五辆推土机隆隆地开过来了。
村人朝推土机巴望,像看大戏一样专注。等推土机开近了,人们不约而同地堵住。万支书喊让开。吕淑红有些发慌。韩成贵憋了多日的愤懑全凝在肩膀上了,他斜斜地撞过去,挤到第一台推土机前,登上去,放开喉咙大喊,老少爷们啊,路是通的,地是公的,想不通也得通啊!反正都是些泥坯房,这大铁家伙不偏不向,横着推下去啦!
有个老人站出来吼,你敢,从老子这儿推过去!
又有人喊,成贵,咋不先推你家老宅啊?
韩成贵畅畅亮亮地吆喝一声,走,先推俺家的!他一挥手,推土机隆隆地开过去了。到了他家歪斜的门楼,韩成贵绝对想不到老娘双手叉腰站在门口。娘骇然尖叫了一声,成贵,你给俺下来,给你爹磕头!
人们呆住了。韩成贵浑身打了个寒噤,怯怯地从推土机上跳下来,身架软软的,哀求道,娘,你这不是打俺的脸么……
娘的脸难看地变幻着颜色。娘吼,成贵,你敢推老宅,娘就死在你面前!
人们涌上来附和着,老婶子说的对,不能推房子!
娘指桑骂槐地说,如今的人啊,只顾自己门前那点事儿,你爹他拚老命换来的地,都让人糟光啦!祠堂都叫人推了,也没人记着他啦……
吕淑红明白了,捅韩成贵一下。韩成贵的脸剧烈地抽动着,低声说,娘,俺记着爹,村上人也都记着爹的恩德哩!是不是?
狗剩挤进来说,老婶子,韩大伯是咱村的英雄,就是将俺家房子铲喽,也不能动韩大伯的祠堂!
几个人嚷叫,对,不能动祠堂!没良心的东西,你们的良心顶不上一截狗杂碎儿!
人们狂躁地嚷着,仿佛整个世界的末日到了。吕淑红看见韩成贵不安地望了她一眼,她知道韩成贵没了章程。成贵娘的话帮了那些人,他们哪里是敬重成贵爹,完完全全是打这个幌子赖着不拆。韩成贵挤到吕淑红跟前跺了跺脚,叹道,俺娘好糊涂哇!淑红,俺把她带走,不然就僵在这儿啦!吕淑红摇头说,别逼出啥事儿来!别硬来。韩成贵瞅见娘在众人簇拥下很动情,脸颊红红的。她忽然用双手捂住脸,慢慢蜷下身子,喉咙里挤出一阵伤心的呜咽,成贵,成贵……韩成贵扑上去,紧紧抱住娘,双腿几乎跪在地上了,娘,娘!娘流泪的脸上忽然有了笑意,娘喃喃地,成贵,你都瞅见啦?是娘错怪了乡亲们,乡亲们没忘记你爹,没忘哩!万支书挤过来说,老婶子,村里选块地,再给成贵爹建个祠堂!娘挺直了身子,摇摇手,不用,那多浪费地,那老东西知道了,在阴曹地府也会打俺脸哩!乡亲们心里还有他,就够啦!成贵,拆吧,娘不是糊涂人!
人们傻眼了。韩成贵的眼泪刷地流下来,跪在娘脚下,喊了声,娘!娘心里一酸,一把扯起韩成贵,骂,傻儿子,你这是干啥哩?膝头这么软,还咋在人前混事?韩成贵喜兴地揉揉眼窝,站起来。娘又说,娘买了一捆雷子炮,拆房时都兴放几声,祛邪,安魂。韩成贵点头跟娘从门楼后边抱来雷子炮。娘见乡亲们愣着,就嚷,都拿啊,回到老宅放几声。人们不动,一片人脑袋像许多灯盏一样晃晃悠悠地悬在那儿。韩成贵点燃几根香火,叩拜地神,拿香火点燃捻子。草纸卷成的火药捻子吱吱响着炸着火星子,一闭眼,天空就炸出一声痛快淋漓的爆响。紧接着,就有爆竹纸悄悠悠飘落下来,落在人们的脑袋和肩头。韩成贵一挥手,推土机就将门楼、老屋和祠堂推倒了……
不多时,老街上空便有一声接一声的爆竹响,像撼天雷滚得远远的。�
大脚爷在暮色里与残破的老街遥遥相对。老人是站在山坡上望着小村的。他站在牛蹄踏不到的地方,脚下长满绿苔。他从不走进老街,但他目睹了清理空心村的全过程。他听孙女吕淑红说起空心村,但他想象不出清理之后的土壤是什么样子。是肥田?是沃土?抑或是一片不毛之地?从山坡望去,窄窄的小村没有多少绿色,人们活得多么拥挤呵。他住在山上的小草屋里,老牛陪着他,他不愿下山。山下的情形愈来愈令他伤心失望。吕淑梅上山送饭来的时候,跟老人讲一些村里的新鲜事儿。大脚爷沉着脸不吭声。淑梅盼着能在太阳光里看到爷爷的笑容。然而没有。大脚爷的脸蒙了烟尘抹了石粉,再也不见昔日的光亮。他每天吃不进多少粮食,有散白酒,有烟,就能挺一阵子了。老伴没了,成贵爹一死,大脚爷就懒得在村里呆下去了。人越发古怪,尽管不打不闹,村人也把老人看成疯子,至少是呆子。老人将土山上的泥土背上石山,背了一年又一年,土山被挖掉半个山头,石山上也没铺出一块像样的地来。山洪下来,将他背上的泥土冲到山沟里,堆成一座新的土山。大脚爷不气不恼,不急不躁地背着。望着山脚下的土包,他将手里的铁铲拍得叮当作响,咧着嘴巴古怪地笑着,瞧哇,那土包儿就是俺的坟!他说这话的时候,只有老牛听着。瘟头瘟脑的老牛喷着响鼻,目光闪来闪去。
韩成贵和吕淑梅登上大脚爷的山头,是在清理空心村的第九天。韩成贵眼瞅着老街就要变良田了,就找吕淑红和万支书,他要求承包街心的这块地。吕淑红是丫环带钥匙当家做不了主,万支书说研究研究。韩成贵心里窝着一股气。开发区那块地不能看长,这季粮食能从虎口抢回来就算念佛了。苦日子活在盼望里,韩成贵的企盼被逼上梁山了。他叫吕淑梅给他带路,到大脚爷那里考察考察,他真想开出一块能打粮食的耕地。远远地,他就看见大脚爷枯瘦的身影了。老人将两只耳筐搭在牛背上,将土扣在石缝里。山上没有几棵树,他能望见浮土腾起的白烟。阳光将大脚爷的背影拉长,斜斜地投射在褐色山石上。老人和牛的背影同起伏的山的轮廓铸在一起。
吕淑梅喊,爷爷——
韩成贵喊,大脚爷——
大脚爷耳背,他不正面看见人的时候,是不会听见的,即使听见了,他也不相信有人会上山来。大脚爷勾腰抱来一捆树杈子点燃了。韩成贵看见那里冒起浓烟,心里很是疑惑。他扭头问淑梅,淑梅摇了摇头。烟柱是直直升到空中去的,竖成一道酱紫色的彩带,在山峦上盘升。韩成贵和吕淑梅爬上梁子,到了大脚爷跟前,才知道老人用火烧石头。被火烟熏黑烤热的山岩,拿水一激,就会像松果一样膨胀炸开。他听娘说,当年父亲开荒都是用火烧石头。大脚爷的身边放着木桶,里面盛着清亮的山泉。韩成贵口渴了,趴在木桶沿喝了一通,又用葫芦瓢盛一些递给抹汗的吕淑梅。吕淑梅接过水,深情地望了他一眼,心里怦怦的没了节律。她埋着眼,喝完水,感觉后背被什么东西烤透了一样。韩成贵蹲在大脚爷身旁,听着岩石被火舌烤熟的吱吱声,这声音像一群老鼠在暗处磨牙。火焰一点一点缩回,摇坠成一半圆红,黑烟粘乎乎地滑进看不清爽的地方去了。可是灼热的气浪有增无减,烧得韩成贵不敢睁眼。吕淑梅背对着岩石哼哼着,躲几步再也不敢上前了。韩成贵起身欲往岩石浇水,大脚爷摁住他,说,还不到火候。大脚爷脸上没汗,眯眼盯着岩石。韩成贵熬不住了,感到脸上被耳光掴打后的热疼,忙将脸扭向北头的山脉。大脚爷猛咳了几声,勾腰将木桶拎起来,朝烧热的岩石泼去,滋一声,山岩腾起一团白气,岩石炸裂时脆脆的吱扭声传出老远。韩成贵举起脚下的铁锤,狠狠砸在烧过的岩石上,岩石零零散散地炸开了,细细斑斑,迷离得如打碎的梦。大脚爷这才将碎石摊平,撒上背上来的细土,咕哝道,这层细土是溜缝儿,明天再铺第二层,第三层……韩成贵从脚下往西望去,望见一条条环山的灰带子,分不清是土还是岩石。他大步流星走过去,才知道是大脚爷做的梯田,梯田上长着稀稀拉拉的玉米。偶尔钻出几只母鸡,鸡们懒洋洋地捕捉蚂蚱和山虫。吕淑梅追了韩成贵几步,问他到哪里选造田的地方。韩成贵痴迷得像中了啥魔法,身子紧了一下。他再往前走,看不到庄稼了,只有几盘窝瓜,然后就是大大小小的石块,没有泥土了。他估计是被山洪冲走了。往下瞅,山腰无遮无拦,这里有树就好了。他想着,大脚爷就牵着老牛跟上来了。
大脚爷终于开了口,问,成贵,听说你小子想到山上造田?
韩成贵喉咙里一阵酥麻,说,大脚爷,俺不知道山上会是这个样子。真他妈够呛!
大脚爷笑道,咋,你屁股缝里长草,慌啦?草鸡啦?吓回去啦?
吕淑梅插嘴说,俺看呵,你们爷俩都别在这破山上打主意啦!回村里折腾吧……
韩成贵鼻子有些酸,低了眼,叹道,淑梅,你说错啦,俺不是打退堂鼓。俺服大脚爷,俺们爷俩是一副脾气,明知道事儿不成,还偏往上抓挠!累死活该哩。
大脚爷哼一声问,别兜圈子,你小子敢不敢上山?
韩成贵说,山是上定啦!不过,像大脚爷这么胡来,俺可不干。这得挖山渠,泄洪啊!还得植树,还得……
大脚爷骂,吹糖人哪?那得多少钱?你爹俺们都想过,管蛋用?你是哪路神仙?
韩成贵说,事在人为!
还长脸了你!大脚爷轻蔑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