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老了,他们都在我眼前老下去,同时老出一种相似。一颗红豆和一颗绿豆,在锅里炒啊炒啊,最后炒糊了成了一种颜色:黑色。我妈妈的眼睛固执地黑着,头发固执地黑着;大卫的眼睛顽固地蓝着,头发顽固地褐着。老了就固执不了了,头发眼睛变成了一种颜色,灰灰的、苍老的,岁月的颜色。在岁月面前,没有什么是坚不可摧的。
我走上前与妈妈相拥问候,带点微妙错乱的重逢心情。眼角轻微的湿润和轻度的晕眩,一切都很好,很应景。我又闻到她身上的奶味,那是一种我随时能轻易进入的体味。过去这样,现在也这样。在她身上我才领略到自己的体味,一种与她相同的体味。是这样的吧,女儿总是借助母亲的体味发现自己的。开始还不那么确定,慢慢地就供认不讳了。
女儿,回来了。我妈妈是从这个时候对我有了新的称呼“女儿”。
大卫在一旁说:谁啊谁啊?越是看清楚了,越是大嗓门地说,看看这是谁来了。
我笑,上前也给他一个结实的拥抱,含着想抱我爸爸却没有真正抱的全部激情,现在落实在他身上了。
大卫叫:这有多少年了。
有些年了。
让我看看,嗯,你哪里变了?他有模有样地看着我,说,大概是头发吧,有点不对劲。
我指着自己的头发说:我这头型已经两年没有变化了。
他立刻应道:那难怪我觉得不对劲了。
然后妈妈把她二十七岁的大孩子领回家。
门一推,这个家就这样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开着吊灯,像我妈妈种的吊兰,一小簇一小簇的灯光。由于地方宽敞,家具并不是挨墙摆着,而是置于屋当中。这些家具多是简单朴实的,却是一种昂贵的简单朴实。这样的家具若放在我爸爸家显得过于简单,而从纱罩里散出的那种灯光使这些朴素昂贵得有章可寻。壁炉上面还是一墙壁的照片,镶着镜框,擦得很干净,是含有杂质的浑浊的干净,那是岁月的痕迹。全是我的,从小到大。
就剩下我们母女两人,我问她近来好吗?她说她很好。她问我同样的问题,我回答她同样的答案。接着她说起她的那片菜地,她说她现在很幸福因为她现在每天都能吃上自己种的新鲜蔬菜。我也就相应地谈起了国内的消息。说起成城表哥,你知道了吧,他要和谁结婚了?婷婷表姐啊。她说那好啊,嫁给他后,她就再也不用饿肚子搞哲学了。我笑了:哪里,婷婷现在已经不搞哲学了。她在帮她老公做生意。我又说自从爸爸去世后,奶奶的身体也不行了,恐怕日子不久了。她叹了口气:你说我和你奶奶都不是什么坏人,怎么这辈子就是搞不到一起去呢。
妈妈没有问我在上海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了吗,而是问我在上海生活适应吗?
你看,我刚刚回去时,都不敢过马路,可是一个星期后我就已经跟猴似的横冲直撞了。刚到上海每次打的,司机问怎么走,我总是一句“侬看了走好了”给打发过去,因为我根本就不认路。现在我也能告诉司机怎么走怎么走才最省钱最省时间。但是有些东西,就不那么容易适应了。不过,我现在已经是一条在大海里冷暖心知的鱼了。
她点点头。这种感觉她不陌生。她也是条知之甚深的鱼。归属的问题,我们都会面对。在文化认同上我们会根据自己的偏差调整不同的脚步,但孤立苦闷的本质,是一致的。
我说:听说大卫和他妻子新买了房子。
你的消息还满灵通的嘛。
我笑:那是,我在上海进行遥控。
在她笑的时候我又说:大卫已经又成家了,你呢?
而她则像时尚女性一样冒出一句:其实一个人过更好。我喜欢一个人的生活。
我等了一会儿,希望她对“喜欢”一词做进一步的说明。她到底是喜欢一个人过还是宁愿一个人过?由于对我父亲的内疚,她无法好好享受大卫的爱,更无法爱大卫。那动不动就来作痛的内疚感,让她东方得非常纯粹。我对自己的母亲是这样的陌生。我从来不知道她的内心世界,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评价自己的一生,如何看待我爸爸又如何看待大卫,如何看待她当年的决定。越是亲近的人越是不好问。
她没有解释的意愿,我也不好再问下去。
如果只是这样发展下去,我们应该进入一个很不错的气氛,如果气氛足够的话,我甚至准备好了纸巾,想大哭一场。可是我们又开始吵架了。在上海积累起来的对她的思念也留在上海了,忘了带来似的。我想我们已经习惯于远远地思念,在一起只会吵架。因为我向她谈到了阿牛,我希望妈妈以一个成熟女人、一个过来人的身份与我促膝谈心。她先是冷淡地问我:当他有机会弥补他的家庭的时候,你认为他会怎么样?你认为你会怎么样?
你不可以这样问我,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事情就是这样简单。
妈咪,我不期待你会高兴,可是你现在的态度也不是我期待的。这很让你吃惊吗?当年你和大卫不也是这种情况吗?而且更糟,现在我至少没有丈夫,更没有一个六岁的女儿等着我回家。可是你和大卫不也结婚了吗?
那你就看看我们的结局吧。妈妈说完这话,无意再说点什么,对我沉默着。
这真是太不公平了。
我知道你会这样感觉。
不要说你知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怎么感觉的。妈咪,我们在相爱。我说这话时已经相当无力,只能殊死防御,露出反诘的底色。
没有想到,我妈妈竟轻描淡写道:那又如何?你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你需要安慰,这些安慰不是实质性的帮助,而是心理因素。正好爱情会是最大的安慰。你们在这刻遇见了,你们以为你们是最适合的,就像梦境一样。你以为自己在恋爱。就算你们在恋爱那又如何?就算你们爱得死去活来那又如何?然后呢?谁知道爱是什么?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任何事情都是有后果的。甚至纠正都没那么容易,纠正的同时,又制造了下一个错误。
我越听越糊涂:妈咪,你现在是在说我,还是说他?
我在说我自己。你不是不想跟我一样吗?那我告诉你,你正在重蹈覆辙。
可是我和他一起很快乐。
你以为那就是幸福吗?
我明白妈妈说的快乐与幸福的不同。在英文里它们是同一个词,但中文有区别。快乐太表层了太浮华了,于是对中国人来说太单薄了。幸福不可能是单薄的,它应该是丰满的,平静的。而且在我妈妈的词典里幸福赋予了新的内涵,就是不内疚。
妈咪,相信我,我并没有计划这样,爱上一个有妇之夫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想做的事情。就像你不知道会下雪一样,早上一起来到窗外一看,到处都是白的。
雪是会融化的,你不可以相信任何用雪做成的东西。
我很生气,对她说:为什么连你也这样子?我来美国是希望得到你的支持的。我以为我可以指望你。
指望我什么?指望我从自己的经验告诉你到底有多错?
所以我爱上什么人要由你来决定。
当天晚上我就从家里跑出来,让她与照片上的女儿呆在一起。现在我明白为什么妈妈总是喜欢给我拍照了,因为我在照片里是漂亮的,平静的,美好的,而那正是妈妈心中希望的,也是最后锁进妈妈心扉的女儿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