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有点慌张,感觉那两个女人——寻找女儿的母亲和等待母亲的女儿,全是我。今天的我才明白,那次的迷失绝不是一次单纯的地理上的迷失,更多的是心理上的迷失——在妈妈与我之间,在美国中国之间,在英文中文之间。浪迹异域,从中国到美国,再从美国到中国,这些年来所遇的人和事犹如过眼烟云,留下的只是一片感叹。我的手伸进衣服口袋里摸了摸,想掏出一块纸巾擦泪,纸巾掏出来了,却发现没有眼泪可以擦。怎么了?爸爸问。
我轻描淡写地说: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上海以前的事情。
现在是公元两千年的上海。
爸爸明白这正是我的伤心:公元两千年的上海,任何有常识的人都知道上海的今非昔比,而我的情感和记忆,全部停滞在十二岁前。我的情感认知同现实世界之间真的离得太远了。我心里有点抱怨爸爸懂得太多,其实我有时候希望爸爸像别人一样对我内心的感受毫无察觉,我将照常长大,照常过日子。
爸爸又问:你和妈妈现在怎么样了?
我们是在美国啊,爸爸。
就是这种故做轻松、还带着几分年轻女子的俏皮与玩笑的语气,让爸爸听出了真实意思:我已经相当美国化了,当然也包括学会了美国式的激情。我像所有的美国孩子一样,记住妈妈的生日,母亲节也会送花。出门声情并茂地说我会想你妈妈,打电话麻木不仁地说我爱你妈妈。可话只过嘴皮这一道,不过心这一关的。中国人的家庭准则对在美国成长的孩子是不是要求太高了些?“孝”这个字英文里没有,英文充其量说“尊敬”。对于美国人,尊敬是出于礼节,是一种教养;对于中国人,孝是出自品质,是一种精神。
你应该和你妈妈好好谈谈。他叹了口气。
我不表态。
你需要我和你妈妈谈一次吗?
我笑了:你和她最后一次谈话是什么时候?
他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后说:是六年前,关于钱。
关于钱?我眉头一皱。
是的,当年爸爸公司倒闭,你妈妈借了一笔钱来。
这样啊。你是说妈咪寄了一笔美金给你吗?我失声叫道。这么明显的事情我怎么没有想到呢?我妈妈太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了。
爸爸不放心地问:怎么了?你妈妈是不是为了这事和大卫吵架了?
我点点头:妈咪悄悄把钱借给你,大卫不知道。他们就是因为这事离婚的。当然也不全是为了这事,还有别的事。
他叹口气,晃了下脑袋说:你说这算怎么回事。那她的日子不好过吧?
不,那样子她的日子反而好过了。
爸爸知道我的意思:那样做她自己心安。她需要这么一个举动来结束她内心的负疚之旅。这些年她也许一直等待这样一个机会。
爸爸对我说:其实你妈妈也不容易,你别看她好像什么都有了,有房子有车子有家庭,其实这些年她过得并不快乐,她一直觉得对不起我。人一旦有了歉意就往往不太容易过得高兴。越是善良的人越是容易内疚。
他又说:小歌啊,你看爸爸吧,这辈子也没有什么出息,可活得还是比较心安理得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学会了原谅。
原谅是他对他全部人生的总结,也是他的最高智慧。
我了解我爸爸,其实他并不天生具备这种美德;其实他只是希望自己具备这种美德,希望我能养成这种美德。但当一个人向往美德时,美德也会显示于他。终于这种美德潜伏到他的气质中,荣耀顽强地支撑着他快要毁灭的肉体。
他对我微笑着,将生活的苦难隐在嘴角的皱纹里,一种成熟的纯洁浮上他的嘴角。那真是一个好看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对爸爸发出一种道歉的笑。我觉得这个笑其实是我代我妈妈发出的。
我们回到新搬迁的家,那是一片崭新的住宅小区,草坪整洁有序,绿得纯正。有着写意的宁静。望着这片漂亮的房子,我突然很感慨地笑着问爸爸:如果当年就有这样的房子,你说我妈还会不回来吗?
爸爸没有笑:历史没有如果两个字。
什么都是新的,却保留着我小时候的玩具与用品。爸爸问还有印象吗?我说,当然有了,只是什么都缩水了。缩水的包括我的爸爸。
我开始仔细地观察爸爸。我从小就注意到他的高大及与他高大不相称的孩童般的顽劣,现在这个大男孩老了,也瘦了。那是男人的瘦法,他的肩胛骨还是十分宽大,只是残忍地耸出来,像一只衰老的黄牛,扛着一身肋骨和皮——凸起的肋骨和垮下的皮,还有这些年来的苦痛。还有很尖的胳膊肘。他穿着一件黄色的衬衫,袖子领子里都灌着风。头发和眉毛都精心梳理过,服服帖帖,只是头发染得过黑,像一顶假发。眼睛有些虚肿,嘴唇干到爆皮。
爸爸起身开窗,我说我来,他不肯,叫我坐下,哪里舒服就坐哪里。他也不要我搀,他甩开我的手略做生气地说:你是搀我还是拿我当拐?他不要感觉自己病倒了。骄傲的爸爸是回避这些的,强壮曾是他的特色。我记得小时候爸爸经常把自行车连同坐在车上的我一同扛上楼去。这样的爸爸怎么也不像会生病的人,他的高大健壮仿佛就是他健康的保证。现在他的牛高马大只是一种虚设,里面的部件全坏了:胃被切了一半,肝硬化,在心脏那里装了个小小的仪器。
我安静地坐在一旁,看他为我关窗。雨水顺着他的手势被完全地关在外面,我感觉到那份温暖及爸爸带给我的安全。对于女儿,那就是幸福。
现在我看到了他的背,他那消瘦如搓衣板的背微驼,衬衫皱皱巴巴愁眉苦脸着。当一个人在背后受到打击,他的背也会显得特别忧伤和敏感,充满了正义和人情味。他猛地一挺脊梁骨,带动一身的肋骨哗哗作响,像对我打在他后背的目光不堪负荷。他头也不回:哥儿们,你看爸爸变了吗?爸爸还是叫我哥儿们,好像我小学刚刚放学回家一样。
我避重就轻地说:就是变矮了。
说完这句话,我就哭了。爸爸在我泪水之间变了形,真的矮了起来。我知道是爸爸这个忧伤的背牵动了我全部的情感。
爸爸一回头就看见他泪流满面的女儿,看见我的眼泪如何像下雨一样一串串地往下落。他呆了,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却又不知道错在哪里。怎么了?爸爸说错什么了?他只是一味地问我,想安慰我,却不知道他也已是老泪纵横。他对自己泪水的浑然无知,更牵动了我。
我们父女二人就这样隔着老远,相对垂泪了好一会儿。爸爸缄口不谈自己这些年的失败,六年的监狱生活更是只字不提。而我把海外这些年的生活全部倒给了爸爸,包括我的逃家、结婚、离婚和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