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难为你一个男人了,又当爹又当妈的,我心里很感谢。我知道这些年你们对我有很多的看法。我也不打算解释什么,也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但是我需要在小歌的问题上做一些解释。我不能照顾小歌,对小歌对我都是遗憾。她说着,嘴角衔着一个忍辱负重的笑,一个母亲的不易就这样一个笑混过去了。她要他明白,她不说她的痛苦不等于她没有痛苦。
她又说:我想带孩子去美国也是为了她好。当然,如果你不同意,我不会就这样强行把小歌带走的。那样太残忍了。其实说真的,现在孩子也不认我,我回来这么久,她都不肯叫我。我跟她讲话,她爱理不理的。她到那边我们能处得如何,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认了,我总要尽做母亲的义务。你说现在我搞得众叛亲离的样子,连自己的女儿都不愿意理我。我也不知道这样还有什么意思。
整个气氛就是为了让她内疚,让她知错。可就在他达到目的,内疚在她心里全面泛滥之时,他却开始内疚了。有过这样的情况吧?一个人的内疚很快地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他缓和了语气:其实她心里是认你的。毕竟是你生的。血浓于水。你托人给她带的那双耐克鞋她穿得可爱惜了。后来我也给她买了双耐克鞋,她就穿得不那么爱惜了,常常踩在鞋跟上当拖鞋穿。她说怎么穿都不如我妈妈的舒服。
不要再提那双耐克鞋了,一提它我就难过。她说,还流了两行泪。女人不仅可以光明正大地哭,还可以哭出许多花招。她这时就哭得非常委屈,好像是他负了她。
他非常不解地看了她一眼,要哭也轮不到她哭呀。他虽然与这个女人共同生活了多年,仍未能识破那是对她自身便利的惯用伎俩。正因为这样,他对她总抱着初恋的热忱。他想,女人呀,真是莫名其妙。他原本要说“那是谁造成的啊”,他已经感觉到这几个字在他舌尖的迫不及待,可吐出来的却是:你别难过了。会好起来的。显然她的那行泪起了作用。
你也不用安慰我。你想说那是我自己选择的是不是?你想说这就是报应是不是?你想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是不是?
他的目光从她那里断开,转过脸,似乎没有胆量在这个节骨眼上去看那张众叛亲离的脸。然后他端端嗓子,将声音复原,方才说道:我没这意思。我会找小歌好好谈谈的。
哦,那可帮了大忙。我正等着这句话呢!她快活地讽刺道,谁知道你会和她谈些什么。
他一本正经地说:真的。我会和她好好谈一回的。你们母女只是太久没有在一起了。你们只要生活上一段时间,她自然又会和你亲的。
她立刻仰起头问:那你能给我们时间吗?
他立刻回头看她,此话含有玄机,光听是不够的。
她抓住时机,在他回头那一刹那充分准备好全天下都亏欠了她的悲壮神情。她不是早有预谋,至少也是急中生智。
他一时哑口无言。这话虽说是从他嘴里吐出,可更像是被她一步一步设计出来的。那瞬间他觉得受了骗,入了陷阱。脸上再次出现与她吵架时理亏的表情:低下颏去,微合的嘴唇嘟囔着,眼珠顶在眼睛的上端。还有与他母亲相似的皱眉动作,显示他对她的容忍以及不满,自认有理,却无力而且不想与她辩驳。
两人同时对十一岁的女儿使了一个“你出去一下”的眼神。以前他们在家里没事就给女儿这种眼神。让女儿出去,让他们可以自由地吵架。说一些大胆的话,克制住的脏话也因为没有未成年人在场可以畅行,而不用担心会对孩子造成心理阴影。比如:宋伟,如果不是为了女儿,我早就和你离婚了。他急了也可以砸东西。而孩子没有一次是真正出去了,每次都躲在外面偷听,心理阴影早就有了。
这次宋歌拒绝看懂这种眼神。
他又叫:小歌你出去玩去。
她也跟着叫:小歌你听见没有。
宋歌坐在微湿的楼梯阶上,两只手肘撑在后面一层的楼梯阶上,自觉扮演着小把门,守着一个秘密。邻居谁多看一眼,她就和谁过不去。外面下着雨,不是那种绵绵细雨,而是干净利落的雨,密密麻麻有分量地打在地上,下得人心里很有数。甚至还能听见汽车的喇叭声,及冲开地上积水的那种排水声。这些像是伴奏,衬托着屋里面的争论,听上去特别热烈。他们算帐,他们吵架,他们谈论。最后他们商量出再过一年后等孩子上完小学再去美国的决定。就这样有了女儿来美国的那个开头,有了她和女儿的这一切。
她处理完最重要的事情后,感觉需要关心一下他。宋伟,你有合适的人了吗?可话一出口,就觉得很欠妥当,这哪里是关心人家呀,分明是要人家把没有愈合的伤口给你看。话既出了口,她只得做出一副事儿妈的样子挤挤眼什么的。
我这辈子算是交待给你了。他冷冷地道,有一点阴阳怪气的伤感。
她羞愧起来,她对他的内疚是从这一刻真正开始的。
她临回美国的前一天,又出现在家门口,手上提着礼物。以往她面对宋家人一直是提着礼物的;从此礼物是她和宋家人交住的重要依据。空手到宋家,等于少穿了一件衣服。
来了?他的口气仍然略显粗暴,是他要求自己这样的。
她微微点头,听不出他的不和气,就像母亲不理睬与她闹别扭的孩子。
孩子那,你说还是我说?
我来说吧。他想了一下,也只有我能说服她。
她点点头,又问:那你父母呢?
也只能由我来说了。
他们一定不答应。
试着说服吧。总有办法的。
那谢谢你了。
他突然把目光移开,移到她无法找到的角落,然后说:你快走吧,省得待会儿我改变主意。
她又点点头,眼里含着一眶的泪。
这个时候,她对宋伟的感觉出现了令人不安的错位。她曾对她姑子说:你们肯定都怪我吧。其实我心里也不好过。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补偿你们一家的。姑子说:谈不上怪不怪,只是文琴啊,你是可惜了。他对她是极有感情的,而她可能从来没有爱过他。离婚这个事实刺激出一种遗憾,以前她明确自己不爱他,现在反而不明确了。换一种说法:她突然会对这个男人深爱起来。爱在此时大概也是欠准确的,那是一种比爱更有力量更本质的关切。
这个男人虽然吵归吵,但是他从来没有真正为难过她。以前他们一吵架,周末她就借故不去婆婆家,他领着孩子回去,可回来还记得给她带些饭菜——知道她一吵完架就不吃饭。出国时他不愿意给她签停薪留职手续。她就和他吵,最后他就在家属签字那档画了押,像签了资产转让手续般心痛。出国后她说离婚吧,他不说话。她问怎么了?他说:在想咱俩的事。她说:那想出什么结果了吗?他说:能想出什么结果,反省自己呗。不久他就办好离婚手续寄来。接下来她说把孩子的出生证明寄来,我想给她办移民。他说这事以后不要再跟我提,门儿都没有。可一个月后,她收到了女儿的出生证明,是快件。他就是这么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她打来电话对他表示感谢。他又嚷嚷道:谁说让小歌去美国了?我只是让你先拿到出生证明。她连忙附和,是是是,出国的事情以后再说。这一个“再”字就是让他知道此事没完。他又叫道:你少跟我来这套。这次回国她说想接小歌到美国去。他不同意,口气那么硬,可是她的两滴眼泪不又把他给浇软了吗。
这样一个男人以前她没有好好珍惜,现在足以让她好好惦念。她的表情已经相当缅怀。这种反复无常的情绪让她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就像后来她对大卫的感情,她也会在相爱中突然反感大卫。她一睁眼就看见大卫那张睡得呆呆的脸:油腻腻,眼角汪起一层蛋白质般的眼屎,还有他过长的鼻毛又已经很长时间没修理了。白人的毛孔怎么这么粗大呀,她想起了她在农场宰杀的刮了毛的白毛猪。这就是我的妈妈,在她身上这两种感情并不矛盾,也不涉及忠诚。
她突然想起女儿的那句“那我爸爸怎么办”,这时有了答案。她为自己的点子激动:宋伟,如果你想去美国我可以帮你。我可以帮你办出去。
她希望对他有所补偿,而且天真地希望这样——如果她和他都能在美国,虽然离婚了,孩子不能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但孩子还能有一对双亲,不至于为了一方失去另一方。
可话一出口,她就心虚了。她的脸也跟着她的突发奇想红了一下,是孩子一样的愧色。
文琴啊文琴,宋伟“哼哼”地摇摇头,脸颊抽搐着,脸上出现一阵恶心,他瞧不起这话到了极点,我稀罕去美国吗?就算出国我会靠你吗?我爷爷就是从美国回来的。我爸的多少亲戚在美国。我需要靠你出去?笑话。
她自卑极了,傻傻地自我解嘲地一笑,微微缩着脖子。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不敢去看中国男人眼里东方式的傲慢。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有匆匆下台。自以为一直掌握主动权的她,那些小伎俩小花招小恩惠通通没了出场机会,一时间还怪寂寞的。她有点失意。就像精心编排了一出戏,刚刚开场,才突然意识到席无一人,只有她自己被搁置在这荒凉的舞台上。思来想去,就是想不出一个适宜的表情来,她不得不立即转身收场。
就像尽职的演员下台不忘谢幕那样,临走时她突然回头,望着她的前夫。本想说些临别的话,比如彼此珍重后会有期,但她只叫了声她前夫的名字:宋伟啊。很有感情。
如果说我妈妈对我爸爸真诚,就是从此刻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