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叫过两遍“天啊”。
那我再叫一遍,天啊。
我不耐烦地翻了一下眼皮。你叫我怎么去跟你爸爸说这事?我怎么开口呀?你还没到中国结婚的法定年纪。
这是美国呀。
哟,好极了,这话你就留着对你爸爸说去吧,你去告诉他“这是美国呀”。妈妈拿腔拿调地模仿我,肩膀一耸、声音一尖,然后声音正回原样道,你自己说去吧你。我是说不出口的。
那就不要说。
妈妈吸了口气,缓和一下语气:在你十九岁的时候,你怎么知道你遇见的这个人可以和你过一辈子!
我笑了:谁说要过一辈子了?
妈妈呆了一下。这时,又一个巴掌在我妈妈心里形成,只是这次她想打的不是我,而是她自己。她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巴掌以惩罚自己。
我明白你。你不把我搞发疯,你自己就会发疯。
我心里想:不是,我就是不想把你搞疯所以才赶快结婚的。嘴上却是老油子的口气:结婚有什么了不得?就你们中国人以为了不得。
她笑了,笑得很是突兀。她想,这个女孩子没注意到她说“你们中国人”吗?其实我注意到了。这些年我们很清楚地认识:我不是,不应该也不可能是一个纯粹的美国人。
我又紧忙地补充:就你们这些老中国人以为了不得。口吻是不甘示弱的,这次语法上无可挑剔了吧?
她下意识地盯着她面前的年轻女孩。这个女孩眼睛忽闪忽闪,高昂着一张素面朝天的脸,那种年纪的轻佻与自信一览无余。该女孩在自我欣赏的同时用一种侵略性的目光审视着她。老中国人新中国人的说法,她感觉自己不仅像一件物品突然被贴上“某朝某代出土文物”的标签,然后摆在难以企及的高处,而且颠覆了她以前所认定的真善美的道德标准。随之,她的眼神重现古老色彩。
不要这么紧张,不要反应过分。我只是结婚了不是被捕了,你就不能为我高兴,说句恭喜吗?
我高兴什么?你结婚了我一无所知,你还叫我高兴。
哦,你不高兴是因为你没有控制到我,不是因为我结婚了。
你,你,她说不出来了,食指伸出来抖动着,还是接不上去,脸上的细纹集中皱成“我被你气得说不出话来了”的痛恨的纹路。
你怎么知道什么对我更好?你有什么权利决定我的生活?
因为我是你妈妈,我活得比你久。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我走的路比你走的桥多。
哦,好极了。我正中下怀地欢叫起来。她不知道我早就在这里等着她了。我用进攻性的语气说:那就看看这个的结果吧。你希望我做你做过的事情吗,哪一部分?告诉我。哦,离婚?第一次婚姻搞不好,第二次婚姻还是搞不好。还是丢下孩子不管?妈咪,难道你要我重复你的路吗?
她看了我一眼,不再说话。对我,对我爸爸的一家,她总是采取卑微的姿态,因为她心里一直很内疚。而这无形中却让我找到了攻击自己母亲的借口。
我还是用那种进攻性很强的语气说:你先背叛我爸爸,然后又背叛大卫。你就是喜欢背叛。
她的内心从来没有真正和平过。她一直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哪儿来的不和谐,现在一下子恍然大悟了。像她十八岁那年目睹自己的父亲突然被人挂上牌子游斗,墨汁写在牌子上的罪名罪状将一个人一夜间赋予全新的人格。自己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一时间完全没有了把握,自己都不知道的毛病被揪出来放大再放大,贴上许多标语,比如见风使舵、投机钻营、背叛成性。然后它就成为公认的你。以前的评价都是不算数的,都是伪装。少女站在人群中问自己,他们说的是我父亲吗?父亲是这样的一个人啊。她心里虽有不服气,但还是默认了,像是被迫地接受了某种宗教。喊上几嗓子后,她已经成了这个口号最坚定的捍卫者。两旁是与她年纪相仿的学生,他们举着尚未发育成熟的手臂,处于变声期的嗓子呼喊着他们也不甚理解的口号。口号越喊越响越具有公众性,越向真理靠拢。父亲从他十八岁的女儿身边经过,目光一碰撞,立即感受到父亲的企盼。少女连忙低下头去,不愿意让人看出她和他之间的关系,不愿意和如此卑劣的生命有瓜葛。而她的低头让她父亲把自己的背弯了又弯,由衷地服罪起来。这种由衷的服罪导致他最终选择了自杀。
今天一个无形的牌子挂在她纤细的颈子上。她抬起头看面前的少女。在少女高挑身材的骄傲中不经意流露出对她矮小的俯视——从她衣着的不合时宜,动作的倦怠,到她人格上的矮小。背叛一词是关键,是一切的根子。不是吗?她先是背叛了王海涛,跟了我爸爸,后来又背叛了我爸爸,跟了大卫。第一次婚姻中出了轨,第二次婚姻又出了轨。“你就是喜欢背叛”,女儿的这句话让她顿悟——我是这么一个人啊,至少在我孩子心目中是这样的。终于她仇恨自己了。我妈妈就是从这一天起开始变老的。
我看她的眼神,就是当年她曾经投给她父亲的目光。我甚至希望她再给我一巴掌,从此母女恩断义绝。
妈妈还是那副表情,暗里态度却变了。她的脸仍是那张脸,只是清高突然回来了。她说:如果这样想会让你好受些,你就这么想吧。其实恰恰相反,我正是希望你少走我走的弯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国母亲,尽量地给你创造条件让你走得更稳点。当然这是不够的。我们的关系再不能像以前那样了。
她想,又来了。那个折磨她的“过去”又开始了。她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敏感这个话题了,在她知道那是我的保留节目,隔一段时间就要拿出来表演一下之后。
她挺直脖子,像韧性十足不屈不挠的芦苇。她又说:你不需要这样。
这话我到现在也没搞明白,她是说我不需要这样对她,还是说我不需要这样对自己?我不了解妈妈,从来就不了解。想来想去,两者皆有吧。
我请妈妈到家里见她的女婿。
妈妈说:女婿?我还没承认呢。
他很聪明,他很英俊,而且,他是中国人。说这话时,我才知道自己是把这一条当作他的特点或者长处的。大概也正是他的中国气质吸引了我,这是许多美国男人无法赋予我的温暖与亲切。我说不清楚,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心理因素。我妈妈也买“他是中国人”的帐,见到她的中国女婿,她喜欢上了他。她没有想到我会找到这么一个循规蹈矩的男人做丈夫,正确得就像本教材,非常合她意。妈妈对我说:如果你们吵架,你最好不要告诉我,我肯定是站在他那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