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在他的书房睡了几天。
我妈妈和我站在书房门口,他正睡着,两只胳膊趴在书桌上,供着一个大头,耳朵贴着桌面,侧露出一张宣告战败的灰白的脸。耸起的肩膀显得格外大,是个温暖的肩膀,我的妈妈曾在那里安过家。外套滑到腰部。妈妈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迟疑了一会儿,她想自己是否要做这个讨好性的动作,她不愿意让大卫感觉她理亏或者有主动修好之嫌,但还是伸手将落下的外套披了回去。妈妈那双修长的手做起这个动作格外的温存。这个动作惊动了大卫,他的头从胳膊上落下,还碰倒了一本书。他没有去捡,连看一眼也不,而是一睁眼就去看他的太太,就像任何一个清晨一样。
当两个人一说话就会吵,而且还可能是用两种语言吵的时候,不说话最好。
站在门外的我温情地看着这对异国夫妇,心底第一次希望他们好好地过下去。我叹了口气,目光也悯然,何必呢,都这把年纪了。
他还是开口说话了:我知道你的那笔钱做什么了,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吗?我调查过了。眼晴却说:你看看你吧,一个好好的正派人逼急了也能跳墙。
妈妈并没有马上回应他的宣战,而是扭过脸对我说:你回自己房间做作业去。我的妈妈像一场战争爆发前叫自己的亲人撤退、准备独自奋战的勇士。也许我错了,她是因为犯了错,不愿意让我知道才把我支开现场。
大卫更直接地对我说:你可以回自己的房间吗?我想和你妈妈单独谈谈。
他们需要我离开,让他们自由地争吵。我扫了他们一眼,那种眼神的意思是:谁想听了?
我不知道他们具体吵了什么,但是可以断定这笔钱的去向使他们的关系更加恶化。后来妈妈终于同意一起接受婚姻心理咨询,算是一种妥协,一种屈尊。他们两人做过一些尝试,说自己宁愿共同面对问题,而不是一个人什么也不面对;还说两人一起生活了这些年,如果他们之间没有一点真情,没有一点值得挽回的,他们不会走这么久。但是很遗憾,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好转。
大卫并没有太多时间经营他的婚姻,因为杰生突然病了。病得很重,重到了什么地步,已经写在大卫的脸上了。大卫变得异常的细心与体贴,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变成初为人父的样子。面对一个无力表达自己不适的婴儿,他急于去掌握他的感受。杰生说不吃苹果,大卫也连忙说不吃不吃。对一个病孩子,父母总是特别谦让和宽容。杰生知道这是因为什么,甚至想一直病下去。这样,他就永远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了。除了这些古老的代沟,他从来没有怀疑父亲的爱。是父亲教他认星星,教他下棋;他记得他们为一场球赛争执不休,看着日落唱着《红河谷》。杰生的母亲用梳子一点一点整理他因病而脱落所剩不多的长发。这个女人总有得体的表达爱的方式。
他们一家三口终于再次坐到一起。我妈妈也来看望过杰生多次,可每一次的看望都让她觉得自己多余。他们友好的目光恰恰让她觉得:自己在这个家庭里多么多余。以后妈妈每次看望杰生都会拉上我,既然多余就再多余一个人吧。她大概这么认为。
三个月后,杰生哥哥死了,死于三藩市一片明媚的阳光之中。没有追思礼拜,只有一个小型聚会,婷婷也参加了。我轻轻地拉了拉婷婷淡漠的手,冰冷得寒心,那是一具多年前就冷却了青春的生命。她很少与我谈起杰生,也缄口不谈她的哲学。她是这么说的:哲学这东西能谈吗?有什么好谈的?好像能拿哲学怎么样似的。她知道她的哲学对于她的现实生活毫无帮助,有的只是障碍。
我们站在他的墓碑前,大卫伸手到西装内侧的口袋里去抽一个信封:这是杰生的遗言。杰生不想有葬礼,他说如果有的话,他就不出席了。
大家笑。就在这个时刻,就在这个公共场合,他对一切的人视若无睹,隔着人丛向他孩子的母亲点点头。他让我们大家在同一时刻得到同一信息:他只关心她一个人的感受。她回报她孩子的父亲一个点头,表示她收到了他的关怀。这使他们之间的意会有了礼尚往来之感。我断定那意会是走火出来的。一个以他们孩子为中心的活动,他们拒绝不了那种情分。而那目光证明他们内心的交流从来没有间断过。大卫与我妈妈也时常有这种目光的交换,却交换不出这么多内容。
我妈妈当然也看到了,但是她优雅地不让别人看到她看到了。
轮到杰生的母亲致词。她一身黑色,经历各种颜色才懂得黑色。好像有这么一首诗:“黑色黑色,是美丽的颜色,当你失去一切,只有黑色,黑色是最美丽的颜色。”一直以来对外界事物的充耳不闻,及大智若愚的操守,终于使她有种超凡脱俗的纯真。几个月的病情她早已暗暗想到险处,现在不过是险情发生了。她说她还保持着打电话给儿子的习惯动作,拿起电话才想起他死了。说着就泣不成声了,这位悲伤过度的母亲当场就晕倒了。
大卫一个大跨步过去扶起他孩子的母亲。他带着侠气的营救,搭配上她离群寡合的古典美貌形成了一幅英雄救美的画面。人群中有声音说:她是不是需要一些水?后来我才分辨出那是我妈妈的声音。大卫说:相信我,现在水是她最后一件需要的东西。她只是需要休息一下。他右手支撑她的身体,左手除下自己的大衣,过右臂时,他换左手去扶她,右手除衣。然后将脱下的大衣披在她身上。动作不动声色的淡泊和流畅说明那习惯成自然的相知相识。他太太就在他的怀里安稳地躺了会儿,一切并不陌生。
我用“他太太”这个词了吗?哦,这是我当时的感受。也是我们大家的感受。
她微微好了一点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看了我妈妈一眼,隐约的歉意。她不是那种不懂得场合与人情世故的女人。她挣扎出大卫的怀抱,想把大卫还给我妈妈。
我妈妈只装着看不懂那一眼,轻轻地把大卫往他前妻那一推:你最好先把她送回家。
大卫就站在他旧爱新欢的中间地带,等待着她们任何一方的进一步明确。
这里有我。我妈妈又说。
大卫对妈妈感激地点点头,这是全场他与妈妈惟一的一次交流,然后就扶着他孩子的母亲上了车。
大家给他们让道。披着大卫外套的她一直回头看我妈妈,她想知道一切是否妥当。
众人尽量当它没发生过,一派抽象的和睦。妈妈仍然对一些人进行安慰,也被一些人安慰着,只是这安慰中多了一层意味,他们说话时往往低头看自己的手,声调柔和,表示他们了解她的感觉。显然妈妈的识大体为她赢得了几分赞许,就连一向与她不太来往的公公婆婆也向她投来一两束认可的目光,他们轻声在我妈妈耳边保证他们的儿子会马上回来的。妈妈优雅地一笑。那种东方女人十分柔和且最具忍耐力的笑容,非常受人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