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整个经历是相当顺利的,也许正因为这样,对社会的印象也比较正面。大学毕业后就到美国读书,先在东部读了个硕士,后来转到S大学读博士,一切都还算顺利,除了在自己的感情上……许多时候我仍会想起林希。我什1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苏锐一、秋天的诉说“你穿这件红外套显得很精神。”苏锐见到天舒后说,“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是一起看电影那次,你也是穿这件。”
天舒一下子乐了,亮出她灿烂的笑脸,刚才换衣服的不快一扫而光,并不由地叹服起表姐。阿晴是谁?她是以谈恋爱为职业的耶。
苏锐原本想跟天舒谈一谈他的一些事情和想法,他认为这多少跟天舒有关;并不想谈他自己的成长和林希,那好像跟天舒无关。一然而他一开口就是:“我的父亲在我小时候就离开了。”
说完他立刻停顿了下来,我怎么和她说这些?且一张口就是这些?是需要同情和安慰,还是谅解和体恤?苏锐不知道,可是他知道他忍不住,对面的这位红衣少女使他有诉说的冲动。他的神情就像一个孩子,天舒也因着他的孩子气萌发了母性的光辉。
苏锐出生在济南市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生活得和谐平静,直到那一年的秋天,那个与任何秋天无异的秋天。
秋天,早晨,济南。
苏锐起来时,母亲已经将早点准备好,稀饭、油条和咸菜。苏锐胡乱扒拉了几口,就上学去了。出门的时候好像说了一句“我走了”,又好像没说。
课正上着,邻居叔叔火急火燎地跑到教室跟老师说了几句什么,便把他带走了。
早上苏锐出门没多久,父亲也去上班,下楼的时候,心肌梗塞。等送到医院,等儿子赶到,他已经走了,没来得及留下一句话,甚至连个遗憾也无法表示。
接下来的事,苏锐记不太清楚了。因为父亲走得太快太突然了,他整个人都吓呆了。
那一年,他十三岁。
让他又开始清楚记忆的是第三天傍晚七点,那是他们家习惯吃晚饭的时间。老摆钟一晃到这个点,就“当当当”地响起来,声音古老而稳重。母亲呆呆地注视了一会儿墙上的老摆钟,才进了厨房,择菜、洗菜、切菜、炒菜,淘米、煮饭,每一个动作都极为郑重,富有使命感。晚饭好了,母亲照例盛饭,摆筷子,一切完毕,去叫儿子:“‘小锐,吃饭了。”
以后,苏锐记忆中都是这个时辰吃晚饭。日子总是在过着。似乎一切逐渐恢复了正常,正常地上学放学,正常地上班下班,至于母亲,相信她也是这样,苏锐想。
十六岁那年一个秋天的半夜,他急性盲肠炎发作,痛得在床上直打滚。母亲二话没说,给他披了件外套,背上他下楼拦车去医院。手术后,他一睁眼,第一个进人眼帘的就是母亲。母亲坐在床旁,静静地注视着他。苏锐感到说不出的安心,那种感觉真好。
“噢,醒了,感觉怎么样?”母亲轻声细语地问,她总是这样。
“一点事都没有了。”
回家上楼梯的时候,苏锐望着这一层层像是无止境的楼梯,又看看身边矮小瘦弱、连煤气罐都拿不起的女人,问:“妈,你那天是怎么把我背下楼的?”母亲淡淡一笑,说道:“‘你长得可比你爸高多了重多了。”爱的力量是巨大的。
两个星期后,爷爷也去世了。
爷爷是留美博士,解放前夕赶着回国报效,感情非常纯真强烈。从美国坐船回国,途经日本,停留了一下。那时候日本的情况比中国还糟,爷爷说他吃了颗糖,把带糖屑的糖纸扔在地上,会有许多小孩子来捡了舔。爷爷回到国内,去的又是北京上海,所以感觉不错。那时教授的工资是三百多元,远远高出当时的人均水平。1965年被派到农村搞社教运动,上面有交待,不许暴露工资收入,因为农民一个月收入才十几二十块,怕农民吃惊。1990年,爷爷再到农村时,爷爷还是不敢说他的收入,不是怕农民吃惊,而是怕人家笑话。解放前,有一本书叫《我选择了自由》,是一个苏联青年逃到美国后写的。爷爷看了这本书,说,这种事不会在中国发生。想不到,没过多久,他就被关了起来。一个接一个的运动,一个也没跑掉。直到七十年代末,恢复官职,一大堆的头衔戴起来,一大堆会议排下来。可那个时候,爷爷只想在家里跟孙子孙女们下下棋、种种花了。八十年代初,爷爷访问日本和美国,美国不用说了,就是日本,当年小孩子吃爷爷扔的糖纸,等他老人家再去时,他说日本人扔掉的旧沙发都比他们家用的好许多。回家后,爷爷说,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又是一个秋天。那天,母亲死死地盯着他,一刻也不放松。苏锐明白母亲的心情。爸爸、爷爷的去世让她紧张起来。苏锐明白,他是她惟一的儿子,她不能没有他。
从那时起,苏锐开始锻炼身体,开始长跑,从中学跑到大学,从中国跑到美国。晨跑,一年四季从不间断。他不能让母亲失去惟一的儿子,他不能让将来妻子失去丈夫,孩子失去父亲。他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十六岁对苏锐是重要的一年。
在殡仪馆里,他与爷爷的遗体告别,出了殡仪馆,他也同时告别了他的少年时代。他站在一条普通的马路上,人流车辆穿梭不停,无意间他抬头望天,晴空万里,没有为“有人死去”有半点表示。当时,他有一种强烈的震撼:人生短暂,人又是如此脆弱,他应该在短暂的生命中拒绝平庸,而选择承担责任与使命。
这个可以影响一生的庞大的心理工程,对一个少年人来说,有时就完成于瞬间。日后想想,他对专业的选择、出国的决定等等都与那年的秋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在回忆,虽然十六岁时不甚了了,只是匆忙决定上路,但是这些年来都是意义深远的自我磨炼。
苏锐清楚自己有意无意地夸张了那年秋天的内涵。这种夸张明显带着一个启示对一个少年深奥的意义。
“噢,这样啊。你真不简单。”天舒听完苏锐的故事,叹了一句,想想,又说,“你们都有这么多故事,我就没有。我想出国算是我最大的一件事情了。”
“是呀,难怪你看起来像个大学生,每天有说有笑的。”
苏锐说,他觉得天舒的快乐就像流行感冒一样,自己也被传染了。
“我比较幼稚罢了。”
“你来这么多个月,有什么打算吗?”
“我是学生化的。我想以后做研究工作或者教书。我喜欢学校,我也喜欢我的专业。选一个自己喜爱的专业很重要。你喜爱你的专业吗?”
苏锐就谈了谈他的学习和工作,男人在谈他精通之事时总是吸引人的。
“……世事无常。像我爷爷,嗯,刚才我跟你提到过他。”苏锐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观察天舒的表情是否跟上,然后接着说,“他们当时的感情很纯真,可是……萧乾当时放弃了剑桥回国,可口去后碰上频频运动,惨不忍睹。
后来人家问他后悔吗?他说他选择承担中国的历史。我选择机会。只要中国有好的机会,我会回去。有时我也和大森聊,我们都觉得青年人应该为自己的国家做一些事情。以后我还是想回国的,“苏锐又停了下,”像我快毕业了,如果依照自己纯个人的想法,可能是开个车子环游美国一周,但是现实却不可能,还是想安定下来,比如,找一个好工作,买房子呀,赶快把母亲接来住什么的。像大淼,别看他有时吊儿郎当的,他人是很好的。他跟我说,他的第一个五年计划是买一个大房子,然后把父母、奶奶摆在里面。我说你是供财神吗?他说差不多吧。”
天舒哈哈大笑,因为年轻,笑就是开怀的笑。
苏锐看着天舒乐开怀的样子,忍不住也笑了:“你就像一个孩子,真不知道你老了会是什么样子。”
“你可以看着我变老的呀。”天舒瞅着他说,很俏皮。
苏锐点了点头,更加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这个穿红外套的女孩子,她还他同样的眼神。她素面朝天,头发全部后梳,露出她饱满的额头。她是一个长相清秀的姑娘,可是林希长得更漂亮。
“天舒,你还记得在我家里看到的那幅字吗?是我以前女朋友写的。”
苏锐讲起了他和林希交往与分手的一些经过。苏锐做了保留,有些心灵深处的东西,他无法敞开,至少现在。
二、第一次分手苏锐第一次真正认识那位缎子般乌黑秀发的女同学是在一次周末的舞会上。那时他在北京上大学,大一,十八岁。
大学总进行着绵绵不断的舞会,苏锐不喜欢,也不会跳舞,所以从来不去。那天被几个同学硬拉着去。
林希是历史系二年级的学生,弹一手好钢琴。她坐在那架很大的钢琴后面,弹琴,目光十分地投人专注。这种目光非常吸引他,一种东西进入他的心田,他觉得他从来就没有听过这么美妙的音乐。苏锐就坐在靠钢琴最近的地方,看了她一晚上,第一次用一个年轻小伙子大无畏的目光去看。上了大学,大概可以谈谈爱情了。对于这些苦读了十二年的中国孩子,是这样想的。
舞会结束了,她起身离去。苏锐聚精会神地看着她袅袅娜娜走远的背影,想:如果这个远去的背影是向他走来,将是一种怎样的幸福?
从此以后,他每个周末都去舞会,且坐同一个位子。
有一天,林希也用这种专注认真的眼神看着他,就像弹琴时一般。
他明白了,就是这种感觉了。对他们两人都是如此。
那天晚上,沿着高大多情的梧桐树之间的一段卵石小路,他送她回宿舍。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像你家在哪里,有什么爱好,选了什么课之类。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青春沸腾的年龄,在草木葳蕤的小路,他们相爱了。他们沿着学校的小路走啊走,他们希望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女生宿舍十点半关大门,男生宿舍则是十一点。开始,不少女生去抗议,凭什么男生比我们晚半个小时关门?学校给了一个叫女生心服口服的答案:男生需要先把你们送回去,再回自己的宿舍,不多半个小时能行吗?
十点半,苏锐准时把林希送回宿舍:“林希,像今天晚上这样真好,我希望以后能经常和你一起散步。”
林希听了这话,看了苏锐一眼,点点头,连忙转身进了宿舍大门,就在转身进去的那一瞬间,脸上闪了一下。
在台阶上的苏锐并未多想,被幸福包围着,无暇顾及其他。日后想想,那分明是泪啊。以后两个人的许多痛苦与周折仿佛在那天就有了预言。
接着当然就像所有校园里的情侣那样,一起散步、读书、准备TOEFL和GRE考试。
他们恋爱的消息像开过新闻发布会一样充斥着计算机系与历史系,号称校园的“人文景观”。同宿舍的几个哥儿们晚上常问:“有没有UPGRADE(升级)啊?”
不久,计算机系与历史系进行公开辩论赛,历史系打出的口号是“树木无根枝叶不旺,人无历史思想不深”,计算机系则打出“计算机将改写历史”的口号。
林希看了,对苏锐说:“可能吗?”
苏锐笑笑:“可能呀,只要不断地UPGRADE就行了。”
果然是计算机系赢了。林希戏谑地说道:“看来,历史的创伤,只能由历史来解决了。”
两人的这番对话,就是他们发展的全部过程。当然没有人会察觉。
很快到了林希毕业的日子,一切话题变得深刻。苏锐跑到林希的宿舍。上女生宿舍需要签名。男同学都签刘德华。
郭富城、张学友什么的。到了点,可爱的宿舍老阿姨仰着头冲着庞大的宿舍楼喊:“刘德华,到点了。”“张学友,下来吧。”楼上的男生女生才吃吃笑着下楼。苏锐每次都写真名,这次更是如此。
苏锐要林希到济南他家看看,林希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苏锐又说他打算近日内拜访一下林希家人,顿时,林希的脸色就变了。
“怎么了?”苏锐问。
“我,我还没有跟家里提起你。你知道我没有母亲,奶奶和爸爸管得又严,他们不希望我在大学期间交男朋友。”
苏锐笑了:“那真是管得够严的了。我家里就不会这样。我什么都可以对我妈说。”
林希皱皱眉,感叹道:“你们家真好!虽然同是单亲家庭,就是不一样。”
苏锐自然是不明白此话,只是说:“你是女儿嘛。家里是会管得多些。”
林希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解释。
苏锐想了一下:“我对这段感情是很认真的,而且你也快毕业了。不如哪天我们带点东西上门拜访你的父亲和奶奶。”
“不行。”林希斩钉截铁地说,话出了口,也觉得太冲,连忙委婉道,“我爸身体不好,他,他有心脏病。”
苏锐开玩笑:“你的意思是你父亲见到我,心脏病会发作吗?”
林希也忍不住笑了,以更加委婉的口吻说:“我家长的思想非常保守。等以后吧,我跟他们讲讲,以后你再去吧。”
可自从这次以后,林希就躲着苏锐。苏锐找不到林希,索性就坐在她宿舍楼下的台阶上等,心里有些气,我就不相信等不到你。当林希从远处走来,他想起了第一次认识她的情景,当时他渴望这个身影向他走来,如今她是向他走来了,那么还有什么好生气的呢?苏锐的不快烟消云散。
“为什么躲着我?”
“哪里。”林希语气镇定,“我马上要毕业了,忙着找工作和准备出国的事。”
“林希,你到底有什么委屈呢?”苏锐终于发了这个问。
“没有。”林希的回答仍是很简短。
苏锐仍很温和地说:“没有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我愿意和你一起面对你要面对的。我爱你。”
林希突然哭着扑到苏锐怀里,不说话,只是哭。
苏锐拍着她的背,轻声地说:“一切都会过去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和你一起面对。”
林希像只受惊的小鸟抬起头来看他,沉痛地说:“不好的童年记忆,影响人一辈子。”
林希的母亲在她八岁的时候离开了她,跟一个男人走了。她始终没有明白母亲与父亲之间的瓜葛。母亲要走了,走的时候哀愁地看着她:“希希,叫妈妈。”林希还没开口,父亲已经甩开母亲搭在林希双肩上的手:“她没有你这个不要脸的妈。”母亲含着泪跑出门,林希跟着出门,望着母亲的背影,大叫:“妈——”母亲站住,回头注视她。良久,还是跑走了。林希没能留住母亲。
奶奶一把将林希拽回来,用拐杖指着母亲的背影叫骂着,八岁的她就听到许多不堪人耳的脏话:“贱货,不要脸,破鞋,偷鸡摸狗……”以后奶奶和爸爸每每提起母亲就用“那个不要脸的贱货”来代替,又每每嘱咐林希:“要学好啊,不要像那个贱货……”
十年之后,林希上了大学,交了第一个男朋友阿良。当时林希住在老房子里,爸爸、奶奶和爸爸的新太太住在新买的房子里。一天晚上,阿良留在了这里。
这件事很快被家里发现。后母带着捉奸般的快感堵在他们门口,爸爸像从喉咙里吐出什么似的,目光轻蔑地看着她,奶奶则用当年骂母亲的话来骂她:“贱货,不要脸……”
林希像发神经一样从他们当中跑出去,边跑边叫:“我不是,我不是……”
林希对阿良说,带我走,去哪里都行。
阿良说,我们大年轻了。
与阿良分手后,林希痛苦很久,她不敢再谈感情,尽管有许多男生追求她,她担心。直到她遇见苏锐……
苏锐听得哭了:“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怕失去你。”
“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忧郁、害怕,不让我见你的家人了。原来你受了这么多苦。”
“我怕……我已经不那么好了。”
“你是一个好姑娘,你就是好姑娘。林希,我说过要和你一起面对一切的。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我不会让任何人,包括你的家人,可以借着这件事对你进行伤害。”
“你,你真的不介意?”
“你已经受了很多的苦,我不会再给你苦受的。”苏锐郑重地说出了他一生的决定,“林希,我虽然年纪不大,但我很成熟。我是难得的好人。我爱你。到了一定的时候,我们就结婚吧。”
林希愣愣地看着他,良久,说:“你不介意,可是我自己一直放不下这件事。童年不愉快的记忆,有时就像是被幼奸一样,影响终生。发生过的这一切,对一个女人来说是万劫不复。”
苏锐听了,肝肠寸断。
此后,林希毕业先到美国读书,一年后,苏锐毕业,后脚跟着到美国读书。虽然都在东部城市,但相距甚远,并不常见面。因着这个距离,两人产生了无力感,见了面,林希开门见山地说:“我们怎么办?”
苏锐说:“我现在还在拿学位,等我毕业找到工作,我们就结婚吧。”
“你认为我们会幸福吗?”
苏锐明白林希的意思,她怕。他坚定地说:“和你在一起,我会幸福的。”
“可是我不会。”
苏锐一愣,看着她,心里已经有了数。过去她看他的专注的目光已经不见了。
“我无法就这样和你在一起,苏锐。我要转学到西雅图去了。请你给我时间,让我寻找我想要的。”
“决定了?”
“决定了。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坏女孩,家里也这样告诉我,我内心满是自卑和苦愁。踏上美国这块土地,我的观念改变了不少。到了美国,我才知道,家里给我的影响是多么糟糕,他们只会一味地让我自惭形秽。到了美国,我才知道,我并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干吗要跟家里人一样把自己想得那么坏呢?两个星期前,我打电话回家,我奶奶说,那个贱女人给你寄了些东西。我告诉她,听着,那个女人是我妈妈,我不许你这么叫她。在这片土地上,我可以找回完全的自己。苏锐,你是一个很好的人。过去四年多里给了我真诚的爱,你知道吗?这足以让我有勇气走完此生,我对此感激不尽。我相信你会娶我,出于爱、同情和责任,我也相信你会对我好。其实你娶谁,你都会对她好的,你就是这么好的人。但是有一些东西你帮不了我。我不想生活在过去的阴影中,我完全可以是另外一种活法。难道不是吗?苏锐!”
苏锐思索片刻,说:“我知道你心里很苦,我一直想着法子帮助你克服障碍,我原以为给你关心与爱护可以帮助你……看来,有些东西我是帮不了你,就是这种自我解脱。林希,我知道,对你来讲,生命中有一种东西可能比爱情更重要,那就是释怀。如果你认为和我在一起是枷锁,跟我分手能使你灵魂得到自由,那我能说什么呢?你走的那天,我送你。”
“你这是何必呢?不要送我。”林希苦苦地一笑,“没有必要。”
“林希,我们都没有亲人在美国,我比起你的那些同学、朋友,总还算亲近些的。还是让我送送你吧。”
林希想想,点点头。
“你打算怎么去?”
“开车去。顺便玩玩。”
“我说过,除了在那件事上,你是一个很坚强勇敢的人。我想没有几个女孩子在来美国一年的时间,敢像你这样单独上路从东部开车到西部。”
“是呀,人的坚强表现在不同的方面。”
“林希,一切都会好的。”
“是吗?”
“是的。一定是的。”
几天后,林希上路了。苏锐说,你开车行在前面,我开车跟在你后面。我看着你走一程。林希说那就送到FREEWAY的人口吧,不然你就不好下来了。
到了高速公路切人口,苏锐将车子泊在路边,看着林希的车子开上去,见林希刚上了高速公路,就把车子泊在路边。苏锐想,怎么会一上去就迷路了?看到林希的车子久久不动,苏锐开着车子过去,也在高速公路旁泊住。跑过去,只见林希在车内抱住方向盘痛哭不已,见了苏锐,哭得更是伤心,不停地抽泣。
“别哭了,别哭了,你哭成这样子怎么看路,又怎么开车?”苏锐安慰道,殊不知,此时他也已是泪流满面。
“苏锐……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像你对我这么好过,我担心以后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人了。”林希泪涟涟地说,“说服我,叫我不要走,苏锐。”
她如果不想走,还需要他说服吗?如果她要走,他说了又有什么用?
果然林希痛哭一阵,还是决定上路,不再回头。剩下他一个人在哭。苏锐挽留不住她。
苏锐站在路旁,车子一辆接着一辆从他身边呼啸而过,他目睹她的车子消失,有一种冷酷的清醒:一切已经离我而去了。他想起与她从相识到相恋到分手的点点滴滴,她专注的眼神、幽幽的声音、无奈的表情……此时,林希的车子早已开出了视线。那真是一种心痛的感觉。
三、我是为了母亲他与她已经基本上没有联系了,只是偶尔在过节的时候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在搬迁后发个E-mail通知一声。
母亲一无所知。苏锐懒得讲,他越来越我行我素,越来越少向母亲汇报情况。信越写越少,越写越短,后来根本不写了,只是打电话:“我挺好的……就那样吧……”母亲的来信是定期保量的,津津乐道于她身边的大事小事,询问着儿子的生活、学习、恋爱,封封提及林希,事实上,问了也是白问,苏锐从不回信。母亲来信说,像你们这样可以一起出去读书的恋人很难得,要彼此珍惜,彼此忍让。放假了,和林希一起回国看看。
苏锐急了也气了,立刻给母亲回了一封信,我和林希已经分手,请你以后不要再提此事。他没有解释来龙去脉,那是过程,只是以电报似的简洁语句告诉母亲结果。他希望母亲不要再提她了。他烦。
仅仅拿到只言片语的母亲却再也不提此事,无论写信还是打电话,只字不提,仿佛对事情的整个前因后果了如指掌。
苏锐反而过意不去了,几次想在电话里说些什么,妈,我和林希……母亲不等他说完,便道:“过去就过去了,不要再提它了。”母亲就是如此的善解人意。
“妈,放假了,我回家看你。”他说。
那一瞬间,家和祖国是一个概念,就是母亲。
母亲对留美两年第一次回国的儿子外表上的一些变化,颇为满意:“嗯,变了,长大了许多似的。”
而变化的又岂止是外表呢,妈妈。我内心的许多东西也变了。
母亲照例地张罗着饭菜,忙里忙外,不亦乐乎。“妈,我来吧。”苏锐说。母亲执意要刚下飞机的儿子回房休息休息,调整一下时差。
“你安心地睡吧。等饭菜好了,妈去叫你。”
苏锐疲倦不堪,很快就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小时候的一些事,有愉快的,也有不愉快的。突然有人叫他:“小锐,吃饭了。”声音忽近忽远,捉摸不定。
想起来了,是那个秋天,父亲突然去世,母亲仍是平静地下厨,一切完毕之后,她来叫他:“小锐,吃饭了。”就是这句平淡的家常话,使一切恢复了正常。想想,却一晃十年了。“小锐,吃饭了。”声音越来越近。
苏锐睁开眼,母亲站在床边,看着他,那种母亲特有的慈爱与安详的目光无声地安抚着他,这是他一直周折的生活中最安宁的一刻。母亲,我带着受伤的爱情回来了。
“小锐,吃饭了。”十年后,母亲又以同样的一句家常话,使一切还原。
他和母亲坐在饭桌上时,坐的位置依旧,一切又回到了以前两个人的日子。这时,家里的老摆钟又“当当当”地响了,苏锐抬头,七点。
“该吃饭了。”苏锐说。生活中重要的不重要的都是如此,该如何就当如何。该吃饭就当吃饭。十年前母亲就是如此。
“咱们今天吃火锅。”母亲说。
苏锐看着满满一桌的火锅料,笑着说:“妈,这么多东西,咱们就两个人,怎么吃得了?”“慢慢吃。”母亲总是那么轻声细语,“小锐,到那个抽屉里拿一个草垫子来。”
苏锐打开抽屉,这不是他小时候不小心被火烧出一个洞的垫子吗?家里还在用。母亲已经用麻线补好了那个洞眼。
苏锐明白了,母亲会编补漏洞。母亲不仅编补了垫子的漏洞,也编补了他心灵上的。
“妈,这个垫子还在用?”
“能用,就留着。”母亲手巧,家里的沙发旧了,她买回一块漂亮的布,缝缝连连,套在旧沙发上,看上去倒像是家具专卖店里的时尚沙发、现在流行的布艺家具。美国DISCOVERY电视台很受家庭妇女欢迎的节目《HOMEMAThERS》,教的就是母亲的这种修旧利废。
母亲将锅里的东西一样样挑起,一样样放进苏锐的碗里,一个劲儿地说:“多吃点。”
“你也吃呀,妈。”
母亲点头,却不动筷子。苏锐替她搛菜,她用手挡着,这一推一让,碗碰翻了,碗里的调料汁撒了一桌。母亲慌慌张张地起来拿毛巾,又慌慌张张地擦桌面:“妈不吃这些油腻的东西。”
母亲见他不解,又补充了一句:“妈上个月刚做完肠部的手术。”
“你怎么不告诉我呢?”苏锐想起母亲封封长信,全是空洞。
母亲挤出一丝笑容:“嗨,到了这个年纪,谁没有个小病小痛的。”
苏锐猛然间有一个冲动,很想抱住母亲,可他没有。
随着成长,他越来越注重他的学业、事业、前途、未来,他的爱人、朋友、同事,他忘记家里还在用他小时候烧坏的垫子,忘记母亲会日趋衰老,会生病开刀。
在他的世界没有母亲的时候,母亲仍以他的世界为世界,他始终是母亲目光的焦点。他换下衣服,母亲悄悄地拿去洗了;他说他想吃小笼包子,下一餐饭桌上就会出现。
他早上起来洗脸,洗漱之间,竟在镜子里看见母亲远远地偷看着他:“妈——”母亲笑笑,收敛了目光。
他突然间明白,母亲是真正深爱他的女人。
不管他怎样变化,不管他如何我行我素,不管他怎样寡情,不管他如何没有交待,母亲是如一的。正因为这样,他才可以如此大胆放心地我行我素。
不管怎么样,她都会接受他。不管怎么样,她都会毫无奢望地关注他。这,是根深蒂固、与生俱来的。
这种特殊的情感不仅维系着一个家庭、一个集体,也维系着一个国家和民族。
苏锐心清好了起来。
他开始陪母亲散步,陪母亲买菜,开始主动谈论自己的事情,在美国的日子,有趣的人跟事。母亲静静地听着,不时地点点头,头点得极是时候,正是儿子激动和需要肯定的关头。
苏锐谈到了林希:“她在西雅图学经济,好像交了一个ABC,挺好的。”
母亲只是很随意地“噢”了一声,不多问。
苏锐明白母亲的心思,他逗母亲说:“妈,我才多大呀,再说我这么优秀,后面姑娘还不排成队吗。”
母亲果然笑了。
妈,我会再找的,找到一个让您满意让您保持这种微笑的姑娘。她善良而正直,谦顺而坚强,温柔而善解人意,她应该具有您这样的品质。
快回美国的时候,苏锐很想像美国人那样向母亲表达感情,可说出口的仍是很中国:“我这么个大老爷们,回家还要老娘伺候,真够出息的。”说完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转身回房间收拾行李。可等他再出来时,听见母亲在厨房里边做菜边哼着小曲。自从父亲走后,他好像第一次听母亲哼曲。
回到美国后,苏锐改变了初衷,决定不直接找工作,而是读博士。他一直有个心愿,将一件事情做到底:钱赚不到底,官也当不到底,而这个书是可以读到底的。
一天,他接到一个电话。
“苏锐,是我呀。”
苏锐心里一颤,是她的声音,但他很快把持住了:“林希啊,你好吗?”
“挺好的。我交男朋友了。”
苏锐应了一声,表示已经料到。除了因为林希和这个华裔工程师仍在眉目传情时,她就已经告诉了他外,他也估计到林希大概会找一个ABC。因为林希不喜欢找西方人,也不愿意找中国人,只有既具有东方人的含蓄又具有西方人的放达的ABC适合她。
苏锐还是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他对你好吗?”
“对我很好的。”
苏锐只是一味地说:“哪就好,那就好。”
“苏锐,那你呢……我是说,你有女朋友了吗?”
“找不到啊,我没人要啊。”苏锐哈哈大笑。
“怎么会呢?你这个条件……”
苏锐却不愿意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他转了话题,他告诉林希他要转学到北加州去读博士。
“我明白,被人叫Dr。苏还是跟叫Mr。苏不一样。你这样很好。”林希表示理解,这种理解明显带着深刻的了解,“我知道的。你这样是为了你父亲。”
苏锐当时就否定了她,他想她毕竟还是不了解他的。
“我这样是为了我母亲。”
苏锐在拿到硕士学位后转学到了北加州,投入更加忙碌的学习工作当中,到现在又是近两年的时间。其间交往了一个台湾女孩子,三个月后就分手了。以后也没有再交往。苏锐有时觉得寂寞,但他喜欢这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