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苦菜花

菊生会笑了。这孩子真讨人喜欢!秀子把她抱到街上,谁见了都要逗弄一会。这个说,那对黑亮亮的眼睛,就是在她母亲脸上摘下按上去的;那个说,那薄薄的小嘴唇和稍下塌的鼻梁,和她父亲的一模一样……

母亲欢悦的了不得,她真抱上外孙当起姥姥来了。人都说祖父亲孙子,姥姥疼外孙,这对母亲没说错。但她还没有孙子,还不敢说她有偏向没有。仁义可更亲小外孙呢。

一家人添了新的喜悦。

一天中午,花子和玉子来同娟子商量工作……

解放区的前后方武装,对敌人展开猛烈的春季攻势。到处在攻克据点,消灭敌人,打胜仗的喜讯天天传来。人们不分男女老少一齐动员,抬担架的,送公粮的,缝织被服的……支前工作轰轰烈烈地展开了。随着战争的需要,也展开了生产大运动。争取多开一分荒地,多下一粒种子,多上一些粪料,多打一些粮食,为抗战多尽一分力量……

娟子送走她们,正要收拾出门去。秀子抱着孩子从外面回来,急忙说:

“姐姐,给你孩子。俺要找人送信去啦!”

“好妹妹,你再抱一会吧!我还有点事呐。”娟子央求道。

“俺也有工作,怎么能抱她去干呀!”秀子说完,把孩子放到炕上,匆匆地跑了。

娟子怔在那里,听着妹妹的登登登渐渐消失的脚步声,心里有些气。她看着孩子躺在炕上,小手乱抓着笑嘻嘻地瞅着她,就走上前,坐到炕沿上,解开怀,给孩子喂奶。

阳光从窗纸上射进来,照在炕席上。一只苍蝇,从阴冷中苏醒过来,在窗棂间嗡嗡地飞着,头撞得窗纸崩崩响。

娟子那两撇浓眉打着结,两眼出神地凝视着那只要冲出去的苍蝇,心里翻腾着:

“……这怎么行呢?几个月了,都是为孩子累在家里。”她不友好地瞅一眼正在咕嘟咕嘟吞奶汁的菊生,“人家都在轰轰烈烈的工作,争取抗战的最后胜利,可我整天守在家里转。抱着孩子出去吧?这个环境哪能行呢?……唉,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结婚了。一个人单身过,没有孩子累赘,不论打仗工作都能和男人一样,那该有多好啊!可是现在,这孩子!唉,都怨这个小东西……”

娟子越想越急越气,把一切怨恨不幸都集中在孩子身上。她生气地把乳头从孩子嘴里拔出来。菊生可以为妈妈给她换另一个奶吃了,就“鼓涌”着小头去找。娟子看着真不忍心,赶忙把另一个奶头塞进孩子嘴里。

“光怨孩子也不行啊!她知道什么呢?”娟子又想着,“要想办法。上级常说,共产党员不论在什么困难下,都要寻法克服,不能停滞,不能束手缩脚。再说红军长征,地下斗争和抗战都坚持了,这点事就难住了吗?……对,把孩子送给别人,有些人想要孩子呢。”

娟子低下头,轻声对孩子说:

“快吃吧,吃饱妈把你送给人,好出去工作。菊生,你说好吗?”

菊生象真明白似的,停止吸奶,仰过脸朝着她母亲,小眼珠眨了眨,又衔紧奶头。

娟子的心又软了,她看出似乎孩子表示不愿意。她叹口气,又沉浸在紊乱的思潮里……

菊生衔的奶头滑掉了,就用力扯妈妈掉下来的一缕头发;不见反应,她就用小手抓妈妈的胸脯……娟子噢的一声叫起来,烦恼地将孩子放到炕上,怄气地说:

“抓什么!都是你这小东西,害得人守在家里。你不早死了好!”

孩子哇的一声哭了。

娟子看着也红了眼圈。

母亲从外面走进来,责备地说:

“你怎么啦?有什么事赖孩子做什么?她光会笑,什么也不懂。这末大的人,还和孩子赌气!”

母亲上去抱起菊生。孩子被妈妈的第一次粗暴吓坏了,吃惊地偷眼看着她妈妈。

不管做女儿的有多大,她在自己母亲眼前,总觉得还是小孩子。娟子见孩子哭了,心里非常不忍,加上母亲的责怪,又想想一点法子没有,满肚子委屈说不出,扑到被上,呜呜地哭起来。她那结实的身子,急速地搐动着。

菊生看妈妈哭了,更加哭叫得厉害。

母亲很少见过娟子的眼泪,更不用说嚎啕大哭了。她这时也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停了一会,她带着笑说:

“可好啦,你们娘俩一个笛子一个笙,哭得可挺欢。叫人家听到,当是在唱戏呢。快起来吧,有什么事儿哭也不行啊!”

娟子被母亲一说,想想也好笑,又不好意思。她爬起来擦擦眼泪,愁苦地说:

“妈,你看有这孩子,我还出去工作不?”

“你说呢?”母亲反问道。

“当然要出去!”娟子干脆地回答。

“那就把她抱着走吧!”母亲带笑地看着她。

“妈,人家急死啦,你还在说笑话。这环境能行吗?!”娟子带抱怨地说。

“那依你的法子呢?”母亲认起真来。

“没别的法子,只有把她送给人……”

“啊!送人?!”母亲惊讶地看着女儿,似乎不相信这是她的女儿说的话。她两臂紧抱着孩子,好象谁要马上把她抢走。

娟子被母亲看得低下头,浓黑的长发把脸遮住了。她心里很难过。

“你怎么说得出这种活来?啊?当妈的就不心疼?她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母亲生气了。

“那就怨我,怨我不该结婚……”娟子又啜泣了。

母亲叹口气,不满和愠怒随之烟消。她满怀温爱地说:

“娟子,别那末说。人一辈子还能单身过?都那样不就绝后啦。你是干部,懂的事比妈多。革命抗战为的什么?不是为后代吗?人还能老活着?死了还能把好日子带进棺材去?”

她换口气,说:

“别难受啦,我早看出你的心事,也寻思好久了。孩子是一定要留着。嗨,这末好的闺女,怎么舍得丢了。是不是——菊生?”说着她在孩子哭红的小脸腮上亲吻一下,给她擦眼泪和鼻涕。

娟子被母亲说得平静好多,感到自己太冲动了。她恳求母亲说:

“妈,你说咋办好呢?”

“你走你的,孩子留给我,我养着她。”母亲象早就决定好了似的,断然地说。

“妈,这怎么行?她要吃奶啊!”娟子非常惊异。

母亲笑笑,很平静地说:

“能行。你大妈生下你德贤哥半年就去世了。我那时刚过门不久,还没有你,也没有奶水。他饿了,我就抱着去找人家几口奶给他吃。这究竟不行。我就尽心用汤水喂着,把他养活大了。唉,谁知他大了也被害死,真不如叫他那时死去好,孩子也少遭些罪。”母亲有些悲戚,忙转过话题说:

“去吧,过去的事不说了。菊生也三个月啦,好想法子。

叫你爹明儿赶集买斤蜂蜜回来,也试试看看。”

母女俩就这样商量好。到第二天晚上,娟子给孩子吃饱奶,送给母亲。她向孩子说:

“好孩子,就吃妈最后一次奶了,跟姥姥睡去吧!”

孩子吃饱了,很快被母亲搂着睡去。半夜里醒来,她哭着找奶吃。母亲把准备好的用麦面和着蜂蜜烙的饼嚼着喂她。可是她把小舌头一伸,全吐出来,怎么也不吃,大哭乱抓。母亲穿好衣服,把她抱到院子里,来回走着,一面哄一面逗,指星星望月亮地引她看。菊生却越哭越凶,声都哭哑了。

娟子听着心里难受极了,走出来说:

“妈,你快歇着,孩子给我吧!”

母亲决断地吩咐:

“快睡去吧!不用管。熬过这一关就好啦!”

娟子只得回来,躺在炕上望着窗户,听着孩子的哭声渐渐弱下去。母亲的脚步声也越来越缓慢沉重了,一直到天亮,她还在外面来回地走着。

平时母亲不让娟子母女俩见面,使孩子对妈妈陌生起来。娟子的两个乳房,胀得鼓鼓的,象快要爆炸一样,痛得厉害。一不小心碰上它,白皑皑的乳汁就直刺地射出来,胸前衣襟都湿透了。被风一吹,加上衣服的摩擦,更痛得慌!可是母亲吩咐她千万不要向外挤奶汁,不然是断不了奶的。

一连三四夜,闹得全家睡不着。母亲两眼挂满血丝,眼圈变成青黑色。仁义和娟子都失去信心,说是不行了。秀子、德刚更是嚷嚷不休,埋怨被闹得睡不着。

“妈,你快送给姐姐吧!哭的人家整夜睡不好,明早还要上学呀!”睡觉前,秀子叫嚷道。

德刚正要应声附和,母亲却先开口了:

“呀!可真还是干部哪,儿童团长到底会说话。你妈是为的什么?说我听听呀!”

秀子被问得红了脸,还不服气地说:

“俺知道是为革命。可是办不到的事也不能强作呀!谁听说三个月的孩子没奶吃会养活来?咱没听说过……”“你快睡你的吧!”母亲插断女儿的话,“非要前人做出样子的事才能办吗?路是走出来的,辙是轧出来的,谁都不从新的开始,那还跟谁学呢?”

“那看你的吧。根本不行!”秀子没敢大声说,悄声地咕噜看,用被子蒙上头……

已经是第五天了。大家商量好,再不行只好寻别的法子。

母亲没感到一点自身的痛苦,虽说她实际上是最痛苦的人。她抱着一天比一天轻的孩子,看着她瘦下去的小脸蛋,非常心疼。可是她更不能使女儿留在家里,不能让她把孩子送给别人!

临睡前母亲把孩子喂得饱饱的,菊生蘸着蜂蜜吃得也很甜,可就是每到夜里不好哄,非要奶吃不可。菊生安静地睡到大半夜,又醒了,用头乱撞,想找奶吃。她姥姥却一点没有睡,随时在准备照抚她。母亲把她抱起来,“噢——噢——”地拍抚着她。她却又哭开了。

怎么办呢?母亲真作难啊!娟子又在西房间叫起来:

“妈,不行啦……”

“你不要过来!”母亲说她一声,就又喂孩子。

母亲把嚼得稀烂的甜饼吐在食指上,向菊生嘴里送。母亲的手挪晚了点,菊生猛然衔住她的手指头,象吸奶似地咂着。母亲心里忽的一亮,想起把自己那已回去四五年的奶子给她试试吧,没有汁使她衔着不哭也好啊!

菊生一衔到奶头就不哭了,用力地吸着,想是几天没吃奶而高兴了。可是一发觉这不是那个丰满饱汁的奶,干吸不见水,就又吐了出来。

母亲再把奶头塞进她嘴里……这样三番五次,菊生就衔着姥姥的奶头睡去了。

第六夜大家都安静地睡了一宿好觉。

又过两天,娟子提着小包袱,愉快又免不了担心地告别了父母弟妹,亲吻一下孩子,回到她的岗位上去了。

苏联红军打垮了德国法西斯,希特勒无条件投降的消息,飞快地传来了!

街上贴满各种色彩的号外,墨渍未干的大字,在庄重地向人们闪耀着亲切激动的欢笑!

青妇队扭起秧歌;儿童团唱起歌;民兵队演出“活报”;

欢呼的游行开始了。

“希特勒”仰躺在被人们抬着的椅子上。他的头发是干黄的包米缨子做成的,高鼻子是豆面染上紫颜色捏起来的。他胸前敞开,猪肠子用气吹起盘放在他肚子上,喷上红色,当中插着一把刀。他身前贴着一张白纸条,朱笔大书:希特勒自杀!

“墨索里尼”跟在后面,他的“老婆”和他并排挨着。他们被反绑着,跪在抬着的桌子上。身后有两个威武的红军战士,端着闪光的刺刀。

最后,一个头顶太阳旗、留着仁丹胡的矮人,骑坐在一棵长杉木杆子的尖端,他身后写着:铃木!

走不远,“墨索里尼”就沮丧地喊道:

“墨索里尼就是我!”

他“老婆”接声哭叫:

“我就是墨索里尼他老婆!”

更惹人注意的是在杉木杆子尖端上的“铃木”。人们把杆子的另一端向下一按,他就被掀到半空中,绝望地高呼:

“大哥,二哥等着我啊!”

游行的行列穿大街过小巷,看热闹的人把路都塞满了。就连那平常日子不大出门的一些老太婆和新媳妇,也都露面了。人人都把最好的衣服穿在身上。从年青媳妇们的身上,散发出一股花衣裳长久放在箱柜里的那种使人嗅着很舒坦的气味。

人们看着有笑的,有骂的,有拿石子泥块打的……闹哄哄乱嚷嚷的非常热闹,象是赶山会,又象欢度佳节。……

德、意法西斯的崩溃,给中国人民以莫大鼓舞,增强了抗日胜利的信心。

解放区的军民,更加活跃了。用一切力量向敌人出击,收复失地,争取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

东海区的于得海司令员,在一幢过去的主人是汉奸地主的瓦房里,正同几个军人在察看一张铺在八仙桌子上的详细军事地图……

这几年他苍老了许多。那稠密的头发楂,掺杂上斑斑的白发。那双锐利精明的眼睛两旁,镶上更深密的皱纹。黑楂楂的胡子布满在两颊和下颚上。惟有他那魁伟的身材,依然笔直得象一株粗壮的树干,还是那样坚强有力。这一切表明,他经过多少次残酷的战斗,多少天艰苦的生活啊!

他那双脚,走遍昆仑山区;踏过东海岸的沙滩;跨过无数次胶济铁路;而曲折迂回在烟青、烟威公路的趟数,比一个孩子出出进进走过自己家门口的回数还要多。整个胶东半岛都有他和他的战士的脚印。他们走过的桥,真比普通人走过的路还要长!

这是条什么样的路呢?

是抗日的路,是战争的路。是目睹村庄在焚烧,人民在屠刀下死亡,孩子在硝烟里哭叫,女人在蹂躏下呼救,而冲杀复仇的路。是踏着战友的血迹,从烈士的坟墓旁向前走的路。是用枪打、刀杀、枪托子打、双手掐……敌人的尸骨堆成山,而又用刺刀挑开,继续向前走的路。是在满布荆棘乱石的崇山峻岭里开拓出来的一条平坦的道路!

这个身经百战千辛万苦的老战士,现在还是那末精神抖擞,脸上焕发出童颜的光彩。他宛如高山底下一股旺盛的泉水,永远不干涸,永远不休息,永远不疲倦,豪放地奔流着!

……

于司令员手中紧握一支红蓝铅笔,在四五双目光的注视下,他一面缓缓清晰地说着,一面在地图上移动着铅笔的位置。最后,他的笔画出的红线从几个地方环绕集中到一点——

道水城,重重地圈上一个红圈。

正在这时,特工科长领着一个人走进来,他行礼说:

“司令员,你叫的人找来了。”

于司令员抬起头,迅速地上下打量德强几眼,他真有些不认识他的警卫员了。

“报告司令员,冯德强奉命来到!”德强象军人一样,行着军礼,郑重报告道。

于司令员敏捷地迎上来,用力握住德强的手,愉快地说:

“啊,又见到你了!几年啦?好几年了。长得真不赖,比我高半个头。走,到西屋谈谈去!有事需要你喽!……”

到了西屋,于司令员拖过一条长凳坐下,把德强按坐在自己身旁,就象父亲对儿子那样。这使德强又激动又不自然。

“德强,妈妈好吗?”于司令员关怀地问道。

“谢谢首长,我妈很好,她比什么时候都高兴!”德强感激而愉快地回答。

“哦,这就好!”于司令员又和蔼地笑着问:“你怎么样,小伙子,工作好吗?”

“还好。”德强有点腼腆;又老实地说:“就是有些恋部队,地方工作真没有军队打仗痛快。我要求几次,就是不允许。老首长,你把我带上吧,我的腿早和好人的一样了!”

“好家伙,还是象匹烈性的小马。哈哈!”于司令员笑了几声,又认真地说:

“好好安心工作吧!前后方一样需要。等抗战胜利后,我们还要到城市去工作呢。光会拿枪不能拿笔也不行啊!”

于司令员站起来,镇定地踱了几步。德强立刻觉出有个很重要的事情要发生,也忙站起来。

于司令员走过来按他坐下,口气加重地说:

“德强!你会知道叫你来是有事的。我们部队要打道水。”

“道水!”德强情不自禁地重复一遍。

“是啊!过几天就要拿下它来。”于司令员坚定地说,“道水是敌人最靠近我们根据地的据点,我们要把它先啃下来,为大反攻打开道路!”说到此他顿住,忽然问道:

“德强,你记得不记得陈政委牺牲后我说过什么话?”

“记得,你当时说,记下这笔账……对,就是鬼子大队长庞文那小子指挥的部队害的陈政委,他守的是道水。”德强兴奋地站起来,又急切地说:

“司令员,要给我的任务快说吧!我一定完成!”

“记的不错,就要给陈政委报仇了!你说得对,有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于司令员边徘徊边说。“这个据点很坚固,外面有壕沟、铁丝网,到处有地雷和暗器,暗火力点也很难摸清,我们硬攻是要受大损失的。所以决定进去一个便衣班,做好侦察,进行里应外合,象‘水浒’书上写的宋江打祝家庄那样。但是敌人戒备很严,一般人难以进去,侦察员试验几次都没能突进据点。所以要找个适当的关系才行。”他停立在德强跟前,问:

“你不是有个姨姨在那里吗?”

“是的。”德强很佩服于司令员的记性。

“好,这就行。不过你一个人也难进去,最好是有不被敌人注意的老人做掩护……”

“司令员,这不难,我妈可以去。”德强轻快地说。

“啊,冯大嫂!”于司令员满脸带着喜色,但又蹙起眉头说:“这怕不行。听说她的身体被敌人折腾得很不好。再说是深入敌人心脏里,相当危险,我看还是不叫她去的好。”

德强看着于司令员关怀的神情,想到母亲的处境,也怕碰到有认出她的敌人,所以没再说什么。

“这样吧,住一会特工科长同你一块到你们区上去,和姜区委书记他们一起研究一番,做出一个严密可行的计划。噢,听说你们村有个反正过来的伪军分队长,最好能争取他一块去,这会对我们有利。不过要多加动员说服才行。还要警惕些,目前对这种人的信任应有一定的限度。你明白吗?”

“明白了。”德强静静地听着,把于司令员的话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

于司令员望着他关切地说:

“这任务很艰巨,你有什么困难吗?”

“没有困难!”德强挺着胸,坚决地回答。接着他的眼光碰到于司令员皮带上那颗崭新的左轮手枪,就不自然地说:“我这枪好卡火,”他摸一下腰间的“三把匣子”,脸立刻绯红了,后悔自己说出口,忙想跑开。

于司令员一把拉住他,笑着说:

“还害什么羞?我知道,你需要它。”说着解下枪,连满皮带的子弹一块递给他。

德强又高兴又感激,忙接过来,说:

“谢谢首长!战斗结束再还给你。”

母亲姐妹三个,她是最小的一个。一个哥哥弟弟也没有,人家称她父母是“孤鲁”,意思是有闺女不能接香火,就是绝了后。为此,老两口常常吵架,互相埋怨,并给母亲起名叫“寻子”。意思是盼她出嫁后多生几个男孩子。

寻子十八岁就出嫁了。姐妹三个找的婆家就数寻子的穷,老爹常骂她长了一副受苦象,没有福,要遭一辈子罪。最富庶的是大姐,就是这道水里的了。

大姐男人叫葛琏,家里又有房子又有地,还开着丝坊,雇有一二十个男女人在做工,同烟台的商行都有联系。母亲没出嫁时也到姐家做过活。

当初老爹最爱大闺女,夸不离口。三个闺女伴着女婿走娘家,就数大姐阔气,大女婿最满丈人的意。

谁知那葛琏等妻子生下一个女儿后,就不大理她了。后来又找上相好的,待妻子和使丫头一样,不是打则是骂。

后来逢上年节,姐妹三个回娘家。两个妹妹都和丈夫抱着孩子一块来,惟有大姐孤独一人——那葛琏早把穷丈人撂到一边——她哭得死去活来,高低不回婆家了。

老妈总是又疼又气,伤心地哭着安慰女儿,又咒那没良心的女婿,又骂老头子瞎了眼……最后还是替孩子擦干泪水,把她送出村头。

每逢这时老爹也蹲在一旁生气,嘴上不说,心里却痛恨自己不该贪图富贵人家,把孩子丢进火炕里。后悔也晚了啊!

那时寻子心里还暗暗庆幸,偷眼望着穿戴粗俗的丈夫,总算自己没挨上这一着啊!

后来父母双亡,姐妹间就很少见面了。母亲没有事,很少叫孩子去走这些亲戚。就是在丈夫出走后,日子那样艰难困苦,她也不去巴结有钱的人。她说,要饭吃也不登财主家的门!

自从日寇占了道水,两家全断绝来往了。娟子和德强,只是小时跟父亲走过几次亲戚。

尽管如此,双方的情况都还知道一二。娟子的表姐,嫁的丈夫死后,做了杨胖子翻译官的情妇。这还是孔江子报道的呢……

“妈,你在想什么呀?”

母亲一怔,一见是秀子,就说:

“想什么?我想想都不行啦。”母亲笑笑,又叹口气,说:“我看到来了这末多队伍,莫不是要打大仗?是不是打道水?

它离咱最近。我想起你姨姨也在里面哪……”

“妈,想她们干么!财主人家不值得可怜!就是解放了,叫我去我也不去哩!”秀子不满意地说。

“你呀,就会挂孝帽子灯!”母亲想起那年三十晚上的情景,笑着打趣;马上又认真地说:“你也该分清黑白呀!你姨姨虽是他家的人,可谁也不拿她当人待,受欺负,这怎么不值得可怜!”

秀子听母亲一说,也点点头。又笑着顽皮地说:“妈,俺大姨叫什么名字?我听说你叫‘寻子’,是吧?妈!”

“你这傻丫头,叫起妈的名来啦!”母亲的脸红了,可也忍不住笑,“你是听谁说的?”

“谁?俺爹说的呀。他还说意思是……”

“哎,你快住嘴吧。”母亲脸更红了,“他那老东西闲着牙痛了,净说些没滋味的话。”

“哎,妈,再过几天就是你的生日啦!是吧?”

“噢,闺女大了,知道给妈过生日啦。你怎么想起妈的生日来了?”

秀子忽闪着大眼睛,笑着,很有兴味地说:

“我刚看到咱南院那棵大月季花全开了,花开得比哪年都多,都好看,就想起我小时听俺爹说过,那花的根是从俺姥姥家移过来的,栽花那天,正赶上是妈你那年的生日。对吧,妈?”秀子见母亲只是抿着嘴笑,不答话,又接着说道:“妈,等你过生日那天,我掐两朵最大最鲜的花,给你戴头上!好吧,妈?”

“好哇,”母亲又象应允又象嘲弄地笑笑,理了一把灰里见白的鬓发,“你妈的头发都快白光了,还戴什么花呢。留给你们这些闺女戴吧!”接着她吩咐道:“别老磨牙了。你没有事就抱抱孩子,要不找德刚回来,我也好做饭啦。”

“俺是回来拿粉笔写墙报去;我叫他回来好啦!”秀子说着进屋拿了粉笔,飞快地跑了。

母亲坐在朝阳的门槛上。菊生躺在姥姥怀里,在暖和和的阳光照抚下,吸着她的奶。

母亲那干枯的乳房,已渐渐有些饱胀,早被孩子吸出汁来了。还不只是孩子拚命咬着乳头不松口的结果,而且母亲每天都要多喝些稀汤水的东西,促使乳房的分泌。这样做是难受的,但她还是做了,虽然汁不多,可是加上用各种食物精心地喂着,使菊生吃得很泼,长得又结实又胖。不知内情的人,根本不相信这是没有妈妈的奶养活的孩子。

世界上倒有这种稀罕事,外孙吃着姥姥的奶长大了。多末新鲜啊!

在母亲本身,她怎么能不感到痛苦呢!从小她就吃糠咽菜没过一天稍好一点的日子,这些年她那饱受种种摧残的身体,更加虚弱了。每当孩子吃奶时,她觉得全身的血管都在加剧动荡,血都在向乳头集中。她给孩子乔下去的不是奶汁,而是血,是血的结晶!

尽管如此,母亲从来没感到悲哀和不幸,更没感到心疼和怜惜自己,倒老觉着输出去的太少,总在想用什么办法多给孩子一些吃的。她看着孩子的成长,有说不出的喜悦。只要她不死,她愿为第二个孩子,第三个孩子……枯干全身的血,用碎她的心!

母亲嘴角上的皱纹,带着干枯幸福的笑影。她垂着眼皮,慈祥爱怜地看着孩子。

菊生吃饱了,松开口,小脸蛋象早露中刚开的玫瑰蕊瓣那样笑了。一只小手摸着姥姥下颚上的那颗黑痣,表示她早已认识姥姥;一只手伸展开,表示她要玩。

“妈,叫我吗?”德刚跑进来。

“对,快哄孩子玩去。我干活啦。”母亲又看着菊生说:

“去吧,跟舅舅玩。姥姥给你八路军叔叔做饭吃。”

母亲正在和面。花子抱着孩子,匆匆忙忙走进来,说:

“大嫂,你快给俺看看孩子;我去找人开会呐!”

“开什么会?我也去呀。”母亲笑着问。

“不用啦。都象你这样,有事说一声就行了,哪还用开会布置呀!”花子见母亲和的是麦面,就说:

“嗳,大嫂!你又做饽饽给队伍上吃?”

“这回不是饽饽,是包包子哪!”母亲笑着说:“花子,把孩子放炕上去,叫德刚哄着和菊生一块玩吧。”

德刚在炕上,把小红枕头用带子勒成小孩头,当娃娃逗菊生笑。花子走过来,把解放往炕上一放,笑着说:

“去,找你哥和外甥女玩吧!”

德刚接过孩子,瞪着眼睛看着花子说:

“花姑,解放比菊生才大一点点,菊生可要叫她姨姨,你说这怎么对呀?”

“啊,这末大了还不知道?”花子微笑道,“解放的辈大呀。”

“为什么要有辈呢?”德刚好奇地追问。

花子被他问住了,不知打个什么比方才能使他明白。想了一霎,就说:

“比方说吧,男女结亲要一辈的,要不就不好。这下懂了吧?”

“那,王连长同咱离这末远,你怎么知道是一辈的呢?”

花子一听,顿时满脸绯红,不好意思地边向外走边说:

“你这小家伙,人不大管的事倒不少。”

母亲看着她的后影,咯咯地笑起来……

母亲把包子包好,安顿进锅里,就坐在灶前烧起火来。锅一会就开了,白色的蒸气从锅盖边直往上冒,布满屋子的上空。

“德刚,快背上解放去叫你二姐来家送饭,部队同志等着吃呢。”母亲走到炕前吩咐儿子。

“嗯。”德刚背上解放走了。

一会,娟子出乎意料地走进来。

“嗳呀,你怎么回来啦!?”母亲惊喜地叫道。

娟子把小包袱放到炕上,笑着说:

“回来看看妈呀!”

“是嘛?”母亲不相信似地微笑着问;接着说:“快看看你那孩子吧!”

“妈,我真想不到,看她长得这样好!”娟子非常兴奋,拍着手叫道:来,菊生!妈抱抱!”

那菊生趴在炕上,瞪着两眼瞅着她妈妈,很是吃惊,停住不动。

“看看,孩子已把妈忘了。”母亲笑着说,也伸着手叫:

“来吧,跟姥姥。”

菊生很快爬到姥姥怀里,偎得挺紧。娟子上去把她夺过来,抱起亲着说:

“你真把妈忘啦,我的宝宝哇!”

母亲看着由衷地笑了。娟子接着对母亲说:

“妈,我那剪掉的辫子还在吗?”

“咦,也没扫荡,你还找它干么呀?”

“妈,我要看大姨去啦!”

“什么?你要进道水?!”母亲惊叫起来。

“是的,妈……”娟子把要进去侦察的事告诉给母亲。又催促:“妈,快点给我找出来,帮俺搞搞,就要走呀!”

母亲怔了一会,就去从柜子里把那束长头发和发髻网拿出来,帮女儿向头上卷着发髻。她的手在动着,心里也紧张地动着,发髻卷好,心里的主意也拿定了。

“娟子,我和你一块去!”母亲坚定地说道。

娟子转回身,吃惊地看着母亲,说:

“妈,这怎么行?你……”

“我倒行。你去找你姨我可不放心!”母亲非常担心地看着女儿的脸,“你是小时去的,路也不熟,她们家和咱是两路人,你忽地冒进去,知道是凶是吉?再说你们年青青的,鬼子最注意。那孔江子怎么靠得住?”

“妈,区长德松哥还有军队上的特工科长,今天都来到咱村,他俩已经把孔江子说服了,办法我们也订好了,一般是不会有大事。不过你说的也有些理。不,妈!你不能去,你身子……”

“唉,又说我有病啦!”母亲有些不耐烦地插断女儿的话,“我又不是去和鬼子动刀舞枪,我把你送到你姨家,给你们听着点风声,还不好吗?再说我也真想看看那苦命的老姐啊!”

娟子看着母亲,有些踌躇,但马上摇摇头,说:

“妈,这是到鬼子心上去割肉,万一……”

“咳,我不为是险事,还不陪你去啦!”

“可是我弟妹和菊生谁管?”

“这,也不用愁。”母亲听女儿的话已是最后的阻拦理由了,心里舒口气,“秀子、德刚不小了,你爹在家,还怕没饭吃?菊生是离不开我的,就抱俺孩子走走姨姥家吧。来,菊生!愿去不?”

娟子被说动了心,她把孩子递给母亲,说:

“妈,你去是牢靠得多。等我去找德松哥和特工科长商量商量看。”

母亲兴奋地说:

“那你快去。把他俩拖来吃顿包子吧!”

“……那次扫荡,在王官庄时,我得到太君许可后,带着六个弟兄押着一大车物品先出发了。不料走出十几里地,正走在山里的路上,被土八路打了埋伏。结果有的被打死了,我和两个弟兄被土八路抓去。幸亏我地理熟,半夜里瞅空子逃出来,躲到我表弟家里。共匪到处抓我,把我家里的人都杀光了!搜得很严,我老想回来也没机会,直到今天我和表弟装成做买卖的,才算逃出他们的手来。唉!真不幸,怨我没本领,没能救出那两个弟兄。唉,共匪对我们这些人真歹毒,我那六七十岁的老娘和四五岁的孩子也没逃出他们的毒手,老婆也被逼着另改嫁了!我没路可走,我孔江子非跟他们干到底不可!我表弟也跟我来找点事做,为皇军效劳。还望太君和翻译官恩典!”

庞文阴沉地眯缝着那只没瞎的右眼,狡黠地听完孔江子的告白,扫视德松一眼,唰地抽出指挥刀,照孔江子砍去:

“八格牙路!大大的坏了……”

孔江子的脸一霎变成纸,但一想起庞文平日的作为……

马上又恢复原状,气急地叫道:

“太君的杀吧!我孔江子死了也高兴!怕死我也不回来自投!”

庞文的刀,贴着孔江子的耳边嗖的一声闪过。他把刀收了,狂笑着说:

“大大的好!英武的有……”接着用日语咕噜一阵。

杨胖子翻译官说:

“孔队长,别生气。太君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他是吓一吓你的。他说很佩服你的精神。你的表弟可以留下来做点事。”“嘿,夸奖啦!”孔江子恭维地说。“今后还多蒙翻译官关照。嘿!小弟还带些礼物给太君和翻译官你。不客气,小意思……”

庞文和杨翻译官见大车上有一麻袋洋梨,好多瓶烧酒,还有情妇最喜欢的花花绿绿绸缎,满脸都笑裂成纹。庞文点头说:

“大大的好,能干的有!”

从此,敌人的伙房里,多了一个很卖力气的伙夫……

道水城可真坚固。高大的城墙,上面有密密层层的铁蒺藜,外面有三丈宽四丈深的围城壕。堑壕里面栽着尖利的木楔子,靠城墙根还有地雷。城里各街头巷口,都修满工事。各处的明暗火力点,互相照应,射及全城。坚固的炮楼子,象树林似地,矗立在半空中。

这就是敌人号称“固若金汤”的道水城。

希特勒的垮台,使敌人惊恐万状。解放区的军民展开的强大春季攻势,步步压到敌人的头上。为了防守,敌人撤退了小据点的兵力,又从牟平调来一中队鬼子,加上原来的一分队鬼子和一大队伪军,集中兵力防守道水城。庞文住在西北角上的大碉堡里,督战指挥。

现在敌人平时不敢露头,偶而出来,也是在附近抢些东西糟蹋一下,就慌忙逃回,关上坚固的铁城门,放几道岗守护着。没有庞文签署的通行证,老百姓很难进去。

黄昏了。西城门口四个站岗的伪军,没精打彩、懒洋洋地立着,象被霜打过的黄瓜似地,搭拉着歪戴帽子的脑袋。他们看到走来两个女人,才提起精神,大声喝道:

“干什么的?”

“啊,老总!俺们是走亲戚的呀!”女人中一个年老的急忙答道。

“她是谁?”伪军问那抱孩子的媳妇。

“那是我的儿媳妇,俺是一家人呐。”年老的女人从容地回答。

“走亲戚?”伪军翻眼横扫着她们,又问:“有通行证吗?”

“什么通行证?俺们刚出门,可不懂这个呀。”那媳妇羞涩地答道。

“没有通行证就休想进去!”伪军说道,眼睛瞪着那年老女人胳膊上挽的盖着红包袱的竹篮子。

“老总,你不让俺们过去可怎么好?天快黑啦!俺是到孩子他姨家去呀!听说他姨家和你们的长官还好着哩。”

“胡说!”一个伪军喝道。但那带班的班长却留神地问:

“你说的谁家?和谁相好?”

年老的女人赶忙回答:

“俺孩子的姨家是财主,就是开丝坊的葛琏呀!前儿听说俺那外甥女跟上你们的翻译官啦,你们不知道?”

伪军们有些吃惊地互相对看一下。那班长又说:

“是有这末回事。放你们进去倒可以,不过我们要搜搜你们带的东西。”

“那多谢老总啦!快看看吧,我这篮子里是些好吃的,有熟鸡蛋,烙饼……”那年老的女人忙掀开篮子送上前:“哎,你们就吃点吧!给我留一些就行啦……”

伪军们倒不客气,拿起来就吃。

“喂,我们还要搜搜这媳妇的身上。”那伪军班长命令着。

年老的女人猛一怔,忙说:

“好老总,她身上什么也没带……”

那媳妇却并不害怕,把用被单子包着的孩子往年老女人的怀里一放,说:

“妈,你好好抱着孩子。就让人家搜吧。”

那年老的女人吃惊地看着她,抱紧孩子。她见她的外衣被脱掉,几乎要扑上去……可是伪军们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就放过她们了。

母女俩进了城门,母亲才擦一把额上的冷汗,悄声说:

“娟子,你把枪放哪去了?可把妈吓死啦!”

娟子看母亲余惊未消的样子,笑着轻声说:

“妈,是你拿的呀!”

“我?我什么时候拿的?”

“我就在他们眼前交给你的呀!”

母亲向包孩子的被单子里一摸,果然有一个硬东西,长叹一声说:

“你这孩子,也不早对妈说一声。看把我吓的。唉”!

“妈,靠墙根走!”娟子把母亲向旁一拉。

不远处噗噗一阵响,只见一辆三轮摩托车飞驶过来。上面坐着一个身穿黑便衣腰插手枪的人,凶恶地瞪着一双鸡蛋大的眼睛,向行人扫视着。街上的行人稀稀拉拉的。有几个挑着菜担的小贩,和几辆拉大粪的木头车。卖零碎东西的摊贩,摇晃着货郎铃,发出当啷当啷报丧般的声音。

那辆摩托车猛冲过来,路上滩滩的臭水溅了人们一身。摩托车擦着大粪车驰过,拉车的老人被撞倒。那穿便衣插手枪的人跳下来,抡起枪带就抽打那老人,一面骂道:

“你这老家伙!眼睛长腚里去啦!砸烂你的骨头……”

开车的人叫说:

“郝队长,算了吧!打死他少个拉粪的。咱走咱的……”

母亲看着不由得浑身一颤,这才觉得走进了阎正殿一般的世界,到处阴沉得可怕!她拉了一下女儿,悄声说:

“娟子,从这小胡同过去。”

母女俩打量一会前面的一片青森的瓦房,听听里面的动静。母亲吩咐娟子抱着孩子闪到一边,就轻轻敲敲门。

不多会,门开了。一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身子瘦小的女人,出现在门口。

母亲看着看着,一腿跨过门槛,禁不住颤声叫道:

“姐!姐姐……”

她再说不下去,抱着她呜咽起来。

那老女人惊怔一霎,也抱住母亲,大哭道:

“啊!妹子!是你……”

娟子听到哭声,忙走进门里,回身把门闩上。看着母亲和姨姨在抱头痛哭,也忍不住心酸,流下眼泪。她忙叫道:

“妈,你清醒些!这地方不能……”

母亲一听,立刻松手,擦着泪水道:

“姐,这是你那外甥女,娟子!”

“啊!娟子!都有孩子啦……”她抚着娟子的脸,又哭泣着说:

“哪阵风把你娘俩吹来啦?你们把我忘了……啊!多少年哪……哦,快到屋去……”

姨姨拉着妹妹和外甥女,哭起来没有头。母亲和娟子也很伤心,极力安慰她。忽然,这个衰弱的老人似乎想起什么,惊诧地看着她母女惶恐地说:

“啊,妹子!听说你们家都当八路,你上次差点被人打死。我那时真心疼死啦!妹子,你怎么敢领孩子到这来?我老了,不用你们来看啊!为我坏了你们……”

母亲和娟子说了很多宽慰话,才使吓坏了的老人平静下来。

吃晚饭的时候,娟子放下碗筷,对表兄和表嫂严肃地说:

“咱们两家有几年没走动,我和妈特地冒生命危险来看我姨和你们。你们都知道,咱是八路军的人。可先得说明白,谁要走了信,坏了我们,那时你们不管亲戚,咱也顾不得了!”“孩子,别说这些啦!”姨姨哭着说,“这些孩子都规矩,就是你那不正经的表姐……唉,她原也是个懂事的闺女,就是架不住坏人的引逗。我也心疼着她啊!”

母亲一面喂菊生吃饭,一面说:

“把话说头里也好,省得过后难收拾。我早也知道这几个孩子都老实,是人也向着自家呀!”

“姨说得对。”娟子的表哥是个忠厚的人,老实地说,“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管。”

表嫂是个精明好心肠的女人,很会亲近人,嘴很甜。

“姨姨,把孩子给俺喂吧,你好吃饭。”她从母亲手中接过菊生,又对娟子说:

“好妹妹,你就和姨姨放心多住几天吧,咱们是谁和谁呀!”

娟子和母亲晚上和姨姨在一条炕上睡。母亲睡觉最警醒,一会给菊生喂喂奶,一会到院子里听听动静……

第二天上午,德松来了。他把那边的情况告诉给娟子。孔江子在特务队当副队长,他是伙夫;敌人的情报很快可以弄到;只是庞文的大印被杨翻译官带着,收得挺严,很难到手。

他嘱咐娟子行动时多加小心,就走了。

娟子向姨姨讲了好多抗日的事和革命的道理,把目前的形势向她宣传。母亲在一旁也劝说着,把自己的身经事故告诉老姐。这个衰弱无能的老女人,总是叹息和哭泣。最后娟子叫她悄悄去碉堡里把女儿找来时,她很快答应了。

母亲抱着孩子把老姐送出门,又嘱咐一番,就把门关上,走边外甥媳妇的屋里。

娟子把炕上整理一下,将手枪揣进袖筒,趴在窗户台上,向院子里望着。

没多会,门开了。一个伪军背着枪,一手提着包袱进了门。后面跟着一个花花绿绿的女人。

娟子浑身一震,心想一定是姨姨说漏了信。她马上把枪顶上火,两眼一眨不眨地瞪着院子,耳朵机灵得能听见绣花针的落地声。

“太太,我回啦。”伪军卑恭地说,想把包袱给那女人。

“呀,你这懒虫!给我拿到屋里去!”银铃一般傲慢的女人声。

娟子的姨姨慌忙从门外赶进来,一把接过包袱,说:

“行啦,行啦!这末点东西还要人家拿。我早不让你叫人家来,你可不听。唉,成了横草不拿成竖草的人啦……”她把伪军打发走,接着插上门。

娟子舒口气,擦擦额上的细汗,又把枪上了保险,放在炕上。两眼打量着很漂亮爱风流的表姐。

婵子很瘦,但依旧很艳丽。两只桃形的眼睛闪着水波,雪白的脸面搽着均匀的胭脂。腰很细,胸脯突出。粉红色缎子花旗袍紧绷在身上,整个身子的轮廓都显露得非常清晰,走起路来腰软得和青柳枝一般,头上的卷发也跟着摇动起来。只是由于过多的吸烟,雪白的牙齿变成黄色,纤细的小手上的指甲也被熏黄了……

娟子看着,不知是惋惜怜悯她还是讨厌她,心里有一阵子不好受。

一股浓烈的香水粉脂气息,直冲娟子的鼻子。她慢慢转过身来。

婵子掀开门帘,一见娟子和炕上的枪,惊呼一声,慌忙退回去。

她母亲在后面说:

“有什么好叫的?这是你娟子妹来啦!”

“你、你不是说我爹从烟台回来啦?”婵子颤抖着嘴唇。

“快进去吧!不说谎你还来?你姨也来啦,叫我找你回来看看。”

“她!在哪?”婵子又叫起来。

“婵子,我在这呐。”母亲说着从东房间走过来。

婵子惊愣地看着母亲,半天说不出话来。

“别害怕,孩子!你先和你妹说说话,姨再和你拉拉。”母亲说着走出门,坐在院子里。

“快进去呀!”姨姨把婵子推进去,自己出来坐在妹子身旁,胆怯地看着门外,不安地听着门里。

婵子浑身哆嗦,强作笑容,那双水灵灵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发着黑电光的手枪。她费力地说:

“啊、啊,妹妹,多会来的?”

娟子亲热地招呼道:

“快坐下吧,我和妈来几天啦。”看她吓成那样,笑着收起枪,“别害怕,人不动,它自己不会响!”

婵子这才侧身坐到炕沿上。娟子一把拉她到里面来,说:

“好几年没见面啦,真想的慌。姐姐过得可好?”

婵子余惊未消,听这一问,脸上青一块红一块,忙说:

“好么好?糊里糊涂消磨日子吧!也没别的法子啊!”

娟子凑近一些,低声严肃地说:

“找你来没别的事,实对你说了吧。我是八路军派来的,我们马上要打这个据点!你想想,到那时你自己见不得人的事可怎么办?”她见她低下头,接着说:

“德国已投降,日本鬼子也快完蛋了!你若聪明点,想想自己的后路,就给我们办点事。我也知道,你原是个好人,就是男人死后自己没主见受了人家的骗,才过着这种不正经的日子。你也会听说,八路军除了铁汉奸是不杀的。可是对死不回头的,那可不客气啦!”

婵子本来也是个聪明的女人,念过几年书,懂得一些爱国道理,但她自小爱虚荣,和一些风流子弟混在一起,养成享乐至上的思想,水一样的性情。她丈夫死后,杨胖子翻译官看她漂亮风流,老去纠缠她。婵子刚上来还很瞧不起他,不肯跟汉奸胡来。可是日子一久,她一时找不着合心男人,自己受不了寡居的生活,又看看到处是日本人的天下,杨翻译官在日本人跟前很红,有钱有势,又是个“有学问”的人,架不住他的引诱,就和他勾搭上了。近一年来,婵子也看出日本人一天不如一天兴旺了,而杨胖子翻译官也是个靠不住的人,想想自己的前途,也深感空虚无望,她心中就苦恼起来。可是她也没有什么法子,只好抱着过一天快活一天的打算混日子……

现在婵子听表妹这一说,引起她的悲伤,心早乱了。她央求道:

“好妹妹,都是我错啦。这鬼日子我也过够了。你有什么事快说吧,我一定尽力。”

“你把庞文的印拿出来,我们用用!”

“啊!这不行。他收的最严。不行,不……”她吃惊地摇着头。

“怎么不行?杨胖子收的再严还能避着你!”娟子见她不肯应,又说:“做这事当然有危险,可是到底会生出法子来。

你说说他藏在哪儿?”

“他藏在睡觉屋子的保险柜里。”

“钥匙呢?”

“装在口袋里。”

“那还不行?”娟子说,“你和他睡在一起,等他睡着了把钥匙掏出来,用印在信笺上磕七八张就行啦!这还不容易吗?”

婵子低下头,开始动摇了,慢慢地说:

“行倒行。我有些怕。娟妹,等八路军打开城时,你可真保着我呀!”

“你放心!做好了还给你立功,我保你没事。”娟子鼓励她;又加重口气警告道:

“你做不成千万不能露马脚,回来咱们想法子。如果你坏了我们,八路军把城拿下,你向哪里跑?”

姨姨忍不住闯进来,拉着女儿哭道:

“婵子,你可要有点良心啊!你姨和你妹待咱多好,冒生死来看咱!咱们是亲戚,你可不能再向着鬼子啊!”

婵子也哭了。她满口答应下来。

婵子走后,母亲和娟子心中跳荡不停。

第二天一早,婵子就把盖着庞文印鉴的八张信笺拿来了。

母亲激动得把她紧紧搂住……

中午,德松把孔江子和他侦察好的敌情送了来。

母女俩要分手了,因为要留一个人在此帮德松和进来的便衣队接头。娟子的意见是要母亲回去。但母亲一定要女儿走。母亲的意思是,娟子留下危险大,她走路快,能早些把情报送回去,军队好早作打算,同时她还能去参加工作。娟子想想母亲的身体不好,孩子也不能离她的身,走路真是够受的。只好安顿母亲一番,很担心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