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暴的敌人,到一个村扑一个空,什么东西也找不到,饿急了就杀战马吃。河被冰冻涸,水井被泥沙填平,没有水喝,只得吞雪啃冰。他们如同饿狼扑食未获,越发穷凶恶极,到一庄烧一个庄。烧得浓烟遍野,遮住了冬天的太阳。没跑出的病人和老人、孩子,都被扔进火堆里,活活烧成灰。凄厉的惨叫声,震撼着天地。
一天傍晚,敌人扑进王官庄。
十字街口,埋着一个草人。草人头上戴着泥坛子,上面贴着纸做的太阳旗,身上贴一张白纸黑字的标语:我是狗强盗,就要死了!
士兵们发现后,报告给长官。日军中队长下了马,瞪着眼珠子问翻译。这时围上一大堆人,后面的看不到直往前面挤,矮个的踮起脚跟伸长脖子,都象看马戏一样。
翻译把上面的字意告诉给中队长。中队长气得脸色发紫,胡子嗤起,骂着“八格牙路”,抬起钉底大皮靴,狠狠踢去……
几乎是同时,轰轰轰!泥雪崩起,烟雾弥漫,一片鬼子应声倒地。
这是民兵们的计策,秀子和玉子扎的草人写的字,十字街口埋下三个地雷,拉弦都拴在草人上。它一起动,地雷就都炸了。
敌人被地雷炸得晕头转向,简直是寸步难行。走到每家门口,先逼着伪军进去。有的家门后挂着手榴弹,有的锅灶里埋着地雷,一推门一烧火就炸开了……一直到小半夜,才算安静下来。
伪军中队长王竹非常沮丧。他回来一个人没抓到,什么东西也没有,自己人却被炸死好多,日军中队长也丧了命。他被大队长庞文叫去狠骂一顿,并逼他去找一个花姑娘来解闷。
这个最有武士道精神的日军大队长,平时总是吹嘘什么“人道”、“信义”,并自命是天皇子孙日本军人的模范化身。可也不假,庞文大队长真是日本军人的典型。他杀起中国人来,常常要换三四把素称世界第一的日本钢刀——杀的人太多,热血把刀刃烫卷了。他还最喜欢玩女人。有一次找不到年青的,抓到一个五十多岁干瘦的老太婆,他用皮带将她阴部打肿,实行兽性的蹂躏……
王竹憋着一肚子气恼,领着几个伪军挨家逐户去搜索,可是连一个人影也没见着。走到孔江子家门口,一听里面有人,他就抢先走进去。
这是村中唯一没跑的一家。那老太婆见有人来,认出是王竹,忙笑嘻嘻地招呼道:
“啊,大兄弟回来了。等多时啦,俺家江子没捎东西……”
“什么东西不东西,他也来啦!”王竹没好气地抢白一句,瞪起三角眼,满屋打量着。
老太婆见他来得凶,有点害怕;但一听儿子回来了,一股发财的野心又涌上来。
“啊,人来了!”她喜得象抱上金元宝,“大兄弟,俺家江子在哪呢?”
王竹早不听她叨絮些什么,正要向外走,却见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哭叫着妈妈向里间跑。他一怔,也跟着闯进去。见到孔江子的媳妇,松一口气,心想:“这女人还不难看,送去了事……”就冷笑着说:
“哎,到我家去一趟,有点事。”
那媳妇紧抱着孩子,恐怖地说:
“不,不。俺不去,俺不去!”
“怎么不去?去有好事呀,谁也吃不了你!”王竹说着就想动手拉。
“不,不。你,你走开!”她惊慌地向炕里偎。
“他妈的,好说你不听!来人……”王竹跳上炕,一把将那孩子拉出他母亲的怀,抓着她的衣服拉下炕。几个伪军上来扭着她的胳膊向外拖。
那媳妇发疯地又咬又打又叫……
老太婆也扑上来,双膝跪下抱住王竹的脚脖子,哭着哀求道:
“大兄弟啊!看、看我老脸饶了她……”
“去你妈的!”王竹将她一脚踢翻,和伪军架着那媳妇就走。
哭嚎叫骂着刚要出胡同口,迎面逢到一簇黑影,最前面的一个,正是同运输队一块进村的孔江子。
孔江子一认出被抓的是他媳妇,照一个伪军脸上就是一耳刮子,骂道:
“你这小子胆大包天,敢欺负到我……”
“你又怎么样!”王竹气汹汹地抢上来。
“好啊!王竹……”孔江子气怒地抖着身子,忽地抽出手枪。
王竹也早把枪握在手里,恶狠地盯着他,枪口对着对方。
伪军们吓得呆若木鸡。那媳妇躺在地上,哭声哽住,脸色煞白。
一阵扑鼻的粉香掠过,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玉珍走来了。她卖弄风情地瞥视一眼,尖叫道:
“啊!你们在干么?动武吗?我的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快把枪收了……”
孔江子把枪插进去,忿忿地骂道:
“你他妈的不够朋友!这是对谁?”
“哼!吃醋啦?大队长要拉人,臭婆娘我王竹看都不稀罕看……”王竹说着也把枪收了。
“哟,就为这个呀!”玉珍松口气,轻蔑地瞅那媳妇一眼:
“哼!噁心人……”
那老太婆哭喊着赶过来,拉着媳妇哭哭啼啼往家走。孔江子浑身抽动着。
玉珍又变得阴恶地问王竹:
“我问你,小娟子一家可抓住了?”
“连根毛都没见着。”王竹丧气地嘟囔道。
“那老东西也没抓到?”
“有那老婆子倒好了……”
“哼!你们就有这本事。”玉珍冷笑几声,“好啦,别为小事生气了。都是自家人,何必那末认真?走吧,哥,和我看看咱们的房子去……”
孔江子看着他们走去的黑影,狠狠啐了一口。
他一走回家,媳妇就哭着扒到他身上,抽抽噎噎地说:“俺要跑,妈拉住不放!差点叫鬼子害了呀!你还当汉奸,连自己的老婆你都不要啦!我的天哪!你再不回心俺就没法活啦……”
唯财是命的老太婆,也顾不得问孩子带回来些什么,呜咽着叫道:
“江子啊!妈的腰也叫踢坏了呀!那王竹不是人哪!打我这把老骨头。嗳哟哟!痛啊……”
孔江子的眼里闪着浑浊的泪花,他重重地叹口气,头渐渐低下去……一声大洋马的嘶叫,惊得他突然抬起头,注视着黑暗沉沉的外面,全身一阵哆嗦……
第二天,敌人就出发了。不知为什么,他们没烧王官庄的房子,奇怪!
大雪飘飘,遮住人的视线。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天上地下,是山是田,四外灰浆浆的模糊一团。
王竹骑在马上,望着南山沟的方向,对王流子说:
“不知叔叔挖的那个洞,藏了什么没有?”
“哪会有?人家也不是傻子。”王流子看也不看地说。
“我看说不定。不藏人也许有些什么东西?他们怎么就料到咱们来?走,看看去!”说着王竹和王流子领着一伙人,向王柬芝的地洞奔去。
这洞王竹知道得很清楚。王柬芝详细告诉过他,以备有急事好联系。
王竹等来到一看,全是一片雪,什么异样也没有。王流子自负地说:
“我说不会有。看看,连个脚痕也看不到。”
“你知道个屁!洞口封好了,被风一刮,多深的脚印也被雪埋平了。别说还下着这末大的雪。”王竹又对伪军们喊道:
“快折松树枝子来,把雪扫光!”
扫去雪,发现洞口不久封过的新土。王竹高兴地叫道:
“快找家伙来挖!哈,一定有人或东西藏在里面。快挖……”
这洞修得可真不坏。洞是从山沟的陡坡向直里挖的。洞口用镶铁的木板盖着,外面敷上一层土就能封得严严的。里面靠洞口有个两丈深的陷井,井底埋着削成锋利尖子的木楔子。不知底细的人,一进去就非掉进去不可,掉进去就没命了。从洞口向里要拐几道弯,不知道的人也会到处碰壁。墙用石灰刷得很白,一般个子的人不用低头即可到处走,里面有几个气眼通出去,空气很流通。烟筒口巧妙地开在山顶上的一个大岩石下,烟刚冒上来就被出风吹散了,因此在洞里面烧火做饭,外面一点看不到。这洞里面又宽畅又干燥,真和幢小房屋一样。这是王柬芝找泥水匠,花了好几个月才修成的。
这几天王长锁和妻子躲在里面,一家三口过得挺舒服。杏莉母亲在灯下做针线,孩子在她怀里吃奶。王长锁躺在她身旁,拉着孩子的小手,引逗他松开奶头,格格地笑一阵。
“咱们过得倒挺好,不用东跑西颠的。”杏莉母亲感叹地说,“唉,这大雪天,娟子快生了,大嫂身子也不好,怎么受得住?我再三劝他们藏到这来,他们却不肯。反倒劝咱也不要待在这里头。他们是怕坏人哪!唉,人家到底不怕受罪。”“是啊!”王长锁接口道,“依我看这里也不太牢靠,被鬼子知道了,跑也没处跑。”
“谁会知道?”杏莉母亲不以为然地说,“那死鬼可精着哩,他肯告诉谁?娟子说怕王竹和王流子,可咱们每次都和那死东西一块躲到这来的,王竹他们谁也没来过……”
“你停停。听,什么响?”王长锁惊异地爬起来。
杏莉母亲停住手里的针线,脸色刹时惨白,惊叫道:
“有人挖洞?!”
沉闷的吭哧吭哧声,越来越响了!
王长锁忙抓起利斧,对妻子说:
“不用怕。看着孩子。我看看去!”
为着坚固,王长锁这次没用木板封洞门,而全用泥和石头堵了一层又一层。
他走到洞口,只听噗哧哗啦一声响,洞口开了一个小窟窿。他忙闪到一旁,心象打鼓般地崩崩跳着。
外面沉寂片刻,一颗戴钢盔的脑袋伸进来,喊道:
“喂!里面有人没有?快出……”
王长锁狠狠地抡斧劈去。崩哧一声,那脑袋和西瓜一样,滚进陷井里了。
外面慌乱一阵,就向里打枪。
王长锁躲在一旁。
外面又开始挖洞,渐渐洞口全开了。一个伪军端着刺刀向里进,噗嗵一声,掉进陷井里。
王竹这才恍然大悟:只顾忙乱,把陷井的事忘记说了。他马上把怎样躲避的法子告诉士兵,命令他们再往里冲。他自己似乎有过教训,站得远远的。
两个伪军抬着一块大木板,胆怯地从洞口向里推。觉着搁上对岸了,就又向里冲。可是上去的一个,刚迈出两步,轰隆隆,连板子带人,又滚下陷井去了。
原来王长锁在暗中看得真切,见敌人踏着跳板朝里进,搭脚猛一踢,把板子和伪军一齐掀进陷井里。
外面又大乱起来,不敢再进,又打枪又摔手雷。可是子弹扎进泥里,手雷掉进陷井,倒把敌人的尸首炸得更烂了。
于是,王竹下令放火熏……
王长锁见洞口堵上草,就提着斧头走回来。
杏莉母亲已哭好长时间,一见他回来,就哭倒到他身上。“孩他爹,咱们要死了!”她悲痛得全身在搐动,“可咱不能看着孩子死啊!他没有罪呀!”
王长锁没有流泪,擦擦脸上的汗,看来是愤恨和胜利的骄傲在主宰他。他把她的缕缕乱发理好,镇静地说:“别哭,哭什么!咱们哭一辈子,这二年才有个笑的日子。你没听姜同志说,在敌人面前哭,那就是软、软弱。咱们一辈子就吃了这两个字的亏,把莉子也连累死了!眼下咱们要死啦,不能让它缠住。死要死个硬气!”他很激动,眼睛有些潮湿。但马上又睁大眼睛,“罪,谁有罪?孩子没有罪。你我有罪?没有。受苦人谁也没有罪!鬼子、汉奸才真是犯了天大的罪!咱们死也要惩治他几个!”
杏莉母亲渐渐辍止哭声。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被她不惜一切酷爱着的人,说出这一席话。使她觉得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不但可爱而又可敬了。她紧紧抱着吃奶的孩子。孩子在母亲那温暖的怀里,渐渐地幸福地睡去了。“我生在富家,嫁在富家。”杏莉母亲抽噎着,轻声地说,“过去我不知道,后来才慢慢明白这些人是些什么东西,是最下流的胚子!外表上四面光八面圆,背地里什么坏事都能干出来。他们都是两条腿走路的畜牲!为自己,能不要亲生爹娘;为自己,能把老婆孩子卖掉……反正他们活着,就是为自己,把别人的一百颗心挖出来吃掉,也不觉得心疼。我总算把这些人看清了!”她擦擦悲愤的泪水,激动又悲壮地说:
“咱们一家,死就死吧!做个好人死了,强似劣人活着。大嫂人家为大伙、为工厂,受尽那末多苦,遭了那末多罪,可什么也不说给鬼子。咱们怕什么呢?什么也不怕!死吧,反正有人替咱们报仇!”
王长锁几乎是以胜利者的高傲口气说:
“已经够本了,被我杀死三个!再杀,就是赚的啦!
……”
一股浓重的黑烟冲进来。一切变成黑暗了。洞里没有空气了。人,一家三口人!都在窒息中踉跄,昏倒,死亡!
敌人的“网”越拉越紧,游击队的处境越来越艰难了。他们已被敌人发现,整天都有几百敌人尾追着,经常受到包围又冲出来。他们带的口粮已经吃光,找不到粮食,就到地里拾冻地瓜和花生充饥,地瓜都冻成冰块,德强一咬,把牙垫得格崩响。他笑着向一个正在苦愁着脸的队员说:
“哦呀,这是冰点心哪!酥脆酥脆的,哪里也难买到。吃了又顶饭又当水,美极啦!伙计!你怎么不吃呀?”
“嗳哟,嗳哟!我这腿、腿痛得不行……”
“我给你治治吧?”德强忽闪着睫毛问。
“拿来呀!”那队员伸手要药。
德强脸一板,俏皮地说:
“你听着,照这样的方法找药:头痛棒子敲;眼痛抹辣椒;
牙痛吃烙饼;嘿,你这腿痛吗,要多多上山顶!”
说得大伙都哄笑起来。那队员也咬着牙不好意思地笑了。
德强却不笑,认真地说:
“这叫以毒攻毒啊!我就有这个经验……”忽听有人叫他,就奔过去。
姜永泉同党委们研究,在密集的敌人围攻下,为坚持活动方便,需要把队伍分开,瞅空子打击敌人。姜永泉和德强领一队;刘区长、德松和玉秋领一队。约定好联络地点,就分头准备行动。出发前,接收了一批新党员,在向阳背风的山坡上,举行入党宣誓。
翠绿葱郁的小松枝上,盖着一层洁白的雪,随着树枝松针的形状,宛如朵朵开放着的棉桃絮。树上挂着一面鲜红的党旗,旗上那黄橙橙的锤子镰刀,被阳光照射得放出金色的光芒。
空气肃穆而庄严!
八个劳动人民的优秀儿子,激动严肃地站在党旗面前。其中之一的冯仁义,虽然身在冰雪严寒的天气里,可是他身上感到烘热,满腔的血液都涌到头顶,举着出了汗的粗壮拳头,低沉庄严地宣誓道:
“我自愿参加中国共产党。坚决革命到底,解放被压迫的人民。誓死不投降不变节,为革命不怕流血牺牲。如有违犯,愿受严厉制裁。宣誓人:冯仁义……”
一个个响亮的名字,象往钢铁上打印子,永远铭记不掉了!
篝火!窜跳着火苗,飞迸着火星,缭绕着火烟,互相交织,互相照映,连成一片,象一条巨大的火龙,蜿蜒地围住昆仑山中的一座山岭。在火网后面,是数不尽的黑影,伸长那凶恶的枪筒,对准了暮色的山岗。
山上的人可真不少啊!有失掉联系的干部;有荣誉残废军人;有更多的逃难的老百姓:一千多人,没有一点组织,有的一家人都还跑散了。
天亮前的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吹来,大雪纷纷飘着。可谁也没觉到身体的冻麻,不顾得打掉身上的雪花,那心比油煎的还痛!老天哪,可怎么活啊?!
松树底下,桲萝丛旁,岩石缝中,一家一户地抖瑟在一起。孩子哭,母亲哭,父亲也流泪了。哭,哭!哭又有什么用呢?眼瞅着阴暗的苍天,千万不要亮啊!你永远黑着挡住鬼子的眼睛,那该多末好!
可是天不从人愿,东方在渐渐放亮,沉沉地送来惨然的灰光,模糊的树林在渐渐显出黑黝黝的影子。
娟子非常焦急,眼看天一亮,就要演成血洗的惨剧了。她不顾身子的痛苦,奋力在雪山上奔波,同花子、玉子、秀子等人,分头找到一些干部,召开紧急会议。
娟子想组织起一支队伍,领着群众突围;但大部分人的武器都埋藏起来了,只有几支短枪,这怎么行呢?在这时候,人们才深深痛感到,武器的宝贵如同生命,在任何情况下,也不能离开它啊!
大家商量一番,决定赶快把残废军人隐蔽起来。组织领导群众坚持不屈服,不出卖干部和共产党员。全体团结一致,来对抗敌人的屠杀。
人人怀里,象揣着小兔,崩崩乱跳着。
骤然,听到那面山上响起激烈的枪声,喊杀声震破雪山上的沉寂,冲破黎明前的黑暗,摇撼了整个山峦……
人们更加慌乱,以为是敌人的血洗开始了,更加向一起聚拢……
就在这时,山顶上——第一道曙光照亮的白皑皑的雪山峰上,出现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穿着草绿色军装、腰间围着子弹带、插着一支驳壳枪、肩膀上背着一支带刺刀的大枪的战士。他左胳膊上带着的八路军证章,立刻跃进人们的眼睛!
千百双眼睛——父亲、母亲、大人、孩子、男人、女人……都同时凝聚在这个方向——战士的身上。人群立时欢腾起来!秀子、德刚狂喜地拉着母亲,叫道:
“妈,八路军!瞧啊,山顶上!那末多啊!一个、二个、三个、四个……嗳呀,太多啦!”
其实,他们只有十几个人。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就是见到一个八路军,也象掉进茫茫大海里的人,见到一根木头那样,这就是救星啊!
战士们迎着群众的目光,跟着那高个健壮的人,急急走下来。
秀子眼尖,惊叫着跑上去:
“嗳呀!王排长!王排长来啦!”
立时,人们全把战士们团团围住。接着不知是谁开始,把好吃的东西直往战士们手里送,一会塞满了每个人的口袋、两手。
王东海——他已是连长了——和战士们,满脸流着汗,看样子很紧张,可是没有回话的余地。人们的亲切问候、渴求解救的喊声,把他们的耳朵也快震聋了。他们只能以感激的眼光和亲切的微笑来回答。王东海焦急地想赶快把事情讲明……
母亲激动地怔在人群外面——她挤不进去了。花子走近她身旁,手里捧着干粮,两眼紧望着王东海和战士们。泪水从她眼眶里涌出来,她也没想着去擦。母亲见她的样子,忙问:
“花子,你怎么啦?”
“大嫂,”她忙用衣袖擦擦眼睛,真情地笑着说:“哎,看我多傻,不知不觉泪就出来了。大嫂,你看那王排长,还是那末结实,那末精神!上次看过那幕剧,唉,我真替他这好样的人担心透啦!后来一打听,才知他还活着,可想不到还这末壮!大嫂,有了他们,咱们就有救啦!多少鬼子,也要送掉狗命!”
“是啊,花子!他是个铁汉子,多会也打不倒的人!”母亲感慨地说,“八路军真是天兵天将也比不上的队伍啊!对咱老百姓比亲生爹妈还亲;打起仗来可和个小老虎似的,一个能抵上鬼子一百个……”
王东海挤出人群,见到母亲和花子,又亲切又着急地说:
“大娘,妇救会长!你们也在这里呀!快告诉我,干部都在哪里?”
“王排长,你们先吃些东西吧!”
“不,大娘!事情很急。”
“王排长!”花子把干粮塞进他手里,“我就去找!”
王连长把情况向干部们急急说明。他是接受上级的命令,领着一排人掩护专署机关转移的。任务完成后要回到部队去。走在这里发现敌人包围住这座山,知道一定是要屠杀干部和群众。他们就决定来救出群众。
刚才的枪声就是王东海他们打的。他留一班人在外面牵制敌人,自己带着十几个战士冲进来,好领着群众突围。
干部们很快将群众编好组,分头带领,跟着战士们向外冲。
敌人被刚才的打击弄得不知虚实,猛烈地乱打枪。外面那一班战士在另一座山的树林里袭击着敌人。
王连长领着战士,后面跟着一大群逃难的行列,顺着一道山沟,向下急急地扑来。走到一个山坡,发现鬼子们黑压压地撒开人马,向山上爬来。
王连长一声命令,一阵手榴弹猛打下去。几十个敌人滚下山沟。
部队在前,群众随后,冲出打开的缺口。等敌人调集兵力,又将缺口封住时,战士们已领着群众冲进安全地带。
王连长汇合外边的那班战士,又勇猛地冲回山上……第二批群众又带出来了。
群众出来的只有一半,有三个战士牺牲了,负伤的也有好几个。而敌人已从四周发起冲锋,炮弹猛烈地向山上轰击,掀起冲天的泥雪,一棵棵树木被炸断,听得见山上的人们痛哭喊叫,看得见人们在绝望的奔跑。
情况相当严重。如果再冲进去,出来的可能性就很小了。敌人已集中兵力卡着下山的道路,而战士们的弹药也很有限了。
王东海的心情很激动,愤怒地瞅着那疯狂的炮火在山上爆炸。每个战士的脸都绷得挺紧,眼睛在瞅着他们的连长。
“同志们!情况很危急。再进去我们就很难全冲出来了。
同志们!怎么办?”
“连长!别说了,冲进去!”战士们齐声呼喊着。
“对!冲进去!”王连长的大手用力一挥,战士们奋勇地跟着他,第三次冲进火网。
“妈!王排长又回来了!”秀子哭着叫道。
母亲不知是难过还是喜悦,眼泪簌簌掉下来。她的心狂乱地跳着,很想冲上去说:
“王排长!你们赶快自己走吧!眼看……”但是她来不及说出口,王连长已站在高大的岩石上。在炮火下奔逃的人们,立刻向他涌来。
“老乡们!不要流泪!有我们共产党的军队在,就不能叫你们受难!赶快跟我们向外冲!冲出一个是一个,决不要慌张!快向外冲啊!冲出去就是活命……”
王连长把部队布置在山沟两旁的岩石后面,对一个班长命令:
“张班长!你领着一班人带着群众向外冲。冲出去后把队伍带回去。把我们的情况向首长报告一下。”
“不,连长!还是我打掩护,你带队伍冲出去。”张班长坚决地要求着。
“快!服从命令!”王连长不容再说地把手一挥,同时命令:
“射击!”
蜂拥而上的敌人被猛烈的火力打乱,张班长领着战士突破敌群。群众象夏天山上下来的洪水,不顾生死地跟着向外倾泻……
王东海等用火力给人群开路,一秒钟也不放松。
人流继续向外奔流。人人流着感动的眼泪……
突然,机枪哑了!大枪停了!手榴弹光了!战士们一时楞住。眼见敌人扑向群众,子弹、刺刀在群众身上发威……
王东海和战士们的眼睛也红了。他怒吼着首先跳起来,向敌人群里扑去!战士们紧跟在他身后。
他们一边六七个人,用刺刀枪把子同敌人厮打,拚命抵住两面的鬼子。
群众在战士们挡住的人体走廊里,潮水般地向外涌泻……人人被这惊心动魄的场面所激动,好多人不向外跑了,抓起石头向鬼子打去……
战士们竭力叫喊:
“老乡们!快走!快跑!快冲出去啊!……”
老百姓带着巨大的感激和沉重的心情,流着眼泪,脑海里铭记着这场激烈搏斗的情景,冲出死亡的火坑。
母亲一家,也夹杂在人流里面。
残酷激烈的肉搏战,还在继续着。
战士们一个个倒下去。几个重伤的战士爬不起来,就抱住敌人的腿,狠命地撕咬。把鬼子咬倒,紧抱着他,一齐滚进深山沟里。一个班长和一个鬼子撕扭在一起。他将鬼子摔倒,咬掉他的耳朵;另几个鬼子赶上来,他拉出鬼子身上手雷的弦,与几个敌人同归于尽了!
勇士们有的高喊领袖的名字;有的大叫“共产党万岁!”……这悲壮宏亮的声音,长久地在巍峨的群山中回荡!人,最高尚伟大的人!
王东海的枪早打断了。他抡舞着钢铁般的拳头,挥动坚实的腿脚。打得鬼子一个个头脑开花,滚进山沟。他越打越有劲,忘记向外冲出,只是沉浸在愤怒的厮杀里……
一个肥头大耳的鬼子,见他赤手空拳,也把枪撂下,卷起袖子扑过来,想抓个活八路。
两人在山坡上扭打起来。谁知山陡雪又滑,一骨碌滚到山底下。这鬼子的劲可真大,加上王东海胳膊上已受伤,几乎吃不住他。两人滚打在山下水沟的冰上,猛听克喳一声响,冰碎裂了。那鬼子闻声大吃一惊。王东海趁机猛翻到鬼子身上,两手掐住他粗胖的脖子,猛力向下按……只听克喳喳——
呼隆一声,鬼子的脑袋钻进冰窟里。
王东海站起来,听见山上战士们高亢悲壮的喊声,在他那黑红结实的脸颊上,挂着两颗粗大的泪珠。他缓缓地向另一座更高的山峰走去。他胳膊上滴下的血,在洁白的雪面上,留下一条殷红的血印!
姜永泉他们转了几天,转到老母猪河一带,眼看要到东海边了。一天黑夜宿在一个小村子里,被敌人包围住。突围时队伍冲散了。德强本来同父亲还在一起,没几天也冲散了。
仁义同几个队员商量,觉得在熟悉的山地里好坚持些,于是决定突回家乡。
第二天清早,他们刚走到一个村头上,就遇到逃荒的人群,呼呼拉拉向外跑,说鬼子进村了。他们就跟着人们跑。结果仁义又同队员们跑散,只剩下他一个人。
在一片树林子里,人们停下来,换过一口气。这才发现背着枪的仁义,都惊叫起来:
“嗳呀!你这人疯了怎的?是什么时候,你还背着这玩艺!
不想活啦?!”
仁义有些慌乱,可不舍得把枪丢掉。
一个老头子,气冲冲地走到他跟前,一把夺下他的枪,噗嗵一声丢进野草里,怒吼道:
“你不想活,咱还要命啊!”
象一股旋风,敌人的马队赶来了。威逼人们交出八路军和干部。
大人小孩低着头,一声不响。
仁义偷眼瞅瞅夺下他枪的那老头子,惟恐他会坏他。但老头子象不知有他的存在一样,闭着眼睛谁也不理睬。
有几个青年被敌人抓出去。
一个年青媳妇抱着孩子,哭着哀求放了她的丈夫。
一个伪军军官迎上来,一刀挑开她的肚子,血红的肠子立时流出来。她惨叫一声倒下去。她抱的孩子掉在地上,哇哇哭叫。那当官的怒骂一声,把孩子提过来,两手抓住孩子的两只小腿,狠力一劈——孩子分为两半!
人们的发根都竖起来,哭又不敢哭啊!
仁义愤怒地盯着那家伙,懊恼枪不在手,不然他非拚了不可。正在此时,一声嘶哑颤抖的声音响了:
“我,我给你们找八路!”
仁义惊怖愤怒地看着走出去的夺他的枪的那个老头子,正要冲向前和敌人拚命……但老头子比他先动手了!
那个伪军军官当时听说有人报情报,就迎上来。老头子离他有两步远,忽地从怀里抽出一把菜刀,狠命地朝当官的脸上砍去!那军官见势不好,一把拖过身边一个伪军,向老头子跟前一推——吭哧一声,菜刀和伪军的脑袋一齐落地了。
一阵枪响,老人捂着胸口,瞪着愤恨的眼睛盯着敌人。急速地倒下去!他和他的儿媳、小孙子,躺在一个血泊里!
仁义的目光,在那个伪军军官的青瘦脸上停留一瞬间:
啊,那尖下巴,一对三角眼,狡黠阴脸地瞪着……他全身猛然一震,啊!是他,这狗杂种!仁义立刻就要扑上去——
不!他停住了。
他知道那老人一家三代的生命的代价是多末巨大,他们需要的是什么。他知道这些人是为什么不把他告发给敌人,他们保护他是为的什么。这决不是他赤手空拳,为了仇恨的冲动就能回答他们的。不,决不是。
做为共产党员的仁义,已经能克制住他烈火般的脾气,知道怎样来使用自己的力量了。虽说这对他是很不容易和痛苦的事。
仁义垂下头考虑如何对付敌人,几个人更紧地把他护住。
那个伪军军官很仔细地斜睨着眼睛观颜察色。不一会,他推开人们走过来,阴沉地冷笑着说:
“嘿,这不是冯仁义吗?呀,这些年还没老,倒年青啦。
真凑巧啊,怎么跑到这里来?你找我王竹报仇……”
时机到了,仁义不动声色,等王竹走近身,猛然抡起铁一般的大拳头,照王竹脸上狠狠打去!
王竹鼻口渗血,向后踉跄几步,一手捂脸,一手拔出手枪就打……
几个人应声倒下去。
仁义没被打着,又猛扑上去……结果被敌人扭住了。
王竹想给予仁义更多的苦痛,他没有当场杀死仁义,狠狠打他一顿,就把他和抓来的人一起押着走了。
太阳啊!你怎么不露出脸来看看这世界?!难道说,破碎的乌云就会永远把你挡住吗?风雪,只有它扫荡着这辽阔的原野,埋葬着横七竖八的尸体。
路上,血迹片片,这里一个死人,那里一颗人头。几只长毛大狗——这不是中国的狗,是东洋的狼狗,在狂欢地撕吃着人的骨肉,疯狂地撒着野。这土地,似乎就是它们的。凄惨的大地,血染的原野啊!
敌人把抓来的许多人,用绳子绑着胳膊,摆了一大串。在刺刀的监视下,缓缓地走着。
仁义是最后一个,紧跟着是骑在马上的王竹。王竹的皮马鞭,一路上没离开仁义的身。罪真难受啊!
老母猪河有十八个深水湾,据说是老鳖闹水搞成的。十八个深水湾很象十八个“奶子”,和老母猪的出乳奶一样多,所以人们叫它老母猪河。河上只有一条狭窄的木桥,大批逃难的人群拥挤在河畔,眼巴巴地瞅着对岸,惊怖地看着后面。人们是多末想插翅飞过去啊!前面就是活路,后面就是死神!
突然,枪声响了!
人们都慌乱了,不管水急浪高,不顾死活,都跳进水里向对岸扑去。平常一见水头就发晕的女人们,几岁的孩子们,也拚命地向河里跳。好多人一跳进去就没再见影子,淹死了无其数。可是谁都宁肯死在水里,也不肯被鬼子捉住!
敌人在离河不远的土丘上,架起机关枪,向这里疯狂的扫射。那机枪不停地响着,人一排排倒下去……一会,河水已变色,染红好几里。尸体漂上翻滚着猩红的血浪花的水面,拥挤着向东流去。
仁义等人被押着走到桥上,天已黑黑的了。黑夜的河面上风更大,浪更高,犹如一条凶猛的蛟龙。仁义趁天黑,慢慢地解着绳扣。麻绳终于在他那坚实有力的手指下松开了。
刚上桥,王竹又狠狠地向他脸上抽一鞭子,并恶毒地骂着。
仁义冻僵的肌肉,被皮鞭一抽,象利刀割的一样,皮肉绽开,血淌下来,流进嘴里。他就贪婪地吞下去!
仁义啊!想不到为逃避死亡躲开仇人,弃家离妻出去六年多,今天又跑回来送到仇人面前。你是多末不幸啊!象有一个人在嘲笑讥讽他。他感到悲哀和伤心,泪差一点掉下来。
仁义,亲爱的同志!你是共产党员,是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的战士。革命要流血,战斗要牺牲啊!你为人民流了血,献出自己的生命,这是光荣,是革命的代价啊!仿佛是谁又在对他说这些话。他攥紧拳头,皱紧眉毛,看着桥下滚滚的河水,心里油然一亮:“我来报仇!好,时间到了。”
走到河心,仁义偷偷扭头瞅王竹一眼。见他安然地坐在东洋高腿大马上,就猛地转回身,向他扑去!
马贸然受惊,前腿竖起,嘶嘶叫着身子向后一仰。王竹措手不及,被掀到桥栏杆上。
仁义飞快地抢上去,抱着王竹,用全力两脚一蹬,头猛向下一栽——崩腾一声,两个人一起跃进水里。
这一切发生得那末急促突然,敌人懵怔好一会,才晓得是怎么回事。于是,一齐向水里开枪,手电光在河面上和闪电一样地来往交叉。后来又架起机枪和小钢炮,向远处下游扫打。打了好一阵,不见动静,估计早死了,就又开始出发。
嘿!却不料前面抓来的人已走过桥头,趁敌人忙着向水里进攻,互相解开绳子,向三面逃跑了。敌人立刻追捕射击。
有的被打死,有的被抓回来,但跑掉的是多数……
王竹一栽下去就被水呛昏。仁义一手抓着他的衣领往水里捺,一只胳膊抱住桥底下水里的木柱子,把头贴柱子露出水面。
他听到敌人渐渐去远,才松口气。王竹早灌成个大水泡。仁义从尸首上摸索着摘下手枪和子弹带,一松手,王竹就顺着河水到东海里喂鱼虾去了。
仁义这才感到全身已冻麻木,身上的伤处被水一浸,更是疼痛难忍,好似火烧。他赶快动作起来,不然会被冻僵而下沉。他奋力顺水斜着游上岸,钻进干枯的芦草丛里暖着身子……半夜了,他又踏上向回走的路。
母亲一伙人,在山洼里一垛柴木根下过夜。大家铺些乱草,一堆堆挤在一起。怕被敌人发觉,也不敢生火,谁都冻得难受,哪还能睡着?
母亲把孩子都安顿躺下来,自己坐在外面挡着风口。她一点不想睡,倒不是全为冷的关系,而是王连长和战士们的影子又出现在她眼前。他们是活着还是死去了?幸亏这些好孩子,舍命救出老百姓。人,都是母亲生的,有的这末好,这样英雄;有的却是不如狗的坏蛋。
接着,母亲又想到儿子、女婿和丈夫,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没碰上凶险吗?正想着,忽听孩子叫:
“妈妈,妈!我的肚子痛,痛得厉害。”娟子气喘地说。
母亲忙凑到她身旁,关切地问:
“啊,是怎么痛法?”
“就是,象有个东西在动。嗳哟,不行……”娟子说着坐起来,两手抱着肚子。
母亲一寻思,忙说:
“嗳呀!是要生啦。日子还差几天,可是这些天你颠颠簸簸地……这可怎么好,一户人家也没有……”
母亲急得不知怎么是好,忙叫娟子躺下,给她抚摸着肚子。娟子头上粗大的汗珠往下直滚,急得悄声哭了。
花子等人闻讯都奔了过来。母亲忙张罗着把被铺平些。花子和几个女人帮着把娟子放躺好。看不见,也没灯点。只好用床被围起来,秀子去找块松树油点着放在里面。
母亲和花子等人忙着在接生……
那德刚本来和大姐睡在一起,朦朦胧胧地被母亲推醒,叫他跟四大爷坐到另一边。他不知是怎么回事,以为姐姐病了,吓得不行。一会,传来婴儿的啼哭声,他忙说:
“爷,解放哭啦!”
四大爷笑笑说:
“不是解放哭,是你添了个小外甥。你要当舅舅啦!”
“啊!小外甥?在哪拾到的?”他惊讶地问。
“你姐拾的呀。”
“她生病啦,哪也没去,和我在一块睡的,怎么拾到的?”德刚一本正经地说,“爷爷,俺妈说,我是俺爹早上拾粪,在沙河里拣到的哩。”
四大爷笑着说:
“你这傻孩子,你睡着的时候,你姐在柴火堆里拣到的呀。”
周围的人都吃吃笑起来。
近处响起脚步声,有人向这边走动,大家立刻沉静下来,屏住呼吸。
母亲正在包裹刚生下来的胖胖女婴儿,闻声忙吹熄火,紧紧把孩子贴怀抱着。
来的是王东海。他找了一整天,才算碰上老百姓。他实在饿得难挪步了。
大家见了,都高兴得了不得,忙打听其他人的消息……
一听说留下的同志都牺牲了,人人痛哭失声!……
王东海和着雪吞着炒面,真是又香又甜,足足吃个饱。
母亲关切地说:
“你还穿着这套军装,这怎么了得?快换换跟俺们一起跑好啦!”
“王连长,你跟我们跑吧,大家掩护你。你一定要跟我们在一起!”花子恳切地说。
“大哥哥,你别走!你走了我们再被鬼子围住,就没有人救啦!”德刚央求道。
………………
人们的亲切挽留,使王东海感到全身充满了温暖。他激动地说:
“谢谢大家的好心。大娘,你们待我可太好啦!”他紧搂着德刚的腰,对孩子也是对众人说:
“小兄弟,我一个人挡不住这末多鬼子。是死去的那些同志——你的好哥哥们救出大家的。小兄弟,就为要救你和更多的人,我才不能留下来和大家一起跑,我要去找部队。那时我就有力量啦,就可救你,救很多人,救咱们全中国了!”
花子找出老起的两件衣服,帮着给王东海换上。当王东海向衣袖里伸胳膊的时候,她注意到那胳膊不灵便,仔细一看,惊叫起来:
“嗳呀,王连长!你胳膊还伤着呢!”
“啊!”人们一齐惊讶地瞅着他。
“这不要紧,没动着骨头。”王东海微笑着宽慰众人。
花子吱啦一声撕开包袱,把他原来用破布草草包着的伤口重新扎好。当花子看见那血红的一块伤口时,心里一阵痛楚,忍不住滚下泪珠,手都颤抖起来。可一看王连长,他却一点不动声色。花子深深被感动了。唉,天下有这样的坚硬人哪!
王东海再次谢绝大家的执意挽留,但被众人强制着拿了一些干粮,一个人走去了。
送走王连长以后,母亲同花子等人商议一番,准备回到村里去。据王连长的估计,大队的敌人已过去,敌人不会再那样密集地进行围攻。再说刚生育过的娟子和婴儿,怎么能在冰天雪地里长待下去?连好人也受不住啊!
四大爷和几个男人先回村探听一下,说没有鬼子了。于是,大家连夜搬回村……
孔江子同王流子领着一伙伪军,跟着一队鬼子从东返回来。敌人要从原路运送抢来的物资和抓到的人,回到据点里去。这就是王竹要求庞文没烧王官庄的房屋,等回来再清洗的原因。可惜他王竹一去永不还了。
伪军们在前面开路。走到一个村头,见小树枝上,挂着各种鲜艳夺目的小布袋,在雪的衬托下格外诱人。伪军们哄的一声抢上去。王流子不让众人拿,大声叱骂着,用皮带抽打去抢的人。
孔江子对王流子最有仇,王竹在场却不敢出声。这时看着就不顺眼,刺燎燎地说:
“何必那末凶?都是弟兄们,客气点吧。”
王流子却连他也捎上了,凶狠地骂道:
“他妈的屄,你也装佯!看你整天不带劲,想投八路去?”
骂着又去赶人。
孔江子心里一阵收紧,不敢发作,忍气吞声,悄悄地骂了一句,也去扯下一个小布袋。他打开一看,嘿!里面有个熟鸡蛋,还有一封信和反正宽大的证明书。他忙藏进口袋里。
这是妇救会做的“瓦解袋”,里面装着有的是伪军家属劝亲人反正的信,有的是讲抗日道理和敌我形势的信,每个袋里都有人民政府盖章的“反正宽大书”。这能使伪军们了解人民政府的宽大政策,使受欺骗的人明白真相。
尽管王流子打骂,很多人还是把“瓦解袋”藏了起来,狼吞虎咽地吃了里面装的鸡蛋、烙饼、红枣……之类的食物。
敌人走得精疲力尽,抢不到东西吃,肚子饿得直叫唤。他们费好大力气爬上一座山梁,正走在傍山险路上,突然几声轰响,大地开花,泥土夹着雪片冲天升起。接着从山上传来枪声,喊杀声。敌人都慌了,朝山上乱打枪。停了一会,山上的枪不响了,地雷的硝烟和炸起的尘埃也消散了,这才明白是游击队或民兵的袭击。可是在陡壁下,能有什么办法去追赶他们呢!
孔江子擦了一把冷汗,心想:“好险啊!幸亏我早有防备,走在最后面,要不……”他听到前面一阵叫嚷,走过去一看,嘿!王流子的头被地雷炸去一半,一条腿也无影无踪了,象堆烂骨头躺在路旁。一丝松心的笑影立刻出现在孔江子脸上,可一听到鬼子中队长的叫嚷,他马上板起脸孔,大骂伪军熊包,赶快开路……
在到王官庄的路上,逃跑了十几个伪军。
人们太麻痹了,也太疲惫了,夜里都睡得死死的,直到敌人进了村还没察觉。
母亲被猛烈的打门声惊醒。她知道事情不好,急忙叫起孩子们,自己穿上衣服出来。听见村里到处是打门声,哭喊声,惨叫声,零落的枪声……母亲更加紧张,问道:
“谁呀?”
“妈的屄!谁?快开门!”外面骂着。
母亲加上木头,奋力顶住门。但薄门板连门框子被捣塌下来。忽地闯进三个敌人。领头的一个照母亲脸上就是一耳光子,骂道:
“混蛋!跑?这下子还跑得了你们?!给我押走!”骂着就冲进了屋子……
一个伪军拖母亲向外走,母亲拚力挣扎着向屋里扑去……可是架不住伪军劲大,到底被拖出了大门。刚到胡同口,孔江子闻声赶了过来。孔江子一认出她是谁来,略一怔,灵机一动,忙轻声对伪军说:
“老刘,放下她来。她是八路干部的妈妈,能给咱们做保人!”
这个伪军是孔江子联络的准备一块反正中的一个。他一听,忙松开母亲,直道歉说:
“老人家,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
母亲很吃惊,不晓得这是怎么回事。
孔江子上前凑近她,低声说:
“婶子,你不认得我啦?我是江子啊!我想反正,到咱们这边来。”
“真的?!”母亲惊讶又疑惑地问。
“真的。婶子,我要你给我担保。你家都是八路……”
“江子,以后再说!快走……”
孔江子吩咐那伪军在外面看着动静,就和母亲急向屋里奔来。
砰砰两声枪响传出来……
原来,娟子刚穿好衣服,敌人就闯进来。孩子大哭。她从枕头底下掏出小手枪,飞快地顶上子弹,朝扑上来的敌人连开两枪——这就是母亲和孔江子听到的枪声。
一个敌人痛叫一声,两臂张开,噗嗵仰面摔到炕前的地下。
在同一时刻,秀子在东房间抓住那个领头的敌人的枪,拚命地又撕又咬,扭打在一起。德刚见势,忙在炕上摸起一把剪刀跳下来……毕竟他年小,不知怎么下手。秀子急促地叫道:
“快!快!穿他的眼睛,眼睛!”
德刚一剪刀下去,把敌人的眼睛捅烂一只。那家伙痛急了,飞起一脚踢倒德刚。孩子再没爬起来。
娟子从炕上跳下来,直扑那敌人。但黑里不能开枪,怕伤着弟妹。她刚生过孩子的身体,不知哪来的那末大劲,抢上去一把夺下敌人的枪。那家伙抽腿向外跑。却不料德刚已苏醒过来,躺在地上紧抱住他的脚脖子,死也不放!
敌人正抡起拳头要结果德刚,娟子端着刚才夺来的枪,向他脊背猛力刺去,刺刀尖从敌人胸膛上露出来。
娟子吩咐弟妹隐在门后,准备应战。忽听母亲在门外叫道:
“娟子,不要打啊!是我呀!”
母亲领着孔江子走进来。娟子吓了一跳,又要开枪。母亲忙拉住,说:
“别打,这是江子。他救下我。反正啦!”
孔江子也忙说:
“娟子妹,是我,是我!我反正到咱们这边来。”
娟子这才松口气,说:
“那好。敌人听到枪声会来的,赶快……”
“不要紧,不要紧!”孔江子说,“现在到处在抓人、打枪,辨不出是哪出了事。外面有一个我约好一块投降的人在看看……”接着他又拿出“瓦解袋”,要求娟子保证宽大他。
娟子给他做了肯定的保证,并且表示欢迎。
大家在猪圈里用粪把两具敌尸埋掉。
母亲在给德刚包伤;秀子到外面望风声;娟子和孔江子商量对付敌人的办法。孔江子说打死两个伪军没关系,那都是他手下的人——一个班长一个士兵,他可以交代过去。但他说玉珍也回到了村子里,明天鬼子的大队长庞文还要领着大部队来,这就不好办了。孔江子想马上离开村跑掉,但家眷在村里带不出去,鬼子和玉珍知道他跑了,一定要把她们杀掉。他很是犹豫不决。
娟子考虑到当前的严重情况,不但敌人封锁了村子,把村里回来的人都抓到学校关起来,更危险的是玉珍也在村子里,她会把所有在村的干部、抗属、残废军人诬害掉。娟子要孔江子不能就离队,要想法把玉珍除掉,这样才能使村里少受损失。
孔江子开始有些犹豫,很怕闹不好坏了自己。经母亲和娟子的说服,鼓励他干好了政府还奖励,同时他又想到有玉珍在身边对自己也有危险,才答应了。
三人想好办法,孔江子满有信心地走了。
孔江子走后不久,母亲一家也被敌人抓进学校的大院子里。
玉珍打开每个箱子,翻弄着里面的东西。那花的、绿的、绸的、缎的……各种各样的衣服和布匹,一包包闪闪发光的金银首饰,把她的眼睛都看花了,喜得拢不上嘴。听到有人来,她忙盖上箱子。一见是孔江子,就白瞪着干巴巴的黄眼皮,说:
“哼,还知道有我?一到家就把我撂下了,也不知那丑媳妇有什么香的。你一辈子别进老娘的门!”
孔江子心里骂道:“臭婊子!你等着吧……”嘴上却笑着说:
“哈,我为公事忙得厉害呐。来,我看看你都抢人家些什么东西。”
“哼,抢的?是老娘动嘴小子动腿拿来的!滚开,你别动我的。”玉珍傲慢而得意,又道:
“听说村里人回来不少,我正等你回来陪我去找找,看小娟子家的人在不在,走吧!”
孔江子暗暗捏着一把汗,可又满不在乎地说:
“还等你去,早被我抓起来啦!”
“在哪?快领我去看看。哈哈!这下可落在我手里啦!”玉珍欢喜非常,说着就要走。
孔江子心里叫苦:“这妖精可真毒。”忙堵住她的去路,笑着说:
“嗳哟哟,急什么呢!都绑得结结实实,押在学校里,有四五个人看着,跑不了。明天就给你发落好啦!”
玉珍却不听,推开他就走,一面狠毒地说:
“哼!今夜也不放过她们去!我亲手打一顿先解解恨再说。嘿,我看她们的共产党娘八路军爹,还能来救她们不能!”
孔江子可急眼啦!身上吓出了汗。忙笑着将她拦腰抱起来,说:
“嗳呀,你要去我可受不住呢!多日没和你亲亲啦,咱们一定要睡一觉……”
玉珍的心也荡起来,打着他的脸,放荡地吃吃笑着说:
“打,打,你这迷鬼,又来缠老娘啦。我到底比你那媳妇强吧!嘻嘻,老娘心也软了……”
孔江子把她撩倒在炕上。玉珍搂着他的脖子不放手。他用手搔她的腋肢窝,逗得她松开手,吃吃格格地笑着在炕上翻滚……
闹够了,玉珍又抽开大烟,瘾头越来越大,越不想睡。孔江子真象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焦急得不行。
天快亮了,怎么办呢?
算了吧!何必为八路干部冒生死危险?还是照老样子混下去,过一天,算一天吧!他那摇摆不定投机取巧的本性,出来说话了,占了上风。
可是又要回据点去。鬼子眼看待不长了,他亲眼见到,这次扫荡受到多末大损失。听说八路军在西面一带拔了好多据点,伪军逃跑不少,扫荡的鬼子也慌张起来。而自己再待下去被八路军抓住可怎么办?那时后悔也晚了。回据点去和一些坏蛋在一起,整天受气受欺,连自己的老婆都保不住。这是些什么人哪?简直是狼的世界,整天同豺狼混在一起,时时有被吞噬的危险,而终归死亡的下场又是注定的。想来想去,留下保家保命的思想又占了上风,使他做出勇敢的行动。
……
孔江子瞥视闭目养神的玉珍一眼,慢慢向她凑过来。
“你怎么啦?又来找老娘的麻烦。”她睁开眼睛,漫不经心地说。
孔江子心跳得厉害,装着嘻笑地说:
“再玩回……”
没等玉珍答话,孔江子就两腿骑坐到她的肚子上,用力夹紧她的身子,顺手抓起绣花大枕头,压在她的脸上。
玉珍还以为他和她闹着玩呢,嘻笑着挣扎说:
“吃吃,你要怎么的?压得我肚子痛……你……你……”
孔江子用力堵住她的嘴。玉珍喘不过气来,两手乱抓,身子左右滚动,两脚上下猛蹬。孔江子急了,手一松,玉珍就叫起来。他立刻用双手掐住她的喉咙,狠命地往一起挤……
玉珍的脚渐渐不蹬了,手无力地搭到炕上,身子开始收缩,脸色象猪肝,舌头长长伸出来……眼珠子一白瞪,没有气了。
孔江子全身象泄了气的皮球,看着她那可怕样子,一腚坐下来。但一听街上的脚步声,立刻又紧张起来。他怕玉珍不死,又解下她的裤腰带,在那黄细的脖颈上勒了一阵。他迅速用被子把尸首卷起来,放到屋内空中的板棚上。
孔江子坐下来,长长舒口气,揩揩脸上的汗珠。他脸上那可怕的痉挛慢慢逝去了,换上平常的神态。
这时,窗户上透进曙光,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