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不假吧,舅?共产党一向不讲强迫,这次却逼着你们中农借粮食,就是他们眼见中央军快到啦,急红眼啦!再过些天,就要共产啦!对中农也象对付地主一样,扫地出门,有的还要杀头……”王镯子流水般地学述孙承祖的话,她的少眉毛的眼睛紧紧地注视着对方的反应。
老东山坐在墙根的阴凉里,闭口抽烟。他脸色阴沉,心里为上午被江水山强迫借粮一事积压着气恼。他很气愤,也很伤心。自从解放以来,他第一次受到干部的这种强迫,尤其是政府明明说是要自愿的事,一翻脸就改变作法了。难道说,共产党对中农的态度真变了?这就要共产?这样一来,老东山不富不穷的舒适日子,在共产党的天底下也过不成了啊!看江水山当时的表现,几乎要动枪打人,多使人寒心呵!在老东山眼里,干部就是共产党,不去分析那是一个人的行动。他相信,江水山的作法,是得到上级允许的。
听着外甥女王镯子说的中央军要来的话,老东山心里更加难过。他很怕中央军来。在旧社会他所遭受的压迫和辛酸,是永远深留心间的。他希望共产党得胜。有时听到敌人进攻得厉害,心里很为解放军着急、使劲。儿子儒春去参军虽说是处于不得已,但老东山还是认识到青年应该去参军,去打反动派;如果是叫他儿子去当国民党兵,就是再强迫他也是不自愿的。
老东山现在的心情是最怕中央军来,担心再过旧社会的生活;但共产党改变了对他的态度,强迫他借粮,听王镯子说就要共产,拿中农当地主论,也使他痛心,悲哀,惊恐,随之也就产生了愤懑情绪。
“事到如今,也就凭人家摆布吧,唉!”老东山难过地说着,深叹一口气。
“不能听他们摆布!”王镯子煽风点火,“共产党是得寸进尺,打完地主打富农,地富光了扫中农。这样下去,咱们不就完蛋啦!”
“不听人家的还有么法子?”老东山摇摇头。
“舅,我不是告诉过你,中央军要来……”
“它们来对咱有么好处,过去的罪我不是没受过,命都差点送了!”老东山提高了声音,“老蒋更杀人!”
王镯子见他这种表示,怕话说得太露骨收不了场,就顺杆爬了:“舅说的在理,国民党也祸害人。不过……”她顿了一下,“干部强迫咱们,咱们也强迫他们。舅,你是老实人,说话有人听,就去找孙守财那几家被强迫过的商量商量,上政府告村干部一状。”
老东山听着,心里有些活动。他想,这倒是个办法。一方面是出出这口气,更重要的是测量一下共产党是不是对中农的政策真的改变了,改变到什么程度,从而确定他今后对新社会应采取怎样的态度。他对拿出去的粮食,早已失去收回的信心了。他抽出嘴里的烟嘴,睁眼看着外甥女,说:“这个主意使得……”
“舅,你真有见识!”王镯子高兴地叫起来,老东山这还是第一次公开表示听了她的话。“舅,你立时出门办吧,家有活我帮忙。”
“急什么,我要等一两天,看看村里的风声再说。”老东山稳重地说道,重新闭上眼睛,“镯子,你不要在外面多嘴,这不关乎你的事。”
“嗯,哎……”王镯子煞了喜风,又忙解释道,“我对谁也不瞎说,是见舅不出门,有事就跑来关照你几句。舅,你也别见外呀!”
王镯子满怀喜悦地辞别老东山,走出不远,迎面碰上她母亲。王镯子她父亲在世时很宠爱她,纵性娇惯,她母亲却对她哥偏心些,使王镯子从小就对母亲不好。王镯子十多岁的时候,就开始支使寡母亲,欺压妈妈了。她哥王井魁大了出去做买卖,后来当上汉奸不在家,王镯子就成了一家之主,以虐待母亲闻名。
王镯子出嫁后,更对她妈没口好气,生怕她沾了自己的光,视老娘为累赘。
“你上哪去?”王镯子没好气地问。
她母亲翻她一眼,说:“找你舅。”
王镯子本想走过去,但注意到她母亲的神色有些慌乱,又想起有好些天没见她的面,就疑惑地问:“找俺舅干么?”“你管不着!”老太婆走过去了。
王镯子越发生疑,赶上去扯住她的衣袖,声音变软了:“妈,你有么事,还瞒着闺女?”
老太婆看看她,眼睛浮动着泪水,悲哀地说:“你还知道有妈……你哥……”
“他怎么啦?”王镯子吃惊。
“他……”
经不住女儿的巧言套取,老太婆说出了真情。
老东山嫡亲的外甥、王镯子的哥哥王井魁,这个富农出身的青年,他的罪恶远比山河村人们知道的要多。他不但在日寇“扫荡”中引日伪军抢粮烧房,在其它地方还做了不少坏勾当,身负三条人命血债。日本投降后,烟台被八路军解放,王井魁伪装起来隐蔽了一个时期,潜逃到蒋管区,当了中央军的排长。
国民党孤注一掷要和解放军在鲁中地区决一死战的企图,被人民解放军歼其主力整编七十四师之后,一时土崩瓦解了。王井魁身负轻伤,和大批蒋军一起做了俘虏。他改名换姓,隐瞒了真实籍贯和身份,暂时混进人民军队里,做着下步路的打算。
孟良崮战役失利后,蒋介石又调兵遣将,集中力量,继续实行战略重点进攻。在大举进犯陕甘宁边区的同时,企图将山东解放军压进胶东半岛的狭窄地区,予以消灭。解放军仍采取不计一城一地之得失、集中兵力歼灭敌人有生力量的作战方针,进行灵活的运动战。
王井魁所在的解放军部队从西线撤回胶东解放区,进行兵员补充和休整。王井魁思忖,中央军这次使出全力,用重兵进攻山东,不久家乡就可变天了。趁现在离家近,何不瞅好时机逃回家,等待中央军的光临。这样比在火线上逃到国民党那里去要保险。于是,他找个时机,逃离了部队,在外面转了几日,才潜回家中。王井魁回到家里,当然没把真实来历告诉母亲,只说在外躲了几年,政府搜得紧,又回到家里。老太婆很高兴,要拉儿子到政府去自首,说指导员讲过,王井魁回来政府能宽大处理。然而王井魁知道自己血债累累,更主要的是他要继续反革命,深信中央军会很快打过来,所以他根本不听从生母的再三劝说,而且还不让母亲出门对任何人讲。老太婆这些天非常愁闷不安,不知如何是好,就偷个空子跑出来,想和她哥老东山商量,是否她去替儿子向政府坦白,要求宽大处理。
王镯子听罢又喜又惊。喜的是孙承祖正为物色不到人而苦恼,她哥回来了,增加了他们的力量;惊的是如若不在此遇见她妈,老太婆去和老东山讲了,他很可能叫她向政府去报告。那样一来,就糟了。
王镯子把她母亲拖到墙角处,见四周无人,揩了把额上的虚汗,压低声音说:“妈,你可不能去对谁讲,叫人家知道了,俺哥就没命啦!”
“没关系,政府讲宽大。”老太婆不以为然,“人家干部说一不二,从没难为过你妈。前个月我出门不小心,灶里的火星叫风刮出来,房子烧着了。振德大兄弟亲自领人救火,水山大侄爬上房子,叫烟熏昏,差点栽到火炕里……”“你不要信这些!”王镯子打断她的话,“他们对你好,是收买人心。”
“人家买我这老不死的做什么!”老太婆决然反对,“我一不能打仗,二不能工作,连公粮都交不齐……”“别唠叨啦!”王镯子生气地白她一眼,连唬带吓地说,“听俺哥的没有错。你若对干部一讲,俺哥准不能活。中央军快过来啦!你不要听干部的。你没听说,俺舅和一大些人家的粮食,都叫干部逼着拿出来啦?再过几天就共产啦!”“啊,有这等事!”老太婆没主意了,“镯子,你说怎么好?”
“你就听俺哥的,对谁也不要放声。”王镯子叮咛道。“好,信你的,过几天看吧!”老太婆颠着小脚往回走去。王镯子眉头一皱,又赶上去,孝敬地说:“妈,天这末热啦!我家有块山绸①,我给妈做件褂子。”
老太婆为女儿异乎寻常的举动惊呆了,好半天才说:“真是日头从西出,镯子疼妈啦!唉,都为你那哥不是人,你妈早晚死在他手里……好,我跟你拿去,俺自个缝吧!”“你别费事啦,过几天我做好给妈送上门。”瞅母亲拐过墙角,王镯子左右扫了一眼,迈动碎步,急急地向家门奔去。正在吃饭的指导员,一听说强制几户富裕中农借粮的事,立刻停住,焦灼地催促道:“快说!”
灯光下,春玲看一眼父亲,他全身满布尘埃,好久没刮的胡子乱糟糟的,脸上呈现出极度疲劳的憔悴神色,两眼发红。女儿有些胆怯地继续说:“水山哥开始也是动员说服他们借,可是他们高低不肯,还说不好听的,把水山哥惹火啦,才那末做的……”
党支部书记的心完全被震撼了。沉默了片刻,他放下碗筷,带气地质问女儿:“那末你呢,玲子!你以为这末做对吗?”春玲垂下头,手抚弄着衣角,内疚地说:“不对,我知道错啦!”
“为什么当时不制止?”父亲追究道。
“是我不懂事。”春玲说着抬起头,“爹,也不能全怪我,人家水山哥是党支委。”
“你还有理!”振德教训道,“你不是个党员?对工作能抱这种态度?水山要负主要责任,他脾气不好,有缺点,要是有人说着他些,他不会这末做。可你——春玲,你的责任心哪去啦?还强调什么客观!”
“爹,”春玲难过地叹口气,忽闪着大眼睛,“是我不对,乐意受批评。”
振德见女儿知痛了,缓和下口气说:“玲子,干工作可不能凭出一时的气。你还年轻,有些事想得简单,可不能老这末下去。你老实对爹说,心里对水山的做法,是不是有点同意,嗯?”
“是。”春玲诚心承认道,“我当时觉得有些不合政策,可见水山哥整了那些老顽固一顿,也感到开心。”“快说说,”指导员着急地问,“为这事村里出了哪些谣言?”
“爹,你听谁说过?”春玲有些惊异地看着父亲那焦虑的目光。
“刚到家,哪有人告诉;不过,我猜想一定有不好的影响。快说吧!”
江水山逼迫老中农借粮一事,越传越广,渐渐被一些心怀不满的人传走了样,流言蜚语在全村泛滥着。听吧——
“江水山用手枪指着孙守财和老东山的头,逼他们交出所有粮食,不交就枪毙!”
“民兵队长下令啦,所有中农都要把粮食拿出来。不拿,民兵就去抄家。”
“共产党是斗了地主整富农,地富完了扫中农。”“要共产啦!江水山宣布山河村要无产阶级革命,家家户户所有的东西都充公。都要当江任保啦,伸腿等吃吧!”“不要怕没饭吃啦,马上要共产,闻着谁家有香味,望着谁家烟筒冒烟,就到谁家吃饭……”
在这些风言谰语煽惑下,一部分中农昏了头,有的藏东西,有的把好东西做着吃,趁还没“共产”,先捞个肚子享福。振德听完女儿的陈述,沉重地问:“你们做了哪些工作?”“开会解释过,在广播台上宣传过。可是有些人还不信。
水山哥说那是少数落后分子,不用理他们……”振德没等春玲说完就站起身来。
“爹,这末晚啦,你累了一天一夜,明早再说吧!”女儿心疼地要求道。
“不能迟延!”党支书语气严肃地说,“不马上纠正,事情要闹大。立时开支委会。”
“那也等吃完饭呀!”春玲近似苦求了。
振德顾不及回答,大步出了门。
指导员曹振德一步高一步低地在墨黑的村道上走着。由于他的眼睛本来就有毛病,加上从昨晚出发运送军用物资,往返急行了一百四十多里,天热上火,又无片刻闭眼,眼睛红而发痛,视力不好;这时他又心急步快,好几次差点被石头绊倒。
他来到江水山家,水山不在。他安慰水山母亲睡下,朝村东南山根赶去。振德估计水山没睡下,一定又是去公粮仓库查岗了。振德刚到南场上,听到对面响起欢快的《解放军进行曲》的哼哼声,就停下叫道:“水山,水山哪!”歌停了,人影大步走过来。
“振德叔,回来啦!”江水山叫着赶到振德面前。在无月的星空下,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孔。他兴奋地说:“指导员,胜利啦!嘿,你走后我们打了个大胜仗,缴获可多啦!”“嗯,‘胜仗’,我听说啦!”
水山没听出对方话里所含的反意,晃着手说:“玲子妹告诉你啦,好快的‘号外’!这下可解决了大问题,有法子帮助缺吃户度荒啦!”
“水山,你是跟谁在打仗?”振德压着火气问道。“反动派呀!”
“对地主蒋殿人那样做,问题不大。我是问你,还和谁‘打仗’了?”指导员严肃地说。
“对,我强制过几户老中农。”水山轻松愉快地回答,“这个,我有错误,我准备受处分。”
“这末简单就完了吗?”
“不完还要怎么样?”民兵队长有些奇怪。
“水山,你犯下了大错误!”
江水山不单是从字眼里,而是更从对方的严重口气里,听出了党支书的意思。他愣怔一霎,迷惑地说:“难道还有什么大事?大不了是对那几家中农态度不对头……”“不单单是几家!”曹振德插断他的话,“水山!你违反了党的政策,损害了革命工作!”
“违反政策是错误,我甘心受处分。”江水山诚服地说,但又反驳道,“指导员,说我损害革命工作我不心服。你是听那伙落后家伙讲一些怪话,就看得了不起啦!那没有什么,贫雇农是多数。”
“你这是傻话!”指导员爆发了怒火,“你怎么能把党的政策和革命工作分开?象你这样不分界限地乱搞一气,还能团结群众吗?你以为借出点粮食就是胜利,你可不想想,中农受了打击,对我们生两条心,这对革命有多大损失!实在话,水山!你这末做不惟不是胜利,是失败,失败!”
江水山愣了一霎,扭过头望着南山的轮廓,嗓子沙哑地说:“怎么说吧,对那些顽固分子我有气。他们是中农不假,可是他们一心想发财。多少同志在前方和敌人拼死拼活,为解放人民流血断头,这些顽固分子却安稳地过好日子,还有怕变天的思想,看不起我们的政府!我们有困难叫他们帮点忙都不干。指导员,看我不行就撤我的职吧。我江水山为革命流过血,还准备豁上这颗头,可是咽不下顽固分子这口气!”
水山越说越气愤,越激动,最后声音都颤抖了。
曹振德看着他那高大的身躯,右臂有力地挥动,左面空洞洞的衣袖耷拉着,心里禁不住发热,气全消了。他拉水山到场边的草埂上坐下,沉思了一会,感慨地说:“水山,你的心大叔明白。论说,你劳累了一天,受了那末多气,我该安慰安慰你才是。你也知道我,难道大叔遇到这些事就没有气吗?有,也不比你少些。你对蒋殿人的作为,也是不正确的。咱们不能用那种方法。发现了他场上的破绽,就该叫上蒋殿人,当场搬草挖地窖,使他没话好说。可你为了出气,憎恨地主的态度,就……好,蒋殿人毕竟是地主,又那末死皮赖脸,做就做了,群众也不大反感,还有不少人拍手,所以我没多说话。可是你对老东山、孙守财他们,那就错了。我也知道,你对他们也讲道理,他们不听,惹你火了才来硬的,而且最后也没怎样他们。不行,就这一点也不行!他们是中农,是咱无产阶级革命的帮手。中农占人口很多,虽说富裕的居少数。不假,他们有些人很落后,有怕变天的思想。可是他们是劳动人,受过旧社会的压迫。咱们多教育、说服,他们能跟共产党走,是革命的力量。你想想,逼他们借出点粮食事大,还是叫人家说共产党说话不算数、说团结中农又动强迫得罪了中农事大?水山,对自己人和对敌人,完全是两码事。这一点含混不得。你说我的话对吗?”
江水山舒了口气,深深地点头。
“水山哪,大叔喜欢你为革命拼死拼活的劲头,这是对的,好!”振德深情地说,“不过你也要当心,干事决不可凭一时的火气,由自己的性子去干。这末干,往往本是一番好心,拼着一身不顾,反倒落个不好,对革命没益处,甚至有害处。水山哪,革命的事不简单!咱们做共产党员的,不单要学会党教给咱们的动枪的本领,还要学会党教咱们动脑筋的办法。这两样缺一样都不成。”
江水山沉默着,静静地坐着。
“这个弯你一下子不一定转过来,慢慢你会懂的。对党的政策,我也学得不好,今后要加劲。”指导员又思忖着说,“村里起了谣言,闹得一些人惶惶不安,要马上纠正。”江水山提起精神:“怎么干?今夜就来!”
“马上就开支委会,大伙商议一下。不过,”党支部书记十分肯定地说,“这个是一定的,把不是出于自愿借出的那几家的粮食,退给他们。”
“退粮?”水山惊讶地瞪起眼睛。
“对,一粒不少,全部退回!”振德决断地说道。江水山用力地摇着头:“退粮不行,我不同意!好容易从他们那里挖出来,再退回去?不行!那些缺吃的人家,孩子吃野菜病了也不肯说出来……”
“水山,这个我清楚!”党支书激动地说,“保证全村人不饿死的担子咱们挑着,一定挑到底!何况,眼下还从蒋殿人那里搞了些粮食呢!”
“大叔,我看,不用退了,向中农讲清楚就行啦!”水山恳求道。
“不!这是党的政策,关系重大!”曹振德坚决地说,“粮食一定退还,困难我们再寻法解决。还有,你要当众向老东山、孙守财他们检讨。”
“什么,我去向他们检讨?”江水山震怒了,霍地站起来,“我妈叫我去向蒋殿人赔礼,权当她人老糊涂;可你——党支书,又叫我去向落后分子检讨!你说,一个共产党员,怎么能去向顽固家伙赔不是!党支书,你怎么说得出口啦?”
振德静坐着,等水山咆哮完了,他才站起来。他一点不生气,也没感到突然,似乎水山不向他发火,那他倒要奇怪了。振德心平气和地说:“水山,你这不是去向落后分子检讨,也不是向顽固家伙赔不是,你是向党。”
“向党?”水山惊住了。
“是的,向党的政策检讨,承认错误。”
江水山沉吟了一霎,说:“那你给我处分好啦,只要不开除我的党籍,多大的处罚我也受得住,可就不能去向顽固家伙低头!”
“处分暂且不谈,”振德耐心地劝说道,“这是非做不可的!你想想,我们在全村人眼前,把粮食退还给中农,向他们检查我们的错误,不该对自己人强迫,这影响有多大?为我们党说了话,使中农和全体人民都看清楚,共产党说啥是啥,决不含糊。你说这不该做吗?”
江水山沉重地垂下头,痛苦地悄声说:“是党叫我去的?”“是党叫去的。共产党员应该去挽回给党造成的损失!”江水山以极大的力量吐出:“好吧,我去!”说完,就垂下了头。
曹振德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孔,但他完全知道水山痛苦万分的心情。这件事对他来说是多末的不容易!振德以父辈的感情说:“这样吧,水山,这个检讨由我来做。党员犯错误,支部书记的责任并不轻些。”
“不,我自己去。”水山低沉地回答。
振德握着他的手,觉得这手热得灼人。他疼惜地说:“还是我去吧,这不算什么。我们马上开支委会,你在会上检查也一样。”
“振德叔!”水山抬起头,提高了声音,倔强地说,“你别担心我难受。我一时想不通,心有些乱。可是党的决定,我豁上命也要去完成!”
几个月没见阳光的孙承祖,脸色象萝卜腚一样阴白。王镯子用剪刀给他铰短的头发,一垄长一垄短,象是狗啃的一样。孙承祖潜回家后,听见门响草动就躲进大囤子里。白天他都不敢上院子,只有夜里出来活动。自从放毒害牛以后,他们再没敢进行直接的破坏。因为毒牛时孙承祖煞费苦心想出的计策,并没做到使曹振德他们放松对村里的注意,相反,村里对蒋殿人和一些可疑分子更加紧了监视,致使孙承祖无破坏之隙可乘,与蒋殿人的联系也困难了。但,国民党特务孙承祖并不灰心丧气。他认为,在共产党腹地里的破坏活动,虽然危险,但却和从心上割肉一样,打中了共产党的要害;何况,中央军的大兵拼命向胶东进犯,还愁没有机会?天下早晚也会变的。前些天,孙承祖又离开山河村去东泊村,窝藏在“刮地皮”家里,策划那里的党羽们进行活动。他通过“刮地皮”父子,极力向党羽们宣传他们国军在美国大力援助之下的威力,鼓起那些被斗争过的地主、国民党员和一些复仇分子的勇气,向解放区的军民展开斗争。经过孙承祖和“刮地皮”等骨干人物的一番努力,有些对前途丧失信心和保命等待的同伙,也提起了精神,蠢蠢欲动。
孙承祖又回到山河村家里。昨天,发生了强制中农借粮的事,孙承祖为此大喜,马上吩咐王镯子去鼓动她舅老东山,让他带领被强迫了的中农起来反对政府。他又计划串通同伙蒋殿人,唆使巫婆冯寡妇,借此制造谣言,散布怀疑人民政府的空气,使社会秩序混乱,煽动起落后群众去抢公粮仓库……然而,他孙承祖的如意算盘刚打,老东山还没去告状,村干部就着手纠正自己的偏差。今天上午召开了村民大会,当场将老东山、孙守财几户富裕中农的粮食、地瓜干,一粒不少一两不差地退还。民兵队长江水山当众向他们道歉,指导员曹振德还乘机大力宣传了贫农雇农和中农是一家、共同打反动派的道理……这个不寻常的举动,轰动了全村。在会上,老东山团着眼睛不肯把收条交出去。曹振德对他说:“政府是诚心实意退还给你,共产党决不强迫咱自己人干事。你把粮食拿回去,称一称,要是数不够,再找我们补。”老东山头也不回地走着说:“我自愿。”
除去孙守财,其它的中农都心悦诚服地借了粮。那位诅咒江水山有媳妇生孩子也少只胳膊的老太婆,还感动地说:“俺放心啦!共产党真是金口玉言,压根儿不哄人!”
为此还带动了一些有粮户,又借出好多粮食,加上从蒋殿人家里抠出来的,最缺吃的人家的问题大体可以解决了。
……孙承祖听完妻子的学述后,气得白脸发紫,好半天才缓上气,骂道:“他妈的,穷小子们可真有两下子!”他喘了几口气,“好,井魁回来啦,他是把能手……”
午夜过后,在王镯子的探路了望下,王井魁钻进了孙承祖的家。
王镯子在王井魁进屋后,才闪进院里,将门插严。门闩门礅都涂着猪油,开动起来无声无息。
屋里油灯明亮,窗户用黑布遮着,里面闷热异常,蚊子哼哼乱叫。
王镯子奉丈夫之命,昨晚上拜访了王井魁。哥哥对妹妹叙述了怎样在外当汉奸杀人,怎样在中央军里当排长,怎样被解放军俘虏,怎样化名隐身跑回家等待中央军的到来……孙承祖听王镯子转述后,很是兴奋,今夜里就和王井魁会见了。
三个人就着咸鸭蛋吃了几巡酒。但是酒没能把高个子黑皮的王井魁打起精神来。听完孙承祖的破坏计划,他萎靡不振地说:“老弟,不是我不想干,实在是使不上劲。要是想拼,我就逃到国军那里去了。只是我奔波了这几年,出生入死,苦受够了!现在仗打得很凶,哪一仗也死他千儿八百人,我也差点作了鬼……唉,我打算在家老实躲着,等国军来了过几天舒服日子,不去找冒险的麻烦啦!”
“我也是这个心思。为人一世,还不是图个活着穿衣吃饭?怎么好死也没赖活着强啊!我看……”王镯子说到此处,见丈夫瞪了她一眼,就又转口说,“也是,在共产党手下过日子,看看那些穷种们乐呵呵的,真叫人气破肚子恨红眼珠子!哥,你兄弟说得对,你就打起精神干吧!小心点,也伤不了命。咱们的人手也不少,外村也有……”
“你再去拿点咸菜来!”孙承祖插断她的话,瞥她一眼。王井魁问道:“外村你联络上人了,是谁?”
“盘算过,一时还没接上头……来,吃菜。”孙承担说着拿起筷子,伸向盛咸鸭蛋的小瓷碟。
孙承祖对王井魁的淡漠反应很不满意。不过他没有发作,耐心地做了一顿说服工作。最后王井魁答应,在万无一失的情况下,可以参加活动。
“你们这里有藏的地方吗?”王井魁问道,“我妈不牢靠,我怕她说出去。”
“你过来吧,哥!”王镯子应允道,“就对妈说你走啦,到我家和你兄弟在一块……”
“还是过几天再说吧,”孙承祖插上道。他是怕发生意外,连累自己,“人都窝在家里,容易出漏子。你妈是个老糊涂,多吓唬着点,她不敢说出去。当老人的多会也是向着孩子的。”“那好吧。”王井魁赖赖地说,“奶奶的!老吃粗饭不好受。”“这里也一样。”王镯子很敏感,急堵哥哥的嘴,“可惜老村长那末多米面,都叫人家扒去了!”
“这也好,断了老村长的后退之路,他要拼命啦!”孙承祖狠狠地说,“他们能抢,我们也有手。早晚要给公粮站一把火……”
轰轰隆隆,响起雷声。王镯子送走王井魁回来说:“下雨星啦。天挺黑,要下大雨……哎,怎么我要告诉俺哥,你和刮地皮他们有来往,你不让?”
“没有必要。少张嘴,少出事。”
“俺哥你都信不着,怎么你不背蒋殿人?”
“这事可不能以亲戚论远近。到生死关口,很难顾得亲人不亲人的。”
王镯子盯着丈夫脸上的凶恶青光,有些恐怖地说:“那,到生死关口,你还能对我怎么样?”
“你?哈哈!”孙承祖笑了,伸手捏着她的胖脸腮,“你我是生死鸳鸯,和别人不一样。”
“算你有良心!”王镯子舒了口气,偎进他怀里……突然,她感到恶心,弯下腰呕开了。
“怎么啦?”
王镯子吐过后,趴到炕上,喘息一会,说:“是真有喜啦……”
“啊!”孙承祖迟疑一下,接着扯她一把,“我和你成亲好几年没有事,怎么才回来几个月,你就有啦!我的吗?”“不是你的是鳖的!”王镯子骂道。
“别生气,和你说笑。哈,真不容易,我要当爹……”他突然顿住,惊慌地说,“不好,要出事啦!”
“出么事?”
“你肚子大了,不就叫人家知道有我了吗?”
“你不是说,国军就要来了吗?不碍事,身子一半时看不出来。”
“现在的局势看来很难断定。大舅走后也没回头。准是国军一时过不来。共产党又控制得这末严。报纸上不是还登着,有的村抓住好几个特务吗?我也要防备些,在西间粮囤底下挖个地洞,危急时候藏进去。你的肚子若是叫人看出破绽……”
“啊!”王镯子也慌了手脚。
孙承祖狠心地说:“赶快找药吃,打胎!”
“我怕,不敢!”王镯子骇然地说,“你不早想有儿子吗?”“儿子是要,他好接香火,别绝孙家的根。可是顾现时要紧,不能为孩子害了我。打胎,打掉!”
“不,我怕!”王镯子坐起来,“听人说打胎闹不好会死人。还说,不死以后也生不了啦!再说,俺妈孩子就少,闺女象妈,我怀一胎不容易啊!还有,也保不准能打得下来呀!”孙承祖苦恼地说:“你说咋办?”
王镯子想了一会,试探地说:“我有个法子,能保住孩子,又护住你,就是我丢脸。”
“什么法?”
“我招野汉……”
“你妈的!”孙承祖照她身上一拳。
“你听我说完,”王镯子躲避着他,“我招野汉有个不同,外表上是真的,实际上是假的。”
“哪能有这等事?”
“事在人为。我找那末一个男人,我逗弄他,叫外人看起来很热火,其实他沾不上我的身,这样不就晃过去啦,我丢人就丢几个月,等国军来了就好啦!”
“嘿,你可真有一手!”丈夫满意了,“哪来的这种傻男人?”“咱村有。”
“谁?”
“最丑的那一个。”
“江任保?”
“是他。”
“你和他有交往?”
“去你的!看他一眼我都嫌恶心,直招汉子谁去找他。这任保对我可是流涎水。前天我上井挑水,任保凑上来说:‘大妹子,我替你挑吧。’我说:‘不用。’他恬着疤脸说:‘哟,你那软条条的嫩腰,可别闪啦!’我说:‘去你的,你敢糟蹋军属!’他还胡说:‘军属女人是了不得,只是夜夜做空梦,多不好过呀!’我骂了他一句,挑着水来家啦。你说,我要是给他一句好听的,他还不是象苍蝇见了血一样吗?”
“好吧,就这末办。可是,你若弄假成真……”“放心吧,王镯子是玉门闺秀,尘不沾身。”她得意洋洋地笑了。
大雨下来了,发出了哗哗的响声。孙承祖趴到窗上向院子里看了一笑,说:“是时候啦,不把孙俊英拉过来,很难干点什么。”
“有准头?”王镯子担心。
“据蒋殿人说的,冯寡妇看见她在家捏豆面人下油锅炸江水山。这说明她的心情,也给了咱们一条小辫子。”孙承祖说到这里转回身,“我先和她勾搭上,慢慢拉她下水……找我的解放军衣裳来。”
“这时就去?”王镯子脸上露出难看的颜色,白了丈夫一眼。
“这种天正是良机。吃醋啦?”
“我才不管哪,只要她听你的话。”王镯子没好气地回答,拿军装去了。
雷电交作,夏雨滂沱。天地被黑幕遮掩,村庄被雨帘披挂,一切动响完全埋没在雨声里。
孙俊英的房子没有院落,屋门临着胡同。她敲打门声惊醒,很生气地问:“谁呀?”问了几遍也不见回答,敲门声仍旧不停。她不耐烦地披上衣服下了炕:“你怎么不说话?”她抽开门闩,盯着进来的披着防雨东西的人:“你究竟是谁?”
来人重将门闩好,大步向屋里走去。孙俊英疑惑地怔了一霎,划火点上灯。她眼睛立时瞪大,看着这位身着军装、腰挂手枪的来者,惊讶地叫道:“你!”
孙承祖把披的麻袋皮向地上一撂,阴白的脸上泛起得意的笑纹,说:“没想到吧?”
孙俊英没有表情地瞥他一眼问:“多会回家的?”“前天晚上。”他坐到炕沿上。
“深更半夜来我这干什么?”她不冷不热地问。“看看妇救会长呀!”他微微地笑着。
孙俊英苦笑一下道:“我这干部早不顶用啦。”“这事非找你不可!”
“么事?”
“了解一下我媳妇的作风,招汉子没有……”
孙俊英从他脸上的荡笑察觉到了意味,生气地说:“出去,我管不着这些。”
孙承祖靠到她身前,紧盯着她的脸,挑逗地说:“好嫂子!我听说你男人出去几个月啦,真替你难受。少年夫妻两分开,这黑天雨夜连个做伴的也没有,你不闷得慌吗?”
孙俊英眯起眼睛,瞅着他那白白的脸,两腮烘热。她吃力地向炕前挪了一步,语气含混地说:“没法子,命输上啦。”“俊英,你真忘记咱们的旧情了吗?”孙承祖更靠近一步,眼睛盯着她。
孙俊英震动了一下,眼睛闭上。
孙承祖双膝跪下,搂着她的大腿,央求道:“好英儿,多年的被窝凉不了,说句话吧……”
灯再亮时,孙俊英蓬乱着头发,躺在炕上。她伸手从窗台上拿过黄铜水烟袋,摸出烟面向锅子上按。
“你又开禁啦。”孙承祖偎在她身边,嬉笑着,给她点上火。
孙俊英喷出一口浓烟,耷拉着眼皮说:“不吃点喝点,活着图什么?”她瞟一眼他的手枪:“你这长时间没音信,急得你媳妇向我哭过多少次……你倒没打死打伤,还当上官啦!看你那小白脸也没变,象没吃过苦。”
“嘿嘿,枪子对我有眼睛。”他冷冷地笑着。
“唉!”她叹息道,“自男人走后这几个月,我心可烦啦!江仲亭一出去就改了样。来过两封信都是教训我,还说他要革命到底……呸!他革命我可不能老守活寡。也算苍天有眼,你飞来啦,可是和你也长远不了!”
“放心,俊英,我老守着你。”孙承祖心里高兴。“那怎么行?”
“你以为我真是请假回来的?”
孙俊英发懵,怔怔地望着他。
“俊英,实话对你说,我是干够解放军,吃不了苦,怕打死,偷着跑回家的。”
“啊!?”
“我怕有人找,所以要一直藏着,过一个时期再露面。”孙承祖注意着对方的反应,“你说好吗?”
孙俊英停了一会,想了一想,笑逐颜开地说:“好,好!那咱俩就好过啦!”
“你可要守住秘密。”
“你还不信我?”
“你是干部呀!”
“去他奶奶的!”孙俊英怒气冲冲地说,“我早就不想干啦,连党员牌牌一块摔掉!”
“不,不能。”孙承祖正色道,“你还要当下去。”“为么?”
“这些以后和你说,干部、党员你一定要当!”“那就凑合应付吧。”她没精打采地应道,“也是,万一那无情的仲亭再负伤回来,也好说话。”
孙承祖见初步的目的已达到,更明确的要留着过几天再讲,他怕把她惊动起来坏了事。他最后把控制她的一着亮出来:“俊英,你在油锅里炸江水山?”
“谁说的?”她骇然地坐起来。
“放心,外人不知道。”孙承祖阴沉地笑道,“这事是冯寡妇告诉我媳妇的。你不用怕,我们不会讲出去。”“好,小亲亲的!”孙俊英舒了口气,“你也放心,我也守着你的密……”
庄稼令人满意地生长起来,田野里青森森的一片。一群妇女在黄垒河畔锄玉米。玉米秸已达到她们的胸间,小个的女人只能露出个头来。女人成堆总是不得安静,姑娘成群更是闹翻了天。她们走出家门就叫、吵、闹、笑,干着活也是笑、闹、吵、叫,欢笑声此起彼落,和地北头堤上树林里的鸟儿赛起伴来了。
唯有一位微胖的姑娘不开口。她那双不大的黑亮眼睛,紧看着锄头,默无声息地埋头锄着。当无人注意她时,这姑娘就停锄掏出衣襟里的手绢,拭一下眼睛,揩一下汗水,轻轻地出一声发自肺腑里的叹息。
“哎,淑娴姐,你怎么唉声叹气的,为着么呀?”专爱挑剔别人毛病的玉珊,向胖姑娘进攻了。
“你吃的咸盐真不少——净管咸(闲)事。”淑娴低头锄着地,回奉女伴道,“别人喘口气,你也大惊小怪的。”“这气喘的可格路。”玉珊推一把旁边的人,“春玲姐,你说古时候有个皇帝婆子,直到撕绸子她才笑,还有没有个皇帝婆子,只到锄地才唉声叹气的呢?”
春玲直起腰,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揩着脸和脖颈上的汗水,笑道:“傻妮子,皇帝婆子还锄地吗?”她瞟淑娴一眼,学着样子叹口气:“唉!”
春玲扮得那末逗人,看到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淑娴也闷下头不自主地笑起来,但立刻又哽住了……在那个闷热的夜晚,在那样的情况下,淑娴应允了孙若西的订婚要求。几天之后,老东山就庄重地给他们立了婚约。这使姑娘的精神受到了巨大的创伤。这些天她是在惴惴不安的状态中度过的。她对江水山的热烈的追求心,被击溃了,瓦解了。当淑娴知道了关于水山定亲一说全系捏造之后,她痛恨孙若西的作为;但经孙若西再三的爱情表白之后,淑娴失去了反抗的力量。既然她已许身于人,明媒正约,村人皆知,他又这样狂热地爱她,孙若西在地心目中又是位有文化的人,她只有依靠他了。可谓米已成粥,奈何?
淑娴开始强迫自己把对江水山的热恋收回来,移植到孙若西身上。可是不行,人哪能任意左右感情呢!除了孙若西的动听的情话有时在她耳边鸣响以外,淑娴对他什么印象也留不住。相反,她越收回对江水山的心,越感到痛苦,越感到她是那样爱他;甚至感到他对她的生硬态度,也是珍贵而可爱的,她现在想要也没有了,那老槐树底下没她站的地方了。
在这一点上,淑娴最痛苦。她悔恨自己,不该那样怯懦、软弱,经不住孙若西的一阵软硬夹攻,误信谗言,割断了与水山的关系。过去,淑娴感到痛苦,其中的成份主要是为不能得到江水山的爱情而感到苦恼、烦躁;而现在,她痛苦,主要的因素是失望,是她再不能追求她心爱的人了,她没有这个权利了!痛苦的性质不同,滋味自然就不一样了。
淑娴渐渐在消瘦。失眠使她本来红晕的脸上呈现着憔悴疲倦。眼窝下那几处长小雀斑的地方,湿了干,干了湿的痕迹,洗过也能瞧得出来。淑娴有时仍去江水山家,和老干妈谈几句,帮她做点针线,但一听脚步声,她就向外走,她怕见江水山。走路碰上,她会避开身;他向她问话,她装没听到,不回答。然而,当没有人在场,她让过他的身子后,就良久地呆在墙角或树后,眼睛凝视着他那高高的身体,直至那身影朦胧起来,什么也看不到了,这才急忙垂头擦去满眶盈溢的泪水……
仲夏的太阳暾暾升高,越高越小,越小越圆。烈日当头照,光芒似火烧。田野上空,波动着轻烟似的灰蓝色的气流。玉米地里炎热异常,颀长的叶儿象柔韧的利剑,划割着锄耘人身体的裸露部分,那伤处再被咸质的汗水一浸,火辣辣地难受。
妇女们的言谈欢笑声,愈来愈稀,逐渐消失了。汗水越流越多了,浸透衣衫,润湿头发。汗珠滴在脚下松软的燥土上,激起微弱的尘烟。妇女们锄着地,只顾抽暇揩汗、捶背了。
春玲先锄到地南头,直起腰,理鬓发,揩汗。不久,妇女们都陆续锄到地头。春玲见玉珊抱着锄杆揉眼睛,就打趣道:“怎么啦,玉珊,哭啦?”
玉珊嚷嚷道:“这末大了还哭?是俺的眉毛少,汗一多,就流进眼里啦!”
“把毛巾包在头上。”春玲用自己的毛巾给她围起前额。“春玲妹,你看,你看!”桂花叫着凑过来,把娇嫩的胳膊伸到青妇队长眼前,“都划红啦,红啦!”
春玲抚着吉禄媳妇那白细的胳膊,安慰道:“嫂子,你是头一回下地,锻炼锻炼就好啦!”
“怕划着,你为么把袖子挽上去?”巧儿姑娘问桂花。“干这活可难呀,里面一点风不透,依着那热劲不穿衣裳也够受;挽上袖子,那叶子又象刀似的,直往肉上割……唉!”桂花愁苦地说。
“可真了不得,怎么着也不舒心。”玉珊瞅她一眼,瘪瘪小嘴说,“胳膊离心还远,痛不死。我看哪,你是怕晒黑了,不俊啦!”
“去你的吧,失嘴闺女!”桂花说着,却没话回驳;又捶起背说:“俺这腰也痛……”
“是不是要吃红鸡蛋啦?”尖嘴闺女开玩笑说。“你瞎说!”桂花脸象块红布。
“还爱什么面子,这里都是长头发。吉禄哥参军,你不愿意,为的想再生个大小子。嫂子,还害羞?”
玉珊话刚落音,女人们都哄笑起来。
桂花吃不住了,扛起锄头就走。春玲忙说:“嫂子,别生气,玉珊和你说笑。”
桂花走着,忿忿地说:“哪有这种胡闹法,仗着青妇队员欺负人!”
曹冷元待儿媳妇比女儿还亲,儿子对她说句重话,老人都要训他一顿。加上抱上孙女,更舍不得桂花出来下地。春玲和大伯争吵了好几天,今天才算把桂花动员出来。不想桂花又和玉珊闹开气了。春玲很着急,墨黑的大眼睛一转,佯装生气地喝斥玉珊道:“玉珊子!还不赶快赔情,等着干什么!”她边说边给队员努嘴使眼色。
玉珊轻巧地赶到桂花前面,堵着她央求道:“嫂子,你还不知我是尖嘴闺女!呶,小妹这里有礼啦!”她学着京戏花旦的样儿,双手拱在腰下方,身子一躬,道了个万福。这一来,连桂花也被逗得笑起来,不好再走,就势下台。春玲高声喊道:“好啦,加油干吧!锄到地北头去河里洗澡呀!”
妇女们同声响应。玉珊叫道:“欢迎青妇队长唱支歌,慰劳慰劳咱妇女变工队,好不好?”
“好——”声音来自各方。
于是,晴空烈日下的田禾上,扬起春玲那高亢甜脆的歌声——
男青年哪上战场,姐妹们哪生产忙,同心协力打老蒋,一滴汗珠一颗子弹,一粒粮米一分力量,……
青年女子们在河里洗头洗脸。玉珊和巧儿两个姑娘起始在一块捉鱼,接着两人冲突起来,互相向身上泼水。
春玲洗了几把脸,走到河边的树荫处坐下歇憩。开始她眯眯起那黑灵灵的明媚眼睛看那两个姑娘玩水,还给她们呐喊助威“加油!加油……”,接着,目光被河边沙滩上的很多脚印吸引住了。她油然想到,这些脚印中,不也有她在几个月前,在月下送儒春归队留下的吗?其实他们的脚印早就抹掉了,但姑娘的心却不是沙土,留下的印迹是永远抹不掉的呀!
儒春走后给春玲也来过一信,她立刻回了信,鼓励他努力杀敌上进。时间又过去两个月有余,一直见不到儒春的信息。处在这种战争环境,见封信是难,但经常来信的前方战士还是有的。春玲每逢到区上开会,总要先去收发室问一下。父亲或其它村干部从区里回来,她总是精神贯注地等待他们的手是否向口袋里摸。有时有信,那是她哥哥明强来的……春玲惦念儒春,固然为感情的关系,但最使她担着心的,是儒春进步快不快,他是不是个好战士。
时间越长,春玲就越觉着儒春会进步很快,会变得更好,说不定还能当上战斗英雄……她这末想着,计算着儒春参军后的日子,一天天加,一天天长,她越想越甜,心里越爱他,越恋他。回忆着她和儒春的接触,感到很有兴味……“哈哈哈哈!”突然响起一阵欢笑声。
春玲定神一看,是区通信员小王推着车子过河来,玉珊刚才和巧儿只顾水战,结果溅了他一身水。
“对不起,同志!”玉珊边道歉边用干毛巾在人家衣服上擦水。
小王笑道:“不客气,伏天的水是宝,衣裳湿点更凉快。”春玲看着小王的信袋,立时起身,刚要叫声:“有我的信吗?”却又怕姑娘们取笑她,就压了回去。
妇女们呼喊着上岸锄地去了,小王朝春玲招呼道:“青妇队长,正巧碰上你,省我的腿啦!”
“有信?”春玲惊喜地叫道,向他奔去。
“有。”小王应答着,在信袋里掏着。
两人在河滩相遇。春玲喜欢得眼睛里闪着水波,紧盯着小王的手。少女两手伸在胸前,象在等待千金的贵物一样。“不是私信,要收条。”小王递上信说。
“哦!”春玲大失所望,接过署着“村长、指导员收”的信,掏出钢笔写了收条给小王。
姑娘拿着信缓慢地走向庄稼地,心里忧虑地想道:“唉,儒春哪!你把我忘了吗?我倒想得开,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