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梦断关河

胡家花园里的这个戏台,远近闻名,不说是广州城最好的,也是最特别的。

它的样子跟城里各会馆、跟许多大族祠堂里的戏台差不多:四根大柱支起的围了栏杆的高台坐南朝北;台前一片看戏的场子,正中间设了主座;东西边是垂了帘供女眷看戏的两廊。但这里的排场可就大多了,戏台大,场子大,场子的东、西、北三面都成了两层楼座,楼座的样式据说是请了一位专门从事建筑的英夷,比照着英夷京城里戏院的包厢做的,连包厢的护栏上都雕着夷人叫做曼陀罗的花样儿,一下子就叫这处平常看戏的所在显得又大方又华贵了。

胡家花园戏台一面世那工夫,着实轰动了一阵子,有好几家行商和大族有意比照着改建自家的戏台,但没听说有谁超过胡家,终归财力和气魄差着一点。

今天,台前大场子里一张张宴桌,请的是同行和与胡家有生意来往的朋友;楼下两廊的一排排宴桌后,坐的全是深目高鼻鬈发的跟胡家有交情的夷商;楼下正面,专招待身份高的夷商,像东印度公司在中国的代办司当东,像与中国贸易额大、财力雄厚的夷商领袖颠地等等。

楼上东西两面共十个包厢,全都垂着细密的珠帘,只能听到一串串努力压低却又难以克制的娇俏的笑语,只能隐约感到一阵阵脂粉香和着花香酒香从那里飘逸而出,扑人鼻观,里面的人别说长相穿着打扮,就连身形儿也看不清。

楼上正面包厢是这里最尊贵的位置,由家主人亲自陪客。客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在总督巡抚衙门、广州知府衙门和粤海关衙门里当差的官员,胡昭华的师友,出入广州上流社会的名士等等。这些人都是有功名的官身,论理可以身着朝廷的吉服【吉服:清代制度,官员着装有礼服、吉服、常服、行服、雨服等规定,其式样、颜色、质地按不同等级有严格区别。吉服多在喜庆场合穿着。】前来贺喜的,可是他们虽以与胡家这样的大富豪来往为荣,又以与胡家这样的四民之末的商人来往为耻,所以,尽管挈眷来贺,贺仪也很丰厚,竟没有一个人肯着官服。这倒带来一样好处,少了拘束,可以任情饮宴说笑取乐了。

锣鼓喧天,震耳欲聋,这是玉笋班的头一次亮相,武场的师傅们各个精神抖擞,非常卖力气,使得锣鼓声中带出一团喜气。不过,场下的观众,无论天朝人还是夷人,都不是初次看戏的嫩客,知道三通锣鼓后才会正式开戏,所以并没有静下来,还在互相打招呼、介绍新朋友、大声说笑。当新郎官胡昭华端着酒杯一席席敬酒的时候,台下的喧闹更压倒了场上的锣鼓响。跳加官下场了,天福天禄天寿哥儿仨的《三星高照》也下场了,台下还是乱哄哄的。

小天寿手忙脚乱地从寿星老儿的硬头壳里钻出来,赶紧换上仙女的头饰和衣裙。下面是专贺婚庆的《鹊桥密誓》,那是《长生殿》里杨贵妃与唐明皇对牛女双星发誓、要生生世世做夫妻的一折,为此,台上还要布置一个桥景,上面插许多喜鹊灯来象征鹊桥。天寿扮织女,得第一个上场。他直犯嘀咕,下面这么乱,自己怎么能压得住台?这可是到广州来头一次亮相,唱砸了怎么办?往唇上点胭脂都点到嘴角去了。

柳知秋也要上场吹笛,他过来看看天寿,说:“慌什么!还能比宫里规矩更大?有你爹给你把场【把场:戏曲演出术语。演员初演,因经验不足或不谙舞台规律,往往由师长在旁照料提示,俗称”把场“。】,放心唱!”

说来也怪,不管心里怎样惴惴不安,一旦在上场门站定,一旦听到檀板和引笛的声音,小天寿的心就平贴安宁了。今天的戏场上也怪,刚才还吵吵嚷嚷,人声鼎沸,乐声一起,竟很快就静了下来。因为人们立刻发现和往常很不相同:伴奏的不像广州的戏班只有笛子,还添了笙、箫、管和弦子;不是角色上场等笛音,是笛笙箫管吹响了迎接仙女;首先出台的也不是织女,先走出四个执小红幡的仙女,一对一对分列而立,然后才引出一位花容月貌的小小天孙【天孙:古星名,即“织女”。民间神话中织女为天帝之孙,故称之。】!

合奏的乐器比单调的笛子动听,出台的场面也别开生面,这立刻吊起了看客们的胃口。

小小的织女直上到台口,唱出了这折戏的第一支曲子《浪淘沙》:

云护玉梭儿,巧织机丝,天宫原不著相思,报道今宵逢七夕,忽忆年时。

这个小旦是这样地小,一看那稚气的眉眼就知道他不过七八岁,但他的动作台步如此自如,他的曲子唱得如此字正腔圆、韵味十足,倒让台下这些老于此道的观众们喜出望外,不由得哄堂地喊了一声“好!”接着又是一片赞赏的议论声和说笑声。可是小织女一开口念词,场子里立刻安静下来,听他有腔有调、吞吐有致地用韵白念出那首被千古情侣们奉为至情至境的《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信,银汉秋光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肠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儿,又有人叫了声好,不合叫好的规矩,引起人们友善的哄笑。此后,台上台下就都进入了正轨,演得专心,看得在意,该笑的地方都有笑声,该叫好的时候都有人叫好。坐在文武场桌边的柳知秋断定,人们对玉笋班很满意,他放心了。

《鹊桥密誓》完戏以后,今天就没有天寿的事儿了。照师傅的规矩,他得待在台后一侧,细听师兄们往下演唱。他才坐定,天福和天禄就追过来,朝他竖大拇指,夸他头一炮打得挺响。天福有几分担心地问他:那些夷人怎么样?他们能看懂吗?会不会半道儿抽签【抽签:戏曲演出术语。由于演出质量不佳或其它原因,观众未及终场而陆续离座,名为“抽签”。】?会不会像京师戏园子里的混混儿痞子闹场?

天寿说看他们挺安静,再说这是堂会,有主人家的面子、宾客的规矩,抽签啦、闹场啦,总不会的吧。

其实,天寿觉得那些夷人爱看戏,还有些人是真懂。

他站在鹊桥上,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天使般的小夷人,他就坐在他叔父身边,新郎官胡昭华来这一席敬酒,还指着台上的小织女得意地对他说了几句,引得他一脸惊异。天寿当然猜得到是在向小夷人说明这仙女就是昨天的小男孩儿,一时间心里很有几分得意,唱最后一支曲子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眼睛就望着小夷人,像是在对他唱。可走下台来一坐定,那点得意似乎又被几缕失意的酸楚驱逐得一干二净。

渐渐地,天寿搁下自己的心事,走进了《浣纱记》的剧情,随着吴越的兴亡、随着西施与范蠡的命运而悲喜而起伏。师兄们的戏越演越精彩,曲子唱得声情并茂、嘹亮动人。他格外注意着西施,因为他将来一定也要演西施!……

《浣纱记》一折一折演下去,观众们看得嬉笑叹骂,听得如痴如醉,不觉太阳西斜又下山,不觉台上台下处处点起灯笼,直到吴灭越兴,范大夫功成身退,一叶扁舟载了绝代美女西施同游五湖而去,人们在灯火中听完了最后一支《清江引》:

人生聚散皆如此,莫论兴和废。富贵似浮云,世事如儿戏。惟愿普天下做夫妻都是咱共你。

戏演完了,台下声息皆无,人们还都沉浸在辽远的情思中没有醒。

楼上主人说了一声“赏--”四名仆人早抬着两篓子钱等在台边,霎时间铜钱和小银币雨点般朝台上撒,观众们这才和着一片丁当响大声地叫好,此起彼伏,你呼我应,热闹非凡。班主领了唱西施、郑旦的旦角们到台前请安谢赏,激起又一次叫好的高潮。

堂会第一天结束了,可观众们一个个兴致不减,还在眉飞色舞地大声称赞、议论、争辩着这台戏,评判着这些令人喜爱的作艺的优伶们,多数宾客都是这样边走边说着离开的。

第一炮打响了!

玉笋班出名了!

堂会第二天,昨日在座的宾客一个不落地都来了,还增加了许多慕名来看玉笋班的新客,场子里和楼上楼下都加了桌面,气派更大了。对于非常讲究排场、挥金如土的胡家来说,真是求之不得的意外之喜。因为这些新客都是精于此道的名士或官员,平日不屑与商家来往,这次虽说胡家都恭送了喜帖相请,若不是玉笋班一炮打响,他们是不会光临的。但他们对于胡家、对于整个十三行,却都是求得着的要紧人物。

今天的大戏是《西厢记》,折子戏是天福的《钟馗嫁妹》、天寿和天禄的《思凡下山》,还有另两个孩子的《探亲相骂》。

在昨天的同一时刻,柳知秋命武场开锣。

小亨利睁着蓝色的大眼睛,简直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专心一意地看戏,他几乎是一夜之间就成了戏迷。

小亨利生在澳门,父亲和有关亲友的事业都跟中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三十多年前,他的叔父在小亨利这个岁数的时候,曾跟着父亲老司当东--也就是小亨利的祖父--随同英王陛下遣出的第一个庞大的正式使团访问过中国。使团的特使就是著名的马戈尔尼爵士。使团向乾隆大皇帝敬献了包括当时最先进的天文仪器、光学仪器、铜炮、榴弹炮、连珠炮、毛瑟枪、望远镜在内的一大批奇异的寿礼。他们受到天朝和乾隆大皇帝本人最隆重最热情的接待。当然,在天朝眼里,这只是一份丰盛的贡礼而已,而使团代表英王这“西方第一雄主”提出的平等交往和通商贸易,理所当然地被最客气地拒绝了。

老司当东与马戈尔尼爵士一样,对这次外交的失败愤怒而且痛心了许多年。而小司当东则既恨这个东方古国的顽固和狂妄,又对这片极富魅力的古老的土地以及由此生发出来的古老文化依恋不已,以至长大后投身东印度公司,专门从事同中国的贸易,一年中的很多时间住在澳门,决心要举毕生之力叩开中国闭锁的大门。他幼时受到过乾隆大皇帝亲切接见,参加过热河行宫万树园里无比豪华盛大的游宴,这些经历,都是他的子侄辈们掏取不尽的故事宝库。小亨利就被他熏陶成了一个中国迷。

前年小亨利八岁,应当回英国读书的时候,他以不愿远离父母为由不肯回去;去年小亨利的父母也回国了,而小亨利仍然执意留下来,说是要跟着叔父。这位叔父在诸侄中也特别喜爱小亨利,认为凭这孩子的资质,最有希望继承司当东家族中学问和贸易这两大成功事业中的后者,多学两年中文更好,所以,他向小亨利的父母保证负责小亨利的教养,一两年后再送他回国。

在澳门的英国小学校里,小亨利的文法和数学成绩都很好,但更以喜爱绘画和音乐戏剧在同学中独树一帜。前者使叔父能够心安理得地带他来胡家花园参加喜庆宴,后者则使他一接触中国古老的戏剧便立刻被吸引住了。

昨天晚上叔侄俩回到十三行街商馆区怡和洋行的住处,小亨利一直不停地询问有关中国戏剧的各种问题。叔父也是个戏迷,不厌其烦地解释、说明,两人议论到好晚。小亨利还不停手地画着,笔下出现的都是深深印在他脑海中的形象:跳加官的魁星,皇帽皇袍的唐明皇,美丽的西施、丑陋的东施,画了花脸谱的吴王夫差等。画的最多的是小织女,正面的、侧面的,半身的、全身的,站在鹊桥上的……

叔父看着这些漫画笑起来,打趣他:“亨利,你画这么多小织女,不会是爱上她了吧?”

亨利说:“难道她不可爱吗?昨天下午咱们在花园里见过他呀,那么一个小男孩儿,怎么就变成这样漂亮的小仙女了呢?太不可思议了!”

叔父说:“确实,这古老戏剧的魅力是不可抗拒的。还有好几天呢,你慢慢地领会吧。”

这魅力真是不可抗拒!今天,面对台上的钟馗、小尼姑赵色空和小和尚本无,他又一次震惊了。钟馗充满阳刚之美的身段动作、小和尚旋转抛接念珠的绝技令他赞叹不已,但他最注意的还是那个令他迷惑不解的小尼姑。他真想去结识他,了解他,问问他怎么会把一个女孩演得这样像。当他发现卸了装的天寿从戏台一侧的小门出去的时候,很高兴有了机会,便毫不犹豫地跟了过去。

天寿出后台进花园,一直东张西望,忐忑不安,他实在是被尿憋急了。

平日上场前是不许他多喝水的,万一要出去方便也一定有母亲陪同。可今天英兰姐姐发寒热,母亲不得不在家照看,没人管他了。他曾求救似的看看父亲,可《西厢记》已经开场,正是文场【文场:戏曲中所用各种伴奏乐器总称场面,笛管笙箫弦索月琴等管弦乐器称文场,锣鼓铙钹等打击乐器称武场。】笛子最要劲的时候,哪里顾得上?没法再忍,急得直想哭,又不敢惊动旁人,赶紧悄悄跑出来,看准一处绿阴掩映的太湖石,一头钻进去,解裤带子的手都在哆嗦……终于得尿了!他长长舒了口气,浑身说不出的轻松安泰,愉快得闭眼享受片刻。

忽然背后刷刷轻响,引得天寿回头看,竟有一颗毛茸茸的金黄色的脑袋从一块太湖石上伸出来,吓得他尖叫一声“啊呀!--”

很多事情在短短的一瞬间几乎同时发生--亨利爬上太湖石刚要伸头看,背后突然受到袭击,双手一松摔倒在地;袭击他的天禄跟着就扑到他身上,两个男孩滚来滚去地扭打成一团;天寿整理好衣裳,冲出来,红头涨脸地指着亨利不住地骂他“下作!不要脸!”可看他俩身上做客才穿的新衣服沾满青苔灰土,又忍不住喊道:“别打了!衣裳都糟践啦!”

两个男孩几乎同时住了手,同时跳起来,可互相看了一眼,又扭在一起。两人都挥着拳头乱擂,天禄一有机会就朝亨利的腿上踢、勾、使绊子,亨利却总想照着天禄的下巴颏击打。天寿帮不上忙,又认出这个“不要脸”的“下作东西”,竟是前天下午认识的那位“天使”,便不想他们再打下去。他终于冲到近前试图拉架:“行了,别打了,别打了呀!……啊呀!”

天寿又是一声尖叫,跟着就双手掩面,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来。

“怎么啦?”打架的这才停手,意识到他们误伤了旁观者。

果然,天寿前额挨了一下子,不是拳头就是巴掌,不仅打红了,还被尖尖的指甲在眉间划了一道伤,挺深的,伤口沁出血来了。

“是你打的!”亨利叫道,俨然为天寿抱不平,一把拽过天禄的手,“你的指甲太尖了!”

“明明是你打的!又下作又无赖!”天禄毫不退让,愤怒地说,也一把拽过亨利的另一只手,“你看你手上的指环有多硬!”

“是你!”

“是你!”

说话间,两人又动起手来。幸而此时天福赶到,到底大两岁年纪,个子高力气也大,上来就把两人拉开了。

“你们这是干什么!”天福斥责他们,一眼看到天寿在哭,赶忙过去安慰,发现天寿脸上的伤,吃了一惊,掏出手绢就帮着擦血迹,心疼地说:“怎么回事嘛!咱们唱戏的,最怕脸上受伤,明儿还有戏呢,怎么上妆怎么出台呀?再落个疤瘌可怎么好!……天禄!师弟受伤了你搁着不管,倒去打架!”

天禄原本也在台后听戏,看到对面天寿一脸煞白、急急忙忙寻后门口而去的背影,立刻猜出师弟的动向,想到师娘今天没来,无人守护,便也立刻决定远远跟随着,尽师兄的关爱保护之情。不想刚进花园,就发现有人捷足先登,抢在他前面,紧紧尾随着师弟,竟去偷看师弟解手!这不正是柳家师徒深恶痛绝的那路专好男风、专玩优伶,被人称作“花间蟊贼”的色鬼行径吗?连八岁的小师弟都不肯放过,太可恶了!天禄激于义愤,冲上去朝那家伙肋下猛击,不料一打就倒,这才发现,对方是个跟自己年岁差不多的小夷人!打架这种事,一旦出手就顾不得许多了,何况还伤着了天寿,怎么打也不能说没理。

天禄指定小夷人,气哼哼地说:“你问他干了什么好事?打都是便宜他!”

天福看看亨利,知道是胡家的客人,便追问天禄:“他到底干什么了?”

天禄做个极不屑的怪样儿,鼻子眼睛眉毛都皱成一堆儿,说:“他追在师弟后面偷看人家解手儿!”

天福不由得皱着眉头,像师傅那样板着脸,对亨利说:“你才是个小孩儿,怎么就跟着学坏呀?”

亨利瞪大了清澈的蓝眼睛,不解地说:“我学坏?我又没干什么坏事!”

天禄抢着说:“偷看人家尿尿算是好事?”

亨利尾随在天寿后面,是一心想要结识他,向他提许多问题的。看他走那么快,追也追不上,才想到他是出来撒尿的。直到听见尿水哗哗响,他才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来,他不觉得这念头有什么丢脸,此刻就直言不讳地说:

“我不过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是男孩子!”

“想知道这个干吗?”天福和天禄都很奇怪,异口同声地问。天寿也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来注意听。

“我不相信呀!他昨天演的那个仙女、今天演的这个小尼姑,完完全全是女孩儿,是姑娘,怎么会是男的呢?结果我什么也没来得及看,就跟他打了一架。”亨利指指天禄,然后,像他们夷人习惯的那样,撇撇嘴角耸耸肩。

天禄哈哈地指着小师弟笑个不了,天福也望着天寿点头微笑,天寿红了脸,低着头,像平日受到赞扬那样不好意思地轻轻一笑。亨利的疑惑,等于是在赞美他们的技艺,这是最真实、最自然的赞美。

敌意顿时化为乌有。

天福笑着解释道:“他是我们的小师弟,是我们师傅的独生子,当然是男孩子,那还用问嘛!……你是个夷人,中国话说这么好,还爱看我们中国的戏,要不是你黄头发蓝眼睛,也真不像夷人啦!”

亨利说明他在澳门出生在中国长大,虽然这是第一回看中国戏,可一看就喜欢,他指着天寿和天禄说:“你们俩今天的戏是不是叫《双下山》?太好了!我非常非常喜欢!”

天禄指着天福说:“我师兄的戏你也喜欢吧?”

亨利想了想:“他演的是什么?”

天禄说:“是第一出里的钟馗呀,画了花脸你就认不出来了吧?”

“是他吗?”亨利惊异地说,“真奇妙哇!脸上的五颜六色太好看啦!……”

天福笑道:“我们的戏还多着呢!上百出上千出都有,你这么喜欢,就慢慢地看吧,三年五年都看不完!”

“可惜我不能看完,过不了一年我就得回国去读书了。”

天寿轻声轻气地问:“那你们夷人……演不演戏呢?”

“当然演啦!”亨利很自豪地说,“我们英国有位非常伟大的莎士比亚,写了很多很多的戏剧,我们在学校里上课都念他的剧本,也排演过他的戏--不过不像你们这样的全都演,只演一两场。我们演过《罗密欧与朱丽叶》,说我长得像女孩子,分派我演朱丽叶……”他兴致勃勃地把这段动人的爱情悲剧讲给新朋友听,并很高兴新朋友们听得那么专心。

天福听罢想了想,说:“这跟我们的《墙头马上》挺像,你说是吧,天寿?”

天寿说:“前面一见钟情有点像,中间私自成亲也像,可咱们的戏最后都能团圆,没有他们这样惨的,两人都死了,多可怜啊!”

“可是他们为爱情而死,很高尚!”亨利似乎在说着课堂上的话,“我演朱丽叶,念临死那段独白的时候,觉得美极了!”

天寿又小声说了一句:“那你跟我一样,也是旦角了。”

“也许是吧,”亨利不能确定,“不过我可没你演得那么像女孩。你教我好吗?”

天寿点点头。

天禄眼睛笑成了一条线,说:“这真是不打不相识啊!”

说起打,亨利又想到一件事,他问天禄:“刚才咱们俩打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爱用拳,老踢我的腿?”

天禄有点不好意思:“都说夷人的腿像根直棍儿,不会打弯儿,一踢就倒,一倒就输,可我老也踢不倒你……原来是假的!”

四个孩子一齐笑起来,气氛越发融洽,彼此都觉得很合得来。亨利希望以后的几天能天天见到这些新朋友,能跟他们在一起玩,一起谈戏剧、音乐、色彩、舞台这些他喜爱的话题,真是太愉快了!因为来到广州住进商馆,他周围就没有一个同龄的伴儿了。

此后的几天里,四个孩子果真成了好朋友,每天都能找到时机聚会,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题,有做不完的游戏,他们一起捉迷藏、讲故事、说演戏,或是玩中国的升官图和陀螺,或是玩英国的洋铁兵和木偶。天福他们画了三把扇子送给亨利,分别是兰草、桂花和青松,说明他们三人表字的含意--韵兰、喜桂和秀松;作为回赠,亨利也为他们每人画了一张速写。

胡家花园的堂会结束了,孩子们的交往却没有结束。好在亨利的住所离玉笋班不远,不是亨利独自或有时跟叔父做伴去看柳家师徒排戏唱曲,就是天福兄弟到商馆去为亨利叔侄表演琴棋书画。大人们或许有金钱交易,孩子们却只管发展他们的友情。到了五月,亨利要离开广州回澳门了,孩子们都依恋不舍。

分离的前一天,亨利来玉笋班告别,四个孩子默坐花园,心里都不好受。

天禄指着那株开得如火的石榴花,提议说:“古时候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咱们不正好来个榴园四结义吗?”

其他三个立刻来了情绪,天福想了想,说:“榴园不好听,咱们都是梨园子弟,就叫梨园四结义!”

大家拍手叫好。

榴花开得实在喜兴可爱,树叶油亮碧绿,花红灿烂耀眼,拿它当做梨树真不搭界,倒是鲜明的对照。可谁挡得住孩子们乐意呢,他们围在树下,认认真真地学着说书人讲的撮土为香,四个人满脸严肃,排成一横排,跪拜如仪。

这中间又出了点小岔子:亨利跟大家不一样,只肯单腿跪。他解释说,他叔父当年随他祖父见乾隆大皇帝的时候,也只是单腿跪的,那时就为了肯不肯行跪见礼,争执了好多天呢,他总不能超过叔父和祖父吧?天禄俨然内行神情,很坚决地对亨利说,见皇帝该怎么跪咱不管,咱们现在是跪天地,必须双跪,不然结义不作数!亨利这才乖乖地服从了。

孩子们完全仿照桃园结义,口里念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随后,按年龄排次序:天福是大哥,天禄和亨利同岁,但大两个月,做了二哥,亨利就行三了,天寿是四弟。照规矩,弟拜兄:天禄、亨利、天寿共拜天福,而后亨利、天寿共拜天福和天禄,最后,天寿拜三位兄长。

天寿拜得最多,拜得头都晕了,站起身时三位兄长都来扶。

天禄和亨利不约而同地注视着四弟的眉间,那里留下一个很明显的疤痕。上次打架误伤出血的伤口,因为连续几天扮戏被脂粉污了,后来又是红肿又是出脓的,多半个月才结痂。所幸疤痕的位置在前额正中的眉间,倒给这张秀丽的小脸添了几分俊俏。但伤人者不能无憾,天禄不由得又问:

“四弟,你真不记得是谁把你打伤的?”

天寿笑着连连摇头,说:“那会儿你们俩的手多快呀,谁能看得清!”

亨利很遗憾地一摊双手:“没办法,我们俩永远也洗刷不掉凶手的嫌疑了!”

两个“凶手”相约,要永远好好保护这个小弟弟不受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