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知秋一家住进一所漂亮的院落。
这处院落,在广州城外西南,离胡家那带花园的大宅子一里多路,距有名的十三行街也不远,站在门口台阶能清楚地看到那边整齐的三四层洋楼和楼顶上飘着的五颜六色的旗。住长了才知道,那旗是各国夷商的国旗;那洋楼是各国夷商的商馆,名义上是租用十三行行商的,其实是夷商自家掏银子照他们国的样式建的。柳家的孩子们见惯了京师的四合院,也看到广州城里无处不有的大杂院,全都是平房,最高的买卖楼也不过两层再加个小阁楼,这些高大的、一层摞一层的洋楼,叫他们惊奇了许多日子,真不明白,夷人干吗要住得那么高?干吗要在大门口竖立那么些又高又粗的石头柱子?干吗要在石头柱子上雕许多谁也没见过的花?
还是自家的院子住着舒服。
院子两进,后院北屋五间,住了柳知秋一家人。东厢房三间,由天福天禄同住,兼作三弟子读书和练习琴棋书画的地方。西厢房三间,做了厨房饭厅和贮藏室。过厅也是五间,用来做客厅和练功说戏排练的场所。后院还带着个小小的花园,他们住进来的时候,正逢腊梅花开,前院后院屋里屋外都弥漫着极清醇的梅香,把女孩子们高兴得疯了似的围着腊梅树乱喊乱叫,每人立刻摘花往头上戴。天寿忘记了制止,只会痴痴地站在那里与花相对,天色很晚了还待在小花园里不肯回屋。他娘硬把他拉回去摁到床上睡觉,他还对他娘说,他的梦一定都是香的。
前院比后院更大,东西两厢各有五间房。院里却是一漫平地,用长方石板仔细铺满,最适宜排演大戏,再加上南边的两排房子,这里足可以容纳一个中型的戏班子。这个中型的戏班子就是胡家班。
胡家出给柳知秋的报酬,比戏团头在京师应许的还要高,使柳家在广州可以毫不费力地维持一份中上等人家的生活。但出了高价就得买到上好的东西--柳知秋必须调教出一个正宗的昆腔班子,足以超过十三行各家的家班,更得压倒广州城里的所有戏班!
柳知秋按照昆腔班子传统的江湖十二角色的配置,从原胡家班挑齐了生旦净末丑,加上他自己的三个弟子,共二十名,最大的不超过十七岁。他又到城里跑了好几处茶园戏馆,物色乐师,最后选定了四个,也都在二十岁上下。所有这些人,都成了他的学生。胡家虽然专派了管事来当班主,也不能不由他说了算,于是他虽没有班主之名,却有班主对整个班子的支配力。
他正式地亮出了他的班名:玉笋班。在广州的梨园行激起了一个小小的波澜。
胡家提出:开春之后三月里要办喜事,五天喜宴都要有戏乐,问柳师傅能不能办到。五天宴乐,上午、下午和晚上,就是要连演十五场,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还得演得像模像样,不能砸了自己的牌子;况且新团的班子,顶多两个月的排戏时间。这么苛刻的要求,柳知秋竟然一口应承下来,许多人都为他捏把汗,自然也有不少人等着看他的笑话。
到了三月十六,柳知秋向主人家交了一份令人吃惊的戏单:打头的是昆腔鼻祖、二百五十多年前的魏良辅和梁辰鱼作的第一部昆腔戏--《浣纱记》,之后是《西厢记》、《风筝误》、《牡丹亭》,每天一部有头有尾的大戏,最后以贞男烈女历尽艰难最终大团圆的《荆钗记》作结,真是皆大欢喜。大戏之外,每日另加小折子戏铺垫,既有《思凡》、《痴梦》、《醉写》这样的独角戏,也有《乔醋》、《跪池》、《双下山》、《送京娘》这样的对手戏,还有《戏凤》、《赏雪》、《打面缸》、《探亲相骂》一类的玩笑戏。
对这张戏单,主人家很满意,着管事告诉柳知秋,三月十九迎娶日下午,玉笋班就得连人带戏箱搬进胡家花园西小院,第二天上午开锣。
十九日下午,玉笋班全体遵嘱开往胡家花园。
刚安顿下来,戏班里的孩子们就像一把撒在地上的豌豆,立刻四散蹦开。
西小院虽然不过是花园极小的一角,四周濒水,只靠着一座西洋式的白色廊桥与花园主体部分相连,而且班主严厉吩咐,谁也不许擅过廊桥,但对孩子们来说,只这一处处太湖石堆就的假山、浓密芳香的藤萝架下的石桌石凳就已经足够好了。这两个月没日没夜地苦学苦练,跪砖头、顶水碗,檀板声中天天夹着篾片抽打皮肉的噼啪响,笛箫弦索不只伴着唱曲,也时时伴着哭泣。柳师傅艺高人胆大,下手特别狠,孩子们人人都像是脱了一层皮,好不容易盼到今天,睡了囫囵觉,吃了顺心饭,一个个都是出笼的小鸟、归林的小虎,精神头儿十足,捉迷藏、斗鸡、说笑话、翻跟头,嘻嘻哈哈打闹成一片。
天寿却离开热闹,独自一个,悄悄溜过了廊桥。
自从来到广州,天寿跟父亲师兄立刻成了在外挣钱养家的大男人,那姐儿仨随着母亲就是被供养的屋里人了。两下里再不能如旅途中朝夕相对相处,小香也只能在姐妹中争胜了。但英兰从来容让弟妹,而大香根本就不争,小香就拔了尖也觉得没意思,反倒安静下来,跟着姐姐和娘操持家务,让男人们全力排练。
进了班子,天福天禄天寿师兄弟们自然而然地就得抱团,班子里什么能人强人厉害人没有?他们哥儿仨非得一致对外互相支持互相维护不可。这样,旅途中的那些不愉快就都烟消云散,孩子们又都像在京师唱宫戏那阵子一样平和友爱了。
只是,天寿生性孤僻,不合群,却是改不了的。
别看他平日文静、温顺,在生人面前很害羞,像所有唱旦角的小伶一样带几分女孩子气,可人人都能感到他的冷,跟父母姐妹师兄弟们都亲近不起来,反倒拿小猫小狗小鸡小鸭这些不懂人话的小动物当好友;而对一切天然的美丽优雅,他更是格外敏感,有时痴迷到崇敬的地步。所以,刚过桥,看到那只靠在树边蹭痒痒的小鹿,他就忍不住走近,伸手轻轻抚摸它柔滑的带着白色斑点的皮毛。
驯养的小鹿习惯地探过头来嗅他的手。他不知道这是在讨吃食,还当它对自己特别友好,便高兴地一把搂住了它的脖子。小鹿一惊,撒腿就跑,天寿想也不想,跟着就追。小鹿跑没影了,天寿也上气不接下气地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坐的竟是一片软似氍毹的绿草地,周围许多高大的乔木,浓浓的树阴遮住了天日,空气似乎都是绿色的,流荡着水声、树声、鸟鸣声,一派宁谧幽深,仿佛不是人间。小天寿四顾无人,极为开心,立刻扑倒在草地上,像小猫小狗小马驹一样打滚儿、翻跟头:软翻、空翻、侧手翻、叽里咕噜乱翻,连“乌龙搅柱”一类昆腔刺杀旦的功夫也下意识地添进去,折腾了个痛快。难得有这样的时间地点供他尽情欢乐,若不是从远处慢慢踱过来一只拖着巨大尾羽的雍容华贵的孔雀,他还会疯玩儿疯闹得令他的亲人们难以相信。
天寿从来没有见过孔雀,顿时怔住,觉得气儿都顺不过来了。
是节令已至,或是受了什么刺激,孔雀一抖身子,吭吭地叫了两声,举起长尾,刷地展开了雀屏。金碧辉煌、绚丽灿烂,那一个个青绿交相辉映的圆纹,宛如含笑的美丽眼睛,成扇形地发散开去,把天寿看得目瞪口呆。后来,他不由自主地慢慢跪倒,朝它拜了下去,轻声地说:
“老天爷!世间竟有你这么美的鸟儿!你是怎么长成的呀!”
他觉得自己的眼泪流下来了,赶紧抹了一把,站起身,应和着孔雀的鸣叫,尽情地蹦跳、叫嚷,尽情地表达此刻心头流淌而出的赞美、向往、感慨、忧伤和一切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孔雀愉快地和孩子同唱同舞,也许感受一样?……
“谁在那边闹腾?”一声喊叫,几声脚步响,立刻令孩子和孔雀从忘我忘情的天堂跌回到人世间。孔雀抖抖身子,收起尾羽,保持着高贵的气度,旁若无人地踱开去。孩子也如梦方醒,重新打叠起文静温顺的小大人儿精神,站在辛夷亭外一棵紫玉兰树下静候。
来人是胡昭华。他竟不再认得小天寿了:“你是哪一房的家生奴子?还是新买来的小厮?”
胡昭华头戴簇新的朱纬帽,鲜红的缎喜褂罩在崭新的双喜花纹蓝缎袍外,这一身红彤彤的新郎官便装,加上喷着酒气的红彤彤的脸,表明新娘已经迎娶进门,交拜礼也已完成,新郎官正在席间向亲友一一劝酒。是累了、热了还是受不了了,他这新郎官竟然逃席,躲到今天特别清静的花园里?……
从第一次见到胡大公子,天寿就无端地产生了好感和信赖,所以,在双源洞会有那番他此生从未有过的长谈。细细打量这位公子,总觉得那浓黑剑眉微蹙着痛楚,含水的眼睛里隐藏着忧郁,连面颊上深深的长酒窝里也闪动着强颜欢笑的无奈。此刻,天寿几乎认定他想逃婚,心里对他充满同情,不由得脱口说道:
“唉,您真倒霉,到底没能躲过去。”
胡昭华奇怪了:“你说什么?躲什么?”
“成亲呀!”
“你……”胡昭华耸起了眉毛,“你怎么知道我不乐意成亲?”
“您自己说的嘛,在七星岩,双源洞,您忘了?”
“哦,哦,是你,你是--”
“我是小天寿,柳摇金呀!”
胡昭华连连拍打自己的脑袋,笑道:“该死该死,我怎么把独一无二的说真话的小友搞忘记了嘛!回到广州就百事缠身……可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咦?不是为您的婚庆连唱五天,明儿就要开锣的吗?”
胡昭华又拍了一下脑袋:“真糊涂!这事我竟也没记住。全是家里逼我成婚,快把我逼疯了!……”
“都这会儿了,您还是不肯吗?”天寿叹口气,认真劝道,“您家这么大家业,不传宗接代怎么行!您的婚早晚得结,就甭躲了!再说,结婚成亲就那么回事儿,女人也不见得都像您说的那种样子吧。”
听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说这话,实在滑稽,胡昭华不由得笑起来:“你倒像个过来人!你真知道结婚成亲是怎么回事?”
“知道呀,不就是一男一女睡一块儿,女的在下面男的在上面吗?”
“哈!知道他们睡一块儿干什么?”
“知道呀,他们就是--”小男孩儿一时措不出词来,便比了个手势,并耐心解释说,“那样,男人又不难过,您干吗要害怕呢?”
这本是一个十分淫秽下流的手势,令胡昭华心旌摇荡,几乎把持不住。可这孩子太小了,就像紫玉兰树下刚冒出来的蘑菇丁儿,一脸天真、诚恳、纯净,不带一丝邪念,伸出的手还用的是昆旦在台上那翘翘的兰花指,仿佛在对某种物品的功用作说明,一片真心只为了劝告和帮助他这个大朋友。冰雪般的童真,熄灭了胡昭华胸中的邪火和欲念,他轻轻打开小天寿的手势,笑道:
“你个小小孩童,从哪里知道这些事的?”
一心想劝慰对方的天寿没料到这一问,立刻慌了神,头也低了,脸也红了,手脚也没处搁了。虽然学了那许多戏全离不开男女的事,长期与父母同住一室有意无意也短不了偷听偷看,入戏班子两个月更叫他眼界大开,班子里有的是曾经沧海的人,但这毕竟是不该公然挂在嘴边明着说出来的呀!他只好拣了一个罪过最小的来历,小声答道:“班子里师兄弟们都
知道,玉香莲香他们都学过这手势……�”
这下轮到胡昭华脸红了,那玉香莲香正是他胡家班的当家花旦。
正在这时候,一个童仆跑过来,老远就嚷道:“公子爷!公子爷!到处都在找你哩!……”
胡昭华立刻沉下脸,“嚷什么嚷什么!我上花园透气散心,又不是投湖上吊,管得着吗?”
童仆吓得跪在地下连连叩头,说:“公子爷,来了好些洋商,说是你的朋友,有几个还常来这花园游玩呢,都是东印度公司的……”
“哦?是司当东先生他们吗?”
“是,是。公子爷请看,他们自己进花园来寻你了!”
真的,从绿树掩映的花园小径走过来七八个夷人,一个个又高又瘦,头上的礼帽和身上的礼服都僵硬笔挺,穿了浅色长裤的腿也像两根棍儿那么又直又细。天寿从来没在这么近处见过夷人,在京师就听人说夷人的腿不会打弯儿,今儿他可真信了。不过,在天寿眼里,这些夷人都是一个模样:雪白的衣领衬出一张张红喷喷粉扑扑的脸膛,眼窝深凹,鼻子高大,满脸拳曲的毛,不是头发就是胡须。看着胡昭华在辛夷亭里迎候并跟他们挨个儿拉手,叫名字打招呼,天寿真是佩服。
当夷人们学着天朝人的礼节抱拳拱手向新郎官道贺的时候,一个小夷人发现了紫玉兰树下的天寿,竟径直朝他走过来。
天寿心口扑通一跳,登时怔住。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蓬松的金黄色鬈发,细密的发丝在阳光中闪着金子般的光泽;他也从没见过这么雪白的肌肤,高高的额头、鼻梁和下巴颏就像粉捏的玉雕的,可稚气柔嫩的双颊却透出淡淡的玫瑰色;他更没有见过这样向上弯曲的长睫毛和睫毛下一双碧蓝碧蓝的大眼睛,那么清澈明亮,那么纯净天真,就像秋日的雨后天空……
不,他见过,他见过!不是在梦中,不是在上辈子,这正是他每天晚上都看不够、交谈不够、亲热不够的惟一的好朋友--他那宝贝镜子上的可爱的小天使!……天寿的胸口起伏不定,心跳得怦怦的,又惊又喜又慌张:老天爷,难道小天使活了?成精了?……
小夷人发现对面的孩子满面通红、神情紧张,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想必是头一回看见自己这样的人,不由得笑起来。这一笑,嘴唇微微里凹,突出的下巴上出现一个圆圆的小窝。天寿这才松了口气,低下头去看脚尖,平静下来:这不是我的小天使,小天使鼻梁上没有那几颗淡淡的雀斑,下巴上没有那样的小窝窝……真奇怪,酒窝怎么长到下巴上去了?……
小夷人走到跟前,微笑着,指指天寿,又指指紫玉兰树,双手在空中画了一个长方框,说:“多么漂亮的一幅画呀!”
他说的不是夷语,也不是天寿听来和鸟语差不多的广东话,而是这里的人都很少会说的官话!不很标准,却完全可以听懂。天寿不明白他的意思,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紫玉兰,道:“你说什么,一幅画?”
小夷人道:“对呀!满树的花朵就像一只只立在树枝上的紫色玻璃酒杯,非常好看;你呢,也非常好看,合在一起,就更加好看,画成画,就叫《蓝衣小孩和紫花》,一定很美!……”
天寿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赞美,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期期艾艾地低声说道:“你自己也真的很好看,就像小天使!”
“你说什么?”小夷人很意外,碧蓝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你竟知道天使!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天寿脸更红了,头又低了下去,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如果我画你,你不见怪吧?”小夷人继续问,见对方仍不回答,就友好地伸出右手,“咱们认识一下吧,我叫亨利·司当东,你呢?”
对着小夷人伸来的手,天寿越发无所措手足,越发害羞。正好那边寒暄道贺告一段落的大人们把注意力集中过来,胡昭华先就哈哈一乐:“到底小孩跟小孩好打交道,一见面就能攀谈上。”
为首的一位四十岁上下、绅士风度十足的夷人挽过小夷人,对胡昭华介绍说:“这是我的侄子亨利,在澳门出生长大,今年十岁,我一直要他学天朝话,念华文。不久要回英国上学,日后还要他回来继承我们家族的事业。少不了要请胡先生一家多加照顾了。”
胡昭华连连说:“理当的,理当的。司当东先生尽管放心。”
在小夷人特殊的交际礼节面前,天寿已经很窘,被这么多双从没见过的蓝眼睛、绿眼睛、黄眼睛注视着,更使他羞怯难堪。他悄悄地退到紫玉兰树边,扶着树干轻轻一转身,撒腿就跑,沿着花间小径跑得飞快,很快就隐没在树丛中了。
小亨利脱开叔父的手,跟着追了两步,喊道:“别跑哇!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哩!”
胡昭华笑道:“那是个小戏子,叫天寿。”
小亨利重复了一句:“天--寿?”
胡昭华说:“对,天地同春的天,福寿万年的寿。明天起,你们就能看到他们玉笋班的戏了。”
小亨利问:“天寿也演吗?”
“当然。”胡昭华回答,本想说说天寿是演小旦的,可又觉得对这些夷人几句话讲不清楚,不如由他们自己去看去惊奇去领略其中的味道,那才妙呢!也就不往深里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