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旁人也像天禄那样上一回杀场,总得病上个把月,白了胡须头发,呆呆傻傻一两年;他倒好,没事儿人一样!在小师弟面前,还是那个滑稽百出、谈笑风生的二师兄。听说天寿来镇江这么些日子,三山竟一处也没去过,大为惊叹,说什么也要陪师弟一游。天寿为了让吃尽辛苦的二师兄高兴,就答应了。他们说好,先去离城最近也最有名气的北固山。
登上北固山多景楼,面对大江滔滔横流天际,远望金、焦二山雄峙两厢,天禄天寿兄弟顿觉一片辽阔开朗,阴霾半日的心情为之一振,天禄先忍不住地喝彩道:“好景致!真所谓‘荡胸生层云’!”
北固山脚下的江面上,正有些许水雾之气在慢慢上升,从多景楼上看去,如轻纱在微风中舒缓地飘浮翻卷,衬着绿茸茸的江岸和甘露寺的碧瓦红墙,仿佛瑶台仙境一般。天寿立刻反驳说:
“这里景致哪能用望岳诗句比方!最现成莫过辛稼轩的《南乡子》:‘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置身在天下第一江山图画之中,朝思暮想的人儿就在咫尺间,耳边回响着那深深印在心头的柔和又明亮的声音,对于几天前还身陷囹圄、险些做了刀下之鬼的天禄而言,真不啻极乐世界了。他只觉心醉神迷,恨不能闭目享受,恨不能时光停顿,让这一刻无限地延续下去……
但天寿只读了半阕,就不做声了。见他黑眉微蹙,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呆望着浩瀚如海的江面,不知在想什么,天禄便笑问道:
“怎么不往下读?忘词儿啦?还得我来给你提提不是!‘年少万兜鍪……’想起来了吗?‘坐断东南战未休……’下面是‘天下,天下……’”
天寿瞪他一眼,足让他心头甜蜜地悸动了好一阵子,只听天寿接过去一口气读完:“‘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谁忘词儿啦?我不过是想,要是现如今能出一个孙仲谋,能像当初赤壁大战大破曹兵八十三万人马一样,把这些洋鬼子逆夷一鼓荡平,通通赶出中国去!那该有多好!咱们草头百姓少吃多少苦头不说,就是朝廷面子上也好看呀!”
楼梯一阵响,腰系围裙、肩上搭一条白抹布的茶楼伙计,送上热茶和四小碟瓜子花生桃仁之类,因为近来客人稀少,生意冷清,所以态度格外殷勤,听着天寿的议论,临下楼还要翘起大拇指夸上两句:“这位爷说话,才真是男子汉大丈夫哩!朝廷的事咱们小百姓不敢多口,但凡有这位爷的一点儿心思气概,何至于闹到眼下这般光景!……”
目送伙计下了楼,天禄才看着师弟一笑:“才当了几天官亲呀,就这么样替朝廷着想,果然不同以往啊!”
天寿眉毛一耸:“瞎说什么!你就不是中国人啦?”
天禄心头一痛,转脸去望着浩浩江水,半天,才闷声闷气地慢慢说道:
“早先,我主和不主战,那是信着琦侯爷的理儿;到了广州,不由我不钦佩林大人,一腔忠义救国之志,不信不能扫除逆夷!只有这次入了将军幕府,多多少少知道了朝廷官府内情,才从根儿上灰了心!这些天我也细细说给你和英兰姐听了。你想想,这仗咱们能打得赢?别说是孙仲谋再世,就是诸葛孔明复生,他又能如何?有道是千古胜负在理,一时强弱在力。咱们占着理,百年千年之后他英夷也是个亏心。可眼下咱们力不如人,再打,哼,外甥打灯笼--照舅(旧),还不是孔夫子搬家--全是书(输)!”
沉默片刻,两人都坐回到茶桌边,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天寿放下茶盏,不服地说:“叫你这么说,就一点儿办法也没了?”
“办法虽有,那臧师爷的法子,可不是千好万好,必胜无疑的吗?可朝廷肯用吗?……再打,也不过更多死人,百姓更多遭罪罢了,好汉还不吃眼前亏儿呢,就先让他一步,咱们卧薪尝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
“那不就拿香港割给英夷了?我的听泉居就没了?我爹的坟茔、我家的房子院子园子田地,就都归了夷人?不成!就是不成!”天寿激愤地嚷叫着,“朝廷养兵千日,临到用兵了,全都贪生怕死,跑得比兔子还快!胆子比老鼠还小!就是你昨天说的,该给他们都塞一肚子壮胆丸才行!”
这几天,天禄一直在对英兰姐弟讲他进出将军大营的经历。
他是去山阴葛府访天寿,得到一家人避难京口的消息后才取道绍兴北上的。将军大营已退到绍兴,他在营中的熟人那里盘桓一日,所见所闻令他终生难忘。壮胆丸的故事不过是其中的一件:有人在将军大营营门口粘了一张匿名帖,大书:医国先生,出售壮胆丸。下面并写四列注释,道:一治大将军拥兵不进;二治各督抚束手无策;三治各武员临阵退走;四治州县官弃城不守。嬉笑怒骂,另成文章,叫人听了十分解气。
看天寿气得脸都红了,天禄笑笑,说:“不过图个嘴上痛快罢了,就算有这壮胆丸,吃了果然壮胆,让大将军领兵突进、各督抚兵机百出、各武员猛冲猛打,州县官坚守围城,结果能怎么样?还不是驱羊群入虎口?上阵的兵丁乡勇,每人不过发给六块大洋,平日有什么恩义到他头上?又无训练,凭什么要上阵白白送命?打不过干吗不跑?……”天禄脑海里一时浮现出当初宁波兵败后绍兴大营的景象:
在册兵勇阵亡一千一百六十三人,南北乡勇溃败之后,阵亡者更难计数。他们有亲属在营者,千辛万苦拖带其尸归葬,更多的则抛弃战场,骨肉狼藉,无人过问。朱贵父子遗体是其部下残卒抬回绍兴大营的,又是这些部下集钱敛以棺木,并延请了大善寺九位得道高僧追荐其灵。于是各营效仿,都在演武场结坛,大作佛事,白昼诵经,夜放焰口,或祭其主将,或祭其伙伴,整整十日,招魂之声与诵经木鱼罄鼓声相和相间,令人凄然泪下。最是北勇总头目杨泳,年过古稀,须发尽白,也在祭坛前哀哀痛哭,双目尽肿。他本是扬州名捕,得少林拳真传,年过七十犹能敌健夫数十,是臧师爷将他推荐给将军的,他又携高手弟子数十人来助战,很是英勇;但宁波一战,弟子们阵亡过半,他怎的不哭!……
天禄摇摇脑袋,努力摆脱这些景象的缠绕,故作旷达地笑着继续说:
“这胆大胆小、有胆无胆,说它作甚!要是上天降下这一大劫,专要为难为难咱们中国上上下下的男女老少官民人等,那就是一句老话,叫做在劫难逃!任是英雄好汉也躲不过逃不脱!朱贵父子何等忠心?杨泳老丈何等英勇?咱的葛姐夫何等文武全才英雄了得?就连林大人也算上,那样一个天下少有的治世能臣,不也拿不出办法吗?……”
“你,你!”天寿气冲冲地打断师兄,怒目而视,说,“就经了个宁波败仗,怎么就一点儿血性都没有了?”
天禄一愣,刹那间脸涨得血红。
天寿话方出口便后悔了:二师兄虽说丑角出身,平日插科打诨、滑稽百出,没个正经,但从来见义勇为、打抱不平,其实是个铁铮铮的汉子。自己一时激愤说出这等伤人的话,大是不该!但话已出口,收不回来的了,不觉发窘,不敢再看天禄的面色。却听天禄呵呵地笑了,用文丑的白口连声说道:
“说的是说的是,有血性的汉子理当战死疆场!不战死败了也该自杀才是,想我天禄,吃了败仗还要�着脸活在世上,真真厚颜无耻也!……”
天寿很难为情,赶紧解释:“师兄,我不是那个意思……”
天禄惨然一笑,忽然正色道:“有血性的人都死光了,留下的全是一帮贪生怕死、惟利是图或是庸庸碌碌、委琐龌龊的小人,这天下还有什么指望?可老百姓无权无势、无衣无食,总得活、总得生儿育女过日子,你要他们怎么办?像殷状元那样靠巴结逆夷招摇过市自然招人恨;可要他们逆夷一来便一个个都殉国都杀身成仁怕也不合天理吧?……”他的语调越来越轻,越来越缓慢,“这些理,如今我怎么就都想不清楚了呢?万里江山、芸芸众生啊!……”天禄长叹着,不知为何竟满眼泪水,只觉得心事浩茫,无限惆怅……
他只是一个微贱的戏子,不要说国家大事,就是市井小事又哪里容他置喙呢?可叹他学戏学得太多太精太认真,千百年的戏本子讲述的都是中国千百年的历史和道德,他就中身体力行,竟比许多大夫士人更关心国家兴亡天下大事了。
山风挟带着阵阵松涛,扑进轩窗,吹散了楼座中的燠热和沉闷,天禄才从心潮激荡中走出来,见天寿眼圈儿微红,神色惨然,正极力朝远处看,略一寻思,顿时醒悟:他无意中提到了殷状元。
昨天与英兰姐弟夜话时,讲到宁波败后,官府在绍兴昌安门下斩杀五名汉奸的事。其中一姓顾的和一姓王的,都曾投效文参赞麾下。原来文参赞赤脚逃回曹娥江,并非真的是逆夷追杀过来,而是这二人在长溪寺后偷偷放火,使得文参赞以为变生肘腋,仓促遁走,带得将军大营也连夜退兵。此种汉奸,以一火而令官军大败,罪不容诛!另一个汉奸原是乡勇头目,镇海失陷,竟充当红毛乡勇,受逆夷伪命,专来钉我炮门。凡大炮火门用铁钉钉入再浇以盐卤,就闭塞再不能发火。使我官军炮火失利不能抵敌而败,作恶的汉奸岂能不杀!另两名,便是殷状元和她的义子虞得昌。殷状元是因为将两个女儿嫁给夷酋郭士立,虞得昌则因借其母与妹之势擅作威福了。
记得殷状元临刑之际,泼妇般大喊大叫,说老娘做的就是卖×生意,谁嫁女儿给他了?卖给中国人也是卖,卖给夷人也是卖,哪条王法律条定了不许卖×给外夷了?要是我该杀,那宁波城里所有卖粮卖菜卖肉卖杂物给外夷的做生意人都该杀,为什么单杀我一个?不服!不服!你们当官的当兵的吃着朝廷俸禄粮饷,见了夷人就跑,把我们妇人老小都扔下不管死活,这会子倒拿我这半老婆子顶缸!不服!死也不服!……人山人海围观行刑,开始还因这女汉奸满嘴荤话听得开心,嘻嘻哈哈地乱笑,后来便都笑不出了,行刑场上一片沉静。行刑官令兵勇把殷状元的嘴堵上,她还是跳脚挣扎不肯就范,直到把她的头斩了下来,脑袋滚出好远,一双眼睛还瞪得溜圆,满脸愤怒……
天禄并没有说明详情,因为他一提到殷状元因汉奸罪被斩,英兰先就红了脸,继而正气凛然地说:“这种无耻之辈,提她做什么!没的污了耳朵!”弄得看样子急着想要问点什么的天寿也赶紧把话咽了下去。
眼下,是在观景楼上,只有师兄弟二人相对,天寿才叹息着断断续续地说:
“你既在宁波见过她,想必已经猜到,她就是咱家大姐姐媚兰……她于我实在是有恩有义,若不是她,我也活不到今天!……只恨她不明大义,只拿钱当命根儿,又分外拔尖儿好名,落得这么个下场!……真是家门不幸啊!……”
“这碍你柳家什么事?师傅不是早就不认她这个闺女了吗?”天禄安慰地说,“况且出了嫁就是人家的人,丢的也是殷家的脸,你犯不上为这个难过。”
“她终究是我的大姐,终究对我很疼爱的呀!……”天寿低声慨叹着,问,“她不是在宁波吗?怎么会弄到绍兴去了?”
天禄告诉天寿,官军败回绍兴之后,不敢再次进兵,又怕朝廷怪罪,不能无所作为,便悬赏招募惯匪猾贼乃至小偷扒手之类,共三百六十余人,取梁上君子之意,美其名为“梁勇”,伏入宁波见机行事偷袭逆夷--这本是臧师爷战策之一,又不敢大做,只这么小打小闹地糊弄而已--梁勇头目名张小虎,本温州惯盗,早就垂涎状元坊“二梦”的绝色,便自告奋勇,设计先将殷状元母子骗出城,又谎报殷状元得急病,将二女一同擒归绍兴大营。殷状元母子毙命,作为奖赏,二女都归张小虎为妾了。
“两个姑娘……唉,这不是羊入虎口吗?……可怜的孩子……”天寿十分伤感,“这张小虎,分明是假公济私!”
“他还算亲临前敌真当了回梁勇,大营里从不上阵却借此中饱私囊大发其财的比比皆是,宁波之败多一半就败在这帮人手里!将来这天下这江山也要毁在这些蠹虫身上!”天禄说着,又有几分愤慨。
“那个总跟你作对的坏蛋联璧呢?干了那么多坏事,就罢了不成?”
天禄扬了扬眉头:“这事倒也怪了,偏是他崴了泥儿!”
“真的?是怎么回事儿?”天寿很开心。
原来,联璧为寄存他巧取冒领的数万白银,请假去了江宁,受他托付管带那八百乡勇的濮贻孙也照方抓药,乘机捞一把,学着联璧的花招儿谎报上去说:“联璧请假不归,而应发乡勇口粮银不敢擅自向粮台支取,下官只能私自借贷逐日给发,至今已积一万三千余两,情愿捐输军用,求将军奏请议叙。”其时将军正为经费不敷犯愁,得此禀奏深为嘉许,立刻具折入奏,濮贻孙于是议叙得官,从此鲤鱼跳龙门,走入宦途,光宗耀祖。
不料联璧数日后回营,知道此事,极其恼怒,与这个背信弃义的老友互相攻讦禀奏,于是真相大白,人们这才知道,无论是联璧向大营粮台领取了数月的乡勇口粮银,还是濮贻孙用来捐输以换取议叙得官的那并不存在的一万三千两;其实都是人家慈溪后山泊叶、沈两家大户早已经支付过的了。此事传开,满营大哗,几成巨案。偏偏又来一个转折:联璧的旗主以联璧出京时未经奏明,算是旗下逃人,故而行文将军,要求将其押送回京,由旗主处置。联璧灰溜溜地北归,这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好!好!”天寿听天禄说罢,拍手称快,“这就叫天理昭昭,痛快!”
“哼,哪有那么痛快!”天禄皱了皱眉头,“濮贻孙欺上瞒下,明明已经真相大白,仍然奉旨用为知县!可怜后山泊叶、沈二姓,前后花费不下五六万两,议叙的边儿也没挨上!这算什么事儿?上哪儿去说理?”
“终究,那个可恶的联璧倒了大霉呀!”
“那也难说,他原是亲王额驸,大营这边犯了事,京里的亲戚贵人用捕逃人的障眼法儿把他救走,也是保不齐的事,谁又能弄得清?再说大营中人人升官发财,捞的都是昧心钱,倒霉的也就只联璧这么一两个人,不是凑巧还不至于呢。你说说,天理何在?……算了算了,不说这些烦心的事了!咱们别处去走走!”
下楼付茶钱的时候,伙计热心地说,为什么不到甘露寺去随喜随喜,那儿可是当年刘备招亲、吴国太当面相新女婿的地方。天禄弟兄笑着称谢,说先游北固山,去看看试剑石走马涧等处,再进甘露寺,便向纵横山间隐在浓浓树阴中的小路慢慢走去。
天寿边走边打量天禄,说:“大营里定是美酒佳肴吃喝不亏,看把你养得这么又白又嫩的,连胡须都没留出来!”
天禄怔了一怔,闹不清师弟的话是褒是贬。
天寿又看看师兄:“怎么看着个头儿比原来矮了呢?”
天禄哈哈一笑:“矮了好哇!将来上台演武大郎就省劲儿啦!”
天寿微微皱了皱眉头:“你还想吃戏饭呀?……这次在将军大营没挣个正经出身,可就三代不能入仕为官了。”
天禄啧啧有声,笑道:“真是近朱者赤,一点儿也不错的!跟英兰姐待了还不到一年吧,说话声口都变了!……入仕为官有什么好!师弟,你愿意跟联璧、濮贻孙这些伤天害理的家伙为伍?”他努起嘴唇,对着不远处的小树林长长地打了个唿哨,得意地听着山间的回音,轻松地继续说,“我就当我的戏子,自由自在,逍遥江湖!……”
天寿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转过一个路口,甘露寺的红墙便遥遥在望,天禄指点着说:
“看见墙上的大字了吗?天下第一江山,极是遒劲潇洒,那不是御笔。听魏老爷说,是宋代淮东总管吴琚的擘窠大字的遗迹哩!还不去好好瞻仰瞻仰?”
“真的还是假的?你别听人说风就是雨,假字假画满世界,你都信?”
“你这人才是!人家魏老爷当今大才子,渊博如江似海,他说的还有假?”
“当今大才子?哪位魏老爷?难道是魏默深魏源先生不成?”
“就是他,不然谁受得起当今大才子的名号!”
天寿诧异道:“魏先生名满天下,连我都知道他老人家隐居江都著书立说,不预朝政,他怎会到京口来?你又怎么会见到他,听他说书说字?又瞎吹了不是!”
天禄一下窘住了。
曾经到过镇江,曾经见到过大师兄,曾经得知其中底细,这是天禄此次与天寿重见后一直避讳不谈的。因为说这些必须在求亲之际,而求亲对天禄而言极是郑重,不但自己要准备得充分,还得拣一个师弟情绪最好的时候,况且长姐如母,理当先向英兰姐提亲。但几日相处下来,天禄发现英兰对天寿的真相还蒙在鼓里,这就更令他踌躇。
若天寿本心不愿亮明女儿身份,自己一求亲,等于揭了她的隐私,她岂能不恼?对历尽苦难的小师弟,他心疼还来不及,怎能做让她痛苦恼怒的事情!每每面对苍白瘦弱的小师弟,看到她太阳穴如同透明的皮肤下的隐隐青筋,感到那眉目间梦一样的忧伤,还有挂在淡得几乎没有红色的唇角的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冷峻的沧桑感,他总觉得胸口发紧、眼角发烫,也就越发拿不准主意了。眼下,他自己不小心露了口风,一下子给逼到进退两难的境地,怎么办?……
这时,他们正走在绿阴覆盖的石板铺就的小径上,时势不好,往日游人如织的北固山甘露寺十分冷清,一路过来竟看不到别的游客。天寿一如既往,盯着二师兄的明眸里满是亲切的嘲弄和狡狯的揶揄,使得天禄心跳如鼓,热血一阵阵在胸间冲荡,他一咬牙,硬着头皮说:
“去年夏天,我正随班子在京口作艺,曾与魏老爷打过交道……”
“去年夏天?”天寿重复一句,不由得回忆起去年夏天的事情,脸色顿时有些不大自然。
“我在这里还碰巧遇上了大师兄……”
“什么?……”天寿呻吟般地应了一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垂下了眼帘。
天禄更不敢看师弟,继续说道:“他,他随林大人发配新疆路过此地,林大人来拜会魏老爷,我们两个就见了面。我问了他,他就全都说了……”
巨大的耻辱和痛苦,霹雳一样击中了天寿,她就像偷窃被捉的莘莘学子、奸情败露的闺阁千金,羞惭得无地自容,真相大白产生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一阵阵头晕目眩,双腿发软,脸色惨白,像个受重伤的人摇晃着就要倒下。天禄大惊,一伸胳膊,揽住她的腰,扶她坐在路边一块青石上,急巴巴地说:
“师弟,师弟,你这是怎么啦?……”
天寿好半天才缓过来,慢慢地仰起脸望着天,有语无声地说:“日后我可就难做人了……”一语未了,颤抖的双手猛地捂住了脸,躬身压着双膝,缩成了一团,小得可怜,如同一个孤立无助的幼童……
天禄沉声道:“师弟,你犯什么糊涂哇!又不是你的错儿,有什么难见人的!为了师兄的不义,我已经跟他掰了!我早就对他说过:你要是不娶师弟我就要娶,现在我还是这句话!师弟,就听你的了!”天禄自己也没想到,反复思忖了那么久、想来想去不知如何才能出口的话,竟这么容易地一口气就说了出来,好像从心头直接流出来的一样。
天寿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头,满脸困惑、呆呆傻傻地望着天禄,像在看一个从不认识的人,看得天禄心里发毛,更加坚决地大声说:
“听明白了吗?我要娶你!”
热血陡然回升,刹那间红云飞上天寿的双颊,感激之情沸腾也似的在心头翻滚,她似在重新审视面前这熟得不能再熟的二师兄:方方的脸,有力前突的下巴,越来越黑的扫向双鬓的剑眉,眉间那道仿佛把前额分成两半的竖纹,给这张面容增添了好些英气;最是那目光,亮如晨星坚如磐石……这是二师兄吗?这就是二师兄!……
天寿明亮的眼睛蒙上一层晶莹的泪,心里有个声音在喊:天寿天寿,你这么命苦,却又这么幸运!人生能得这样的知己,更复何求?……但她终于还是扭开脸,摇摇头:
“你疯了吗?你明知道我是,我是……石女……”
“我不在乎!”天禄控制不住自己,一把将她的一双小手团团握在自己的大手中,“我只在乎你!……答应我吧,好我的小师弟!……”
天寿一惊,抽出自己的双手,低低地说:“你说什么?……”
这并不是一句问话。
“好我的小师弟!”
一年前,天寿听过这句话,一字不差。那是大师兄说的,充满甜蜜和情爱,热得炙人。那时天寿的心颤抖得咝咝作响,仿佛能唱出最动听最悠扬的曲子,自幼就笼罩着她的阴霾一时消散干净,她再不用惧怕那命中注定的孤独和凄凉,哪怕是在苦难的人世间浮沉,有一个称心如意、知疼知热的伴侣,那路也好走得多!刹那间她眼前一片光明,前程何等诱人啊!……但,最后是那么个结果……
天寿现在已经不怪大师兄了,“百善孝为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道理她很明白,她自己不就是因此而被父母当做男儿直至如今吗,她不是也为自己不能为柳氏接续香烟而深感有罪吗!……她只是自悲自叹,命苦,运蹇,没造化,就是天神老爷也没办法!
二师兄的赤诚猛烈地震撼了天寿的心,但由此引发的余痛却像当初一样深切,竟如新鲜的伤口一样疼痛,仿佛还在淌血。……此外,她的心中还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膜,拽着扯着她,不让她点头答应;此外,她也还在暗暗等待着太夫人的许诺,一旦获得朝廷封赠、正经出身,她就要当一辈子堂堂男子,改换柳家门庭,改变柳家后代的下贱命运……
天寿终于别转了脸,低下头,扭着自己的双手,轻声说:“师兄你的情义山高水深,天寿一辈子感激不尽!可我怎么能连累你害你呢?我……”她脸红得像一块红布,直红到耳根发际,连脖颈子都一片桃色,但她还是忍住羞涩和耻辱,接着说下去,“我……不能行夫妻之礼、效于飞之乐……也不能生儿养女,哪一个男人要这样的老婆啊!师兄你何苦要枉担虚名、自寻烦恼呢!……”
天禄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内心深处实在是有舍身取义的壮烈情怀的,所以以为自己肯冒天下之大不韪、甘娶石女为妻,定会使小师弟感恩戴德而忙不迭地应承亲事。碰了这么个软钉子,他没料到。但小师弟一片为他着想的心意倒也令他感动,便进一步表示说:
“儿女都是命中注定,该有没不了,不该有求不来,非要不可,义子螟蛉也是一样。再说,我连自己的爹妈是谁都不知道,要不是师傅收留我,早就冻死饿死叫野狗吃掉了!什么宗嗣后代的,与我何干?倒是师傅的大恩大德……”
“我懂了,”天寿回过脸,红晕已经减退,眼睛重又闪闪发光,又像多年来一样在二师兄面前格外伶牙俐齿,“你是为报答我爹的恩情,才要娶我这个累赘的,对不?果然是男子汉大丈夫,知恩必报!……”
“不!不!”天禄连连否认,“闺房之乐,岂独在床笫间!愚兄难道是那种肌肤滥淫之徒不成!人生难得一知己,你我兄弟还不算知己吗?我就是喜欢你,疼你、爱你、怜你、惜你,从小就是这样,你难道觉不出来?”
天寿噤住了,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一时说不清的酸甜苦辣,只觉得背上蹿过一道道轻微的寒战,连嘴唇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好半天,她才断断续续地说道:
“师兄,我,我,说不明白……从小到如今,我一直拿你当亲哥哥……”
她声音颤抖得说不下去,带出一片呜咽,极快地起立,转身低头,顺着石板小路朝前跑了。
“师弟!师弟!”天禄叫了几声,心里憋得发闷,很不舒服,略一沉吟,喊着天寿的名字跟着追了过去。
突然,从东北方向传来几声闷雷也似的巨响,立刻把山野间的幽静击得粉碎。
夏日当空,蓝天白云,并无雷雨征候,那只能是来自�山大营的炮声。刚刚跑到甘露寺山门前大道的天禄兄弟,骤然停住脚步,惊异地看着仿佛刹那间从地下冒出来的喧嚣的人群,听着一片乱糟糟的喊叫:
“夷船!是夷船呀!”
“可不得了啦!夷船真的攻来啦!”
人们惊恐地互相打探消息:有的在山门前的街面上跑来跑去,有的向北固山高处攀登,对着江面指指画画。于是人们都看到了,茫茫江面的水雾中,影影绰绰,有数艘巨大的船形黑影在慢慢向这边移动。
�山大营的炮又响了起来,造成人群的更大混乱。来回奔跑喊叫的人们不管不顾,把天寿撞了个跟头。他们许多人早已收拾好细软,准备一得逆夷来攻的消息就逃命。乡下人想逃到城墙坚固的城里,城里人想逃到远离战火危险的乡下,现如今夷船已经遥遥在望,得赶紧起程了!……
天禄忙把天寿扶起来,拍去尘土,说:“快回城吧!跟英兰姐商量个主意!”
天寿点头。两人匆匆一对视,眼睛里一片焦虑。彼此都清楚,刚才的话题已被面临的战祸压到心底深处,应付危局,逃出险境,是他们眼下最紧迫的、压倒一切的事情。